(内容提要——

文化大革命中,两个从林学院分配到到川西某林区工作的男女学生(莫萨、唐琪)路途中因贪看喇嘛庙赶脱了车。费了好大事,他俩才搭上一辆过路货车。司机(郑守明)是一个山林土匪似的家伙,当认出男学生是害死自己当权派父亲的仇人,莫萨被暴打。路途中,莫萨、唐琪受尽折磨。借宿森工局木材转运站中,喝醉酒的郑守明误闯唐琪住屋,莫萨还以颜色,对郑守明狠揍一顿。

到森工局后,莫萨不顾唐琪反对,把路上事告诉了与自己父亲是战友关系的局领导秦洋泽。

唐琪城郊再遇郑守明。因遭唐琪轻蔑,郑守明收养的藏族孤儿扎西放藏狗扑咬唐琪。郑守明来不及阻止,唐琪遭袭。愤怒的郑守明踢翻扎西,甩砸死藏狗,让扎西向唐琪陪罪认错。

郑守明对莫萨施暴被认作阶级报复关进人保组,事情引发工人及藏民抗议骚乱。郑守明喝止工人们,不让事态升级恶化。

郑守明被收押让唐琪良心不安,她亲赴人保组为郑开脱。

唐琪在人保组门前发现了探望郑守明的扎西。她用行动取得扎西好感,把扎西带回家。

莫萨不容忍唐琪做法,扎西逃跑。唐琪追赶扎西负伤,扎西感动,留在唐琪身边。

因唐琪开脱,为了平息事态,郑守明被释放。

一次外出测量中,为阻止下滑汽车,郑守明被压到车下。山上工作时突发雪崩,莫萨被埋。郑守明冒险下沟救起几乎不可能生还的莫萨,唐琪极其感动。

郑守明因车伤发烧昏迷,唐琪想尽办法护理郑守明,莫萨无可忍受。

为抢救郑守明,唐琪不顾天黑及路途艰险,毅然参与护送郑守明下山。

完成工作回来的唐琪再到医院看望郑守明。

唐琪一系列行为及舆论让莫萨不满爆发,他和唐琪产生巨烈冲突。无可泄恨的莫萨对郑守明侮辱,警告。郑守明再揍莫萨。

郑守明被纠斗。工人们闹场,事情不了了之。

唐琪陷痛苦中。她和莫萨关系渐起变化。

知道唐琪病了,郑守明强迫自己去看她。唐琪了解了郑守明许多。

由于唐琪和莫萨关系越来越无法调和,被迁罪的郑守明被调离局车队,下到两三百里外的224伐木场。为了阻止对郑守明无休止的迫害,唐琪提出掉换郑守明,自己到224伐木场。恼羞成怒的莫萨为了给唐琪难堪,让他和郑守明一起走。

郑守明不能容忍这羞辱,要找秦洋泽说理,看到唐琪痛苦,他被迫和唐琪一起上路。

224场,扎西被当权者儿子欺侮,唐琪在阻止郑守明愤怒中对郑感情自溢,大胆表爱。郑守明万想不到,坚决拒绝。唐琪伤心,失意。

和扎西山上采蘑菇时唐琪掉陷阱里了。郑守明砍死老熊,救出唐琪。苏醒过来的唐琪不能自己,以泪泄爱。面对唐琪攻势,郑守明退到无路可退,终于屈服,接受了唐琪的爱。

唐琪和郑守明迎来他们感情历上一段明丽日子。

好景不常,郑守明旧伤复发,确诊为骨髓炎,他决定瞒过唐琪。

224场当权派从中作梗,制止唐琪和郑守明相恋。唐琪为摆脱危机,提出和郑守明结婚,郑守明拒绝。

郑守明和唐琪相恋被看作严重事件,再遭批斗,打成重伤,成管制份子。

严酷环境,没了工资,凶险伤情,郑守明决定脱离和唐琪关系。他打击唐琪,伤她的心。唐琪坠入痛苦中。

知道消息的莫萨来到224场轻薄唐琪,遭唐琪痛击。

不想再活,拖至生命衰微的郑守明被工人们强抬医院。唐琪从别人给她的郑守明笔记本中看出了郑守明对自已伤情的隐瞒,及不想拖累自己的良苦用心。真相大白的唐琪疯了似奔扑医院,决心挽回郑守明生命。苏醒过来的郑守明知道唐琪明白了一切。唐琪不顾一切的爱让他觉得不能再辜负唐琪。他必须活,为爱他的人活,和残酷命运抗争,就算锯腿后成废人……)

第一集

凝重的音乐——

漆黑中一团巨大耀眼的光团。随着光团逐渐推远,变小,现出光团两边被光团光芒参差侵夺的黝黑物体轮廓——一对溶于淡青底色中,缓坡上相对而立的青年男女形像剪影。

光线渐强,两尊拙朴的青年男女泥塑像站立在暮霭茫茫的荒原上。

男青年体魄雄健,衣衫褴褛,表情愤懑不羁;女青年容貌姣好,体态婀娜,两手扶男手臂,目视男,表情怜痛,脉脉欲诉。

乐曲轰然,光团射出的光芒里跃出片名:“茫”。“茫”迅速展大,向上拉长变形。随着片名向上拉长,泥塑拉近,镜头随之上升,越过泥塑头顶,现出泥塑后冷寂的草甸,绵亘的青山,巍峨的雪顶,浑圆的落日(光团源)。

镜头折垂,俯瞰脚下披染昏黄余晖的泥塑和荒原。它们在脚下缓缓旋转,渐渐推远……

——以旋转的荒原泥塑像为衬底,一张张影片内容剪辑画面徐徐依次切入,随衬底旋转方向螺旋状向衬底中心进发,逐渐变小消失……

——在以上衬底叠印演职员表。

一幅行进在山野中的白底红条大客车影片剪辑镜头切入旋转的荒原泥塑衬底画面后迅速展大——奔驰而来的大客车迅速充斥银幕,威势地掠过头顶——

驰远的客车……

客车在山峦间逶迤行进。

片片收获后的玉米地。行驶的客车。

客车驶过路边羊群和放牧的藏族老人。

景物从汽车窗外掠过——

旅客们歪歪倒倒,昏昏欲睡。

车头远处隐约的集镇。

汽车驶过小溪,野树,农田……

大客车驶近集镇,丁字路口停下。

年轻的汽车司机站起,吊儿郎当,一副四川腔:“最高指示: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为人民服务!要斗私批修!——革命群众,革命干部,革命老乡!大家吃饭屙屎喝水屙尿的请便。有不晓得的,眼睛一看过去街那面就是馆子。再朝左边拐过去那个烂草棚就是茅厮(随司机所指,可见路对面一家简陋的饭店。饭店过去十多公尺,一个草棚)。大家随便吃随便拉哈,饱饱足足清清爽爽好上路。说得的,过了这个村就没得下个店了哈,有要吃要屙的请早,我们这一路到色若是不再打尖了的哈……”

旅客们打呵欠伸懒腰从座位站起,挤挤挨挨走向车门。

灰朴朴的高原人群中,两个学生模样皮肤白晳的男女青年引人注目。男青年睿智、机敏、眼镜、军服、皮带;女青年甜美、活泼、小辫、风衣。他们男的叫莫萨,女的叫唐琪。相扶着,他俩下了车。

寒碜的饭店里挤满了下车的旅客。

饭桌上土豆汤、馒头、不知名的黑黑的咸菜。

站在门口的莫萨、唐琪无所适从。

旅客们捧着的粗陶碗里米饭冒着热气。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

唐琪问走到门口的服务员:“同志,你们的汤里怎么没蔬菜呢?——我是说你们有没有蔬菜做的汤?”

服务员困惑:“汤……蔬菜?——洋芋就是蔬菜嘛……”

唐琪:“——呵,你们把土豆也叫作蔬菜?但我说的不是土豆啊,我指的是长叶子那种,懂吗?长着绿颜色叶子那种,我指的是用它来做的汤。”

服务员:“你是说那些?……我们一般不卖。谁会卖那些呢?从成都拉,那么远,罗卜盘成肉价钱了,谁来吃呢?”

唐琪:“这里有别家饭馆卖吗?有谁会卖用蔬菜叶子做汤的吗?”

服务员:“谁会卖呢?就我们一家饭馆嘛。”

唐琪对莫萨:“怎么办,萨?我可一点也没胃口,只想大大吃上几口疏菜,喝几口热热的蔬菜叶子做的汤。”

莫萨;“才几天就这么可怜了?不吃东西怎么行?昨天吃了两个半碗饭,今早就只咽了半个馒头……”

唐琪:“是没胃口嘛,胸口老堵,可能高原反应太强烈了。”

莫萨:“适应能力太差了嘛。”

唐琪:“真没法呀,看看到了色若会不会好些。那就你一个人买些,我看着你吃就行了。”

莫萨:“怎么能行?——我一个人吃?走,可怜的毛毛,我们进镇里瞧瞧。”

唐琪:“瞧瞧什么?”

莫萨:“你不是想喝热热的蔬菜汤吗?”

唐琪:“你没耳朵吗?人家服务员说了这镇上就她们这一家饭馆。”

莫萨:“瞧你——真信她的?”

唐琪:“怎么了?”

莫萨:“真纯得可怜啊。懂吗?既然来到饭馆门口了,她们会让客人溜跑,让你跑到别家饭馆去吃?为了留住你,她们会讲真话?你真以为这镇上就她们一家饭馆?”

唐琪:“——呵,会是这样?看看去,我们别家看看去。”

十一

弯曲、狭窄、肮脏的小镇街道,唐琪、莫萨步履匆匆。

这是一座藏汉人杂居的小镇。石板路面,破烂老屋,发黑的墙壁上贴着久历风雨破破烂烂的标语大字报,低矮的屋檐下坐着无聊的老人,偶尔一见的商店门可罗雀。

唐琪:“萨,不觉得吗?我们像是穿行在时光隧道里。”

莫萨:“是的,依稀的另一种世界,有些东西对我们又熟悉又陌生。”

唐琪;“你不觉得奇怪吗?她们怎么会想到用土豆做汤呢?而且会皮也不削,一路上的小店几乎都很不讲卫生啊。”

莫萨:“山区嘛,条件限制,可能都不很注重这方面。毛毛,从情况看,应该先给自己打预警针啊。已经抱定到林区吃苦了,往后困难有的是,什么都才刚开始,有许多会是我们想象不到的。”

唐琪:“瞧你说的,你以为我没想到?总有个过程嘛,别人能适应,相信我也能嘛。”

——尖叫声——一群藏汉儿童从唐琪、莫萨身边跑过。

莫萨:“瞧这群野东西,怎么了?”

唐琪:“是不是他们上学吃中饭时间了呢?——怎么了?我们走了这一段,没见着一家饭馆嘛。”

莫萨;“这样一个镇,应该不止路边那一家嘛,我们再走一段看看。”

唐琪:“我们问问那两个阿姨行吗?”

一藏式民居前,两藏妇一边纺毛线,一边啦呱。

唐琪走向两妇女:“你们好,两位阿姨。请问,这街过去那面有饭馆吗?”

两妇女打量莫萨、唐琪。

唐琪:“我是说,这镇上除了车路边那家饭馆,还有饭馆吗?”

两藏妇不理唐琪,继续啦呱。

唐琪、莫萨没趣走开。

唐琪:“怎么了?是她们听不懂?”

莫萨:“看她们那表情,我想有可能不是。这样藏汉杂居地方,藏人应该都能听懂并且会讲汉话的嘛。”

唐琪:“但是为什么不回答我们,望我们一眼就不理睬了呢?”

莫萨:“或许,见我们是陌生人,有防嫌吧?”

唐琪;“很简单的问题嘛,有什么需要防嫌的呢?多奇怪啊。”

莫萨:“是有些不好理解,这山上人是有些怪。”

唐琪:“第一次看见藏人纺毛线哩。看她们毫不在意地一边啦呱,手边细细的毛线不断拖出,真是一种艺术美。”

莫萨;“没见过我们汉族老妈妈纺棉线吗?那种艺术美更是上升到舞蹈的境地,抑扬顿挫,有张有弛。”

远处街尾。泥地上,一群小猪拱食。

莫萨:“——哎哟,糟糕,毛毛,瞧,那面就是街尾了,应该不可能有饭馆了。失败,真没想到会是白跑一趟,这小镇怎么这样荒凉啊?”

“从踏进街口我就有某种预感了。也没啥,饿了我们可以吃苹果嘛。走吧,向后转。——呀,那是什么?萨,宫殿吗?”唐琪手指。

——从破街房间豁口望出去,不远山坡下一座喇嘛庙。

莫萨:“什么宫殿?傻瓜,没认出吗?喇嘛庙,藏人的喇嘛庙。”

唐琪;“真漂亮!惊人的美!太让人感动了!以前只画报上见过,现在终于摆在面前了!快,快,萨,看看去,我们看看去!”

莫萨;“咄,跑这远看一座破庙?成都看少了的庙宇?既然来到藏区了,往后有的是看嘛。”

唐琪:“好意思说成都的庙?都拿给你们砸成什么样了?你懂汉庙和藏人的喇嘛庙有多大的不同吗?走,要不了几分钟,感受感受!”

莫萨:“有这必要吗?胃口调上来了?它就是你的蔬菜汤了?”

唐琪:“少废话哟……”

十二

上面就是喇嘛庙,莫萨、唐琪攀登。

——从石级望上去,可以看见喇嘛庙露出的屋顶。

十三

……踏上最后一级石阶,莫萨、唐琪站住,喘息。

眼前景象让他俩惊怔——

土坝,没膝深的荒草。喇嘛庙依山而立,阒无人迹,破败、肃杀……

——“哇”地,一只乌鸦枯枝上飞起。

十四

大门洞开的喇嘛庙大殿门口。阳光把唐琪、莫萨影子投进灰尘厚积的大殿砖地上。

阴森、空旷的大殿,到处是毁弃的器物。太阳光从屋顶破洞泄下,射在高大,布满灰尘的神像上。供案上祭器倾侧,酥油花一片狼藉。

唐琪:“——天呀,怎么会是这样?”

莫萨:“有什么好叹息呢?遭遇和内地庙宇一样。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噢——”唐琪突然一声尖叫,扑向莫萨。

莫萨拥住唐琪:“怎么了?怎么了?”

唐琪;“——瞧,那块黄布,在动……”

佛龛边一块掛着的黄绸不时拂动。

莫萨;“大惊小怪!风嘛,是风嘛。”

唐琪:“有什么风呢?并不是风,像是有人拿着它向我们抖动。——瞧,又动了!又动了!”

莫萨:“呵,一个无神论者竟疑神疑鬼。”突然叫喊:“喂,有人吗?鬼怪神祇们,你们在吗?出来吧!迎接远方而至的客人吧!”

——大殿嗡嗡共鸣。

唐琪;“疯子!你叫嚷啥?这样多可怕!”

莫萨;“哈哈,毛毛,怎么办?我想叫它们出来迎接我们呀!”走过去,挑起黄绸:“看看这块有人拿着它向我们抖动的东西!——哈达,藏民的哈达。如果有,应该是菩萨用它向我们招摇,表示欢迎。”扔踩脚下。

唐琪;“混蛋!你在干什么?知道哈达在藏民心中的地位吗?知道它的神圣吗?”

莫萨:“哈,可怜的毛毛,稀罕起一块破布来了?看见吗?它早已经被埋没久了。等我们下次再来,不说这些破布,就是这庙也早已垮塌,成为垫在我们脚下的一堆瓦砾。”

唐琪:“——呵,这么狂妄?历史将会告诉,你们只是一帮可怜虫……”

——木柱后,一脑袋探出。

唐琪:“——谁?萨,有人!柱子后有人!”

柱后脑袋缩进去。

莫萨冲过去:“——谁?是谁?”

听见脚步声,一藏族老妇柱子后窜出,弓着背脊,一溜烟逃出大殿。

莫萨;“——嚯,正说鬼,还真藏着一个鬼!”

唐琪:“哎哟哟,我心口好跳。有可能老阿妈正拜佛哩,是我们的到来把老妈妈吓住了。”

莫萨捡拾地上碎砖块。

唐琪:“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莫萨:“我找找看,真碰上什么鬼怪,这就是我的武器。”

唐琪:“你别去,太吓人了!我们走!”

莫萨:“没瞧见这些菩萨的冷漠吗?不欢迎我们哩。”扬手扔出砖碎块。

——飞起的砖碎块击中高大的释伽牟尼佛像面额,落下,砸地,一声响亮。

唐琪生气了,拳头击打莫萨:“魔鬼!你们这帮魔鬼!什么样的邪恶心理?为什么到哪里都不消停?”

莫萨拍手上灰,嬉皮笑脸,:“嘻嘻,以为它们还会痛?魂灵早已鞭死,只剩一堆朽泥烂材作它最后的支撑了。”

唐琪:“坏家伙,真以为是胜利者了?你们应该能感到,当历史老人抖落身上的灰尘站起,你们只会从他的身上跌落。因为你们什么也没抓到,什么也不可能抓到。看见刚才那个老阿妈了吗?多么响亮的一记耳光!当嘲笑别人的愚昧,实际你们却做着更可悲的奴隶……”

莫萨:“呵呵,行嘛,可怜的东郭先生,因了莫萨,你可以躲在这阴暗角落里放心恶毒了!还记得两年前的事吗?要不是我,早当了反革命了。”

唐琪:“——嗬,自以为是的老母鸡,我干吗要当你们的反革命呢?你们配打吗?”

莫萨:“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我的功劳一笔抹杀了?算了,受了伤害的东西,嘴巴上还要硬撑着。原谅你,女人终究是弱者。”

唐琪:“什么?你说什么?”

莫萨:“我没说什么,可怜的毛毛只是因我而存在。”

唐琪:“什么意思?”

莫萨:“嘴巴上不承认的我庇护不关事,但没有莫萨的毛毛将是怎样可怜?比如现在,没有我的存在,她敢站在这里吗?——她一分钟也不能,早吓跑了!”

唐琪:“在你眼里女人只是懦弱,没一点血?”

莫萨:“敢不敢一试真理?”

唐琪:“太小看人了!试就试,没啥大不了!你滚!看看没你唐琪是不是就活不出来了?”

莫萨:“也行,机会难得,今天就要让你彻底服气,你一个人呆五分钟瞧瞧。先说好,有什么了,可不能怪我哭鼻子。”

唐琪:“呆过五分钟怎么说?”

莫萨已经走出屋子。

空荡荡的殿堂,只剩唐琪一个人站着。

太阳的光线从门口射进来,灰尘满布的大殿阴森,静寂。

唐琪。

幡幢,神像。

四处毁损的器物。

看不清的阴暗角落。

唐琪。

殿堂太静寂了。

“呱呱。”

好像什么地方传来小干蛤蟆似的叫声。

“呱呱。”

唐琪专注。

“呱呱,呱呱呱 。”

声音明显起来,带着凄历。

唐琪紧张瞪大眼睛。

“呱呱呱 ,呱呱呱 ……”

声音更大了,像是来自供案下面。

唐琪努力搜寻——

“呱呱呱 ,呱呱呱 ……”凄历的声音坚持着,无法说清是在什么地方。

唐琪毫无办法,蒙上耳朵,闭上眼睛。

——“嗵!”

突然一大声,像是什么重物跌砸在地上。

唐琪被吓得跳起来,张惶的双眼——

死寂的大殿,什么也看不出。

“呱呱 ——”

声音突然更大声凄历响起,祭坛下围着的幔布在动!

唐琪惊恐,后退。

幔布乱动,夹着“呱呱”的乱叫。

唐琪无以自持了,吓唬:“打,打……”

布幔突然被顶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窜出。

唐琪大骇,尖号,奔逃——

十五

唐琪殿外狂奔,叫喊:“莫萨!莫萨……”

不见莫萨,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

唐琪殿外颠来倒去跑,凄历叫喊:“莫萨,莫萨……”

莫萨画外音响起:“毛毛,别跑!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唐琪扭身——莫萨从大殿侧奔出,迎向自已。

唐琪扑向莫萨。

莫萨:“哈哈哈哈,我可怜的孤胆英雄,事实如何?还没五分钟哩,看看,眼泪都下来了,怎么输得这么惨?”

唐琪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羞又恼的她拳头狠劲捶打莫萨:“坏蛋!坏家伙!你这个促隘鬼!原来是你在捣鬼!把我害得……气死我了……”

莫萨躲避,奔跑:“别打,别打,够了,别打了,再也不敢了,萨萨再也不敢了……”

——突然,莫萨脚下绊了一下,摔倒。

唐琪扑上击打……

莫萨:“饶了我,好毛毛,乖毛毛,错了,我错了,向你赔罪,不敢了,饶了我……”

唐琪不打了。莫萨站起,草丛里拾起一样东西。

莫萨:“——瞧,就是它,绊我摔了一跤。”

——莫萨手中一尊精美的小玉佛。

唐琪眼睛亮了:“——呀,玉佛!小玉佛!多么漂亮!给我!”一把抢过:“太漂亮了!太漂亮了!多么精致的小玉佛!应是释伽牟尼!瞧,这流畅的衣褶,雍容的仪态,包容万物的慈祥后藏着的睿智深邃!连慧海也雕琢得这么丝丝入扣,细致入微!莲座更显出庄重和仪式之美!——莫萨,我警告你!不许你沾惹它,对它动坏念头。现在由我正式接管,就是我的东西了,不许你再动它一个手指头。”

莫萨:“好好好,我可爱的四旧保护神,魑魅魍魉的好主人。算我将功补过。它没有保佑你,你倒来保佑它了。”

唐琪:“太高兴了,想不到有这样意外的收获。”

隐约可闻的汽车喇叭声。

唐琪:“莫萨,你听!是不是汽车喇叭声?——糟了,应该是,应该是他们叫我们了!”

莫萨:“坏了,赶快,赶快!”

两个人奔跑。

十六

石阶——唐琪、莫萨冲下。

十七

唐琪、莫萨跑过小镇街道,鸡飞狗跳……

人们对这对牵手奔跑的狼狈男女投以诧异目光。

十八

……小镇街口,莫萨、唐琪冲过来了。

唐琪、莫萨站住——一脸惊愕,气喘吁吁——空旷的公路,原来停着的大客车不见了!

唐琪:“怎么回事?走了?走了?”

莫萨奔向站在门口的饭馆女服务员:“同志,车哩?车哩?刚半点钟前停在这里的客车开走了?是开走了吗?”

服务员:“你们是赶车的?——就坐的这趟车?哎哟呀,人家刚才司机那个喊哟……多久没有人来,人花花也没一个,实在是等不及了,车上旅客又催,司机只好开了。你们到哪里去了嘛。车刚开还不到十秒钟哩。”

莫萨:“怎么——怎么人没来就开走了嘛?”

服务员:“车怎么等人嘛?哪个也不晓得还有没得人,你们坐车就该等在车边嘛,你们到哪里去了嘛?”

莫萨没有勇气再回答,走回到唐琪身边。

唐琪:“怎么办?该死的司机!”

莫萨觉得好软,他蹲下。

唐琪扶着莫萨。

人们目光。

风卷起唐琪外套下摆。

路边钻天杨狭长的叶子风里翻舞……

十九

蓝天,白云。野草风里抖动……莫萨仰躺草地,嘴里嚼着一根草茎。

唐琪画外音:“萨,到底怎么了?我们等了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见有车来?”

莫萨:“能这条鬼路,有啥办法呢?你没见我们一路上能见几辆车?”

——透过草丛,唐琪坐在不远的地方:“太荒凉了,藏区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恶劣,越往里面走我的汗毛越竖。”

莫萨:“没什么大不了,已经抱吃苦的准备了,几万工人,别人同样活下来了嘛。”

唐琪手里草籽风里一点点落下:“我真担心我们的行李。到色若我们会顺利找回吗?”

莫萨:“行李倒不用担心,车站会替我们保管起来。毛毛,想吃点什么吗?你可是今天基本没吃东西呀。”

离草地几步远就是灰朴朴的公路。小镇在公路远处一百米的地方。

唐琪:“我没一点食欲嘛,只是脑子昏昏胀胀,胸口也有些闷。你别为我担心,真饿了旅行袋里有苹果嘛。我担心的是这样一直不来车怎么办?晚上在这里过夜吗?本来我们今晚就可以到色若了的,再住那些肮脏的旅店,一想到一路上那些刚睡下便密密麻麻爬上来的臭虫虱子,我浑身就发麻。我坚决拒绝这些破旅店了。”

莫萨:“也真没想到一路的臭虫虱子会这么历害,我身上的包是天天一遍遍盖,皮肤早已抓烂了。没法,看老天的安排罢。”

唐琪:“你问清了吗?是不是只要是进山的车就会一直把我们带到色若?不会是另一个方向,或只把我们捎到中途到不了色若?”

莫萨:“我已经告诉你了嘛,老乡说了,从这到色若这一百多公里是独路,只要是进去的车都要经过色若的。而且这一百多公里中间是没有村镇的,不会有什么短途车,进去的车都会到色若。只要我们能搭上进去的车,不用问都能到色若。问题现在不是要我们考虑到得到不了色若,而是希望能见到一辆进去的车。困难对我们太大了,如果等不来车,三天后才会有一辆客班车从这里经过。”

唐琪:“看来真渺茫啊,就算拦下车也不一定就能搭上啊,比如已有搭客了,人家的货也装满了,连搭车厢也不行,这可怎么办?”

莫萨:“就只能碰运气了。但来的车一定要先拦下再说,坚决拦下来,拦不下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唐琪:“真无法想象走不了该怎么办?我宁愿在人家屋檐下蹲一晚上,或者钻草堆也不住那些破旅店了……”

莫萨突然大叫:“——快,毛毛!来车了!”跃起:“我听见了!我听见了汽车发动机声了!”

唐琪抓起旅行袋。

两个人跑上公路。

半天,不见汽车影子。

唐琪:“萨,我的心臟被你弄得难受极了,你的耳朵怎么了?”

莫萨:“奇怪,明明我听见隆隆的汽车发动机声嘛,耳朵会有问题?”

唐琪:“但是,车在哪里呢?”

“怪了?耳朵会错”?莫萨跑回草地上,趴下,把耳朵贴近地面:“——不会错!毛毛!我没听错!车!是有车!已经很大的声音了!”跃起:“快,快!”

两个人再次跑上公路,目对小镇。

唐琪、莫萨——远处公路……汽车发动机声隐约响起,越来越响,但不见汽车出现……汽车发动机声变成大声的轰隆——唐琪、莫萨猛然转身——他们身后,一辆挂着蓬布的解放牌货车已只距二、三十米。见到站立路中的唐琪、莫萨,司机猛按喇叭,莫萨、唐琪赶快跳开,汽车驶过,“吭哩咣啷”,扬起一片黄尘……

等汽车走远,两人相视,凄苦一笑。

莫萨:“多么有趣!如说我的判断出了问题,怎么你也会犯同样的错误?这样的不可思议,讲给别人别人怎能相信?”

唐琪:“就是你,你害得我太紧张了,我跟着你一直望着小镇那面,眼也不敢眨,根本没去想身后。”

莫萨:“没法,好一场空激动。”

两人走回草地,颓然躺下。

莫萨:“别灰心,也算成绩嘛,虽然不是进山的,总算等来了一辆。这是一个好兆头,预示着我们希望即将来临。毛毛,相信吗?我们运气应该来了,很快就会进山的车。”

唐琪:“谢谢你赠给我最多的信心指数。萨,这山上的太阳怎么这么晒?这么躺着,皮肤一阵阵发疼哩。”

莫萨:“高原嘛,紫外线特别凶。早听人说了,晒多了眼睛都会瞎哩。”

唐琪:“往后怎么办呢?”

莫萨:“唐琪,奇怪了。这车怎么了?已经好一会了,怎么老走不远?我耳朵里听着一直响。”

唐琪:“你是趴在地上嘛,声音很远都会传过来嘛。而且这小镇是处在山沟中,四面都是山,山也起到应声的作用嘛。”

莫萨:“但是,我有些怀疑不是这辆车发出的哟,我似乎觉得和刚才这辆声音方向似乎也不同啊,难道这又是错觉吗?”

唐琪:“——果真!萨,我也听出了,应该是从进山方向来的车!相信不会搞错,快,快!”

两个人跑上公路。

……小镇方向更远的地方,随着发动机声音渐渐响起,一辆货车出现了。

莫萨;“天呀,盼来了!终于盼来了!“

两个人兴高采烈。

莫萨:“记住,按照我们原来决定的:如果小镇停车,那就很好,我们可以上去缠住司机,让他同意我们搭车;小镇不停,我们这里就是不能通过的防线,坚决把车拦下来,一定要搭上去!”

唐琪:“嗯,嗯……”

货车小镇没停,径直向唐琪、莫萨驶来。

莫萨:“毛毛,拼死一搏,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拿下,坚决拦住!”

唐琪:“是,是,坚决拦住!”

两个人霸在路中,张开双手。

汽车驶近。

唐琪、莫萨挥手,叫喊:“师傅,停车!请停车!……”

驶来的是一辆轻型货车。看见两个男女架势,司机在离唐琪、莫萨十公尺的地方一个急刹,车止在离莫萨、唐琪只两公尺的地方。

愤怒的司机钻出脑袋,吼叫:“——干啥?找死吗?”

莫萨:“师傅,没法了,我们赶脱车了……”——莫萨没说下去,一脸惊愕:

——车座里司机浓眉,阔脸,寸多长的浓密络腮胡,从未梳理过的肮脏乱发,肮脏的工作服,鹰隼似的目光,活脱脱一个山林野人加土匪。

莫萨嗫嚅了:“师,师傅,是,是这样,我们俩是分进色若森工局工作的,不小心,赶,赶脱车了。我们是第一次进山,我们等了近两个小时了,一直等不到进山去的车,我们是没了法了呀,求求你,捎捎我们俩,把我们捎到色若,麻,麻烦你了……”

司机:“——呵,你们这打头要搭车?老牌红卫兵嘛,大城市不造**,跑到这深山老林有什么好造的呢?”

莫萨:“……瞧你,师傅真会开玩笑。什么红卫兵呢?早已经过时了嘛。”

司机:“把爷吓一跳,以为要抓下来斗争哩。赶快滚,成了劫匪了?你们这架式,跑到林区里来吓人吗?”

莫萨:“师,师傅,对不起,真对不起,我们实在是没办法呀。”

司机:“闪开!比老子还土匪了?下次再这样碾死不填命!”启动发动机。

莫萨:“师,师傅,求求你,捎捎我们俩,该多少车费我们给,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们一直等不来车呀。求求你,求求你……”

司机:“咳,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闪开!看老子不碾死你!”

莫萨:“师,师傅,求求你搭搭我俩,我们没法了呀,没法了呀。我们第一次进山,什么都不懂,你就原谅我们一次嘛……”

司机:“谁要你们懂什么?你们客车货车都看不出?爷这车是装人的吗?赶快滚,别挡道!”汽车启动。

莫萨、唐琪阻止汽车。莫萨:“师傅,师傅,不能啊,无论如何……我们是没办法了,求求你……”

司机:“——嚯,你们要怎么样?螳螂挡车吗?公然不怕死了?你们大串连徒步闹革命全国各地都跑,这几步算什么?拿出红军精神,长征二万五嘛!”

莫萨:“师,师傅你是取笑了。我已经说了,红卫兵是过去的事情嘛,们现在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学生。”

唐琪:“求求你,我们真的是没了法才想到拦车的呀。我们等了近两个小时都没有一辆车啊。”

司机:“没车就霸着赶吗?告诉你们了,爷这是货车,货车不搭客。”

唐琪突然叫嚷:“——呀!师傅,你是色若森工局?萨,太好了,太好了,你瞧车门上的字,师傅这车是色若森工局的!师傅,我们就是到色若森工局的!我们就是到色若森工局的!”

莫萨走两步看车门上的字。

车门上“色若县森林工业局1-075”字样。

莫萨欣喜了:“——天呀,怎么会这么巧?师傅,自家人,自家人!我们就是分到色若森工局工作的!啊呀,太叫人高兴了,真想不到会碰上自家人了!——瞧,师傅,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竟会碰上自家人了!”

司机:“你们没听见吗?赶快滚!”

莫萨:“请问师傅尊姓大名呢?我们往后就是一个甑子里舀饭了……”

司机不理,汽车前进。

莫萨被迫后退:“师傅,怎么了?我们是到色若森工局的呀,往后就一个单位,大家都一个甑子里舀饭吃呀!”

唐琪:“师傅,我们真没有办法了呀,你就搭搭我们俩嘛……”

司机伸出脑袋:“找死吗?滚不滚开?不要命了?”

莫萨:“师傅,往后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呀,如果你说货车不搭人,到森工局我会向领导说明情况,不会让你有责任嘛……”

司机:“滚!滚开!没听见吗?”

莫萨:“师傅,有话好说,到底有啥困难嘛?我们真搭点车都不行了?”

唐琪:“师傅,我们好不容易才等来你这辆进山的车,你不让我们搭,我们可能再等不到进山的车了呀。我们问了,班车要三天后才有,你行行好嘛……”

司机:“废话少说,老子不是菩萨,求不动,没有用!”

汽车大声轰鸣,前进。莫萨、唐琪不让,阻止。他们被车逼得一步步后退。

司机:“让开!看碾不碾死你!”

莫萨:“我们已经没法可想了,没法可想了!”

唐琪:“你碾吧!碾吧!”

汽车不再前进,熄火,停下。

司机:“——不错不错,今天碰上硬火了嘛,公然吃屎的把屙屎的霸着了……看你们今天要搞个啥名堂!”

莫萨:“我们现在这光景了,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你再困难也就求你一次嘛。”

唐琪:“师傅,我们真的是没办法呀……”她背过身子去,似乎流泪了。

司机掏烟盒抽烟。

莫萨、唐琪不堪的样子。

——“吱”地,车门打开了,司机跳下车,不见了。

莫萨走过去两步,司机正朝车后走。

莫萨拉一下唐琪衣袖,一使眼色,两人尾向司机。

车后,司机小解。

莫萨挡住唐琪。唐琪脸红了。

莫萨:“这样:求也没用,毛毛,不管同不同意我们坚决上车!走,坐上车再说!”

两个人折回身打开车门爬进驾驶室。

——等司机出现在打开的车门口,发现莫萨、唐琪已端坐车上。

司机:“——哟,果真有造**精神嘛。”

莫萨:“不好意思,帮帮忙。”

司机:“先说过,这是你们硬要上的,师傅手艺不好不包你们的死活,摔下沟跌死了这个责师傅是不负的。”

莫萨:“哪里哪里,师傅说话太客气了,怎么会跌沟里呢?我们相信师傅手艺嘛。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司机不再说话,发动汽车。

第二集

二十

前行的汽车。景物从车两边抛向车后。迎面而来的石子路水流似地泻到车下。

开车的司机一脸冷峻。

莫萨。

唐琪把莫萨的手抓在手边。

莫萨:“师傅,我们什么都不懂,我们是来向你们工人阶级学习的。往后大家就是同志了,还要请师傅多多指教。你看,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还不知师傅尊姓大名哩 。”

司机:“我是大老粗,你用不着这些客气话。”

莫萨:“哪里,哪里,我们小学生十分敬重工人阶级哩。我们出了学校进了林区就是你们的小学生嘛。……瞧我,忘了向你介绍了。我姓莫,莫斯科的莫,名萨,拉萨的萨。她(指唐琪)姓唐,名琪,玉旁右边一个其它的其字。”

司机。

莫萨望一眼唐琪。

景物迎来,掠过——

莫萨:“师傅开车技术不错嘛,在林区工作多少年了?”

司机。

莫萨:“师傅是哪里人呢?听口音有些像成都人嘛。”

司机:“你们这样子……大学生?”

莫萨:“我们林学院毕业。我们学校就成都嘛,西南林学院。”

司机:“你们西南林院?”

莫萨:“师傅也熟悉这所学校?”

司机:“知道一点。”

莫萨:“师傅可能经常跑成都吧?”

司机:“也不算经常……你们林学院……这两年形势如何?”

莫萨:“好嘛,和全国形势一样,一派莺歌燕舞。学院初步完成了斗批改,组建了新的领导班子。这两年学院各项工作也渐渐走上了正轨。本来早该毕业了,因为文化大革命,我们在学院呆了这么些年,现在总算分配了。”

车窗处景物。

司机:“你们知不知道林院原来那个叫郑辉的书记?这人现在怎样了?”

莫萨:“——呵,师傅还认得郑辉?不错,这人是书记,不过那是老黄历,现在已经不是,而今的书记是新提拔的,姓刘。”

司机:“——呵,郑辉不在林学院?调了?”

莫萨:“不是调了,而是这个人已经不在了。”

司机:“——怎么?不在了?怎么个不在法?”

莫萨:“我说不在了,意思是说这人世上已经不存在了,也就是说已经死了。”

司机:“——死了?郑辉死了?怎么会哟?不几年嘛,我认识的时侯身体还蛮好的嘛,怎么会死呢?得了急病吗?”

车窗处景物。

莫萨:“倒不是因为病。文化大革命嘛,他过不了关,自知有罪,自绝于人民了。”

司机:“——呵,自杀?郑辉会自杀?什么事?”

莫萨:“当权派嘛,有的难过关嘛。而且这人罪恶极大:叛徒、特务、工贼、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独立王国、资产阶级土围子。”

司机:“——吓,有这么多罪状?不得了!”

莫萨:“当然嘛,走资派只要一查,历史往往阴暗得很。”

“——莫萨!”唐琪打断莫萨:“你说这些东西干啥?”

莫萨:“没啥没啥,闲聊嘛,人家师傅认得郑辉嘛。”

司机:“不碍事,顺便问问。就弄不明白,这人怎么会死?”

莫萨:“这类走资派,当然要叫他交待问题嘛。谁知家伙态度恶劣,公然对抗,拒不认罪。游街示众、罚跪玻璃渣、喷气式、举钢钎、对他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吭声,直到吊到梁上,才妈呀娘的叫起来。家伙也真不经吊,不到两个小时,没想到竟一命呜呼了……”

司机:“——呵,这么死的?——哎哟,我记了,你说莫萨我记起了,如果我没记错,学院当时是分两派,一派是红旗派的花枝俏兵团,另一派是红色派的在险峰兵团。红旗是造**派,红色是保皇派,你应该就是大名鼎鼎的在险峰兵团司令嘛!”

莫萨:“惭愧,那是昨日黄花了。现在什么都不是,只是你们工人阶级跟前的小学生。”

司机:“那个郑辉,看来你对他的情况应该最了解嘛,这个人,具体怎么个死法?”

莫萨:“当权派的死,各个地方差不多嘛。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胆敢对抗,拒不承认交待问题,还会有好下场?你没见郑辉那个嚣张哟,皮带都给抽断了哩。我用烧红的钢钎烫他的胸口,家伙公然给我脸上一泡酽痰。不得了,这样家伙还想活?我几钢钎戳过去,郑辉这家伙就是一片惨号,不一会便是连着抽搐,只几分钟,便见他的祖师爷刘少奇去了……”

“嘎——!”汽车突然猛刹。

——猝不及防的莫萨、唐琪突然扑出,猛撞在车头挡风玻璃上,接着跌扑在车座间。

——没等两人直起身,司机有力的手臂伸向莫萨,纠住后颈衣服,小鸡似地把他提起。

——太突然了,不知所措的莫萨一脸张惶。

司机陡然成了罗刹,可怖的兇脸,眼睛出火,咬牙切齿:“——你娃娃!认得爷么?”逼紧的声调压抑着即将喷出的愤怒。

莫萨:“我,我……师,师傅大哥,怎,怎么了?我……我不认得你。什么事……怎么了?我不认得你嘛……你不要弄错了……我和你怎么可能会,会认得?”

司机:“你娃娃!睁大你娘的狗眼瞧瞧,看清老子是谁?”

唐琪一片惊恐:“师傅大哥,别这样,到底什么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司机:“你娃娃,今天总算碰到老子刀口上了!哈哈哈,真是老天有眼呀!天地显灵了呀!哈哈哈,山不转水转,水不转路转,你娃娃也有今天呀!”

莫萨:“师,师傅大哥,什么事,事嘛?我们绝不会认,认识。你不要搞错了,不要搞错了哟……”

司机:“你娃娃——以为老子认不得你?老子会搞错?告诉你!老子等你娃三年了!老子第一眼就认出了你!——活生生的人命呀!血淋淋的鲜血呀!郑辉饶得了你吗?他地下的阴魂饶得了你吗?你知道法轮常转,报应不爽吗?是郑辉不散的阴魂把你娃牵到爷面前呀!你知道老子是谁吗?告诉你:老子就是你娃的冤家对头,血债债主,被你娃活活整死的郑辉的儿子!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土匪郑守明是也!”

莫萨魂飞魄散:“你……你,你,你……郑大哥,郑大哥!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其实,其实……郑书记不是我整死的啊,不是我整死的啊。刚才我是乱编……其实没那些事啊,真的啊,真的啊,那么多红卫兵参加斗争,我没有乱来啊……”

郑守明鼓突的眼睛逼向莫萨,咬牙切齿:“你娃娃没参加?那是谁参加了?是谁把郑辉整死了?不是你吗?你娃刚才的话是怎么说的?能收回吗?你不懂老子刚才是怎样牵住你的舌头,要你娃吐话的?三年了,老子就想知道,我父亲郑辉究竟是怎样被整死,被什么人整死!老子今天找到债主了!”

唐琪:“郑哥哥,郑哥哥……天呀,天呀……”

郑守明:“你娃娃,今天该你了!”——一拳击在莫萨脸上。

——莫萨袋子似地滑跌到车座下。

郑守明车座下掳出莫萨,提起——

唐琪扑上,欲隔开莫萨:“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郑守明胳膊隔开唐琪,把莫萨脑袋车座上乱碰。

唐琪抓挠郑守明胳臂:“不能呀,不能呀,郑师傅你不能呀……”

郑守明被唐琪阻得无法施手了,脚下朝莫萨乱踢。

唐琪扬起泪水的脸:“郑师傅,饶了他吧,饶了他吧,求求你,求求你……”

郑守明无法推开唐琪。

唐琪不停地说:“饶了我们吧,饶了我们吧……”

郑守明竭斯底里:“滚!滚开!要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唐琪:“打我吧,要打就打我吧……”

——“嗵!”

唐琪被掷到车角。

郑守明密密的拳头击向莫萨。

唐琪疯子似地爬过来遮盖莫萨,阻挡郑守明拳头:“郑师傅,不能这样呀,不能这样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求求你了……”

郑守明继续打。

唐琪抱住郑守明:“郑师傅,要打就打我吧?他不行了呀,你不能再打了呀,行行好,饶了我们吧,打我吧,打我吧,要打就打我吧……”

郑守明怒不可遏:“滚!滚开!”

唐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郑守明:“滚不滚?你滚不滚?”

唐琪一脸凄楚:“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唐琪毫无顾忌扑在郑守明身上的身子让他为难了,他无法掀开唐琪。

唐琪:“饶了我们,饶了我们吧……”

——“噌”地,车门被推开。郑守明推开唐琪,跳下车,绕过车头,拉开另一边车门拖莫萨脚。

唐琪护莫萨脚:“郑师傅,不能呀,不能再打了呀,他快要被你打死了呀,别打了呀……”

郑守明:“都给我滚下去!都给我滚!自已滚!都给我下!自已找车去!”

唐琪:“你不打我们了?谢谢你了,郑大哥,谢谢你了。”

郑守明:“滚!赶快滚!”

唐琪俯近莫萨:“萨,萨……”

莫萨一动不动,一脸的血。

唐琪急了:“萨,萨,怎么了?你怎么了呀?……萨,萨,你别这样,你别吓我呀,萨,萨……天呀,萨,我的天呀……”

郑守明:“娘们,别装蒜!倒底下不下?”

唐琪:“郑师傅,天呀,你看看他吧,看看他吧……”

郑守明:“我不用看!别给我装!再不下我就拖了!”

唐琪摇晃莫萨:“萨,萨,你别吓唬我呀,你醒醒,你别这样嘛,你把眼睛睁开嘛,你瞧瞧我,瞧瞧你的毛毛,瞧瞧你的毛毛……”抬起脸,“天呀!这怎么得了呀,怎么得了呀!郑师傅,求求你,赶快把他送医院吧,快呀,快呀,他已经不行了呀,看看有没有最近的医院,快快救救他呀……”

郑守明:“少来这一套!死了老子偿命!要耍赖老子再来两下,看他娃起不起?”

唐琪:“郑师傅,人都这样了你怎么还这样说啊?他不是装的呀!求求你,快快救救他吧,快呀,快呀……”

郑守明:“——呵,还真要卖一砣给爷么?老子等他玩!”

唐琪摩挲莫萨脸,摇晃他:“我可怜的萨,你叫我怎么办呀!你把眼睛睁开嘛,你睁睁,你别吓我,你听见你的毛毛叫你吗?听见你的毛毛叫你吗……”

郑守明走上:“滚,你叫不醒老子来叫醒他!”——拖莫萨脚。

唐琪无比愤怒了,击打郑守明的手:“坏蛋!你这个坏蛋!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和你拼了……”

郑守明:“——知道难受了?不舒服了?知道代价了?那就永远记着这些吧!”

唐琪抚摩莫萨:“萨,萨……”

莫萨慢慢睁开眼睛。

唐琪欣喜了,泪水滴到莫萨脸上:“萨,你醒了?你醒了?感觉怎样?你看见你的毛毛了吗?”

莫萨点头,笑。

唐琪轻轻揩拭莫萨脸上血迹:“我可怜的萨,可怜的萨……”

郑守明声音:“不装熊了吗?就别磨磨蹭蹭,赶快下!”

唐琪扬起脸:“郑师傅,你把人打成这样子了,你以为可以一扔了之?——告诉你,我们今天无论如何也不会下车,横竖都是死,不如一同死在这车上,事情已经这样了,你看着办吧。”

郑守明:“——呦,放你们一马公然倒打一耙来劲了?想赖我么?你们要想怎样?”

唐琪:“现在一条命摆在这里,要你负责。你别以为没事了,叫你马上送医院!”

郑守明:“老子不送又怎么样?你以为可以倚势敲诈勒索霸着爷了么?看清爷是什么人?吃不吃你们这套?识时务赶快下!”

唐琪:“你这阵式我们已经不再害怕了,我俩的命都捏在你的手上,救不救由你。现在我们下车是死,不下车也是死,不如被你整死在车上,总会留下蛛丝马迹。”

郑守明:“——嗬,真还赖得起了?以为老子不敢拖下喂野兽?”

唐琪:“你拖吧,拖吧!我们到了这地步,也没有什么好惧怕的了!”

郑守明:“真以为老子不敢拖?”

莫萨坐起:“唐琪,别说了,我们下。”

唐琪痛心捶打莫萨:“疯了呀?你疯了呀?现在这光景,你下去还会活吗?还会有谁来救我们吗?天不久就会黑下来了,不会有车经过这里来救我们了。想想天黑后的光景,看看你的伤,我们绝熬不到明天。”

莫萨:‘没什么大不了!相信自已的力量!我们自已掌握自已的命运!”

唐琪:“不,不行!我绝不准你下!我们不能下!萨,你听我的话,我们哪也不去,我们就要赖在这车上!我们要他姓郑的负责!要他送你去医院!他不送,就让他整死算了,绝不能让他就这样把我们整死然后溜之大吉!”

莫萨:“你以为他会把我送医院吗?不要在他身上抱幻想了!命运要掌握在自已手里。相信我,我不会死。走,我们下!”

——莫萨摸索眼镜,找到军帽戴上。

唐琪抱住莫萨,哭:“不!不行呀!萨,千万不能下!你已经伤成这样了,你这样下车能做什么?我们不下车!决不下车!”

莫萨:“毛毛,别担心我,我不会死。还要想依靠他吗?别再多说了,我们下。”

——莫萨挣扎着站起。

唐琪抱住莫萨腿,泪如泉涌:“萨,萨……”

莫萨坚决挣脱唐琪,跳下车。

唐琪:“不行呀,不行呀……”

莫萨踉跄走过去,找了块路边的石头坐下。

郑守明手把车门:“还等什么?赶快下!”

唐琪无法了,慢慢下到地上。她蹲下,捧住脸大哭起来。

郑守明一跃登上驾驶室,“呯”地关上车门,发动汽车,汽车“呜”地冲走……

——三、四十米远的地方,汽车突然慢下……接着,停了。

……许久,汽车一动不动。

莫萨、唐琪相视,困惑。

远处传来郑守明沙哑的呼喊声:“你们——走不走——?”

莫萨、唐琪……

郑守明声音:“你们——走不走——?”

莫萨:“这个家伙,卖的什么药?”

唐琪。

郑守明声音:“你们——走不走——?”

莫萨:“真坏!”

唐琪:“我想,他可能考虑到把我们丢下会出现的严重后果了。他可能骇怕了,不敢把我们就这样扔在这深山老林了。”

莫萨:“你相信这样的坏东西会考虑我们的生死?叫我们上车他会安好心?”

郑守明声音:“走不走——走不走——?”

唐琪:“我想他不会把我们怎样了,打也打了,气也出了,真要对我们做什么他不必这么曲折,要整死我们对他说很简单。或许他真的是想到扔下我们后果严重对他不会有好处。他不想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莫萨:‘这种野兽你以为他会有仁慈?毛毛,你以你的善良去揣度这种家伙行吗?你还没领教够他的毒狠?”

郑守明声音:“你们——走不走——走不走——?”

唐琪:“什么情况我都想了。现在他不赶我们了,要我们上了,应是好事。我们现在这样子,从情况看,只能随他走呀。第一次进山,我们对山上的情况不懂,他应是最清楚的。我想他是想着我们情况的可怕,因为很可能不会再有车经过救我们了。山上这气候,环境,我们很可能熬不到明天。与其这样,我们还是走吧?活是最重要的,没什么面子好讲。听我说,好吗?”

莫萨:“任你把他想象得如何美好,我不会同意你。既然已经下来了,这命运就不会再交给野兽。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我们俩不靠他会挣扎到胜利。”

唐琪:“萨,我们需要理性的判断和抉择啊!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如果理智告诉我们应该走,我们应该服从理智啊!因为上车将会达到我们想达到的目的,而不上车我们能有什么生命的把握呢?你的伤就这样拖下去还能熬多久?看看这四周黑压压的森林,想想黑夜后的无助,饥饿、寒冷、野兽、恐怖……我们将在漆黑中绝望地哀号着抱作一团,我们会连相互温暖的体温都没有……

郑守明声音:“走不走——走不走——?”

莫萨:“毛毛,我真实告诉你:你别担心我的伤,它一点也没有什么,我不会骗你。刚才我是装出样子吓唬他的,我的事我自已明白。这深山里没有什么不得了,我们能活下去。我们将来不是要生活在这深山吗?我们就适应一次看。最重要是我们已经逃离了魔爪,自已掌握命运了,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唐琪:“你别故作轻松骗我了,明摆的满头血污啊!我决不会拿你的生命当儿戏。听我的决定:我们走!”

莫萨:“我不会听你的决定,你要听我的决定,别理他!我们不走!”

唐琪:“萨,从早上到现在,我们连水也没喝一口呀!我已经到了崩溃的边沿了,我没有精力支撑下去了。如果你把上车当作屈辱,那我们之前就已经屈辱了。为了达到目的,我们未尝不可以再屈辱一次?两相比较,如果我们认为哪种最好,我们现在就要选择最好的。忍辱是人格韧性的修炼,而不是人格的渺小。你不是常说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吗?如果你认为上车比下车好,我们干吗要害怕他,躲避他?这次上去,如果他胆敢再无礼,我赞同我们扭着方向盘和他一同跌入深沟同归于尽。”

莫萨:“毛毛,真不可思议你会这么固执啊!如果你真认定应该上车,我可以陪你,但这不是为我,是为你。我看你的心太惨痛了,我不敢和你争了。——行了,把我的人格抛置一边,和你一起行尸走肉吧!生我陪你,死我也陪你。现在的我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行,我陪你!”

唐琪拥抱莫萨:“我可怜的萨,谢谢你,谢谢你。”

扶起莫萨,两个人向汽车走。

……他俩走到车前了。远远地,他俩爬上汽车。

第三集

二十一

行驶的汽车。

驾驶室。郑守明、莫萨、唐琪。

车前景物迎面而来掠向车后——

二十二

林子。汽车驶过。

二十三

行驶的汽车。一言不发把握方向盘的郑守明。

唐琪似乎睡着了,把头靠在莫萨肩上。

车外山峰移动。

二十四

“之”字形公路。

汽车盘旋上升……

汽车轰鸣着,攀爬着,一、两公尺外是就是模糊的带着淡青底色的峡谷深渊……

郑守明一脸冷峻。

汽车攀爬……石壁,山岩,林木……

高耸的山颠在蓝天的衬底上缓缓移动。

白云,翱翔山鹰渺小的影子。

郑守明。

莫萨、唐琪。

汽车轰鸣着,攀爬着……

旋转的高树。

远处雪山。

郑守明。

莫萨眼镜片上山峰的影子缓缓移动。

二十五

山坳,冷彬林。汽车从坡下爬上。

二十六

驾驶室。汽车冲向坡下。路边枝桠迎面击来,一片“噼噼啪啪”的声响。

二十七

公路。汽车从上冲下。“噼”地,一棵倒向路心的小树被拦腰折断。

二十八

驾驶室。下驰的汽车。车窗外峡谷深渊。

汽车醉汉似地冲下。巨烈的震颤。车不断被颠起,似乎随时都会散作碎片,撒入深谷……

二十九

远处,甲虫似的汽车醉汉似地冲下,冲下……

三十

驾驶室。汽车掠过树林,石壁……

路下不远谷底。

三十一

汽车在谷底行驶。下面隐约可见的溪流。

三十二

行驶的汽车穿林渡石……

——“嘎”地,车突然猛刹。

——猝不及防的莫萨、唐琪扑出。

莫萨、唐琪直起身,面面相觑。

郑守明……

——“吱”地,门被推开,郑守明跳到地上。

郑守明登上车头,掀起车盖,一片蒸汽弥漫。

高高立在车顶的的郑守明沙哑着声音嚷叫:“汽车没水了!下沟去提水!”

——他跳下车,不知什么地方找来一只铁桶,“咣”地扔在地上。

——莫萨、唐琪呆了!

郑守明:“没听见吗?下沟里提水!”

莫萨、唐琪不动声色。

郑守明加大声:“去不去?不去就这沟里过夜了!”

莫萨:“郑师傅,通融一下:下面沟深难走,是不是汽车再走一段,到方便些的地方取水?”

郑守明:“通融个屁!走得了老子还说?快去,快去!”

莫萨。

唐琪。

莫萨:“毛毛,你就车里,我下去。”

唐琪:“不用你逞强,我去。”

莫萨使眼色:“叫你别去就别去,你坐好。”

唐琪:“你这模样就别说了,我能行,别瞧不起我。”挣开莫萨,推开车门跳下车,抓起桶。

莫萨跳下车:“怎么不听我说?”夺桶。

“——嗬,还争吗?”郑守明走过去,车头和车厢间扯出又一只铁桶,“咣”地扔在地上:“一人一个,免得打架!”

——莫萨、唐琪面面相觑。

莫萨:“郑师傅,她一个女人家,还是你同我一起去吧?”

郑守明斜靠车边:“嘿嘿,不错,打划到爷头上了嘛,不亏大学生,想得周到啊。”

莫萨、唐琪无可措。

郑守明:“让女人提水可惜吗?这活不该女人的事?——林区婆娘们哪样不做?这算老几?提点水就委屈了?既来林区,变了耗子就要钻洞!告诉你们:白坐车就是便宜你们了。真是大小姐公子哥儿吗?不去就算了,我不勉强!”

莫萨、唐琪憋青了脸。

唐琪突然奔过去抓起桶,冲下公路。

莫萨望下面叫吼:“唐琪,回来!你回来!”

唐琪不回头,一直走。

莫萨:“唐琪!唐琪!”

——看见下远的唐琪,莫萨提着铁桶追下去——走不几步,回头:“郑师傅,我把话说清楚:你不要让我们提水上来不见车。”

郑守明生气地:“——放你娘的酸臭屁!你俩鸟男女连肉带骨卖了还不值老子两个铁桶钱哩!老子跑又怎样?你娃娃躲得脱?”

——莫萨扭头下坡。

三十三

莫萨、唐琪艰难下沟,一路上树丛、荆棘……

一处地方,莫萨、唐琪站住了——他们脚下,近两公尺高的一道陡峭石壁。

莫萨沿石壁走了一段,没可下处。

好容易一个地方稍好下一点。莫萨把桶递给唐琪,攀着石壁小心往下落。

——等站到石壁下,莫萨接过唐琪铁桶,抱着唐琪双腿帮助她往下落……。

他俩继续前进,爬过乱石,绕过树丛……树荫遮住他俩下行的身影……

三十四

沟底,溪水淙淙……

小溪藏在乱石中。

莫萨下到溪边石头上,接过唐琪铁桶。

溪水映出莫萨影子。莫萨以水洗面。

唐琪用手绢揩拭莫萨脸上血迹。

莫萨动手打水。溪水浅,铁桶刮着溪底只能刮起很少一点水。

铁桶一次次刮起水,倒在另一只铁桶里……桶水满。

莫萨再以空桶刮水,一次次掬水入桶……

莫萨把打满水的水桶一只只递给唐琪。

踩着青苔,莫萨登上溪边石头。

两个人提着水桶往上走。

三十五

乱石、树丛不断阻住莫萨、唐琪上路。她俩绕行,攀爬……

路途艰难,几乎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努力。

唐琪不时换手。铁桶磕磕碰碰,桶水不断浪出。

莫萨伸出一只手欲帮助唐琪,唐琪拒绝。

唐琪越来越提不动了。她想把桶放下休息,但倾斜的地面却没有一处可以稳桶的地方。

一处陡坡,唐琪无法跨上去。莫萨赶上来,用手推唐琪身子。两个人站在陡坡上谁也无法前进了。

提着桶的唐琪表情痛苦,她已经提不动了。渐渐地,水桶下落磕在陡坡上,桶倾斜,水从桶沿流出。

莫萨伸手提唐琪桶,但他也支持不住了。他把自已的桶落在脚背上,双腿护桶,另一只手帮唐琪提桶。

唐琪瘫软了,她跪在地上,用身子抵住桶。

两个人好狼狈。

唐琪拼命抠一块石头,终于抠起来了。

唐琪把石头垫到自已桶下,让桶稳住。

她跑去找石头,好不容易找来一块。

石头被垫到了莫萨桶下。

两个人瘫软地倚着陡坡歇息。

两只垫着石头的歪扭的桶。

三十六

石壁下,唐琪吃力举桶——莫萨上面接唐琪桶。

莫萨水泼了,桶水浇到唐琪头上。

三十七

两只并排放着,只剩半桶水的铁桶。

唐琪、莫萨相互靠坐,精疲力竭,默默无语。

树林,死寂的沟谷。

三十八

公路上,莫萨、唐琪提着水桶上来了。

水桶放到车前,郑守明从地上站起。

登上车头,郑守明把水泼注入水箱。水完,“咣”地扔下铁桶。再提起另一只桶,泼注……水完,“咣”地扔下铁桶。

郑守明威势的声音:“不够!再去提!”

——莫萨、唐琪呆了。

“没听见吗?再去提水!”

——站车头上郑守明叉开双腿,铁塔似地。

莫萨:“……郑师傅,下沟这路实在太艰难了,包涵包涵。”

郑守明:“提一桶水就叫苦了?这事没商量,快去快去!”

莫萨扭头不理。

郑守明:“既来林区,你们向工人阶级学习不是只喊口号。林区工人天天钻深山老林走乱石陡壁,你们这几步算个啥?”

莫萨、唐琪。

郑守明:“快点哟,莫耽误老子时间!看看太阳就要落山了!”

唐琪赌气走过去抓桶。

莫萨吼叫:“唐琪!放下!你放下!”

唐琪提桶径直下路。

莫萨追到路边:“站住!你站住!”

——见唐琪不停,莫萨捡起桶追下去。

三十九

公路边荒草。郑守明仰躺草丛中。

森林,山谷,死寂。

郑守明身边野草风里抖动。

蚁蝼们地上爬着。

郑守明用衣服盖着头。

四十

公路边,莫萨、唐琪提着水桶上来了。

莫萨:“郑师傅,水打上来了!”

郑守明站起,走到桶边:“——怎么?水是浑的?”

莫萨:“坡陡了,掉了一些土。”

郑守明手伸进桶水里抓起一把泥土:“你们是不是存心搞破坏,要想烧坏国家的车子?”

唐琪:“郑师傅,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的。铁桶一路磕磕碰碰……”

郑守明:“倒了,重新去打!这水不能用!”

——莫萨、唐琪错愕。

唐琪:“郑师傅,水不是很浑嘛,可以用面上的嘛,而且只一只桶有泥嘛。”

郑守明:“浑水不能用了,另一桶水不够,还要去打!”

莫萨陡然愤怒:“姓郑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郑守明:“——怎么?不服气吗?想怎样?”

唐琪:“莫萨!”

莫萨:“你莫管!”

唐琪:“郑师傅,我们实在提不动了。”

郑守明:“我不管!重新提!”

唐琪:“我们真提不动了呀。”

郑守明:“少废话!”

莫萨一脸蔑视。

唐琪顺着眼。

郑守明:“你们去不去?”

唐琪:“郑师傅,只一只桶有泥嘛,车可以开一段有好打水的地方再打嘛。”

——“呯!”

一只铁桶被踢得飞起来,落到几公尺远的地方,翻几翻,接着滚下公路边,只听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响下去,响下去,突然嘎然而止——

死寂……

郑守明。

莫萨、唐琪。

死寂。

郑守明声音突然嗥叫:“去不去?你们去不去?”

“呯!”

——又一只铁桶被踢得飞起,翻滚下路边,一路“叮叮咣咣”响下去,响下去,突然嘎然而止。

死寂……

郑守明吼声:“去不去?你们去不去?”

莫萨推一把唐琪:“走!我们另外找车!”

唐琪不理莫萨。

莫萨拉唐琪:“站着干啥?我们走!”

唐琪挣开莫萨:“对不起,郑师傅,我去打。”说完奔下路。

莫萨望唐琪叫喊:“唐琪,你干什么?你胡闹!你胡闹!……”

——唐琪不停步。

郑守明走到路边,向下面唐琪叫喊:“你回去!你回去!”

唐琪似乎没听见。

郑守明追下去,走近唐琪:“你回去!我请不起你!”

唐琪站住。

郑守明一直往下走:“坐车上等我,我马上就来!”

四十一

公路边颓然而坐的莫萨、唐琪……郑守明提着两铁桶水上来了。

两只铁桶放到车头上。郑守明登上车头,提起桶,倾注的水流倒向水箱,水毕,“咣”地扔桶。再提起另一桶,倾注的水流倒向水箱,水毕,“咣”地扔桶。跳下车,郑守明钻进驾驶室,发动汽车。

坐在地上的唐琪、莫萨似乎没听见汽车声响。

郑守明:“哎,你们傲资格吗?到底走不走?”

莫萨、唐琪各自坐着。

郑守明:“嚯,真给爷摆起谱来了?现在该爷磕头作揖请你们了?”

莫萨。

唐琪。

郑守明:“要不走就只能这山里过夜了!”

唐琪望一眼郑守明,站起,走过去拉莫萨。

莫萨、唐琪爬进驾驶室。

四十二

远远地,山谷中汽车穿林渡石……

峰壑间林木莽莽,白皑皑的雪峰在阳光下熠熠闪亮。

如带的公路在林间或隐或现。

甲虫似的汽车。

残阳如血。

四十三

夜色降下的模糊山林,移动的汽车灯光……

四十四

昏暗的驾驶室,行进的汽车灯光照亮前方景物。

四十五

驾驶室。车灯迎来路两边堆放的原木。

汽车拐进一片空地,停下。

灯揿亮,郑守明收拾东西。

唐琪惊疑的声音:“郑师傅,你这干吗呀?”

郑守明:“车不走了,今晚歇这里。”

唐琪:“——不走了?到色若县城了?”

郑守明:“县城还早,还有六十公里,今晚就歇这里了。”

唐琪:“天呀,怎么回事?我们不是说到色若县城吗?怎么会歇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你停错了吧?看不到一间房子,没有一朵灯光。”

郑守明:“你们放心,不会把你们卖了,这是森工局的一个木材转运站,名叫阿木甲,有吃有睡的。”

唐琪:“——不,不,郑师傅,无论如何请你把我们送到色若县城,如论如何……”

郑守明:“专为你们两个吗?告诉你:这么大黑天了,山区地方,师傅没这个手艺。这六十公里翻山越岭不是一件间单的事,出了问题师傅负不了这个责。”

唐琪:“我不管你这些。我们初次进山,你把我们扔在这里怎么行?告诉你,我们无论如何也不下车。我们不懂你什么阿木甲。”

郑守明:“——呵,还以为我是骗你们不成?不信你下来看看是不是阿木甲嘛,那面就是转运站的房子嘛。”

——郑守明不再说,拿上衣服茶盅等跳下车。

唐琪、莫萨狐疑困惑。

郑守明掀开车门伸进脑袋:“真不会骗你们,你们不信下来看看嘛,你们没看见这路边堆的原木吗?”

唐琪:“这么漆黑一片,什么也没有嘛,也没有一点声音……”

郑守明:“过去三、四十步就是房子嘛,几爷子是在屋里头哩,说不定听到汽车响他们就来人了。”

唐琪声音发颤:“郑师傅,你不要把我们……”

郑守明:“少说那些没劲的话,三爷不做暗事。”

莫萨:“唐琪,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大不了,下!”

唐琪不再说,两个人收拾好东西,搀扶着下去。

唐琪、莫萨站着,一片漆黑,模糊的山的影子。

唐琪:“有什么呢?有什么呢?”

郑守明不回答,向车后走。唐琪、莫萨尾随。

郑守明车后站定,钥匙的声音,开锁的声音。

唐琪:“郑师傅,你说的转运站的房子在哪里哟?”

郑守明声音:“你们好好瞧瞧,那面几十步远不是?——瞧,有人出来了嘛,你看那灯。”

——果真,一朵灯火出现了,朝这边走,很快就能看清是一个人,手里提着桅灯。

灯火近,男人声音喊:“郑三炮!是你龟儿子嗦!”

郑守明:“马猴,才想起来接三爷的驾?”

马猴:“嚯,就迟了嗦?整了点牛肉正在忙——哟,还有两个猴儿子嘛!”

郑守明:“呔,大胆龟娃子,敢乱说你亲爹!”

马猴举灯,定睛眼前粉面男女——呆了。

郑守明:“你娃娃好好看看,不懂上面才派来的领导?”

马猴一下好窘,拍打脑袋:“——哎呀呀,该打嘴,该打嘴,我有罪!平常来往兄弟伙,大家开玩笑惯了,我马朝云有眼无珠,没看出是领导大驾光临……”

莫萨走上一步:“——呵,你是马师傅吗?你好你好——”握住马猴的手,“瞧,给你们添麻烦来了,我俩不是什么领导,是刚毕业分到色若森工局工作,是来做你们小学生的。”

马猴:“领导不必客气嘛,不必客气嘛,敬请领导批评,大人不记小人过。”

莫萨:“马师傅,误会了,你真的误会了,我们不是什么领导,是才从学校分进林区工作的学生。”

马猴困惑,转望郑守明。

郑守明:“龟娃子,要承认错误不是两句话噻,赶快磕头认罪!”

马猴:“你三猪,怕是烧我哟?人家都说不是领导了,现在破四旧,你要叫磕头?”

郑守明卟哧笑了:“呸哟,龟儿子,真是烂泥巴糊不上墙嗦?三爷还说帮你一把,只要你娃表现好,领导看你有怕惧,到了局里一声令,马上把你老婆王四妹乡下弄来挨着你,你娃这样,还想有戏?”

“扯你娘的骚哟!”马猴郑守明肩膀上一掌:“你编得老子痛!——你记好,这个席老子哪天找得到来还你!”

郑守明:“三爷肚皮早饿了哩,正等你娃来席。——过来,这个口袋是你的。”扛起一只袋子。

马猴:“——哟,今天这两个口袋好拽实。哎,酒酒弄来没有哟?”

郑守明:“跟老子少废话!三爷哪回还少你几娘母酒了?”

马猴:“是嘛是嘛,晓得三猪弄得来嘛。”扛起口袋:“两位首长,请!”

郑守明:“——请啥子?你娃前面引路——不懂前照一后照十?”

马猴:“——嚯,你个三猪,今天吃药了嗦?”

一行人跟马猴走。

第四集

四十六、

桅灯照亮简陋的阿木甲木材转运站木板房。马猴等一行人走进。

进屋就是饭厅。马猴放下口袋,冲里面喊:“水娃,癞子,几娘母还没弄好吗?来客人了!”

郑守明把桅灯挂到木柱上:“嘿,龟儿子些还在做啥?听不见三爷声气嗦?”

水娃、癞子画外音:“三哥,来了来了,晓得你今天要来嘛。”

把旅行袋扔到木板桌上,莫萨、唐琪疲惫地在桌边长凳上坐下。

显得空空的饭厅,两张板桌,几条歪扭的条凳。

板桌上满是灰尘,还有干了的饭粒。

马猴跑进跑出,找来一块破麻布在莫萨、唐琪坐桌边桌上使劲揩拭:“啧啧啧,龟儿子些卫生哟,我不打整硬是就没人干哟……”

郑守明把脚平放长凳上,身子靠壁:“猴子,你龟儿子要抹一天吗?不懂给三爷泡茶嗦?”

马猴:“三炮,你今天陡起资格硬要使人嗦?平常都是自己泡嘛。你没看我忙吗?这东西咋个见得客嘛?”

郑守明:“你娃要客分两类嗦?老子就没见你娃专为老子抹过桌子。”

马猴:“就好就好。你是不是要擦两下嘛?”说着跑过郑守明桌边,破麻布满桌跑马。

郑守明:“哎哟,算了算了,好多灰,倒把桌子抹脏了,你娃别抹了!”

马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己跑掉!”一溜烟跑进里屋,提来一只黑不溜湫的暖水瓶,另一手夹两只茶杯来到莫萨、唐琪桌边,放好茶杯刚要冲水,想起了什么,又跑进里屋,取来一个纸包,打开,里面一小块不知放了多久的沱茶,扳碎,放一些进两只杯里,冲上水,笑:“请两位首长随便润润口,润润口……”

莫萨:“马师傅,你太客气了,谢谢你。我们真的不是什么领导,你别误会了。”

马猴点头哈腰:“是是是,是是是,我们的工作离领导的要求还很不够,请领导多多批评指出,多多批评指出。”

郑守明:“猴子,你娃只晓得尊敬领导么?三爷这里等你水哩。”

马猴:“哎,三炮,你今天咋个哟?尽肇堂子喃。几秒钟都等不得了?”提水瓶走向郑守明,往杯里倒水,小声:“哎哟,忘了,你这里不是有茶叶么?我们那茶叶搁了几辈子了,人家首长咋个喝?”

郑守明:“物以稀为贵嘛,你那搁了几辈子的才是好茶嘛。”

马猴小声:“说不定有可能发霉了哩,今天出味子,今天出味子……”

郑守明:“嘿,这两个癞毛还在做啥?缩在那闺房头?”

马猴:“下午才从山上寨子里背来两腿牛肉,两娘母在漤肉哩。”

郑守明一拍腿:“——哈,运气!今晚有下酒菜了!猴子,我口袋里蔓菁、藕节,粉条啥的都有,多整几个菜。牛肉来一个酱牛肉,一个水煮。跟老子多放点辣椒哈。首长在这里,叫他几爷子注意点卫生,味道巴式点,盐巴就不要像平常那么咸,城头人不是从盐罐里打脱出来的。”

马猴:“是是是,遵办,郑三兄弟下的令不敢违抗。”

水娃画外音:“你们这外头好热闹哟,听得我们耳朵热……”

——里屋,水娃走出——看见唐琪,怔住。

郑守明:“——吔,水娃,你是跟猴子学的嗦?又来认前世的爹娘了?”

水娃:“嘻嘻,三哥,你这叫啥子话嘛?嘻嘻,二位领导,真是起仙风哟,向领导致敬——”对莫萨、唐琪行军礼。

“哈哈……”马猴、郑守明都笑了。

郑守明:“你家伙……比猴哥还逗哟。算了,今晚上算了,你们拼一对了!”

莫萨:“这位水师傅,我刚才就和马师傅解释了,你们完全误会了,我们真不是什么领导,我们只是才出学校的学生,分到色若森工局工作的。”

水娃:“领导太谦虚了嘛,我陈水娃虽然少有出门,是不是领导我还能分出来的——哎哟,咋个了?你脸上咋个了?有血,好肿!”水娃凑近莫萨看,马猴也凑过去。

莫萨:“没什么,没什么……”

马猴:“哟,不了一处嘛,看样子才伤的嘛。”

水娃:“哎哟,伤得不轻嘛,是在哪里撞着了?”

莫萨:“没什么,没什么……”

郑守明:“水娃,快哟,别这里瞎掺和了,弄饭去,三爷肚皮早饿了!”

“还用你说?我已经蒸上了。”癞子从里屋站出到饭厅。

郑守明:“我刚才给水兄弟说了,三爷这回带的菜丰盛得很,马上办菜噻,粉丝要先泡好嘛。哎,都别尽凑热闹,水娃,把口袋拖进去泡汾丝。你们那些牛肉也要切好嘛。先说过,不比平常,不要搞得粗头大节,砣儿疙瘩,切工还是要讲究点。”

癞子:“要得嘛,要得嘛。”

一男童画外音:“幺爸,幺爸!”

马猴:“癞子,茄子醒了。”

癞子:“这个胆胆,刚睡嘛,怕是听到郑三叔声气了。”

小男童茄子从里面跑出,叫一声:“郑三叔!”看见有两个陌生人,站住了。

郑守明:“哎,茄子,怎么了?过来。”

茄子畏缩。

莫萨:“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快,过来,叔叔问你。”

癞子推一把茄子:“小杂种,没听叔叔叫吗?有老虎吃你?”

唐琪从旅行袋找出两个苹果,走到茄子面前,蹲下:“小朋友,来,给你。告诉阿姨叫什么名字?”

茄子不吭声,不敢接。

癞子:“小杂种,你哑巴啦?阿姨拿苹果给你嘛。你认得这东西吗?叫苹果,好吃得很。你给阿姨说一声说你叫彭理文,阿姨就把苹果给你了,又不割舌头。”

水娃蹲下:“哎,说不说?不说我说了,这苹果就归我了?”

马猴:“哎,不说这苹果就该我吃了?”

茄子脸憋红了,躲到癞子身后。

癞子扯出茄子,屁股上两巴掌,茄子嚎啕大哭。

水娃、马猴:“——噢,噢,该挨,这下苹果没得吃了!”

莫萨:“哎,这位师傅,你别打他嘛,这样把孩子吓着了。”

唐琪抱起茄子:“别哭,别哭,来,阿姨给你苹果。”把苹果塞茄子手上。

郑守明:“茄子,哎呀,三叔差点把一样好东西忘了,来,你来看是啥好东西。”

唐琪把茄子放地上,茄子奔向郑守明。

郑守明从桌上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只绿色的塑料鸟:“——看,知道叫什么东西吗?雀雀,会叫的雀雀,好玩得很。你看,这屁股眼里有个洞,你把这雀雀按进水里,等它屁股眼里进了水,不要太满,你就拿起它,就吹这屁股后这根小管子,这雀雀就叫了,好听得很。”

——茄子高兴地抓过塑料鸟,跑开。

马猴:“哎,茄子,苹果一个人就拿着跑了?和马叔叔打伙分噻。”

——马猴、癞子提口袋进里屋。

水娃凑近郑守明:“喂,三哥,我那个东西在哪里?”

郑守明:“啥东西?”

水娃:“牙膏呀,白玉牙膏。”

郑守明一拍大腿:“——哎呀,兄弟,你看我这人!那天在街上转,是觉得有件事,就是想不起,瞧我这记性哟!对不起了,哥子这回硬是没长记性,下回,下回哥子一定给你记着。”

水娃大失所望,皱起脸:“——哎呀呀,郑三哥,郑老三,你走时我一再嘱咐,你说你记得了,不会忘记,下回又是好久嘛?茄子一个小雀雀你都记得,我这样大一件事你倒跟我忘了,我咋个这样倒霉哟……”

郑守明:“鸟大个事嘛,我下回一定给你记着。真马上要色若也有牙膏卖嘛,一定要成都买?你娃平常一直不漱口,咋个这回想转了,一头想起漱起口来了,而且指定要漱白玉?”

水娃:“你说个屁!色若有白玉卖吗?我告诉你要白玉,你也说成都有嘛。你这人呀,懒和你说……“

马猴画外音:“三炮,你不懂为啥水兄弟一定叫你带白玉是为哪起了?说给你听,水兄弟为这事打脱一个姑娘哩。这个龙门阵是这样的:十一工区王成章给水兄弟介绍了一个对像,人家姑娘老汉是公社干部,家务又好,人又乖,大老远跑来,谁知没想大事不好,没和水兄弟说上半个小时就跑了。事情原因后来才听说,我们水兄弟从来没出过门,好多动作人家不喜欢哩。水娃,你说,你是不是和人家姑娘说话,硬是不知趣,直往姑娘身边凑,还要一边说一边挤眉弄眼?你家伙从不漱口,难怪人家说你张嘴就臭,像你这样怎么留得下姑娘嘛,俭省不是你这个俭省嘛。这样事情过了,人家王德全一声你这臭嘴只有白玉牙膏才能管得了,你就记得了,硬要叫别人买白玉,色若那些牙膏都不要。这不,三哥,这回找上了你,你竟给他忘了,你说我们水兄弟惨不惨伤,咋不怪你嘛?说不上姑娘,你郑三炮是要有责任的哟……”

郑守明:“哎哟哟,哎哟哟,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我郑老三还肩负着这样大的政治使命哟?水兄弟,一定,下回一定……”

水娃脸上下不去了:“三哥,你别听他说。猴子,你嚼蛆,捶扁你……”

四十七

夜色。莫萨、唐琪依偎着站在阿木甲木材转运站大门外。

树影婆娑,风声沙沙。

门里射出昏黄灯光。传来郑守明几个喝酒划拳声……

莫萨、唐琪。

树影。

唐琪、莫萨……

——癞子声音:“小杂种,叫你不要去抠它屁股后那个眼眼,你偏不听!”

——水娃声音:“茄子,拿来我给你吹。”

——断断续续的水叫鸟吹鸣声。

——茄子突然哭嚷声:“不嘛,我不嘛,烂水叔叔,烂水娃……

树影……

——水娃声音:“就吹一盘,又吹不烂。”

——猴子声音:“不要你水叔叔吹!茄子,他要抢你的!”

——茄子哭嚷声:“不嘛,不嘛,拿来,还我……”

门里射出灯光……

——癞子声音:“小杂种,你嚎啥?你嚎丧吗?”

——突然爆出茄子挨打痛叫尖嚎声,接着大哭。

——猴子声音:“欢喜——报应——欢喜——报应——”

——水娃声音:“喔喔……打得好,打得好……”

——茄子嚎哭声——大声、长久地——众起哄,喧哗热闹……划拳声……

唐琪、莫萨。

树影。

唐琪:“萨,心好痛好痛。”

莫萨:“会过去,一切都会过去。”

四十八

下弦月。朦胧的群山。

呼幺喝六的猜拳声……灯光映亮的昏黄窗纸上几个晃动的人影。

四十九

静悄悄的屋子。挂在木柱上的桅灯发出残光。

桌边趴着郑守明。桌上杯盘狼藉。

地上骨头,花生壳。

郑守明。

敞开的屋门。

郑守明动起来……慢慢地,抬起头,醉眼朦胧,口角流涎 ,呆呆傻傻。

郑守明:“猴子!癞子!水娃!龟,龟儿子些跑到哪里去,去了?”

一只硕大的老鼠在桌下游走。

郑守明喝酒,夹菜吃,咀嚼,腮帮子一动一动:“痛,痛饮三百杯……龟儿子些屙,屙尿还,还没屙完嗦?……你龟儿陈,陈水娃回来要罚酒!你龟儿子,子偷工减料,叫,叫你龟儿子从三,三爷板凳下钻,钻过去你,你龟儿从你板凳下钻出去不,不上算……”

——郑守明的头左右摇晃。

桌上杯盘摇晃模糊。

郑守明:“老子前,前天石板滩涨洪水,三爷,爷车子差点回不来,你,你龟儿子些晓得石板滩那条沟,沟不?车子是顺沟开,没,没桥的。”

——郑守明拿筷,袖子把筷子帚出桌外,掉到地上。他弯腰拾筷,人“咕咚”栽倒,板凳打翻。

……好半天郑守明才扶着板凳坐起来:“……跟,跟老子……龟儿子些……还躲在旁边使,使绊马绳嗦?”

——他爬起,桌子另一方坐下,往碗里倒酒,一饮而尽,再倒酒:“老子痛,痛饮三百杯!呼儿将出换,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古愁!龟儿,儿子些不陪三爷,说是屙尿,尿,躲回家挺尸了嗦?剩老子一个人喝嗦?老,老子一个个扯起来,逮耳朵灌,灌……”他端起酒碗,站起:“看你,你龟儿子些,些哪里逃,逮你龟,龟儿子些耳朵,老子,灌……”

五十

“猴子!水娃!老,老子你龟儿子,子些躲三,三爷嗦……”

——昏暗的天井里,郑守明身影出现了,踉跄的脚步,沉重的脚步声响。

郑守明沿天井边房舍走:“老子,子揪起来一,一个个灌……”

一屋门前,郑守明拍门:“开,开门来!猴,猴子!水娃!”

屋里没有声响。

郑守明:“龟儿,儿子些躲开了嗦?”

郑守明走向下一间,拍门:“猴,猴子,水娃!起来!说,说好陪三爷痛,痛三百杯的,就阴悄悄一个个溜,溜走了嗦?”推门,门纹丝不动,“开门哟,开门哟?龟儿子,子些,躲哪点去了?”

——走开,再走向下一间。

郑守明拍门:“你,你龟儿,儿子些是不是装,装睡,不理,理三爷哟?开,开门哟!开门哟!开不开?”用肩撞门,只两下,门轰然倒下,郑守明随门扑跌进门里,只听酒碗“噹”地清脆摔碎的声音。

昏暗中,郑守明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哎哟哟,哎哟哟,整,整三爷整得好。龟儿子,子些,暗道机关喃。公,公然戏弄起三爷,爷来了喃……”

——好半天,郑守明坐起身来了:“水娃!癞子!马猴!你龟儿,儿子些不要躲!老子看见你,你龟儿子些,些了!装,装起哑巴和,和三爷藏,藏猫猫嗦?”

郑守明站起身。隔几尺远的地方,窗户外朦胧月光映着屋角一张罩着蚊帐的单人床。

郑守明踉跄向床:“呵,龟儿子,子些,还装,不答应装,装睡嗦?三,三爷来揪耳朵……”

——郑守明掀蚊帐,伸手:“猴,猴子,三,三爷看,看见你了,你娃躲,屙,屙尿……”

“嗷——!”

一声女人的尖叫。

郑守明停了摸索。一个女人的身影惊骇拥被躲在床角。

郑守明:“嘻嘻,嘻嘻,装鬼叫嗦?猴,猴子!三,三爷听出是你的声气了。你,你跑——”郑守明伸手抓被:“跑!你娃跑——”

“嗷——嗷——”女人的声音尖叫:“坏家伙!流氓!流氓!”伸出手,“噼噼”的耳光击打在郑守明脸上。

郑守明继续捧捉:“嘻嘻,嘻嘻,逗三爷,爷乐哩?装小旦嗦?啥名堂,堂?妖怪,怪婆娘声气……”

“噼噼……”郑守明脸上不断挨耳光,夹着女人愤怒尖叫:“流氓,你这个流氓……”

郑守明似觉不对劲了,停了抓捉,打亮火机——火光映亮唐琪。没等郑守明反映,唐琪一跳下床,哭号着冲出屋子。

——郑守明呆了,转过脸对着唐琪冲出的门外,手里燃着火机……

隔壁打门声传来,唐琪叫号、哭喊:“莫萨!你死啦!莫萨!莫萨……”

莫萨画外音:“——谁?毛毛!什么事?怎么了?”

唐琪凄历号哭声。

莫萨画外音:“——来了!我来了!”

——跑步声,门“呜”地被打开的声音——巴掌拳头击打身体的声音,唐琪哭喊声:“你死啦?你死啦?你死了呀?……”

莫萨愤怒吼叫声:“怎么回事?你说!怎么了?是谁?”

唐琪号叫,恸哭:“……坏蛋,姓郑那个坏蛋……”

木头碰撞声。

唐琪哭叫声:“萨,不能呀,不能呀……”

莫萨喝叱声:“你放!滚!滚开!”

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的身影奔进屋子来了!

“王八羔子!”莫萨一声叫吼。

——劈头盖脸一木棒击在郑守明头上。

郑守明呆木举着火机。

——狠劲劈下的木棒再落郑守明头上,身上……

郑守明火机掉落,人“咚”一声栽倒。

地上火机燃着,密密乱棒击向郑守明。

郑守明叫号,呻吟,翻滚……

奔进的唐琪拖住莫萨手臂:“别打了!萨,别打了!我们别打了!,我们饶了他……”

莫萨密密的木棒落下:“别管!你别管!打死!打死这个流氓!老子今天有我无他!”

唐琪:“饶了他吧,我们饶了他吧!不能再打了呀……萨,他不是要欺负我!他并没有欺负我!他是喝醉酒了呀,他是找他的同伴,他只是打破了门,他并没有欺负我,饶了他吧,我们饶了他吧……”

莫萨躲避唐琪抓挠:“滚,滚开!”木棒不断击向郑守明。

唐琪用身子阻隔:“不能,不能!……萨,萨,行了,行了……”

莫萨推搡唐琪:“滚,你滚!老子今天结果了他……”

——男人画外音响起:“干啥呀?半夜三更的,你们是在干啥呀……”

——门外,随着光亮的出现,端着油灯,光着背脊,佝偻着身子,睡眼迷糊的马猴站在了门口。

——莫萨不顾唐琪推阻,木棒继续落向郑守明:“坏家伙,打死你这个流氓……”

马猴:“——呵呀呀,进贼了?是个什么家伙?打!使劲打!公然钻进转运站里来了!”

唐琪:“萨,不能再打了呀,我们饶了他,我们饶了他……”

马猴灯照地上:“——呀,呀,你们打的是谁?是郑老三吗?像是郑老三嘛?——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回事?”抓阻莫萨木棒:“怎么乱打人?这半夜三更搞的什么?”

莫萨:“你让开!不用你管!我这里不用你管!”

马猴:“到底怎么回事?人都打来地上睡起了,你是想打死煮来吃吗?”

莫萨:“没啥大不了!这号家伙死有余辜!”

马猴:“莫同志,有啥事你们可以提出来互相化解嘛,怎么弄在这屋里头黑整?”

莫萨:“不关你事,你走!”

马猴:“哎,你再不听交涉,马上弄你来捆起!”

水娃画外音:“这么闹热烘烘,半夜三更,这屋子里在干什么呀……”

——随着话音,水娃奔进屋子:“——呀,怎么了?是三哥嘛?怎么跑到这屋子里来了?”

马猴:“水兄弟,先别说这些,你去找两根绳子来,把这两个狗男女捆起!”

水娃望一眼莫萨、唐琪:“怎么了?怎么了?”

马猴:“你没见老三已经打在这地上生死不明了?”

水娃:“——呵,是打的?不得了!不得了!天呀,一脑壳的血!”推郑守明:“三哥!郑老三!三炮!……哎哟,不行了,叫不醒了!”

癞子声音传来:“逮着偷儿了?打死!把他龟儿子打死!”

马猴:“放你妈的狗屁哟!啥子偷儿哟?”

唐琪蹲地:“郑师傅,郑师傅……”

癞子:“——呵,是三炮嘛?怎么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我还说是逮到偷儿了?”

马猴:“你们瞎瞪着眼干啥?没救了!郑老三已经死了!站这里没用,叫你们去拿绳来捆这两鸟男女!”

水娃:“你怕乱说哟?瞧,三炮在动!——呵,三炮没死!在出气了!猴子,哎哟,龟儿,好大的酒气!”

马猴把灯移近郑守明。郑守明呼吸粗重,夹鼾声……

癞子:“三炮还在扯噗鼾嘛,龟儿子,差点把人吓死了。”

马猴:“你娃子些以为三炮扯噗鼾就没事是睡着耍么?懂不懂?听人家医生讲过,这种扯噗鼾打迷胡是严重的脑震荡症状,是脑壳里淤血已经装满了。你别看老三在出气,说不定过不了今晚上了。”

唐琪:“郑师傅,郑师傅……”

马猴:“下手这么狠要打死嘛,已经打成这样子了,叫什么叫?”

癞子:“这里像是让唐同志住的地方嘛?我还说是偷儿哩。三炮怎么跑到这屋里来了嘛?”

水娃:“癞子你少乱说哈,啥子偷儿哟?谨防三哥起来给你两砣子(拳头)。”

马猴:“看老三这样子哟,肯定过不了今晚上了。莫同志,现在这人还有气,你再来补他两下。人嘛我们就交给你们了,你们看着办,是吃剐皮还是烫毛?”

莫萨:“真死了倒好!少一个罪孽!”

马猴:“行嘛,我们就走!癞子,水娃,都走!”

水娃:“莫同志,你好大个人物敢说这个话?告诉你,你跑不脱!死了叫你填命!”

唐琪:“马师傅,求求你们了。这附近有医院吗?求求你们帮帮忙,想办法救救他。”

马猴:“——怎么,要救?不是说死有余辜少一个罪孽吗?关我们什么事?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们管不了!”

唐琪:“我们人生地不熟,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这附近有医院吗?”

马猴:“我们这山旯旮,有医院还说个屁!你求我们有用吗?你那个也说了的,不关我们的事,不要我们管。”

唐琪:“他是气头上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他吧,想办法救救他吧。”

水娃:“你求我们,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我们又不是什么神仙,转运站又没抢救药,这半夜三更的……”

唐琪:“这么凉的天,让他躺在这地上也不行呀。马师傅,就请你们帮帮忙,先把他抬到床上去行吗?”

马猴:“抬到床上?……你瞧你那个一副兇巴巴的样子,他会求教我们?”

唐琪:“对不起,实在对不对,请你们帮帮忙。”

“——哎哟,好冷,身上起鸡皮疙瘩了!”水娃双手抱住胳膊,佝偻着:“快,快,回家穿衣服去!”

马猴:“你娃敢走!郑三爷这个样子了,你往哪里躲?”

水娃:“我冷嘛,冷嘛,你和癞子抬嘛。”

马猴:“就我们两个的事?公然丢下郑三爷不管了?——抬到床上再说。不过,你这个唐同志,我们把丑话说前头。郑守明过不了今晚上,你们就不能走了,我们要报告局里头,等他们来验尸,大家证实郑守明是怎么死的,这样才能免脱我们三个人的干系——你看行不行?”

唐琪无可奈何点头答应。

马猴:“水娃,癞哥,没说法了,大家帮一把,把三炮弄过去。”

癞子:“咋个弄法哟?这一脑壳的血!”

马猴:“血都怕吗?来,大家搂起!”

癞子:“找些事给人干哟。弄一身的血哪个洗?不干,我不干,又不关我的事,又没有工钱。”

马猴:“你娃想要钱嗦?——鬼想钱,遭令牌!摸着,搂起来!有几步路嘛?”

癞子:“这事不对嘛,又不是我打的,谁打的谁抬嘛。”

马猴:“癞哥,你就不要拉稀摆带了。既然答应了就不要找话说。你看他们像不像抬人的嘛?郑老三这一大块,他两个摸得动?”

“得得得得……”水娃上下牙齿敲起来:“要怎么办嘛?我牙齿冷得敲梆梆,你癞子还扯闲经。”

癞子:“算了嘛,老子今晚修阴功——来嘛,大家捧起!”

三个人搂郑守明。

郑守明一巴掌打到水娃脸上。

水娃:“——哎哟,挨了,挨了!还说郑老三要死,这一掌好重!”

癞子:“扯噗打鼾的,朝哪里死哟?”。

马猴:“癞子,我刚才都说了,你没听到?这是严重脑震荡,血在脑壳头溏起了,人出气才会这样。这号情况后果严重得很,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癞子:“三炮!郑老三!”

马猴:“你喊啥子?你还以为喊得醒?弄起走哟!”

水娃:“哎,快看,郑老三在张嘴巴了!”

马猴:“走哟,弄起走哟!”

水娃:“三哥是不是要吃水哟?”

马猴:“吃啥子水哟?你看他这样子是吃得下水的吗?”

水娃:“不管哟,这个样子,三炮嘴巴张起嘛。”奔出门去。

马猴:“水娃!哎,水娃!——硬是多事哟……”

癞子:“冷得很!那我回去穿件衣服。”

马猴:“明明马上要抬了,你要穿衣服?不行!一个都不许躲!”

癞子:“水兄弟还没来嘛。我穿衣服又要不了半点钟。”

马猴:“你少来!我还再来请你?你看,水兄弟不是来了?”

——果真,水娃越过天井跨进屋子。

水娃已经穿上衣服了,拿来了茶壶。

郑守明地上嘴巴微动。

水娃:“我说要吃水嘛,你看三炮那嘴巴嘛。”

水娃将壶嘴凑近郑守明嘴巴:“三炮,三炮,来,喝点水哈!”

马猴:“不行哟,你这样人不呛吗?——扶起身子来!”

于是郑守明被扶了起来。

水通过壶嘴缓缓灌进郑守明嘴里。好奇怪的郑守明,竟然不停吞水。

水娃:“我说嘛,我说嘛,看,是不是,三哥是不是要喝水?嚄,龟儿子喝了这么多!”

郑守明突然叫:“酒!酒酒!好酒!好酒!再来!再来!”

众:“三炮!三炮!”

郑守明:“龟,龟儿子些,酒哟!朝,朝哪点跑哟?…………四季财呀,五马来呀,两个魁首呀……”

水娃:“——哟,还划拳哩,还说死,安逸死!”

马猴:“少废话哟,搂起走!”

水娃、癞子伸手搂郑守明。

郑守明一把捉住水娃:“跑,跑,你龟,龟儿子些跑得脱!——跟老,老子把碗顶起,起哟!”

水娃:“哎哟,哎哟,三哥,别逮着哟,别逮着哟。猴哥,你看嘛,三炮伸手就揪着我,好紧!”

马猴:“郑三毛,郑三毛,你在做啥子?放哟,我们马上弄你床上去。来,别管他,弄起来再说!”

三个人把郑守明搂了起来。

马猴:“唐同志,你就跟着照亮噻。”

唐琪提起马猴放在上桅灯。

三个人搂着郑守明向门外走。

水娃:“龟儿郑三爷,份量不轻哟,怕有一百八?”

癞子:“不说一百八,总有百六、七。”

郑守明唱:“东方刚头亮,起身到工厂,穷人翻身作主人,一片那个喜洋洋……”

水娃:“——嚯,郑三爷坐轿子好高兴,唱起歌来了!”

马猴:“这个三炮硬是不争气哟,还没把你弄死?”

一行人跨过天井,向对面房走。

门被踢开,众把郑守明搂进房里。

水娃:“我喊一、二、三,大家一齐丢哈!”

马猴:“开啥子玩笑哟?看三炮给你两皮砣(拳头)!”

郑守明被放到床上。

马猴:“唐同志,现在我们的事完了,这个人就交给你了,该怎么弄你们自己想办法。你不要看他还在活,又唱又叫又打人,脑震荡的反映就是这样的,说不定再一会血把脑花堵满,两眼一翻,人也就去了。你不要怪我没给你说过,要好好把人守着,看看熬得到明天不?”

唐琪:“——要守?”

马猴:“怎么不守嘛?你们把人打成这样,生命垂危了,难道该我们看?”

唐琪:“他一个人睡在这里,叫我们……我问问莫萨再说。”走出门去。

马猴:“嘻嘻,今晚上有好戏看,你要打人,老子就叫你们受点罪。”

癞子:“三炮看样子不凶嘛,你叫人家唐同志陪,一个姑娘家,不好嘛?”

马猴:“你懂个屁!交到他们手上,由他们怎么嘛,总之要叫他们不清静嘛。”

水娃:“这个郑老三,艳福不浅哟,总之,挨这打也值了。”

马猴:“你娃乱说,三兄弟冤哩。告诉你:连毛都没有摸上,更不用说吃肉了,老子隔壁听得清清楚楚。”

水娃:“猴哥,你这就不对了哟,你既然醒着,三哥这么叫,你硬装起睡着了,弄得三哥傻挨这一顿,你安的是什么心嘛?”

马猴:“你娃公然把事情匡到哥子头上来了?你敢说今晚你不是醒的么?”

水娃:“嘻嘻,我隔得远嘛,哪个听得到他屋里那些事情嘛。难不成我又要爬起来陪郑老三喝?——我们几个哪个是他的敌手?都防着他,溜走了嘛。”

马猴:“慢哟,这守人的怎么还不来哟?是不是不来哟?癞子,你过去看看。”

癞子:“猴子,我说你就别多想了,人家有文化知识人,真会听你的套子钻?——十有八、九不来了哩。”

马猴:“敢不来!打了人丢这里就缩脚了嗦?”

癞子:“人家也看出来了嘛,郑老三根本不重嘛。你要编什么脑震荡,人家真信你的?”

马猴:“算了,真不来我们就都不管了,回屋睡觉去!害老子折腾这大半夜!水娃,走!”

水娃:“走嘛,走嘛,难不成要我们来守?没说的,三炮明天酒醒了好人一个,我看人家不上当就算了。”

马猴:“三炮,我们走了哈,你兄弟慢慢晕你的好梦哈!”

三个人离开郑守明走出房门——

水娃摄声怪气画外音唱:“天上一个月亮,地上一个尿凼。一个姑娘在茅房。瞎子去屙尿,一脚踩在尿凼上,哎嘿哟,一脚踩在尿凼上……”声音小下去——

五十一

晨雾。影影绰绰的树林、木屋、圆木垛……汽车发动机轰鸣声划破早晨的宁静……

远远地,郑守明汽车趴在土坝里。它轰响着,长久地轰响着,一会儿,它声音高昂,像咆哮的狮虎,一会儿又低沉下来,呜呜咽咽,像将要断气的病人……好久,好久,轰呜声终于停歇,似乎精力已经用尽,再没有能力发出声音。

五十二

汽车驾驶室,郑守明坐着,目光呆滞,闷声不响……

晨雾开始消散。太阳第一缕金色的光线洒下。

鸟儿们叫噪着,东飞西跳。

从车窗望出去,树林的景色像一幅图画。

推开车门,郑守明从驾驶室跳下。

五十三

开着的窗户。窗户里,莫萨和唐琪坐在床边说着话。

郑守明出现在窗户边。

莫萨和唐琪望一眼郑守明。

郑守明:“问你们一声:你们走不走?”他声音明显沙哑,滞涩,缺乏音量。

莫萨、唐琪似乎没听见郑守明声音,依旧交谈着。

郑守明咳一下,加大声:“哎,问你们,你们走不走?”

莫萨头也不抬:“你自己走。”

郑守明站了两秒钟,离开窗户。

水娃画外音:“——怎么,莫同志,你们不走了?”

——水娃站到了窗口:“你们不是到森工局吗?”

莫萨:“一定要赶他的车走吗?让他走好了。”

水娃:“怪了,明明便车你们不搭了,你们想怎样?错了这车你们哪里找车?我们这山区你以为像你们城市,这车是好搭的?告诉你,有时三天五天路上也不见一个车哩!”

马猴站到窗口来了:“莫同志,你是不是看上我们这个地方了?我们正愁没有人接我们的班哩。”

水娃:“你们这样等下去根本没有车呀,只有几十公里路了,不到中午就到局里了,何苦呢?”

马猴:“我说,你们赶快走还来得及。莫同志,你们别傻呀。”

莫萨、唐琪头也不抬。

汽车发动机声响起……

马猴:“如果要走,我马上过去招呼一声?”

水娃:“完了,完了。”

汽车发动机震响。从发出的嘎嘎声,可以判断汽车已经启动。

马猴:“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该走呀。”

汽车行进声,似乎木屋也在震动……

水娃:“可惜了,可惜了!”

马猴:“这么好的机会,你们该走呀。”

汽车声音渐渐小下去……

窗口,马猴、水娃消失……

五十四

天光,清冷的天井。

打开的窗户,屋子里空无一人。

五十五

公路上,莫萨、唐琪漫无目的徘徊。

树林,小溪,桥。

远处山峦。

唐琪:“……他们不是说后面山上是藏人的寨子吗?真等不到车,我们可以找藏人,请他们用马匹把我们驮到色若。”

莫萨:“傻丫头,你以为这样行吗?你懂藏人吗?你知不知道前几年藏人的叛乱,许多人都跟着达赖喇嘛逃到印度去了?你可以设想,那些人对我们会是什么态度?早就听说那里的女人抢汉族男人,路上遇见的汉族人经常被他们杀死扔下深沟。你以为我们能请得动他们?他们会乖乖用马匹驮我们到色若?就算他们不起坏心,一个最简单问题——我们懂藏话吗?就算找到如何交流?”

唐琪:“我们可以找马师傅他们嘛。能从山上背来牛肉,说明他们和藏人熟悉嘛。”

莫萨:“这几个家伙,你以为他们会真心帮我们?没看出他们对我们的一直做戏吗?——完全是一堆鬼魅,和郑守明一伙哩。尤其姓马的和叫水娃的,你没看出他们怎样的坏?”

唐琪:“你把一都否定了,那你说我们怎么办?”

莫萨:“只能等车!”

唐琪:“等不来车呢?”

莫萨:“实在等不到车再说。就算住下,我想他们不敢像姓郑的那样对我们加害。”

唐琪:“一想到那几个人心里就不舒服,真不想再回那间木棚里去了。”

莫萨:“就把它当作我们人生的考验嘛。相信我们能及格。”

“——萨,听,你听!是真的吗?我似乎听到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唐琪突然说。

莫萨:“可能吗?真的?”

……隐约的汽车发动机声传来。

莫萨:“——听到了,听到了!但很可惜啊,你没听出,是从色若方向来的?”

唐琪:“我们什么都不管了!我们应该拦住它,请司机把我们装到色若去。”

莫萨:“为我们两个别人会掉转车头?这损失你负担得起?”

唐琪:“现在这心情,只要是车就是我们的救星啊。总之,我们应该拦下它。或许我们会得到一些消息;或许我们会碰上一个好司机,他会替我们想办法。”

莫萨:“真是病急乱投医了。但我想,不能像上次强拦了,司机不理我们就算了,能停下,我们就问问。”

唐琪:“但是机会难得啊……”

——色若方向公路远处,一辆货车出现了……

汽车驰过小桥,慢慢驰近。

唐琪、莫萨向车挥手:“师傅,停停,停停……”

——汽车刹住。

唐琪、莫萨奔向汽车。

——看见车里郑守明,莫萨、唐琪呆了!

车门打开,郑守明跳下,手里拿着小佛像:“走了一段才发现它,应该是你们丢失的。”

唐琪接过佛像。

郑守明:“上车吧,如果走,中午就到局里了。”

唐琪把眼睛望一眼莫萨。

莫萨拉过唐琪,离开汽车。

马猴声音远处响起:“哎,莫同志,你们怎么不走呢?上嘛,上嘛!”

莫萨、唐琪一直走。

马猴赶上来了:“莫同志,你们这是怎么了?人家走了这么远折回来接你们啊。”

水娃也从木屋里跑出来了:“哎呀,这个郑老三今天是怎么了?莫同志,老郑是不丢心你们啊,如果不走,就太对不起人了!”

马猴阻住莫萨、唐琪:“上哟,上哟,还要等什么哟?你们不能辜负郑老师一片心情啊。”

水娃也跑上来帮着推:“两三个小时就到局里了嘛,有什么不能坐的嘛。”

癞子、茄子也出来了。

马猴:“你们真有什么事,各了各嘛。这么远都坐过来了,就不坐这一截?本来是局里头的车嘛,你们可以不领郑老师的情嘛……”

癞子也说:“莫同志,没啥关系,这车你们是一天半天等不上的,老郑既然又回来接,你们该上嘛。”

——几乎是强制,莫萨、唐琪被硬塞上汽车。

莫萨嘴上说着:“别推别推……”脚下已身不由己。

当两人被塞上,车门便“呯”地关上。

马猴挥手:“三炮,一路顺风!莫同志,下回又来玩!”

车启动,冲走……

五十六

林海。峡谷,溪流。

蜿蜒的公路上甲虫似地爬行的汽车。

山腰上藏民的寨子。

缓坡远处羊群,悠扬的牧歌隐约可闻……

雄浑的大自然。群山如黛。

山野间行进的汽车像是五线谱上的一个音符,滑动,跳跃,时隐时现……

第五集

五十七

汽车驶过山野,不断迎来的景物……

郑守明、莫萨、唐琪。

远处峡谷中显出一弯水流。水流远处隐约可见一片斑驳房舍。

五十八

汽车在破烂的街道上行驶。简陋的房舍。墙壁上标语,大字报。

五十九

岔路口,汽车停下。唐琪、莫萨下到地上。车开走,一片扬尘……

六十

色若县森林工业局党委办公室。

莫萨、唐琪坐在长椅上。

办公桌边坐着局党委书记、革命委员会主任秦洋泽。

秦洋泽:“……小伙子,调来的档案我看了。表现不错嘛。学校对你的评价很高。你是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立了功的。你这个大名鼎鼎的造**兵团司令,现在分到秦叔叔身边工作,让秦叔叔管着你,你是不是觉得委屈哟?”

莫萨:“秦叔叔,你这样说真叫我无处措手脚呀。我连党员也不是哩。在你面前,我只不过是一个随时听从组织召唤的小兵。来到林区,我把这看作我第二次学习的好机会。我是争取才分到秦叔叔身边的。你也知道,这也是爸爸的希望。在这之前,爸爸已讲了许多你和他作战友时的情谊。临别时,爸爸一再告诉我,要听你的话,刻苦锻炼,争取入党,做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新人。”

“哈哈哈哈……”秦洋泽笑了:“很好嘛,萨萨,秦叔叔支持你。相信你不会辜负我们老一代革命者的希望。你爸爸信上对我嘱托又嘱托啊,已经很成熟的儿子了,他还把你当小孩子哩。我对他说,老战友,你放心吧,有我在,也就当你在一样,我是会对萨萨严格要求的。”

莫萨激动站起,行军礼:“谢谢秦叔叔!”

秦洋泽手往下按按:“坐下,你坐下。林区工作对你们是新的一页,有一个适应过程。这几天先整顿整顿,到处看看,熟悉一下环境。我会在会上把你俩向大家介绍。小唐,你选上萨萨,眼力不错哟,听说你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嘛。”

莫萨:“告诉秦叔叔,唐琪爸爸三二年就参加革命,是身经百战,久经考验的老战士,现在是某师师长。”

秦洋泽:“喔喔,不错不错,真叫人崇敬啊。小唐,你向你爸爸写信时代我向你爸爸致意问好。秦叔叔第一眼就看出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好姑娘了,真是将门出虎女啊。”

莫萨:“谢谢秦叔叔。”

唐琪:“秦书记夸奖了。”

秦洋泽:“你们第一次进山,应该很辛苦。昨天真吓我一跳哩。晚上车站打来电话,他们根据托运的行李,找上门来了,告诉你们路上赶丢了。我这一急啊,赶快往那边拨电话,也没有你们的消息。后来那边又来电话,说你们是后来赶上一个货车进来了,这才让我松了口气。现在亲眼看见了你们,我心头这块石头也就真落地了。”

莫萨:“秦叔叔,我们正想向你汇报这件事哩,色若森工局有郑守明这个人吗?”

秦洋泽:“你问郑守明这个人干什么?这个人有,我知道,他是局车队的——怎么,萨萨,你认识他?”

莫萨:“告诉秦叔叔,我们之前和他并不认识,但现在我们已经认识他了,因为我们这次赶脱了车,就是赶上他的车进来的。秦叔叔瞧我脸上的伤,就是与他有关,是他留给我的永久纪念。”

秦洋泽:“——呵,怎么了?我刚才还没注意到。你们是出车祸了?”

莫萨:“秦叔叔,不是车祸,我这全身的伤都是郑守明打的,是他暴力的结果。我只差一点就被他打死了,我和唐琪从上车开始,一直备受郑守明虐待摧残,我们几乎是从死神手里挣脱出来的,能够活着坐在秦叔叔面前,我们觉着像是在做梦呀。”

秦洋泽:“——啊呀,有这等事?萨萨,到底怎么了?你向秦叔叔讲讲。”

莫萨:“森工局成千上万号人,我想秦叔叔不会了解郑守明政治背景吧?”

秦洋泽:“对别人不了解,但对郑守明我大致清楚,因为他的家庭特殊,他的父亲是西南林院走资派,他是因父亲情况被遣送进林区的。萨萨,我已经感到你们间发生什么了,事情是怎样的,你告诉我。”

莫萨:“秦叔叔,我有些想不通:这种阶级异己份子,为什么不严格管制起来,倒要让他开车?”

秦洋泽:“萨萨,这种人尽管是遣送,但共产党还是要安排他工作嘛。你别用坝下的开车工作看待林区的开车工作。你们下面开车是肥缺,而林区却是最苦累危险的,许多人宁愿上山伐木也不愿开车。这个人进山这几年表现不错,没听见有什么不良反映。到底发生什么了?你讲讲。”

莫萨:“好,我把郑守明路上对我的猖狂阶级报复向秦叔叔汇报,事情是这样……”

六十一

树木婆娑。莫萨、唐琪行走在森工局机关林荫道上。

莫萨:“……到底怎么回事?我向秦叔叔讲述郑守明对我凶残的置之死地的毒打,一路对我俩的折磨、迫害,你怎么会显出一脸的不高兴,并且几次使眼色暗示我,不要我说下去了?你知不知道秦叔叔已经看见了?这叫我多么难堪?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唐琪:“值得这样吗?已经够痛的东西,为什么要反刍,要去咀嚼,要别人参与咀嚼,帮你消化?”

莫萨:“毛毛,你是因为太恐惧了,心还在颤栗,流血?还没有从痛楚中走出?”

唐琪:“我不希望你过多的渲染,我的心已经够累够痛。我不想触动已经过去的东西,我已经把昨天埋葬了,我不想谁去掀揭它。”

莫萨:“什么意思?——你不想让组织知道?”

唐琪:“这与组织无关,让它藏在心的最深处。”

莫萨:“怎么了?不让组织知道?没有组织为我们撑腰,能把郑守明打下地狱,报仇雪恨,看到他的可耻下场吗?”

唐琪:“需要别人得到什么下场呢?有这必要吗?”

莫萨站住:“你——什么意思?”

唐琪:“我们已经走过来了,有这必要吗?”

莫萨:“就因为这一点?”

唐琪:“我想,这或许是收获。我们有罪于别人,我们播了种子,现在收获。”

两个人继续走。

莫萨:“唐琪,你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吗?告诉你,现在我的心像是插了刀,就要崩裂!”

唐琪……

莫萨:“这是刚发生在昨天的事情呀!瞧瞧你面前莫萨脸上还没凝固的血,这周身的伤,想想我们一路的光景,你没有要从心里喷血,想扑上把那个坏家伙掐死的冲动吗?”

唐琪:“痛又怎样?还要去报复,还需要去报复?永远报复?没想想活生生一个人的死与我们有关吗?为什么只允许我们加害别人,却不容忍别人还报?而且这种还报并不对等啊——因为对方毕竟没置我们于死地,我们是活着过来了。已经厮杀过,停歇了,还要从新再来,你死我活?”

两人走远,声音继读——

莫萨:“哎哟,唐琪,不得了,你是把这种关系,这种产生怎么看?你的世界观里,是动物的你咬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同志,你是活在人的世界,一个阶级斗争还没消亡的世界,是一个阶级和另一个阶级不可调和的较量……

六十二

色若县城城郊。斜坡,乱石,星星点点的菜地。

唐琪端着满满一盆衣服从拐弯地方过来了。

唐琪步履轻盈,穿着整洁。

“汪汪……”

突然响起狗咬声。

唐琪回过头,一只硕大的藏狗从坡上奔突而下。

——狗离得那么近,唐琪一声尖叫,撒腿奔逃,盆子跌地,盆里衣服撒落……

响起一男童叫喊声:“奴才,回来!回来!”

藏狗站住,回奔。一约八、九岁藏族男童奔下,抱住藏狗,轻轻拍打:“坏蛋,狂啥!你狂啥?你瞧,吓住人家阿姨了嘛。阿姨,别怕,你别怕,现在它不会过来了!”

唐琪慌忙捡拾衣服:“小朋友,你抱住它,抱住它。”

一男人远处声音:“怎么了,扎西?什么事?”

扎西回答:“刚才奴才把人家阿姨吓着了,阿姨衣服弄了一地了!”

男人声音:“——呵呀,这个家伙,真该揍!”

——坡上,扛着一捆藤蔓(药材)的郑守明急步而来。

唐琪停止捡拾衣服。

郑守明:“——呵,是你?对不起,实在对不起。”帮唐琪捡拾衣服。

唐琪没让捡,把脏衣服一古脑塞进盆里,端起盆,冲走。

扎西望着唐琪背影:“这阿姨干吗这么凶?我们奴才没咬着它嘛。”

郑守明:“是没咬着,但不关咬的事啊,是她很恨叔叔,很恨……”

扎西:“我们已说了对不起嘛,是她自已把盆扔了的嘛。”

郑守明:“扎西,你小,你不懂,叔叔对不起她啊,这不是叔叔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结的。”

扎西:“怎么就对不起她了?说了对不起都不行吗?什么妖精婆?”

郑守明:“不许胡说!”

扎西突然咬牙切齿:“看我杀死她!”挥手:“奴才,撒!撒!”奔出。藏狗叫嗥,跟随扎西冲向唐琪。

郑守明惊恐叫喊:“扎西,回来!你回来!”扔下扛着的藤蔓,奔跑,叫喊,“奴才!奴才!回来!……”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奔跑的唐琪跌倒,随着唐琪尖利的叫喊,藏狗扑向唐琪……

郑守明声音都变了:“奴才,不许咬!不许咬!……”

——但是藏狗已经在撕掳唐琪了。扑上的郑守明一脚把藏狗踢了个肚皮朝天。藏狗翻起,郑守明再踢一脚,藏狗“嗷嗷”奔逃。

躺在地上的唐琪蜷缩一团。

奔远的藏狗。

郑守明弯下腰:“ 小唐,对不起,伤着哪里了?”

唐琪“嘤嘤”哭泣。

郑守明:“小唐……”

藏狗远处站着,望着这边。

扎西呆愣了。

郑守明:“小唐,伤得历害吗?我们到医院看看。”

唐琪身上沾了好多泥土草屑,被狗扯破的裤腿难看地翻起,露出嫩白丰腴的小腿。

郑守明好尴尬为难:“小唐,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是不是到医院看看?”

唐琪“嘤嘤”声不绝,表达着另外更深的伤痛。

郑守明:“到医院看看好吗?到医院看看好吗?”

唐琪“嘤嘤”声继续。

“小唐,小唐……”郑守明没再说下去,好难堪,无措,直起身。

郑守明扫一眼扎西。

扎西惧悚的眼睛注视郑守明。

几步远的藏狗。

郑守明牙关咬紧了,他扬起手掌,“噼”地一掌击到扎西脸上。

——扎西仰倒。

郑守明两脚踹向扎西,扎西几个翻滚。

郑守明奔向藏狗。见事不妙的藏狗企图逃跑。郑守明趁上一步,一把抓住藏狗后腿。藏狗蹬踢,嗥叫。郑守明甩起藏狗,狠狠砸地,藏狗发出可怕尖嗥。

藏狗被不断一次次抡起,砸地……

藏狗尖嗥……越来越微弱……

石头上沾了越来越多的鲜血和狗毛……

不断地被抡起,砸下的藏狗,它已经没有声音了……

——扔下藏狗,郑守明坐在石头上,喘息。

躺在地上的藏狗一动不动,血红的脑袋,睁大的脏污的眼睛。

郑守明目光发直。

藏狗。

草丛里跪坐的扎西蓬头垢面。

怒不可遏的郑守明吼叫:“扎西!过来!”

扎西颤颤惊惊,站起,一步步挪到郑守明跟前。

“——你娃娃,干的好事!”郑守明手颤抖指出。

扎西眼睛涌出泪水。

郑守明别过眼睛,他脸上肌肉抽动。

……不知什么时候,唐琪已经坐起来了。

郑守明瞥见了唐琪,走过去:“小唐,真对不起了,我马上找担架送你去医院。”

唐琪垂下眼睛。

郑守明走开。

唐琪:“你回来!……我没什么,你们走吧。”

郑守明:“不,不,怎么会没什么呢?我去不一会就回来,用不了十分钟。”

唐琪:“不用,真的不用,你们走吧,走吧……”

郑守明:“我的狗伤了你我应该负责啊。”

唐琪:“你们走吧,走吧,它没伤着我。”

郑守明:“明明裤子都拉破成这样子了,怎么会没伤着呢?”

唐琪:“它真的没伤着,它只是咬着了裤腿,不信你看——”说着捞起裤腿。

郑守明难为情地避过脸去。

唐琪:“真没有什么,走吧,你们走吧。”

“对不起,真对不起。”郑守明笨拙从裤蔸掏出十块钱,局促递给唐琪:“麻烦你找人缝条裤子。我选不来布。钱不够我补你,还有布票。”

唐琪:“你不用这样,你们走吧,我不稀罕钱。”

郑守明:“是有些不够。我下来再给你应该的钱。只能麻烦你自己找人缝了。我知道这让你很生气。”

唐琪:“我说了,我不会要你的钱,裤子这点破不算什么。”

郑守明:“已经破了我就应该赔嘛,不然这成什么了?”

唐琪:“没有必要,这没有什么,我不会要。”

……郑守明难堪下不了台了,手慢慢缩回,垂下眼睛。

唐琪翻看裤腿。

“扎西!”郑守明喊。

扎西挪到郑守明面前。

郑守明把钱递给扎西:“去,给唐阿姨跪下,说:唐阿姨,对不起你了,请你原谅,无论如何请收下。”

扎西奉钱走到唐琪面前,下跪,双手举钱过顶,眼泪簌簌:“唐阿姨……对不起……请一定收下……”

唐琪哀痛莫名:“起去,你起去,这是做什么?”

郑守明:“扎西,请唐阿姨一定收下。”

扎西:“唐阿姨……我错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请你一定收下……”

唐琪转过身,泪水下来了:“别这样,你别这样,你起去,我不用你赔,我原谅你,你起去吧……”

扎西依旧举钱过顶。

唐琪:“你起去吧,我不用你赔,我原谅你。”

郑守明:“扎西,既然阿姨原谅,你就把钱交给阿姨起来吧。”

扎西放钱唐琪怀,高兴站起。

唐琪拖住扎西手,把钱压扎西手上:“阿姨不用钱,你拿去吧。

扎西扑通再跪,望一眼郑守明,泪如泉涌。

郑守明走开。

唐琪:“扎西,听我说,阿姨裤子是好的,根本不需要你赔啊,你这钱赔阿姨是不应该啊。既然阿姨已经原谅你了,这钱就当阿姨收下了,现在阿姨又把它送给你,行吗?”

扎西:“——不,不,这钱是我们赔你的,你一定收下……”

唐琪:“告诉你:阿姨这裤子本来就很破了,早就不想要了的,怎么会因为破了一个口子就要你的钱呢?如果阿姨还要穿它,缝几针也就行了,并不麻烦嘛。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起去,这样阿姨才高兴。”

扎西:“不,你收下,唐阿姨,你收下。”

唐琪:“乖扎西,唐阿姨已经给你讲了:这钱算阿姨收了,这钱是阿姨送给你的。你听我的话,起去,别跪,这样阿姨就高兴了。”

郑守明:“扎西,既然阿姨这么说,你就起来吧。”

扎西磕头:“谢谢唐阿姨,谢谢唐阿姨。”

唐琪阻止扎西,扶他:“傻孩子,这是做什么?快别这样,起去,乖孩子,听阿姨的话。”

扎西顺从站起。

郑守明:“去,把阿姨衣服捡起来。”

扎西走过去捡拾散落地上衣服,装进盆,郑守明走过去端起瓷盆。

唐琪:“你——你做什么?”

郑守明:“过去几步就是温泉,我去把它清清。”

唐琪:“我不用,我自己会。你们走吧,走吧。”

郑守明迟疑……放盆地上,领着扎西走开,只几步,站住:“能试试你的腿还能走吗?”

唐琪泪水再次涌出:“我不用你管,你走吧,走吧……”

郑守明不再说话,走到那边扛起藤蔓捆子,和着扎西走开,消失。

唐琪蒙住脸,“哇”地一声哭开……

第六集

六十三

一大群工人把仓库木栅栏门围住了。橇棒敲击着木栅栏,只听一片叫嚷:

“曾二懒杆,开门!你龟儿子不开门嗦?再不开老子就砸了!”

“坏家伙,你躲在里头做啥子!”

“曾开明,你居心饿死人吗?郑三哥两天没吃饭了,你龟儿子有良心没有?”

“曾二懒杆,你在睏尸吗?出来,赶快出来!”

“砸!砸烂它龟儿子的牢门!”

撬棒击打在木栅栏上一片“呯呯”声,人们围着木栅栏用力摇晃。

四十来岁,高高瘦瘦,臂上戴着“工人纠察队”袖箍的曾开明从库房房舍间钻出:“诸位诸位,你们不能这样哈,刚才道理已经向大家革命同志讲清楚了,我一个保管员——放牛娃咋个敢把牛儿卖了?上面交待的任务,我有责任嘛。你们说要给郑守明送饭,你们去请示局里头,局里头让我守,我咋个敢把这门开了嘛?”

工人牛五斤:“二懒杆,你不要装起二百钱认不着人了。我们话早就说清楚了,我们不是来抢仓库的,是来给三哥送饭的,你龟儿子不懂人话么?这仓库一直哪个不能进出?你要关着做啥子?”

工人彭理文:“老曾,好好一场事嘛,你不要把事情弄繁了,你开一下门关啥子事嘛。”

工人王正乾:“二懒杆,你不要装疯眉翘!再跟老子稳起装怪,看老子几撬棒把你这几根条条打飞!”

藏族工人洛桑挥动手里木棒:“开不开?再不开就不客气了!”

曾开明:“各位弟兄,请大家多多原谅,我曾开明有啥子权利开嘛,上级交待了的呀……”

众:“少废话,开不开?开不开?”

工人们撬棒打门,口水吐到曾开明脸上。

曾开明后退,揩脸上唾沫,脸上堆着笑:“同志们,没法呀,没法呀,请大家体谅我的苦衷嘛……”

王正乾:“弟兄们,上!”

无数根撬棒击向木栅栏,有人爬了上去。

木栅栏经不住摇晃,发出“嘎嘎”声。

突然传来一声威势的男人的叫喊:“干什么?你们干什么?要造**了?”

工人们回望,秦洋泽率领一批纠察队员赶到。

人们对栅栏的攻击只是停了几秒钟,看见围上来的纠察队,攻击继续。

秦洋泽:“谁带的头?你们谁带的头?”

没有谁理睬,只听一片撬棒击打木栅栏声。

秦洋泽:“你们想当反革命了?要造新生红色政权的反,要造无产阶段专政的反了?抓起来!把为首的抓起来!”

工纠队员手握钢钎冲向骚乱人群。

王正乾冲出人群:“你们要干啥?谁敢挑动工人斗工人?秦书记,你既然来了机会正好,我们工人很不理解,郑守明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为什么把他关进学习班?”

藏族工人德西泽仁:“你们的学习班是整人班!你们不讲理!你们把郑守明关进去两天不给饭吃了,你们搞刑讯逼供!”

工人喻筏子:“你们是乱整人!”

秦洋泽:“工人同志们,你们今天这举动很不理智,你们不要受一小撮别有用心的坏人所挑动!我们组织决定让郑守明进学习班,是因为我们需要对郑守明有些事情进行调查核实。有人说我们对郑守明乱整,吊打,这是没有的事,至于饿饭,更是子虚乌有。你们冲击仓库,这是破坏文化大革的犯罪行为,为首者严惩不贷!请受到蒙骗的同志立即醒悟,马上回各自工作岗位上去,不要被坏人所利用,共同维护我们来之不易的安定团结大好局面,维护我们的新生红色政权!”

王正乾:“郑守明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说!”

众:“就是,当着大家说清楚!”

秦洋泽:“郑守明进学习班,并不就是说进学习班的人就有问题,他的有关情况我们正在调查中。请同志们不要把进学习班看成有什么了,比如我就是进过学习班的,大家不要在这个问题上听信谣言。

德西泽仁:“你们不承认你们搞刑讯逼供吗?我们有人亲自看见郑守明被吊打。你们不是乱整人吗?你们已经两天没给郑守明饭吃了,是不是事实?你们说郑守明现在并没说他有问题,为啥把郑守明像犯人一样关押?为什么派人把守,不准任何人看他?”

秦洋泽:“同志们,我再次回答大家:你们说什么吊打饿饭都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挑唆造谣!我们学习班和外界隔绝,是为了学习党的政策,避免不必要的干扰,这是我们学习班历来正确做法,请大家理解!”

王正乾:“你们学习班明明是关监!如果你们认为你们没有对郑守明吊打饿饭,那我们就要亲自见一眼郑守明,看看是不是真的!”

众:“就是,我们要亲眼见一眼郑守明!”

彭理文:“你们做的事认为是见得天的,为什么害怕群众?”

德西泽仁:“闲话少说,郑三哥饿了两天了,我们要给郑守明送饭!”

众工人:“你们把门打开,我们要看郑守明!”

朱川:“工人同志们,刚才秦书记已经讲了,你们不要听信谣言,上一小撮坏人的当!不要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现在已经是抓革命促生产时间,请大家立即回到各自工作岗位上去!请大家马上行动!”

众工人:“我们要给郑守明送饭!我们要看郑守明!我们要看郑守明!”

秦洋泽:“提醒一小撮幕后者,再要挑起就是反革命事件!我们马上逮捕!”

众:“我们要看郑守明!我们要看郑守明!”

秦洋泽:“反了?你们反了?”

王正乾:“弟兄们,砸!把龟儿子牢门砸开!”

众工人一声呐喊,奋力推砸,栅栏门轰然倒下,工人们一拥而入。

秦洋泽:“镇压!对一小撮嚣张的反革命分子坚决镇压!”

朱川:“工人同志们,你们千万不要这样呀!你们不要受坏人利用呀!……”

六十四

仓库坝子里,工人们拥进来了。

间间锁着的库房,人们挨间隔着门缝张望,叫喊:“三炮!郑三哥!郑守明!你在哪里?我们看你来了!……”

一间库房前,喻筏子兴奋叫喊:“兄弟们,找到了!三炮在这里!郑老三在这里!”

人们涌过来了。

一大堆的人挤在门边,呼唤着,扒着门缝往里瞧。

被推开的窄窄的门缝,依稀可见昏暗的库房尽头一个男人的身影靠壁而坐。

众:“三炮!郑三哥!”

身影一动不动。

洛桑:“郑三哥,我是洛桑!我们看你来了!我们给你送饭来了!”

王正乾拍打库房门:“三哥,是我们!我是王正乾!”

众:“三哥,我们看你来了!”

靠壁而坐的黑影慢慢站起,一步步走到门边。

门缝射进的光线让人们看清了郑守明。他似乎瘦了,更显出长长的胡楂。他脸上处处凝血,毫无表情。

众:“三哥!”

郑守明向大家点点头。

喻筏子:“三哥,你是受苦了啊,龟儿子些好歹毒!”

德西泽仁:“操他娘的!还说三哥没遭打!三哥犯了哪条罪?”

洛桑:“把门打烂把三哥救出来!”

郑守明阴着声音:“我说兄弟们啊,你们立即就走。”

众面面相觑。

郑守明:“正乾兄弟,什么都别说,领着大家马上走!”

王正乾:“三哥,我们是听说你挨了打,两天都没得饭吃了。”

郑守明:“真叫我难受啊,早就听到你们的声音了。弟兄们,真是糊涂不该啊,能帮我什么嘛,害了大家啊。”

洛桑:“三哥,我们是气不过啊,龟儿子些是乱整嘛。说来看你是大家的主意,你就别怪正乾哥了。我们听说你在这里的情况心急啊,怎能看着他们把你往死里整嘛?”

郑守明:“洛桑兄弟,我知道你们一片好心,但值不得这样嘛。他们正在找我的事,像这样就更被他们拿捏了。我郑老三有什么事小,但牵累大家就事大了。”

德西泽仁:“三哥,你就别担这个心了。我们不是没想事,没什么大不了,顶多就是开除回家。真要乱来,我们就豁出去了,跑到林子里当土匪,怕它龟儿子个卵!”

郑守明:“兄弟你胡说些什么?谁胆敢上山当土匪,做背叛祖国,背叛人民的事,我郑老三坚决和他过不去!我告诉大家:谁要有这种想法,就不是我郑老三的朋友,而是我郑老三的敌人!我要说,如果大家看得起我,就听我一句话:马上离开这里,不许再来看我,更不许聚众武力乱来,不许再做这号傻事了!”

彭理文:“三哥,兄弟们既然来了,就让大家和你握个手,看你一眼嘛。我们带了饭来了,听说你两天没吃饭了……”

郑守明:“我十天不吃饭也饿不死。都别说了,马上走!”

王正乾:“三哥,这么多人来看你,饭也带来了,你就领个情……”

郑守明:“正乾兄弟,你们真是乱弹琴啊,我能吃下什么饭吗?”

王正乾:“我们错了,我们不来了,我们来一场,你就领个情,吃一口。”

郑守明:“真是乱弹琴啊,拿你们没法了。”

彭理文:“饭盒,饭盒递过来!”

饭盒从人圈外递进来了。

一寸多宽的门缝,饭盒无论怎样也递不进去。

郑守明:“众兄弟,我郑守明谢谢你们了。我现在不是想吃饭啊,你们走吧,走吧。”

王正乾把饭盒打开:米饭、猪肉丸子汤、几样小菜。

彭理文用小勺舀起饭,递进门缝:“三哥,没法,将就着吃两口,吃饱了好和他龟儿子些斗!”

郑守明:“弟兄们,行了,行了,领大家的情了,真不是差这几口饭啊。你们不用这样吃力递,我郑守明吃不下啊。行了,谢谢大家了。正乾、老四、德子,马上叫了大家走,你们走。”

王正乾站起:“弟兄们,行了,我们看见三哥了,走,我们走!”

众:“三炮保重,郑老三保重……”许多只手伸进门缝,捉握郑守明的手。

很快,人们离去。工人们走出库房坝子,房舍拐角处,他们不见了。

六十五

色若县革命委员会政法领导小组办公室。

打开的窗户。唐琪坐在靠窗的椅子上。

领导小组组长胡启东:“欢迎你,唐琪同志。你来之前我已经了解你的一些情况了。你的朋友莫萨同志前几天已经来过。郑守明这个案子我们刚接手,它肯定需要你们当事人的帮助。相信像小莫一样,你会提供给我们更多更详尽的第一手材料,这对我们案件是大有好处的。你和小莫主动前来提供材料,我们表示由衷感谢,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支持。”

唐琪:“很高兴见到胡主任。其实,之前对找不找胡主任,我一直很犹豫,因为在对待郑守明这件事情上,我和我朋友莫萨认识上有分歧。我能不顾这分歧,表达自己观点,是看到郑守明被县人保组收押以来,工人的骚动,藏民的参与,事态的扩大。这状况让我心情难安,认为与已有关,有想找到胡主任,说明情况的冲动。您也知道,因为郑守明,已经发生了许多工人的停工,他们冲击森工局、县革委,到处张贴大字报,并申称要到中央告状请愿。前几天又有一些藏民下山参与闹事。虽然你们抓了一些人,但事态并没平息,已经听说,强巴活佛要想以此为借口,挑起更大骚乱。此事已引起上级领导严重关切,派了人调查。我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严重,这对我压力很大,无法面对。今天前来,我就是想讲讲我和莫萨与郑守明之间发生的那些事,及我对事情的看法。”

胡启东:“很好嘛,很难得,欢迎你畅所欲言。”

唐琪:“首先我想说说我所了解的郑守明家庭的基本情况。胡主任也知道,郑守明父亲是西南林学院当权派。据我了解,他们家成份是手工业者。莫萨把郑守明家庭成份说成是资本家,这实际是造**派斗争郑书记时诬蔑的。还有郑书记的个人履历,当时斗争时说他是特务、叛徒,经学校后期调查,也是造**派乱安,属莫须有。造**派斗争郑书记,给他定了很多罪名:叛徒、特务、工贼、反革命、反动学术权威、死不悔改的走资派、独立王国、资产阶级土围子,都是当时斗争需要,不构成事实,学校后期甄别中也予与了否认,因此造**派斗争中把郑书记打死,郑书记是蒙冤受屈。

我们进山路上郑守明暴打莫萨的事,这是事实。但对待这件事情,我认为不应当作阶级矛盾看,因为郑守明家庭不是敌对阶级,而是老革命。郑书记谁都知道是我们党的老地下工作者,是对党对革命有功的。既然郑守明家不是敌对阶级,那郑守明也就不是阶级异已份子,他和莫萨间的矛盾,冲突,自然不能划作阶级斗争。胡主任可以想象:当一些人乱来,整死了别人的亲人,让他含冤不白,任何一个男儿,一个有血气的人,当见到了整死自己父亲的仇人,能不愤怒,能咽得下这口气,不暴打面前这作恶者?”

胡启东:“——嗬,唐琪同志,你俩真是认识不同啊。实在不明白,你俩既是朋友,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分歧呢?”

唐琪:“我们可以朋友是朋友,分歧是分歧啊。对待事情的态度,不能因为是朋友就不顾事实,不讲原则附和嘛。我来找胡主任的目的,只是想阐明真象,不希望当前状况进一步恶化。胡主任也知道,现在工人们罢工已进入第三天。听说由于无人清障,虎背滩一段数万根漂木堵塞河道,耸成两三层楼高的乱木堆。小山子那边藏民们推了石头阻了公路不准通行。昨天,一位动员工人上班的干部被打伤,森工局办公室被砸。我不希望一次很小的个人矛盾演变成一场社会灾难,让党和人民的利益受到损失,让安定团结的局面受到损害。在郑守明问题上,由于藏民的参与,情况变得复杂。胡主任也知道,在民族问题上,我们党历来都是谨慎并顾全大局的……”

——从窗户望进去,侃侃而谈的唐琪。

办公室外静谧的人行道……

六十六

挂着木牌的“色若县革命委员会政法领导小组”机关大门口,神情释然的唐琪从大门里走出。

门口一个藏族男孩正往门里张望,发现走出的唐琪,迅速逃开。

唐琪:“扎西!扎西!”

扎西躲进垛着的砖堆。

唐琪来到砖堆前。

砖垛空隙间,扎西顾头不顾尾,缩成一团。

唐琪:“怎么回事,扎西,看见阿姨往砖堆里躲?快,出来,里面多脏。”

扎西一动不动。

唐琪:“扎西,你不认识阿姨了?”

扎西似乎没听见。

唐琪蹲下:“不理阿姨了?不愿和阿姨讲话了?是不是阿姨惹叔叔打你了,你还恼阿姨?”

扎西不回答。

唐琪:“怎么不作声?你没听见阿姨说话吗?”——见扎西不反应,唐琪拖一下扎西衣服:“出来,快出来,里面脏。”

扎西更往里扎。

唐琪:“真不理阿姨了?扎西,门口张望是不是看叔叔?但你在这里看不见叔叔呀,阿姨也看不见呀。”

——扎西猛然拔出头,一脸砖灰,瞪大愤怒的眼睛:“我叔叔就是被你们抓走的!坏阿姨!你是坏阿姨!”

唐琪:“——怎么了?阿姨怎么成了坏阿姨了?”

扎西:“坏阿姨!就是坏阿姨!我知道你进公安局是做什么?你是和公安局商量怎么害我叔叔!你们和公安局是一伙的!”

唐琪:“好扎西,真的是这么想的吗?你看见阿姨从里面出来就这么想吗?假如阿姨不是呢?如果,阿姨告诉你,阿姨不是进公安局整你叔叔,而是想救你叔叔,你相信吗?”

扎西:“你骗人!没有你们害我叔叔,我叔叔会被抓进公安局吗?别以为我是小孩你就以为能骗我!我叔叔就是你们害的!就是你们害的!”

唐琪:“扎西,真的不是啊,阿姨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阿姨真的不是去害你叔叔的啊。”

扎西:“骗子!坏蛋!你骗不了我!呸!呸!滚你妈的蛋!坏家伙!女阿非!”

“扎西,阿姨不,不……”唐琪说不下去了,突然的怯弱,眩晕,她合上眼睛。她感到连蹲的力气也没有了,于是扶着砖堆,把屁股移坐到地上,软软的身子倚靠向砖堆。

扎西吓住了:“唐,唐……怎么了?你怎了?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想吓我吗?你别这样,不然我叔叔会打我的!”

唐琪没有一点力气。

扎西:“唐……阿姨!唐阿姨!”

唐琪……

扎西牵唐琪衣服:“你别这样嘛,你怎么了?你起来,起来,别睡地上!”

唐琪不动。

扎西:“唐阿姨,唐阿姨,你起来嘛!你别这样!我叔叔知道要打我的呀!唐阿姨,我错了,我错了,你醒醒,你醒醒嘛……”

唐琪……

扎西几乎要哭了:“唐阿姨,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这样嘛,我不叫你是坏阿姨了,不叫你是坏阿姨了呀……”

唐琪缓过来了,慢慢睁开眼睛。

扎西:“唐阿姨,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唐琪牵过扎西手,捉在手里。

扎西:“唐阿姨,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叫你是坏阿姨了。”

唐琪:“扎西,没什么啊,没什么啊,阿姨刚才只是好疲倦啊。你别怕,别怕,阿姨是吓着你了吗?阿姨真的是突然觉得没有一点力气了啊。瞧,现在阿姨什么都没有了,都好过来了。来,牵牵阿姨,让阿姨坐直身。”

扎西牵起唐琪。唐琪坐到砖块上。

唐琪:“告诉阿姨,是下是来看你叔叔的?”

扎西。

唐琪:“阿姨知道你是来看你叔叔的,对吗?”

扎西。

唐琪:“但是,你叔叔关在人保组里面,阿姨也看不见啊。”

扎西。

唐琪:“你认为阿姨只要是进人保组就是去害你叔叔的吗?”

扎西。

唐琪:“怎么不和阿姨说话呢?告诉阿姨,想叔叔吗?”

扎西狠劲点头。

唐琪:“扎西,阿姨真的不是进去害你叔叔的呀,因为你唐阿姨并不认为你叔叔是坏人啊,唐阿姨是想进人保组去救你叔叔的啊。”

扎西。

唐琪:“真的,阿姨也是希望你叔叔能出来啊。”

扎西:“唐阿姨,我叔叔能出来吗?”

唐琪:“能,他能,阿姨相信你叔叔是会出来的。”

扎西:“——真的?我叔叔真能出来?”

唐琪肯定地点头:“是的,是的,阿姨就是进里面去找当权派,和他们说理啊。阿姨相信你叔叔是会放出来的。”

扎西高兴地跳起来:“——真的?真的?太好了!太好了!”

唐琪:“但是啊扎西,阿姨只是努力啊,阿姨也不敢保证啊。阿姨知道你的心情,你这样每天跑来这里,等在这里,这样是不行的,我们回家去等叔叔行吗?”

扎西:“我不!我要在这里等叔叔,我没有叔叔了,我要等着叔叔出来!”

唐琪:“傻孩子,你在这里等不见嘛。你能不吃饭,什么都不做,天天在这里等吗?如果你叔叔知道你天天在这里傻站,他也会不高兴的。听阿姨的话,我们回去,行吗?”

扎西:“我不回去!我哪也不去!”

唐琪:“告诉阿姨,这几天哪里吃饭?肚子饿吗?”

扎西。

唐琪:“我想,你每天跑来等你叔叔,肯定没吃饭,肯定是饿着肚子。这样真不行啊,扎西,不能天天在这里等了,跟着阿姨回去,到阿姨那里去,行吗?”

扎西:“我不,我不去,我要等叔叔 !”

唐琪抚摸扎西的头:“怕阿姨吗?不相信阿姨吗?”掏出手绢揩扎西脸,“别动,闭上眼睛,阿姨擦你脸上的灰。”

扎西顺从地闭上眼睛,唐琪的手小心擦拭。

——唐琪的手拿开,扎西的脸更脏了。

唐琪卟哧笑了:“——呵哟,一只小花猫,可爱的小花猫!没法了,扎西,你脸上的灰揩不干净了,走,跟阿姨回去阿姨给你洗。”

扎西:“不,我不……”

唐琪:“告诉阿姨为什么不,行吗?”

扎西:“我不去你家,你家有那个木人子(莫仁智)!”

唐琪:“什么莫仁智?”

扎西:“和你同来的那个,那个男的!”

唐琪:“呵呵,你是说阿姨耍那个男朋友啊?真会编名字啊?是谁告诉你他是莫仁智的?”

扎西:“不和你说。叔叔们都叫那个和你同来的是木人子的。”

唐琪:“呵呀,真行呀,我们俩都是坏蛋了呀。你怕阿姨坏蛋吗?”

扎西摇头。

唐琪抱住扎西:“呵呀,真好,我的好扎西,乖扎西。阿姨问你:阿姨耍那个男朋友如果没和阿姨住在一起,他是另一家,你愿意到阿姨那里去玩吗?”

扎西不作声。

唐琪:“阿姨那里有玩具哩,阿姨有狗熊。”

扎西:“你那里有手枪吗?”

唐琪:“阿姨给你做——行吗?”

扎西:“我要大手枪。”

唐琪:“行,阿姨就给你做大手枪——走,现在就回去做——来,牵一把阿姨。”

唐琪伸出手。扎西牵起唐琪。两个人手牵手离开砖堆。

六十七

路人稀少的街道。唐琪和扎西走在大街上。

唐琪:“告诉阿姨,吃早饭了吗?”

扎西脚下两只大鞋趿拉着:“……没,我昨天吃了。”

唐琪:“冷吗?”

扎西:“不冷。”

唐琪:“每天都去人保组门口找叔叔?”

扎西:“嗯。”

地上一只抖动的蝙蝠。

扎西:“唐阿姨,瞧,蝙蝠,它快要死了。”

唐琪:“天已经凉下来了。它可能老了。”

两个人继续走。

扎西:“唐阿姨,它有家吗?”

唐琪:“它应该有嘛,但它现在再也飞不回它的家了。”

扎西:“它有孩子吗?”

唐琪:“也会有嘛,说不定有许多孩子哩。”

扎西:“它回不了家了,它想它的的孩子吗?”

——两个人越走越远,身影越来越小,但他们的说话声却还能清晰听到:

唐琪:“想啊,应该想啊。”

扎西:“它的孩子想它吗?”

唐琪:“会想啊,都会想啊。”

扎西:“真可怜,它们真可怜啊,它死了,它的孩子就永远见不着它了……唐阿姨,叔叔告诉我,你是个好人哩,叔叔说,他那天可倒霉了……”

六十八

小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扎西大口大口扒着稀饭。

唐琪把菜挟进扎西碗里,怜爱地:“别急,要吃饱。”

扎西扯起脏稀稀的衣襟揩一把脸上汗水,竖起三根指头:“唐阿姨,我吃第三碗了。”

唐琪:“阿姨的饭好吃吗?”

扎西:“好吃。”

唐琪:“你到处乱跑,每天有饭吃吗?”

扎西:“叔叔阿姨们都给我饭吃嘛。我到处都可以吃哩,王叔叔那里,喻叔叔那里,洛桑叔叔那里,冯婶婶那里……多得很。”

唐琪:“你这样乱跑,他们不管你吗?”

扎西:“他们经常找我,我躲着他们哩。我不想回去,我要找我叔叔,他们不许我乱跑。”

唐琪:“扎西,你还小,你不懂大人的心情啊。你没了叔叔,他们不放心啊,你应该听叔叔阿姨的话嘛。”

扎西:“我要看我叔叔嘛,我不想回去。”

唐琪:“你这样天天乱跑怎么能行?你跑去人保组根本不可能看见你叔叔嘛。晚上呢?你是回原来的家住吗?”

扎西:“我没了家了,我家被革委会封了。王叔叔,冯婶婶他们都叫我到他们家住。我只在王叔叔家住了两晚上就不想去了。我想我叔叔,我睡不着,我每晚都围着人保组的房子转,我想听到叔叔讲话的声音。”

唐琪:“傻孩子,真傻啊,你怎么会听到叔叔说话嘛。你这样不是成了野人了?你晚上一个人到处跑不觉得害怕吗?”

扎西:“我谁也不怕,我大声喊叔叔的名字哩。我不断地喊也听不到叔叔答应我。我有时就往墙里面扔石头,有人听见石头打破瓦脊的声音,叫嚷起来,我就赶快跑远藏起来。玩得太困了,有时我就到锯木厂去睡。我在木屑堆上掏个洞,就爬进去。里面可暖和啦,还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四周黑古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就数天上的星星,数着数着,就睡着了。”

唐琪:“小傻瓜,怎么能这样呢?有地方吃,有地方住,干吗要到处乱跑,睡木屑堆?半夜三更往人保组房子扔石头,你不怕把你抓起来吗??

扎西:“他们抓不到我,我不怕。他们乱抓我叔叔,他们不讲理,我恨死他们了。”

“扎西,你要听阿姨的话,你现在小,什么都不懂。”唐琪往扎西碗里舀了一勺稀饭。

扎西:“唐阿姨,我饱了,吃不下了。”

唐琪:“真吃饱了吗?好,阿姨不添了,就把它吃完。扎西,阿姨的饭好吃吗?”

扎西:“好吃,我吃了好多哟。”

唐琪:“以后就在阿姨这里吃饭行吗?”

扎西摇头。

唐琪:“为什么?告诉阿姨行吗?”

扎西不回答。

唐琪:“你叔叔爱你吗?”

扎西:“爱。”

唐琪:“你爸爸和你叔叔什么关系?你在叔叔这里住很久了吗?”

扎西紧闭嘴巴,望着唐琪。

唐琪:“你爸爸哪里工作?他常来看你吗?”

扎西有些想哭。

唐琪:“不想告诉阿姨?”

扎西:“我没有爸爸……”

唐琪:“你没有爸爸?”

扎西:“我爸爸死了,我妈妈也死了。”

唐琪:“——怎么会?扎西,你爸爸妈妈怎么会都死?……不可能啊,扎西,是怎么回事啊?”

扎西:“我爸爸被造**派打死了,他是当权派,州委书记。他被造**派推到高凳上斗争,从上面跌下来摔断骨头了,头也跌着了,造**派不让医,后来就死了。造**派封了我们的家,我、妈妈、姐姐都被赶出来了。谁也不敢收留我们,我们没有吃的东西,也没地方住。我们每天都往很远的山坡上去挖野菜,就在山墺里睡。有一天晚上,我们都睡着了,想不到狼来了。狼先拖我姐姐。我妈妈吓唬狼的声音好大呀,我都被吓醒了。我妈妈和狼拖姐姐,一只手都被狼咬去了。妈妈好痛哟,流了好多血啊,后来就昏死过去了。第二天,我们就沿着河边走,下午我妈妈就再也走不动躺在石头上了。晚上我就陪着妈妈在那块石头上睡,那晚上我妈妈呻吟的声音让我一直睡不着,不知怎么回事我就睡着了。早上我睁开眼坐起来,我没见我的妈妈了。我哭着到处找我的妈妈,我喊啊喊啊,我妈妈就是找不见,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后来走到一个地方,我碰到一位放羊的阿爹。他告诉我说,小朋友,你不用找了,昨天我在水边看见一个淹死的的妇女,从你说的情况,应该是你的妈妈了,因为她的一只右手已经没有了,瞧,那边那个土堆,我已经把她埋了哩,她水边留下的那只鞋,你过去瞧瞧是不是嘛。我过去一看,真的是我妈妈的呀,我抱着鞋哭起来……”

唐琪搂过扎西,紧紧地把脸贴着扎西的脸,心情好怜痛:“可怜的孩子,我的乖扎西……”

扎西:“我妈妈可漂亮啦,可会跳舞啦……”

唐琪:“以后呢?以后你怎么生活?”

扎西:“我拣吃的呗。我到饭馆去拣人家吃剩的东西,有油的盘子我就用嘴去舔。”

唐琪:“你叔叔呢?他认识你爸爸吗?”

扎西:“不嘛,他不认识爸爸。”

唐琪:“你怎么会和叔叔在一起呢?”

扎西:“我叔叔在饭馆里吃饭嘛,他看见我了,他就叫我过去。他买了好多饭给我吃哟,我好久都没吃过这么好的饭菜了。吃完,他问我愿不愿到他那里住,我答应了,于是他把我放进他的车子里,我们一同去买衣服,后来,我就到叔叔这森工局来了。”

唐琪:“你跟了叔叔多久了?”

扎西:“我跟了叔叔三年了。叔叔说,我用不了多少年就会长成大人了,那时就可以自力更生了。”

唐琪:“扎西,阿姨知道你想叔叔,但没了叔叔,你成天疯跑也不行啊。你别到处跑,就呆在阿姨这里行吗?”

扎西:“不,我不。”

唐琪:“为什么?不喜欢阿姨这里吗?你就在阿姨这里吃,这里住。阿姨可会讲故事啦,阿姨会教你识字,唱歌——行吗?”

扎西:“我不,我不。”

唐琪:“是还恨阿姨?”

扎西:“不是。”

唐琪:“那是什么?”

扎西:“我不告诉你。”

唐琪:“你是不是担心你叔叔回来阿姨不放你回叔叔那里去?阿姨不会嘛。阿姨保证,如果你叔叔回来了,阿姨马上就让你回叔叔那里。”

扎西:“我不,不。”

唐琪:“——呃,是不是成了野马了,不想大人管束了?”

扎西:“不是。”

唐琪:“那阿姨就猜不着了。阿姨想,应该是不喜欢阿姨这里,想到你那些王叔叔,冯婶婶那里去?”

扎西:“我看见你这里有那个木人子了。”

唐琪:“——什么莫仁智?怎么又来了?阿姨不是告诉你了吗?你说那个坏蛋莫仁智没住阿姨这里嘛。他又住另一个地方,他管不着阿姨。”

扎西:“我看见他了。”

唐琪:“在哪里?”

扎西指另一张桌上像框。

唐琪:“——呃,你指它吗?小家伙,眼睛真尖啊,真会认人啊。他像在这里,人并没在这里嘛。告诉你,它只是阿姨学校时的一张学习小组成员照,上面有你说那个莫仁智嘛。”

扎西:“喻叔叔说,你和这个木人子是……”

——扎西突然止住话,侧过眼睛,愣悚的目光。

唐琪转过头——门口,莫萨站着。

唐琪:“莫萨,吓唬我们吗?”

莫萨慢吞吞跨进屋子:“不错嘛,听说你带来一个特殊人物,也来见识见识。”

唐琪:“什么特殊人物?不认识吗?郑守明领养的藏族小男童扎西,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莫萨:“我知道是郑守明领养的。我是要看看你是怎样的特殊感情。”

唐琪:“他是一个可怜的孩子,现在成天乱跑,没人管束。萨,我想让他在我这里住下来。”

莫萨:“征求我的意见吗?你的怜悯心也真奇怪,包容万物呀。”

唐琪:“萨,我们现在别说这些行吗?”

莫萨走近扎西,托起扎西下巴:“小东西,吃饱了吗?坐在这里舒不舒服?”

扎西推开莫萨托着下巴的手,向莫投以反感的目光。

莫萨:“嘿,主人了?向我挑衅?”

唐琪:“萨,干吗要这样?这不是逗孩子嘛。他是没有爹妈的孩子,他的父母都死了。”

莫萨:“唐琪同志,你说的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死的,他是怎样一种身份,要不郑守明怎么会喜欢他,把他养起来?”

唐琪:“萨,没必要这样,没必要抱另一种感情。我们不要把大人的心情分摊给孩子。”

莫萨:“我是鉴赏啊,我正在鉴赏啊。”

唐琪:“瞧你,真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莫萨:“怎么不理解?我们善良包容的东廓先生毛毛小妹啊,平常喜欢猫啊狗啊,现在竟然想把一只会咬人的小黑狗也牵进家里来了。”

唐琪抬起眼睛,愠怒地:“你——”

莫萨以目相对。

唐琪:“扎西,你吃饭,再吃一点。”

扎西。

唐琪:“别听你莫叔叔说,他是逗我们玩哩。”

莫萨:“是的,小黑狗,莫叔叔是逗你玩哩,因为你唐阿姨也是在逗莫叔叔玩哩。我和你唐阿姨都相互寻开心,有时是你莫叔叔逗你唐阿姨玩,有时就是你唐阿姨逗你莫叔叔玩,现在正是你唐阿姨在逗你莫叔叔玩。”

唐琪:“扎西,你吃饭,再吃一点。”

扎西。

莫萨伸手拉扎西两只耳朵:“小黑狗,没听见你唐阿姨关心你吗?你肚子还能撑下去吗?唐阿姨问你哩。”

疼痛让扎西“嗷”地叫起来。他两手护耳,流出泪水。

唐琪愤怒了:“莫萨,放手!你太过份了!”

莫萨:“痛了?真痛了?是他痛?还是你痛?”

唐琪:“扎西,坐下,你坐下。”

扎西不坐,向莫萨投以憎恨的目光。

莫萨:“小黑狗,想怎样?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天下?”

唐琪:“扎西,你坐下,坐下,听阿姨说。”

扎西突然挣开唐琪飞奔出门——

“扎西,扎西!”唐琪奔出。

六十九

河滩边,扎西、唐琪前后奔跑。

唐琪:“扎西,站住,你站住……”

奔跑的扎西跑进木垛不见了。

唐琪木垛间穿往,呼唤:“扎西,出来,你出来!”

扎西从一木垛间奔出。

唐琪追上去:“扎西,站住,你站住……”

河岸边山坡。扎西向上攀爬,唐琪下面追赶。

唐琪气喘吁吁:“扎西,别跑啦,你别跑啦……”

扎西回顾,继续攀爬。

唐琪:“扎西,听我说。你听阿姨话,别跑啦,别……”

——唐琪滑倒草丛里。

……等唐琪站起,扎西已踪迹全无。

唐琪:“扎西!扎西!”

唐琪攀爬:“扎西,你在哪里?扎西……”

山脊,风中俯仰的衰草,铅灰的天空。

唐琪头发纷乱:“扎西!扎西!”

……爬上又一个台阶,唐琪看见攀爬的扎西了。

唐琪:“扎西,别跑了,你别跑了……”

扎西顺山奔走。

唐琪一脸痛苦:“扎西,扎西……”

——芭茅蔸草刀似的叶子迎向唐琪。

深草丛。唐琪举步维艰。

唐琪不断扒开叶子:“扎西,扎西……”

——唐琪滑倒。随着“噢——”地一声拉长声尖叫,唐琪顺着陡坡翻滚下去——

……翻滚的唐琪树丛边停住。

一动不动的唐琪。

远处突然响起扎西哀伤的叫号:“唐阿姨,唐阿姨呀……”

——山坡上,扎西身影出现了。

扎西跌跌撞撞,翻滚而下。

扎西寻觅,东奔西突,一边号哭:“唐阿姨,唐阿姨呀……”

树丛下一动不动的唐琪。

扎西发现唐琪了,奔过去。

唐琪眼睛闭合,额上鲜血涔涔渗出。

扎西捧住唐琪脸:“唐阿姨,唐阿姨呀!”他跪地,颤抖的小手揩唐琪额血:“我错了呀,我听你的话嘛,再也不跑了呀!再也不跑了呀……”

第七集

七十

木材加工厂车间里,工人们忙碌着。

车间门口,衣着一新的扎西和小伙伴马六子背着拾柴篓出现了。

杨自荣:“哟,两个伙计,今天上班迟到了嘛。”

牛五升:“呀,扎西公子,你是成心要寒碜叔叔们吗?前天才穿了一套让叔叔们好眼气好眼气的的崭新衣服,今天又来一套,有了新妈是不同嘛,快,过来让牛叔叔瞧瞧。”

扎西不理牛五升,和马六子走进车间。

牛五升:“怎么?扎西公子,有了新妈牛叔叔都不认了?牛叔叔让看一眼都不让看?”

扎西径直走。

牛五升走上牵扎西衣服:“不让看牛叔叔偏要看。——哟,新妈做的衣服好安逸哟,好漂亮哟,牛叔叔的眼睛都晃花了,牛叔叔穿不上摸摸也舒服。”

扎西手肘一拐挣脱衣服,瞪牛五升一眼,走开。

牛五升追上:“牛叔叔今天偏要看,偏要看。说说:晚上你唐阿姨是挨着你睡,还是挨着你莫叔叔睡?”

扎西回过头:“滚你妈的蛋!你龟儿牛大鼓,大鼓牛!”

彭理文:“扎西,莫乱来!”

牛五升:“咦,扎西公子学会骂人了!新妈教的?”

杨自荣:“扎西,马六子,快过来,这里柴多。”

扎西、马六子走过去拾柴。

牛五升:“扎西公子,你记着哟,公然敢骂牛叔叔了。这才到新妈那里几天?就变质了?”

扎西抬起头:“滚你妈的!滚你妈的!”

牛五升:“真好听,真好听。叫我滚到哪里去?滚到你新妈的怀里去?”

杨自荣:“牛五,你逗啥子嘛?二十多岁的人和一个小娃娃家过不去。”

牛五升故意只帮马六子捡柴:“六子,来,叔叔帮你捡。你看人家扎西找了新妈好安逸哟,穿得好漂亮哟。你咋不找个新妈呢?像你这样子,一身油蜡片,叫花子一样……”

——冷不防,一截飞来的木截击到牛五升背上。

牛五升“噢”一声叫起来。

——扎西一脸愤怒圆瞪双目。

牛五升:“哎哟哟,不得了,扎西公子要行兇!”

彭理文:“打得好,打得好!”

牛五升故作痛苦状:“哎哟哟,哎哟哟,痛死我了,痛死我了!”走过去,“扎西公子,好嘛,敢打牛叔叔了!走,我和你找你新妈去,叫你新妈赔医药费!”

扎西弯腰拾起又一截木节。

牛五升逃躲,叫喊:“来不得了,扎西公子来不得了!同志们,不得了,今天扎西公子要放开干哟……”

扎西追赶牛五升。两个人满车间乱转,工人们嘻嘻哈哈看热闹。扎西掷出的木截击中牛五升大腿,牛五升“哎哟”一声,跛逃。众大笑。

牛五升站住,捂着腿:“哎哟,哎哟,我的腿打断了,骨头打断了!哎哟,扎西,牛叔叔已经成残废了,做不得活路了!走,我和你去找你新妈,叫你新妈负责,赔我的脚杆,拿饭给我吃!我不走了,就在你们家睡,在你们家吃饭,叫你新妈天天供我!”

扎西两手叉腰,睥睨的神气:“你龟儿牛传奎,刁德一,老子打死你龟儿子老早!”

众:“扎西,不许乱来!你牛叔叔逗你嘛。”

牛五升:“好嘛,好嘛,我是牛传奎,刁德一。扎西公子要来打倒牛叔叔了,成了蜕化变质份子了。”

扎西愤怒再次被激起,他猛扑过去抱住牛五升大腿张嘴就咬。牛五升挣脱,逃开,尖叫:“哎哟哟,不得了!不得了!扎西公子要吃人了……”

扎西追赶。

工人们热闹了,嘘声四起,加油鼓劲。

牛五升被横在地上的木料绊倒,扎西赶上,拳打脚踢,牛五升左右遮挡:“哎哟哟,打死人了,扎西公子打死人了……”

杨自荣一把抱住扎西:“干啥?扎西!不许胡来!牛叔叔逗你玩嘛,怎么和叔叔较起真来了?”

扎西胸口起伏,无以压抑。

工人们围上来了。

牛五升地上爬起:“历害,小八路大大的历害的有!我投降,我投降!”

彭理文:“牛五,怎么爬起来了呢?地上舒服嘛。”

杨自荣:“叫你龟儿子不要逗,不要逗,你不相信……”

——突然响起哭泣的声音。

——是扎西。

人们走向扎西。

杨自荣:“傻小子,怎么哭?打了胜仗还哭?”

一些工人弯下腰看扎西哭,打趣扎西:“——哟,真哭了?扎老板真哭了?”

彭理文:“扎西,莫哭,莫哭,没事嘛,没事嘛。”

一工人:“看人家马六子;没志气,哭巴狗。”

几个工人:“哭巴狗,背巴篓,拿跟黄猫咬一口;输不起,赢不起,衣裳裤儿脱跟狗穿起;张老八,李老八,有个娃儿没得法;有个人,像兇神,又叨又打又咬人……”

扎西哭得更历害了。

杨自荣:“叫你们不要逗,不要逗!”

人们对扎西挤眉弄眼,渐渐散去。

杨自荣:“我说老三你们呀,一个个吃饭都不长了的逗一个娃儿。牛五,你也活该。前几天你们几个逗他新妈新妈的,扎西就已经很气你们了,你们偏不知趣,见着就逗。现在该舒服了?人家说只有逗娃儿笑的,哪有逗娃儿哭的?你们这样狠心逗他,他怎么不冒火嘛?扎西,你也勇敢些,别管他们,把眼泪收起来,让叔叔们逗一下没啥了不起。知道吗?牛叔叔们是没人给他做新衣服眼馋你哩。就要挺起胸膛给他们说,新妈又怎了?新妈新妈,你们还有不起哩,有本事你去找一个试试?——气都气死他们。”

牛五升凑近扎西:“是嘛,你不懂牛叔叔看见你这新衣服好喜欢吗?”伸出手指:“——来,不记旧仇,和好。勾个手,办酒酒。”

扎西蔑视。

杨自荣:“大家别看着,各人摸着活路。”

牛五升两脚跟一碰,行军礼:“是,执行首长指示!”

工人们散开去。

杨自荣蹲下:“老伙计,走,我们掏山芋去,今天叔叔山芋烤得安逸得很。”

扎西不动。

马六子:“走嘛,走嘛,扎西。”

杨自荣抱起扎西:“好,我们看看去,看看去。”

车间外一个角落里,一堆火烬。

杨自荣用棍从火烬里掏出一只烤得焦黄的土豆:“看,多漂亮!好香!”他拍拍灰,递给扎西:“拿着。”又掏,掏出一只,递给马六子:“来,六子,这是你的。”

马六子接过手,不满意:“好小哟,糊的。”

杨自荣:“不糊嘛,有点糊才香嘛。你比扎西哥哥小嘛,你的肚子也比扎西哥哥小嘛。”

马六子扳土豆糊块,扔掉,咬一口土豆,滚烫使他张大嘴巴,唾沫丝在上下牙齿间牵连。

杨自荣:“烫,别急。”

画外音远处响起:“郑三哥回来了!郑三哥回来了!……”

杨自荣听状——

远处画外音再次响起:“同志们,三炮回来了!郑三哥回来了!……”

杨自荣:“扎西,听见没有?你叔叔回来了!”冲进车间:“你们听见了吗?三炮!三炮回来了!”

一片欢呼,人们从车间里冲出来了。

车间外,坝子里,到处都是“郑三哥回来了”的叫喊,到处都是人们的奔跑。

扎西、马六子加入奔跑的人群。两个瘦小的身影夹在大人群中,马六子背着的背篓颠来晃去……

七十一

郑守明小小的木屋塞满了一屋子的人。郑守明被老人、妇女、儿童、工人包围着,笑语喧哗。

门外,一大群进不了屋的工人们,大家叫喊着,吵嚷着。

杨世铭:“郑老三!郑老三!”

喻筏子:“三哥,我看不见你,看不见你!”

洛桑:“三哥,你瘦了呀,瘦了呀!”

郑守明和大家一一拉手:“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弟兄们,这样不行呀!现在上班时间,怎么都跑出来了呀?大家都回去上班吧!往后就能天天见面了,不能误了正事呀!”

王正乾:“三哥,你知道这多天大家怎么盼你吗?你就出来让大家看一眼,亲一亲,抱一抱吧,你让弟兄们想死了呀,你出来吧!”

牛五升:“三炮,出来让弟兄们瞄一眼,搂一搂!”

喻筏子:“郑老三,你别担心我们占了上班时间,我们回去加把劲就补上了!”

郑守明:“弟兄们,不能违犯纪律呀,不能因为我啊,大家请回吧,请回吧,下了班我会拜望兄弟们的……”

——哨音突然响起。一男人声音:“工人同志们,请大家注意,现在是抓革命促生产时间,请大家马上回到各自生产岗位上去,回到各自生产岗位上去……”

——人圈外,朱川带着手下几个人正在喊。

喻筏子:“别理这家伙!”

洛桑:“这个‘猪儿虫”,马上就爬过来了哩。”

牛五升:“什么东西在叫呀?猪骚精吗?”

众哄笑。

郑守明:“众弟兄,行了,行了!瞧嘛,你们不走等别人来催了。任怎样说,上班时间跑出来是不对的呀!大家走吧!走吧!我郑老三撵人了!”

牛五升:“三哥,行,我们马上走!看着你了我们心里就高兴了!”

王正乾:“众弟兄,三哥说了,我们走吧!”

郑守明:“谢谢大家了!谢谢大家了!”

众工人离开郑守明屋子。

喻筏子:“三哥,再会吃中饭了我们再来看你!”

工人们走完,屋子里剩下十来个老人、妇女、儿童们。

郑守明手牵何舒甲老人:“何伯伯,你腿脚不方便嘛,老三我这出来了是会来看你的嘛。”

何舒甲:“没关系,没关系,听说我这三娃子出来了,心里高兴啊。”

小女孩声音:“郑三叔!郑三叔!”

郑守明看见了德西泽仁妻桌玛抱着的两岁女儿金珠,迎过去,抱过她:“哎哟哟,小珠珠,亲亲,亲亲,三叔好多天没见着我们的乘乖妞了!”

小金珠“咯咯”笑,揪郑守明胡髭。

桌玛:“轻点,轻点,别把三叔胡子揪下来了!”

郑守明:“哟,小东西,没注意几时连里面的槽牙也长出来了,就要生齐了嘛!”

冯二婶:“郑三叔,人家珠珠每天都要念叨你哩。”

何舒甲:“珠珠,怎么这两天没见拖三叔成都给你买的小鸭鸭了呢?”

金珠一下子不说话了。

一小男童声音:“小鸭鸭拖不动了,珠珠把他弄坏了。”

——原来说话的是小六子。

金珠生气地举起手:“打你!打你!”

郑守明:“哟,马六子,小扯蛋,怎么了?背这么个篓?”

马六子:“我有烤山芋,杨二叔给的。”举起土豆。

何舒甲:“扎西,怎么了?叔叔回来了躲在一边,一声不吱?”

扎西别过眼睛。

郑守明:“扎西!”

扎西不看郑守明。

郑守明走过去,蹲下,把住扎西:“小子,怪了,怎么见了叔叔这样?”

扎西头偏得更兇。

郑守明揽过扎西:“对不起,委屈你了,叔叔这些天委屈了。”

冯二婶:“郑三叔,你还没看出吗?扎西是不好意思啊。”

郑守明:“怎么回事?怎么会不好意思了?扎西,告诉叔叔。”

冯二婶:“郑三叔,你看看扎西现在穿的什么衣服?——告诉你,人家现在有新妈了。”

郑守明审视扎西:“——哟,小子,叔叔还没注意到哩,这么漂亮!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新妈?”

马六子:“扎西打牛五叔了。牛五叔说他有新妈,他就捡木戳头掷牛五叔。”

郑守明:“你们把我说懵了哟。扎西有什么新妈?谁是新妈?”

何舒甲:“老三,你恐怕万没想到吧?就是那个才来的把你整进牢里的精怪婆娘呀!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走后天天不沾家的野扎西,让她不知想了什么法,竟让他乖乖住进她的家,把他管起来了。对扎西是好得没法说,每天教书识字,教规矩,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怪就怪在扎西这小子就服她管,我们平常叫他也不听嘛,这小子被她灌了什么迷魂药了?”

郑守明:“何伯伯,你说的谁呀?哪个是妖精婆呀?”

何舒甲:“老三,我这样说你都不明白?就是那个听说是个大学生,人家叫小唐的呀。”

郑守明:“——嗬,有这回事?扎西,果真跟了唐阿姨了?”

扎西好尴尬。

马六子:“郑三叔,他们乱说!扎西哥哥不是找了新妈了,唐阿姨不是新妈,她不是新妈!”

冯二婶:“扎西,当着你叔叔说。我叫了你好几次,告诉你那是个整你叔叔进监狱的坏婆娘,她是搞计策,你不要上她的当,不要进她的家,你硬不听,硬要捱在那个妖精那里。现在你叔叔回来了,你和你叔叔说清楚。”

扎西白一眼冯二婶。

郑守明搂过扎西:“小子,行嘛,只要有人管就行。叔叔就还一直担心你哩。告诉我,喜欢唐阿姨吗?”

扎西不回答。

郑守明:“说,喜欢唐阿姨吗?”

扎西咬紧嘴唇。

桌玛:“扎西,和你叔叔说嘛。”

郑守明:“喜欢吗?”

扎西眼里流出泪水。

郑守明:“别怕,叔叔不会责备你。告诉叔叔,喜欢唐阿姨吗?”

扎西点一下头。

何舒甲:“——呵哟,这个娃娃哟,白养了,叔叔白养了!变得好快哟!”

郑守明:“唐阿姨爱你吗?”

扎西:“爱。”

郑守明:“以后……就跟着唐阿姨,行吗?”

扎西突然叫号:“不嘛,我不嘛……”

郑守明:“为什么?唐阿姨那么爱你,对你那么好,你也喜欢她,有什么不行嘛?”

扎西跳号:“我不!不嘛,不嘛,我不嘛……”

郑守明:“叔叔不是不想带你,叔叔是为你着想。你跟着唐阿姨,比跟着叔叔强多了。如果你愿意,叔叔会很高兴,叔叔绝不会怪你。”

扎西泪水纵横:“不!不!我不!我不嘛!我不嘛……”

郑守明:“扎西,你听我说,真是唐阿姨愿意管你,对你是多么好的事啊,你以后就一辈子都好了,跟叔叔是受罪啊。”

扎西好委屈:“……人家唐阿姨说好的,你回来了我就过来……不是我要住她那里,是她要我住她那里的……我不答应她,唐阿姨好伤心啊……”

郑守明:“扎西,唐阿姨是怕叔叔回来要人嘛,现在叔叔同意你过去嘛。你也知道,叔叔忙,没有精力管你,也缝不起衣服,你跟着叔叔只能受罪啊,叔叔应该成全你嘛。”

扎西悲愤至极:“不许你说!不许你说!”扬手打郑守明脸。

众:“扎西!不许胡来!怎么敢打起叔叔来了!”

何舒甲:“嗬,这个娃娃,现在就敢打叔叔了,往后要骑到人头上拉屎了!”

扎西:“我不去嘛,不去嘛!”

郑守明。

冯二婶:“扎西,你知道你是怎样来的吗?你知道你叔叔多么爱你吗?你一个孤儿子娃娃,你叔叔这几年为你吃了多少苦哟……”

郑守明:“……扎西,这样好不好:真要和叔叔捱苦,叔叔也不撵你,既然还住叔叔这里,我们下午告诉你唐阿姨一声,让你唐阿姨知道。如果往后过不惯叔叔这里了,想唐阿姨了,你也可回你唐阿姨那里去,行吗?”

扎西。

郑守明:“回答我,行吗?”

扎西:“唐阿姨说了嘛,你回来了,我就不到她那里了嘛!我不去她那里了!我不去她那里了!”

郑守明一拍扎西:“浑小子,还有什么好叫的?叔叔同意你嘛,眼泪收起来,收起来……”

七十二

傍晚,行走在安静宿舍区的郑守明和扎西。

唐琪住所前,郑守明、扎西站住。

木门半掩着,里面亮着灯。

郑守明俯近扎西耳边:“先别声张,悄悄进去看一看唐阿姨在不在。”

扎西:“在嘛,在嘛,唐阿姨里面有灯嘛。”

郑守明:“你嚷什么?叫你小声点!——去,悄悄进去看一眼,别让唐阿姨看见。如果有那个姓莫的在里面,我们就不进去了,改天再告诉你唐阿姨。”

扎西点头,蹑手蹑脚走向门边,把头挤进门缝——缩回,摇头。

郑守明扬手示意:进去!进去!

扎西身子挤进门里。

——很快,唐琪声音响起:“——呀!谁?吓我一跳!——扎西!你搞什么鬼?偷偷摸摸的!出什么事了?你外面肯定惹下什么事了!瞧你样!——告诉我,是不是又和别人打架了?”

扎西声音(略显慌乱):“不,不,不是,我没,没……”

唐琪声音:“你瞒不了我!瞧你慌慌张张的样子,肯定是和小朋友打架了!”

扎西声音:“不,不是,我没和别人打架。我是和我叔叔一同来的,我不住你这儿了,我们是来向你道谢的。他叫我进来看看木人子(莫仁智)在不在……”

唐琪声音(兴奋)地:“——你叔叔?——他回来了?”

扎西声音:“他来了,我们一起来的,他就在门口。”

唐琪声音(欣喜地):“——真的?”

——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很快,门打开,唐琪从门里站出。

——郑守明。

两人目光——

唐琪:“——呵,郑师傅,进屋坐。”

郑守明:“我们谢谢你,谢谢你对扎西的照顾。”

唐琪:“瞧你,说哪里了?快,进屋坐,进屋坐。”

扎西拖郑守明:“叔叔,走嘛,走嘛,请进屋嘛,唐阿姨屋里可好玩哩,你看看唐阿姨给我铺的小床嘛。”

唐琪:“请,请。”

郑守明:“谢谢你,谢谢你了。我来是想告诉你一声,我既然回来了,就不能让扎西再给你添麻烦了。已经说好了,扎西今晚就挨我睡。真要感谢你对扎西的照顾,这孩子淘气,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

唐琪:“没嘛,也没什么麻烦嘛,扎西很乖哩,真的,扎西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哩。扎西,就要走吗?阿姨还真舍不得哩。”

郑守明:“扎西,向唐阿姨行个礼。”

扎西鞠躬:“谢谢唐阿姨,谢谢唐阿姨。”

唐琪上前搂住扎西,动情地:“扎西快别这样,别这样。我真高兴,只要你叔叔回来就好。扎西,以后常来看阿姨啊?行吗?”

扎西点头,使劲点头。

郑守明:“我们就走。扎西,给阿姨说再见。”

扎西招手:“唐阿姨再见,谢谢唐阿姨。”

唐琪眼睛濡湿了。

郑守明、扎西离去……

唐琪。

七十三

郑守明和扎西走在路上,一前一后。

郑守明:“扎西,你怎么这么蠢啊?你不懂叔叔的意思吗?叔叔叫你悄悄进去看一眼,看那个姓莫的在不在,你怎么要告诉唐阿姨,说是叔叔叫你这样做的呢?你不知这样会让叔叔多尴尬吗?”

扎西嘻笑:“你没说叫我不要告诉唐阿姨嘛。我刚进去,唐阿姨就看见我了,我有什么办法嘛?我们本来就是来找唐阿姨的,怎么会不让唐阿姨知道呢?”

郑守明:“嗬,这么没用的家伙,还找理由哩,你不知叔叔脸上多烧吗?……”

第八集

七十四

连绵秋雨,群山迷濛。

两辆载货汽车风雨中行进。

汽车驶近——驶过——蓬布遮着的第一辆车车厢里靠坐着睡眼矇眬,七歪八倒的十多个森工局勘测队队员。第二辆是郑守明开的车,他的旁边杨队长,雨蓬盖着的车厢里从车后望进去可以看见堆着勘测用具,帐蓬,蔬菜等。

七十五

两辆车停在下坡路上,细雨纷飞。

山石垮下,把公路拦腰堵断。杨队长、郑守明,司机老吴等几个站在塌方前指手划脚。

前一辆车车厢前蓬布被掀开,现出几双男女队员张望的眼睛。

杨队长向眼睛们发话:“除女同志外,男同志都下车,拿工具清理塌方!”

男队员纷纷下车,后面车上拿工具。

塌方清理工作开始了,队员们铲土、搬石、砍树……

杨队长、郑守明吃力掀动一块巨石。

莫萨把严为君砍断的树枝拖到路边,扔下悬崖。

泥水在劳作的人们脚下流动,一片铲土、运石、砍树的声响。

铲起的泥土,搬运的石块……

雨。

车厢里张望的唐琪等三个女队员的脑袋。

莫萨拖一枝树干,泥水中差点跌一跤。

泥土、石块被纷纷扔下路边悬崖……

干活的郑守明。

司机老吴手背揩一下脸上雨水:“老杨,你选的好天,刚出门就四面夹击了!”

杨队长:“有什么办法呢?上级任务嘛!”

严为君、赵发、李志文一同拖树桩篼。

已经清空小半的塌方。

郑守明察看已有两米多宽的路面:“队长,我看不用再弄了,已经能过了。”

老吴:“那就行了吧。”

杨队长:“同志们,就不干了吧。”

队员们“嗬”地一声呼喊,停了工具。

大家跑到路边沟里洗手,弄去胶鞋上泥土。

杨队长向大家散烟:“都辛苦了,都辛苦了!”

赵发看烟上牌子:“嗬,队长,你们当领导的是行嘛,抽金沙江,今天这么高级!”

杨队长:“我哪里敢抽什么金沙江啊,朋友成都来给的,也就只这一包了。”

严为君:“老吴,你的春耕烟今天就见不得客了,让它排队到明后天吧。”

老吴:“没人烧我的烟正好,我还节约些哩。”

杨队长:“老吴,小郑,今天这路况,你们看能到224场吗?”

老吴:“嗯,也说不清啊,只能走着瞧了,路太难行了呀!”

赵发:“我看根本赶不到224了,能到二道梁子就最好,那片河滩地最好支帐蓬。”

严为君:“我赞成,这路太难走了。”

杨队长:“但是应该努力争取啊,车上还装着224场的菜哩,电话里人家向局里催了几回了,工人们已经吃了半个月的盐巴拌饭了。”

“噢——”突然响起女人们的尖叫声!

——队员们惊了!

前一辆装着女队员的车正缓缓下滑,车头前蓬布里姑娘们伸出头手,尖叫、呼喊、惊恐、乱作一团。

男人们冲过去,拼命撑阻下滑的汽车。

莫萨向唐琪挥手,叫喊:“唐琪!跳车!快跳车!”

石块、树段被投掷到车轮下……

郑守明迎着汽车,把一截碗口粗的树段一头插到车前杠下,另一头用肩膀顶住,欲阻止汽车下滑。汽车巨大的惯性推挤着树段,汽车继续前进,郑守明节节后退。

一片杂乱的叫喊:“老(小)郑!郑守明!危险,危险啊……”

郑守明没有逃开,他拖出树段,从新插到车下,顶阻下滑的汽车。

汽车犁着树段前进,但速度明显慢下来了……突然,郑守明脚下一滑,他摔倒,下滑的汽车倾刻逼近郑守明,随即将他吞没……

一片惊恐叫喊:“老(小)郑!老(小)郑呀……”

杨队长疯了似地:“快,快呀,阻住汽车!”

人们扑上,大家七手八脚,死命推撑汽车。不知是人多拼死的力量,还是汽车无法越过郑守明身体,车站住了。

——好险!汽车已到悬崖边上。

杨队长:“快,快!救小郑!”

大家七手八脚把郑守明从车下拖出。

杨队长:“快,抬到边上。”

一身泥水的郑守明闭合着眼睛。

“老(小)郑!”人们一片喊。

郑守明眨眨眼,睁开眼睛望着大家:“——就这样过来了?我以为我死了哩。”

杨队长:“小郑,伤着哪里了?你觉得怎样?”

郑守明:“没觉出伤着哪里了嘛,看来是死不了啦。”

严为君:“好个小子,你还大大咧咧开玩笑。叫你先别忙动,好好感觉一下,看看伤着哪里了?”

郑守明:“嚯,这东西还要慢慢感觉吗?”说着抬腿,扭身,伸胳膊:“——好的,这些零件应该没问题。”

严为君:“家伙,你创造什么奇迹了?人卷到到车下毫发未伤,这是不可能的事哟。”

杨队长:“你等等再说,现在先别动,这种情况有时有些伤当时没感觉,尤其内伤。”

郑守明:“外伤大零件没问题,会有内伤了?”一下撑坐起:“——敢有什么?——完全没什么不好感觉!”站起身蹦跳:“——如何?我老郑不坏金身,谁敢侵渎?”

杨队长:“——连毛皮都没伤着?不可能的事哟。”

郑守明:“这么厚的衣服,会有什么呢?本来嘛,这么多人撑车,它已经就快要停下了,再加上老郑这一大块横阻下去,这一吓,它敢不站住?真敢冒犯,敢从我老郑身上碾,看老郑我不一背把它拱翻!”

“——呵呵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杨队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真想不到情况会这样好,你是把大家吓着了啊。”

严为君:“你小子,真是天人一个嘛。”

赵发:“哎呀呀,刚才这一幕,让人余悸啊!”

“呜呜”的哭声——三个女人挤进来了。

张楠边哭边鞠躬:“郑师傅,谢谢你,谢谢你了……”

荣莉:“小郑,是你救了我们呀!”

郑守明:“荣姐,张姐,是要烧我脸吗?大家都救车,我老郑滑倒倒成英雄了?”

杨队长:“小郑,真要说,今天这车真是你的功劳啊。要不是你那么不要命,你看这车,已经到了悬岩边上了嘛。”

郑守明:“杨队别扯我说事,本来是大家的努力嘛,我一个人会让车停住?没大家舍命撑车,我老郑已是粉身碎骨了。”

杨队长:“瞧你这样子,快去,把身上这泥水衣服换了。”

郑守明望大家笑,走开……

货车厢里,郑守明笨手笨脚脱泥湿衣服。

颤抖水湿的手指掏衣服包里零杂东西。

他打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送到嘴边衔上,火柴点燃。

被脱下的衣服使劲擦头、脸,然后扔到角落里。

他开始脱裤子。

他把头探出车厢外——没有人注意他。他松开皮带,裤子落下,露出穿着裤衩的多毛的微微颤抖的大腿——触目惊心:整个左腿髋关节处一大片血淤!

郑守明目光停住了。

他手指按压血淤外侧。

——他焦了脸。

他把一块草纸轻轻拭了拭伤处血迹。

他提上裤子,扎好皮带。

木然的他靠着车厢长久一动不动……。

人们说话声传来。发动机开始发动。

老吴声音:“没问题,完全正常,刹车也是好的。”

杨队长声音:“没问题就好。应是路滑,又是下坡,车站不住了。”

郑守明笨拙翻出车厢,下到地上。

杨队长:“小郑,换好衣服了吗?有什么没有?”

郑守明:“没什么,能有什么呢?”

杨队长:“这样最好,大家就都放心了。同志们,准备好了吗?现在我们上车!”

队员们一声呼喊,大家陆续翻进前一辆车车厢。

郑守明上驾驶室时他的腿似乎有些瘸……等杨队长坐上去,汽车发动起来。

七十六

早晨,群山,阳光。

从山上望下去,沐浴在晨曦中的溪流、森林、公路、木垛、小木屋……

七十七

溪流中,勘测队员们涉水过河,大家你牵我扶,嘻嘻哈哈……

七十八

勘测队员们山野间行进。

七十九

海子边,行进的勘测队员们。

八十

雪山下林地。

笔直高耸的冷彬,森绿的树冠上片片积雪。

队员们在林地间勘测作业。

远处严为君从镜子边直起身,摇手:“好了,好了!”

郑守明拔起花杆,走向另一处。他爬坡的姿态,似乎腿有些不得劲。

杨队长等郑守明走过身边,扔下铅笔:“小郑,你站住。”

郑守明停下——

杨队长走上前去:“你的腿怎么回事?是不是前天救车,伤情发作了?”

郑守明:“开什么玩笑哟?什么伤情发作?什么意思?”

杨队长:“你走两步我看看。”

郑守明走两步。

杨队长:“嗯,是有点不对。”

“莫明其妙。”郑守明走开。

杨队长趁上两步,捉住郑守明:“哪里走?裤子褪下让我看看。”

郑守明:“逗我玩吗?公然捉弄起手下来了,叫我褪裤子?”

杨队长:“别心虚,如要证实你自己,你必须褪。”

郑守明:“你放哟,工作时间,哪个和你开玩笑?你没见那面不远就是女同志?”

“小伙子,需要这么逞强吗?”——杨队长突然捏郑守明左腿,郑守明“噢”一声,呲牙裂嘴。

杨队长:“——如何?小伙子?这两天我一直观察,肯定伤得不轻。为什么要暪着?没必要嘛。现在我命令你:山上这活不用干了,马上下去休息,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郑守明:“干吗小题大作?老实告诉你,真的没事,只是一点小擦伤,当时真的没感觉,224场洗澡才发现。去医务室要了点碘酒。这两天路走多了,裤子擦着,是稍有点痛,但这点擦伤根本不算什么嘛。你让我下去能行吗?我一个人在下面怎么混呢?跟着队伍总热闹些嘛。”

杨队长:“嗯,你这光景恐怕不是一点小擦伤吧?人都压到车轮下了,汽车那家伙硬是对你手下留情?你不用瞒我了,告诉你,你必须服从命令,回营地休息……”

——“嘭”

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

杨队长、郑守明扭头——目露惊骇!

——对面山坡,山上积雪崩泻而下,一路摧枯拉朽,弄折树干,漫过林木,一片可怕的“刮刮杂杂”声……

杨队长:“大事不好,雪崩!赵发他们在那面,快,有可能出事!”

两个人向雪崩方向奔跑——隐约可闻远处勘测队员们惊慌的叫嚷声,严为君等向着对面山坡奔跑。

八十一

向着雪崩奔跑的勘测队员们。

远处传来女人的哭号声:“快来人呀,救命呀,快来人呀……”

勘测队员们跑近,看见抱做一堆的几个女人了。

杨队长:“说!说!谁在下面?有几个?”

崩雪还在泻下。

唐琪爬近杨队长,抱住腿,号哭:“救救他吧,救救他吧,杨队长,莫萨,莫萨呀……”

杨队长:“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唐琪:“我看不见他了,看不见他了……他就在下面呀,那些轰隆隆的雪把他打到下面去了呀……”

杨队长:“唉,这雪崩怎么会起这么早哟?赵发,还有谁在下面?有几个?……”

赵发:“我们离得远,都跑出来了,应该就只有莫萨。”

唐琪:“快呀,快呀,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杨队长:“天啊,怎么会出这号事啊?怎么会出这号事啊?”

唐琪:“杨队长,怎么了?你们怎么了?快呀,快下去救救我的莫萨呀……”

杨队长:“小唐同志,对不起,我们不是能救不救啊,你是不懂,这号事是救不了,没法救啊。”

唐琪:“天呀,怎么说?你怎么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的莫萨为什么就不能救了?为什么就没法救了?你们应该尽力而为呀,不能见死不救呀,他就在下面呀,就在下面呀,快呀,快点下去救我的莫萨呀……”

严为君:“小唐同志,你初到林区,你不懂什么叫雪崩,这号事真的没法救呀,真的救不了啊。”

唐琪转身抱住严为君腿:“你们说什么?你们说什么?为什么不能救了?为什么救不了了?为什么呀?为什么呀?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

雪泻下……

杨队长:“小唐,如果能救我们是一定会救的呀,你是不懂啊。这样的还在生发的崩雪,逃都逃不及,人要往里凑等于是找死啊。就算崩雪你能逃过,没能淹你,但这样铺天盖地的雪堆你哪里找人去?而且就算能找到,人埋在雪里只要三两分钟就因窒息停了呼吸,能救出也不会是活人了,因此现在下去救人是不妥当无实际意义的了。一般通行的做法,只能是等第二年雪化后找回死者尸体了。没法了,真的没法了。”

唐琪:“天呀,天呀,杨队长,你们不能这样啊!我不管你们说的!我不听你们说的!无论如何,请你们救救我的莫萨吧!他应该还活着,你们不能眼看着他埋在雪堆里让他死呀!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呀,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快快下去吧,快呀,快呀,杨队长,救救他吧,救救他吧……”

赵发:“小唐,杨队长说的是真的,雪崩基本是无法救的。明年天热雪化了,或许会找见他,现在下去真没用了。”

唐琪:“不能啊,不能啊,你们不能眼看着我的莫萨埋在雪窝里啊!天啊,天啊………”突然站起,跌撞奔出:“萨,我的萨,你在哪里呀——”

杨队长:“快,抓住小唐!”

赵发一把把唐琪拖住:“你不要命了?不能呀,不能呀!”

唐琪手探出,直勾勾双目注视沟下:“萨,萨,你在哪里?……天呀,我的莫萨,我的莫萨呀——”突然失去知觉,扑地。

众:“唐琪,小唐!”

人们扶起唐琪。唐琪双眼紧闭。

众:“小唐,小唐!”

女队员荣莉:“天呀,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有这种事啊?”

突然一个声音:“——谁?是谁下去了?”

众注目——

不远的地方,一个男人的身影正迅速滑向坡下。

老吴:“——哎呀,小郑!是郑守明!”

杨队长一跺脚:“哎呀呀,怎么得了哟?这不是拿命去丢吗?而且现在郑守明是有伤啊!”大呼:“小郑!郑守明!你不能去啊!回来!你回来!……”

众呼:“郑守明,小郑,郑三哥,回来,回来呀,危险……”

——郑守明已经越滑越远,很快被坡遮挡住,看不见了……崩雪泻下……

八十二

沟底,趴在崩雪中的郑守明爬着,搜寻着。

松雪埋住了郑守明半个身子,野兽似的他呼哧呼哧喘气,攫取的目光,这里抠抠,那里刨刨。

郑守明绕过一座雪堆,突然,他的目光定住了——

几公尺外,松雪中露出半截眼镜镜腿。

郑守明疯狂爬过去——

他疯狂扒雪,扒雪……

近两尺深的坑,里面什么也没有,郑守明爬开。

眼镜四周,郑守明这里扒扒,那里扒扒……

突然,一个地方露出人的手指。

郑守明疯狂爬过去。

郑守明疯狂扒雪……

一尺多深的坑,现出人的衣服……很快,随着雪块飞出坑外,现出人的头,颈……

疯狂扒雪的郑守明。

莫萨上半身显露出来了。

近一公尺深的雪坑,郑守明身子深深陷进雪里。

雪块不断飞出坑外。

莫萨身子越显越多,渐渐大部暴露。

郑守明坑底捉住莫萨双臂往上拽,搂拖他的屁股。

莫萨终于拔出来了。

郑守明吃力把莫萨往坑上推,好几次都失败。

郑守明身子陷得好深。他大口喘气,不断吃力拔出自已,拼命扩展雪坑,压低坑沿。

几乎是把莫萨托在头上,莫萨身子终于顶出坑沿,翻滚出去。

郑守明已经陷至近腰深了。他挣扎,蹴压,终于拔出双腿。蹬蹋着坑沿雪块,扒拉下大块积雪,努力往上爬,一点点往上爬……终于,他胜利了,爬出坑沿的他翻滚出去。

几十米外,有人爬过来了。

郑守明对莫萨施行人工呼吸。

爬过来的是杨队长、严为君。

杨队长惊喜了:“找着了?找着了?”

严为君:“还有救吗?”

郑守明:“似乎有心跳,幸好埋得不算深,看看能否救过来。”

杨队长:“辛苦你了。真想不到小郑你创造奇迹了。来,我来。”

杨队长替莫萨施行人工呼吸。

郑守明瘫软下来了。

杨队长:“嗯,小莫命大啊,应该有救,似乎有呼吸了。”

严为君:“来,我也试试。这松雪里不好做事——呀,小莫会动了嘛!他活了!他活了!”

杨队长:“不用再做了,这里危险,马上转移。”

三个人拖推着莫萨前进,离开雪崩区。一路上留下压爬过后的深漕。

八十四

陡坡。严为君背着莫萨,三个人艰难上爬。

每一步都很困难。杨队长、郑守明在后面推莫萨屁股。

只很短的路,严为君滑了好几次。他双腿发颤。

郑守明:“为君,让我来。”

杨队长:“用不着你,把人给我。”

郑守明不让:“什么意思?我汉子也比你们大嘛。你比我还能背?”

杨队长:“我的大老弟,叫我怎么说你呢?有必要这么硬撑吗?你大前天才从车下拖出来,真不要命了?”

郑守明:“我告诉你我没事嘛,你又来了。”

杨队长:“不行,已经没有你的事了。为君,我俩分着背,把人给我。”

杨队长硬拖着把人背到背上。

郑守明:“我成了五保户了?——好嘛,好嘛……”

艰难的路程。

几个人你推我拖前进。

莫萨杨队长背上呻吟起来。

严为君:“哟,小莫醒来了!小莫!小莫!你莫动,莫动,我们背你爬坡。”

莫萨似乎不听,醒过来的他显得很烦躁,他不停动弹,越来越历害。

杨队长几乎不能背了:“小莫,你熬熬,别动,现在正爬坡,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呀。”

莫萨可能还没有清醒的意识,他呻吟,动弹不停止。

郑守明生气地:“动个卵!你家伙没见人背得多么吃力?再动扔下沟里不管了!”

杨队长腿下几步打滑,莫萨差点摔下。幸好严为君和郑守明扶着——坡太陡了。

郑守明不由分说,扯过莫萨手要背上:“老杨,你放开!放开!”

气喘吁吁的杨队长已经拗不过,只好任由郑守明夺过去。

严为君:“守明,你今天是严重透支了。慢些,慢些,危险……你力气还没用尽么?”

郑守明:“今天也没干啥嘛,就跟着你们插插花杆。论身板,我应该比你们都强,这上上下下几步路应该没问题。”

杨队长:“小郑,小心啊,别太快了。”

“阿呵——”的吆喝声。

——上面激动的人群已经看见杨队长们了。

严为君、杨队长向上面挥手:“呵呵——,呵呵——!”

几个男队员奔下来了,迎接这胜利的队伍。

李志文、赵发一边下一边叫:“找见了?找见了?活的吗?”

杨队长:“同志们,多么让人激动不敢相信的事情啊!郑守明同志竟然不顾危险下到沟里把莫萨同志找到了,而且把他救活了!”

“噢噢……”众一片欢腾。

男队员奔近,包围了队伍,围住了莫萨。

莫萨依然闭着双眼,躁动不安。

大家抢着接过郑守明背上的莫萨。

一群人簇拥着莫萨前进。

上面没下来的女人们雀跃着。

严为君:“告诉小唐吧!我们把她的莫萨找回来了!我们还给她一个活着的莫萨!”

杨队长:“小唐醒了吗?醒了吗?”

李志文:“她醒了,已经醒过来了,听到这消息她该多高兴啊。”

杨队长:“同志们,姑娘们,拥抱你们的英雄吧!向郑守明同志致敬吧!”

张楠、荣莉鼓掌,跳跃。她俩也情不自禁奔下迎接近前的队伍。

簇拥的人群把莫萨放到了羊皮大衣上。

赵发:“莫萨同志,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荣莉:“小莫,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你从新回到的世界吧,看看你可怜的唐琪吧!”

张楠:“唐琪,唐琪啊,你来看看吧,你的莫萨回来了。他回来了。”

唐琪嘤嘤的哭泣声传来:“萨,我的萨……”

——人们把虚弱的唐琪掺过来了。

唐琪几乎是爬着扑到莫萨身上,她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凄惨嚎哭。

荣莉:“唐琪,就哭吧,放开哭吧!”

姑娘们都在流泪。

男人们静默了。

唐琪抚摸莫萨的脸,抚摸他全身,任泪水恣流:“……萨,萨,你真回来了吗?真回来了吗?……你睁开眼睛看看我,看看你的毛毛吧,你的毛毛就在你眼前,你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赵发向杨队长要烟抽。

唐琪:“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

李志文:“小莫呀,你真是幸运啊,谁能想这号事你还能拣回来一条命来呀!”

严为君:“也真算是奇迹了,我们谁也不敢想也不敢做呀。”

唐琪:“能看到我吗?你能感觉到我吗?你点点头,你让我看看你。你别老闭着眼呀,你就点点头,你就点点头嘛……”

莫萨流泪了。他的头轻轻点了一下。

唐琪欣喜了,她捧着莫萨的脸:“萨,萨,你是回来了?你是真回来了?我看见你了,我已经看见你了,我可怜的萨……”

杨队长:“小莫,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莫萨点头。

老吴:“小莫,你知道吗?多亏人家郑守明呀,谁知道你会捡回活命哟?这阵仗我见过多次了,从没见埋了还能抠出活人的。有一次我的车就差点点呀,那家伙刹地下来,我前面的车顷刻就没了影——哎,郑守明,郑师傅!”

人们找郑守明。他坐在远远的雪地里。

“郑师傅哟!”唐琪奔过去,冲着郑守明,“嗵”一声跪下,磕头,不停地磕:“谢谢您,谢谢你救了莫萨,我们谢谢你,谢谢你……”

郑守明站起:“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唐琪抬起泪脸:“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了,我们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郑守明抬腿走开去。

唐琪奔过去,再跪:“郑师傅,原谅我们的从前,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哟……”

郑守明:“小唐,你这样成什么嘛?你起来,别这样。”

唐琪:“请原谅……请接受我们真诚的谢意吧……”

郑守明:“你这样弄得我不好嘛。快,大家都一个单位的同志,这样让人笑话嘛。”

杨队长:“小郑,小唐是真心啊,你就受她一拜嘛。”

郑守明:“杨队,你也来跟着胡扯了?小唐,你起去,起去!不然我不高兴了!”说着走开。

杨队长扶起唐琪:“小唐,就算了,这人就这号脾气……”

——“刹”山上一大团积雪倾泻而下。

杨队长:“同志们,不能在这里呆了,我们马上转移。”

队员们背负起莫萨,搀扶着唐琪离开。

第九集

八十五

早晨,群山。

顺山沟小溪边架着一长溜帐蓬。

勘测队员们整装待发。

杨队长面对队列整齐的队员们:“同志们,请大家翻开《毛主席语录》第一页第一段,现在我们共同学习。”

众:“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杨队长:“第一百七十一页第三段。”

众:“什么叫工作?工作就是斗争。哪些地方有困难,有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我们就是为着解决困难去工作,去斗争的。越是困难的地方越是要去,这才是好同志。”

杨队长:“今天我们的工作区是第十一号。希望大家注意安全,团结互助。昨天由于发生了异常情况,今天唐琪同志就不用上山了,留下照顾莫萨同志。另外,郑守明同志可能由于过度劳累,昨晚出现身体不适,现在还躺着。我看了看他的情况,强令他留下了。唐琪同志也请对郑守明同志留个意,随时看他有什么需要,端端水熬点稀饭什么的。”

唐琪面露惊讶:“——怎么了?郑师傅他怎么会?……”

杨队长:“同志们,现在我们出发。”

唐琪……

队员们朝山上走。

八十六

躺在帐蓬里地铺上的莫萨。帐门掀开,唐琪钻了进来。

唐琪走到莫萨头前,蹲下,笑:“——哟,醒着嘛。今天好些了吗?”

莫萨淡淡的目光。

唐琪:“昨晚睡得好吗?”

莫萨:“也行。能迷迷糊糊。脑袋好沉,胸口也堵。”

唐琪:“我想慢慢会改善的。”

莫萨:“真没想到第一次上山就碰上这种倒霉事,差点命也丢了。”

唐琪:“过了就好了嘛。冷吗?来,我给你暖暖脚。”

莫萨:“你不用上来,你就坐我身边就行了,只要让我能看到你。昨晚一直不停的乱糟糟的梦,今早醒来我一直想着生命这个问题。什么是世界?生命?灵魂?现在我觉得它们是多么迷幻啊,世界在我面前突然那么陌生啊。”

唐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会有这种心态?”

莫萨:“一些从来也没想过的事,都突然奇怪的闯进脑际,而且纠缠不清。”

唐琪:“我想这与你昨天噩梦般的遭遇有关,随之而来的冲击是会很大的。——瞧,我忘了什么了?知道吗?郑师傅为了救你不舒服了,今天杨队长叫我留下照顾你和他,只顾这里说话了,我看看他去。”

莫萨:“他这种人会有什么不舒服啊?昨天还好好的嘛。我已经听见杨队长的话了,你知道杨队长为什么叫你留下吗?因为他知道我们的关系,把你留下是为了照顾我。至于郑守明,他是自以为有功借故偷懒,杨队长也是碍于情面,顺口说一句,你就把它当真了?”

唐琪:“你……怎么这么说?萨,天啊,你的生命是郑师傅找回的呀!再怎样的宿怨、仇恨,这大恩大德还换不回吗?你为什么不记别人的恩,只记别人的仇啊?昨天的事,难道你就忘了吗?”

莫萨:“唐琪同志,我和你的根本区分是立场。阶级的对立是不可改变,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你的单纯、善良,因为你的莫萨被救,这件事可以使你柔软的心得到感动,但我却从中感到敌人变着手法的进攻。如果天底下的阶级敌人都学着郑守明,让你感动、原谅,你的眼睛里还会有仇恨,有阶级斗争吗?同志,你这种认识多么危险啊。”

唐琪:“少来你那套阶级吧。所谓的阶级异已份子,只是你们打的嘛。就算他是敌对阶级,既然是人,总该有起码的人的道义嘛。不承认道义,干吗别人又该冒着生命危险下到沟里去救你?”

莫萨:“——嗬,你的意思是现在该轮到我们对他报恩了?”

唐琪:“说报恩是侮辱,因为他或许从没想过让别人对他有报答。我只想说,我们也应该像他,在别人需要的时侯,尽自已的努力去帮助别人。”

莫萨:“——也就是说,抹杀阶级,做出仁慈?”

唐琪:“——不是抹杀阶级的仁慈,而是仁慈,因为仁慈不懂什么阶级。”

莫萨:“反动。”

唐琪:“如果这也是反动,那郑师傅昨天真做错了,因为他救了敌对阶级的你,站他的立场看,救你同样是反动。”站起,走出帐蓬。

八十七

唐琪一直走到最边远的一张帐蓬。

唐琪帐蓬外喊:“郑师傅!郑师傅!”

没人应声。

唐琪:“郑师傅!郑师傅!”

依然没有声响。

唐琪掀帘往里瞧,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在里面地铺上睡着。

唐琪:“郑师傅,睡着了吗?杨队长告诉说你不舒服,叫我留下照顾你哩,我就进来了?”

依然没人应声。

唐琪大着胆子走进去。

地铺上睡着郑守明,唐琪走近,看清了。

一头蓬乱头发的郑守明闭合着眼睛一动不动,他似乎睡着了。

唐琪蹲下:“郑师傅!郑师傅!”

郑守明依然不应,他睡得好死。

唐琪:“郑师傅!郑师傅!”

郑守明一天不见,突然显得那么枯焦、萎靡,腮边的胡髭显得那么长,连眼眶也似乎陷落了。

唐琪:“郑师傅!郑师傅!”

郑守明不见反映,他的梦似乎太深沉了。

唐琪隐约感到一种不安了,她把嘴凑近郑守明耳边:“郑师傅!郑师傅!”

——唐琪突然感到一种可怕!她伸出手摇撼郑守明身子,叫嚷:“郑师傅!郑师傅!”

——死人似的郑守明。

唐琪用手摸郑守明胸口,再试鼻息,触摸额头,站起,奔出帐蓬,叫喊:“莫萨!莫萨!快!郑师傅发烧昏迷过去叫不醒了!他叫不醒了!”

八十八

唐琪奔进帐蓬:“萨!萨!你听见吗?郑师傅他发烧叫不醒了呀!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莫萨翻过身子朝向里侧。

唐琪:“萨,你不要不理我,你看好郑师傅,我去山上报告杨队长。”

莫萨突然扭过身:“你疯了?谁替你看什么人了?有什么大不了?为这事跑五、六里山路去找杨队长?发烧又怎样?大人小孩谁不发烧?就死人了吗?杨队长回来就有好法?你别为了一个人的小事冒冒失失误了全队的工作!坐下!你给我坐下!”

唐琪:“你说怎么办?”

莫萨:“没什么大不了,等杨队长回来再说!”

唐琪:“我们就等郑师傅这样子?”

莫萨:“你能管得了吗?他现在睡着了,什么事也没有,你能做什么?”

唐琪:“不,不,我们不能等郑师傅就这样,不能够啊,不能够啊,我要过去看着他,我要去看着他。”朝帐蓬外走。

莫萨:“你回来,回来!”

八十九

“郑师傅!”

唐琪钻进帐蓬。

郑守明昏睡不醒。

唐琪蹲下,摸郑守明额头,摇晃他:“郑师傅!郑师傅!”

郑守明无反应。

唐琪焦躁站起,茫然四顾——像是想起什么,她奔出帐蓬……很快,她端着脸盆进来了。

放在地上的盆水里搁着毛巾。

唐琪绞去毛巾水,叠成条状。

毛巾敷到郑守明额上。

郑守明憔悴、长满胡髭的脸。

唐琪默默的目光。

郑守明。

唐琪撤下郑守明额上毛巾。

毛巾被投进盆水里,捞起,绞水,水落在盆里的声音很响。

毛巾被敷到郑守明额上。

唐琪默默的目光

——她跪着。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鸟儿单调的“啾啾”声。

死人似的郑守明。

唐琪痛苦的声音轻唤:“郑师傅!郑师傅!”

郑守明一起一伏的胸脯。

唐琪默默的目光。

郑守明。

唐琪从地上站起。

九十

看见唐琪钻进帐蓬,莫萨的眼睛合上。

唐琪跪莫萨身边,颤声:“萨,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郑师傅烧得那么历害,我任怎样叫也不应声,这怎样得了啊?这样一个病人,我们都有责任啊。营地里就只我们俩,我们应该想办法啊。万一郑师傅有什么该怎么办?告诉我,有什么办法让郑师傅退烧吗?”

莫萨似乎睡着了。

唐琪:“萨,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你听见了吗?真没法我就只能去找杨队长他们了。”

莫萨。

唐琪推莫萨:“干吗这种态度?干吗不理我?”

莫萨猛然睁开眼睛:“你嚷什么?我碍着你什么了?碍着你什么了?”

唐琪。

莫萨:“你死亲人了?你忙去吧!走得远远的去吧!”

唐琪:“萨,我们真不应该这样啊,我们有责任帮助郑师傅啊。”

莫萨:“我们是两条道上的车!你不用想到我会帮你什么!他已经是你的亲人了,你去用爱心把他唤醒吧!你痛心他去吧!”

唐琪:“萨,是杨队长把郑师傅交给我呀,我们帮帮郑师傅有什么不可以吗?”

莫萨:“你趁早别讲了,因为你的举动只会伤害我,让我感到愤怒。你能体会我的心情吗?你懂你该站到哪方吗?”

唐琪:“天呀,我并没有做什么呀,怎么会说得上站到哪方了?我要是能做出一点帮助别人的事是错?你对这样的举动不能容忍?”

莫萨:“不可能的事!因为我们的认识有本质的区别!你懂吗?你眼前面对的是刚刚从死亡另一端走过来的人,你真痛我吗?知道我需要安慰吗?你心情的侧重倒底该是天平的哪一边?”

唐琪:“你真的要气我?你摸摸我发颤的心吧。怎么能把对郑师傅的事和我们的事相比较呢?真的不理解我?我真的做错了?——行了,我们别再理论下去,告诉我,家里什么地方放着退烧的药吗?我到处都找遍了也没有啊。”

莫萨:“真奇怪啊,对着谁这么地焦灼、痛心啊?如果你以为你应该这样,你就坚持去吧,你陪着他去吧,你就走。”

九十一

郑守明帐蓬里,唐琪钻进来了。

郑守明醒了,张着眼。

唐琪眼睛亮了:“——你,你,郑师傅!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郑守明直楞楞的目光。

唐琪:“刚才我一直叫不醒你,把我吓怕了啊。是杨队长叫我留下叫照顾你的,他说,你不舒服了。你刚才一直发烧,我毫无办法啊。”

郑守明默不作声。

唐琪取下郑守明额上毛巾,投进脸盆,捞起,绞水,叠条,敷向郑守明额上。郑守明用手挡开毛巾。

唐琪:“郑师傅,家里没有退烧药啊,我小时侯妈妈对我这样敷过,你发烧,这样对你有好处。”

郑守明:“我不用,你出去。”

唐琪:“是不是它敷在额上不舒服?”

郑守明加重声音:“我叫你走!”

唐琪:“怎么了?有什么不方便吗?那我出去一会。”

郑守明:“告诉你:你不用再进来了!我这里用不着你!”

唐琪:“是杨队长叫我留下照顾你的。”

郑守明无以抑制了:“滚!你滚!我这里谁也不需要!——马上!”

唐琪怯怯站起:“……我走,走。”……近帐蓬门口,停下,转过头:“郑师傅,我待一会来看你。”

九十二

帐蓬里,唐琪找到了一小袋白糖。她把白糖倒一些在茶缸里,添上热水,用小勺搅动它。

九十三

唐琪端着茶缸进郑守明帐蓬来了。

郑守明铺边,唐琪跪下:“郑师傅,我化了点白糖水。你喝一些,这对你有好处。”

郑守明。

唐琪:“瞧你的嘴唇,都焦裂了。我喂你一些行吗?”

郑守明生气地:“你走!我这里什么都不需要!”

唐琪:“现在正好,温温的,来,我喂你。”

郑守明呵斥:“还要我怎么说?你少废话!马上滚!滚出去!”

唐琪:“郑师傅,这是我的工作啊,你就把它喝了。”

郑守明吼叫:“滚!滚!你它妈谁叫你跑来胡搅蛮缠了?”

唐琪:“你把它喝了我就走。”

郑守明:“叫你滚!谁要喝你的烂马尿?”

唐琪:“它对你有好处啊,你就喝了。”

郑守明两眼发直。

唐琪柔声:“郑师傅,把它喝了行吗?”

郑守明:“你走不走?”

唐琪:“你喝了我就走。”

郑守明一扬手,唐琪手里茶缸被打落地上,水洒泼。

唐琪愣了。

郑守明声嘶力竭:“你走不走?”

唐琪慢慢站起,走出帐蓬。

开着的帐蓬门,没有一点声音……

直直躺着的郑守明……

“郑师傅!”

——唐琪端着茶缸进来了。

郑守明:“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唐琪:“杨队长叫我照顾你,我有责任,你把它喝了我就走。”

郑守明一纵坐起,夺过茶缸,“咕咕咕”几口把水倒进喉里,扔下茶缸,躺倒。

唐琪花似地笑了。

郑守明:“怎么还不走?”

唐琪:“我就走。郑师傅,我突然想起了:我小时发烧喝过一种药,是用蚯蚓捣烂调白糖水喝,专管发烧的,我想这或许对你有用。我几岁时在乡下,妈妈曾经弄给我喝过,我去弄一些来让你喝喝试试。”

郑守明狂暴了:“你太没道理了!你还要怎么样?”

唐琪:“行,我走,但我要去弄,你要喝。”走开。

郑守明拉长声:“再来我对你不客气了——!”

九十四

唐琪来回帐蓬间找铁锹——当找到铁锹抬起头,发现不远的地方靠着树干望着她的莫萨。

唐琪急急走过去:“萨,不行呀,你怎么起来了?”

莫萨合上眼睛。

唐琪挽莫萨手臂:“快,我们回去,这么冷的天,你刚好一点……”

莫萨猛然甩脱唐琪挽住的手:“干吗烦我?你有权力干涉我吗?你要做什么我不干涉你,我做什么请你也别干涉我。现在我们已经各管各了,你尽可以干你想干的事情去!”

唐琪压低声音:“我的先人,求求你别这样好不好?郑师傅可能已经听见我们的争吵了,事情会被你弄得很糟的。我们有什么事别这里讲,我们回帐蓬里好不好?”

莫萨扬起声音:“为什么要回去?有什么好保密的?这里对着天空,对着群山,正是心情敞发的最好地点。我们可以诅咒,可以嗥叫,可以哀鸣,可以撒泼,让山水生灵做我们的观众和见证!”

唐琪怜痛了:“萨,可以这样摧残自已吗?我们不能够啊!你不能这样想啊!求求你,我们回去,走,我们走。”

莫萨:“装什么模样呢?我在你眼前还有价值吗?你去吧,干你的正事去吧,报你的恩去吧!”

唐琪:“乖,听话,我们进帐蓬里任你怎样贬责我都行,来——”唐琪挽莫萨手。

莫萨一手推搡开唐琪:“别碰我!我的身子就是一个火药桶!”

唐琪:“你——”

莫萨:“哼!”

唐琪走开去……她抱来了军大衣。她把大衣披到莫萨身上,莫萨身子一扭,大衣掉落到湿地上。

唐琪拾起大衣,笑:“瞧,它不听话哩。多温暖啊,萨,来披上。”

莫萨跳开:“小丑!别尽表演了!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你掘你的蚯蚓去吧!”

唐琪心憋紧了:“萨,我是做了什么不该做,对不起你的事情吗?何苦要让我们的心都痛啊?放开些行吗?你知道现在我的心是多么难受啊。”

莫萨:“——嗬,终于想到难受了?你干吗要做让人难受的事情呢?你是说要我理解你的作为吗?我只能回答:我割血的心容不下理解。唐琪同志,你看着办吧。”

唐琪:“我们都想说服对方,都说不服啊。萨,郑师傅还躺在那里,原谅我,我还是要去掘蚯蚓,我们下来再谈吧。”走开。

溪边树下,唐琪掘泥土。

一条长长的高山蚯蚓被掘出来了。

蚯蚓蹦跳着,爬着,唐琪勇敢地用铲子把它截成几段。

叶片上,蚯蚓段们蠕动着。

九十五

小溪边,唐琪把一小堆蚯蚓段洗净,放石头上捣击。

溪水映出莫萨走近的影子。

唐琪动作的手停下,抬起头——

莫萨站几步远的地方,嘲讽的表情。

唐琪埋头继续捣蚯蚓。溪水里莫萨影子走到唐琪身边。

石头上,莫萨坐下。

唐琪把捣烂的蚯蚓放洗净的叶片上,站起。

莫萨“嚯”地站起,历声:“扔了它!”

唐琪。

莫萨:“扔了它!”

唐琪走开去。

莫萨:“没听见吗?叫你扔了它!”

唐琪站住:“萨,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啊,郑师傅他烧得那么历害……”

莫萨:“你扔不扔?”

唐琪:“你就不想想昨天别人救你的事?”

——“噼!”莫萨扬手把唐琪手里蚯蚓打落地下。

“你——!”唐琪愤怒了。

莫萨一瞥唐琪,蹂躏蚯蚓泥。

唐琪走开去……树下,她掘起泥土来……

九十六

朝里而卧的郑守明。帐蓬门口,唐琪端着碗进来了。

“郑师傅。”唐琪跪到郑守明身边。

郑守明似乎睡着了。

唐琪碗里半碗加了水的蚯蚓泥。

唐琪:“郑师傅,喝药了。”

——从郑守明随便的睡姿和呼吸看,他似乎并没入睡。

“郑师傅,喝药——”唐琪发颤的声音突然中断,她说不下去——无以抑制的痛苦表情。

郑守明蓬长的乱棕似的粗硬脏发。

唐琪下颏可怜颤动:“郑师傅,你,你喝药……”泪水夺眶而出。

蚯蚓碗不停抖动……

把碗放地上,唐琪冲出帐蓬——外面,传来女人无法隐忍的哭声。

郑守明一挣坐起——

唐琪哭声继续着。

郑守明眼睛里像是要射出什么。随着唐琪哭声的继续,郑守明脸部肌肉痉挛了,他双手扭紧自已胸前衣服,像是要从胸腔里抓抠出什么。

唐琪哭声。

郑守明一动不动的身子,低垂着的头似乎就要埋进下面的被窝里……

轻轻的脚步声,女人的两只脚站到了郑守明跟前。

——郑守明抬起头。

唐琪蹲下:“你醒了,郑师傅?”脸上泪水仍存。

郑守明直直的目光。

唐琪笑:“瞧,又打扰你。”

郑守明。

唐琪:“我已经把蚯蚓弄来了。我喝过,不会坏事的,它能退烧,现在山上又没适合的药,你请把它喝了吧。”

郑守明:“小唐,你不别这样,我没有什么。你就别进里面来了,谢谢你了,你把它拿走吧。”

唐琪:“发烧对人是很不好的,刚才你多历害啊,它对你有好处,你就把它喝了吧。”

郑守明:“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并没有什么啊,你走吧,把它拿走吧。”

唐琪:“你是有病啊,看着你这样我不放心啊。只半碗,天冷起来了,蚯蚓都藏得很深。你就把它喝了吧。”

郑守明:“小唐,你真不该这样吃力地去弄啊,真没必要啊。”

唐琪:“我已经弄好了,你就把它喝了吧。郑师傅,对你很简单啊,一张口就喝了啊。”

郑守明:“对不起,请你端走吧。”

唐琪:“是杨队长叫我留下照看你,我有责任啊。求求你,求求你……”唐琪把碗举到郑守明唇边。

郑守明难重地:“不,不,小唐……”

唐琪:“张嘴,张嘴,求求你……”

郑守明:“小唐……”

唐琪:“张,张……”

郑守明无法逃避了,他的嘴张开,就着碗喝。很快,他两只手参与过来,捧住碗,“咕嘟咕嘟”,蚯蚓水都吞进了喉里……

九十七

夜,篝火。

勘测队员们忙碌的身影。

借着火堆的光亮,队员们绑扎担架。

帐蓬里,郑守明昏迷不醒,杨队长,唐琪、荣莉等守侯在他身边。

严为君画外音:“老杨,好了,担架绑好了。”

杨队长站起:“好,我们马上出发!”

大家七手八脚抬起郑守明,捧出帐蓬。

九十八

郑守明被放在垫好被子的担架上,盖好被子,用绳子松松捆定。

赵发把桅灯凑近郑守明头前,查看他。

老吴:“小郑这病怎么这样急啊?”

杨队长:“吴师傅,你们是不知道啊,郑守明前几天车祸已经伤着腿了,他一直瞒着哩。昨天我刚看出他的腿有问题了,没想到他又不顾性命下沟里救小莫。这样高烧昏迷不醒,很难说什么原因啊,我想有可能与他的内伤有关哩,是不是感染发作了啊?”

严为君:“哟,小郑是这么回事?真不该啊,干吗要隐瞒呢?”

九十九

桅灯的亮光照着地铺上躺着的莫萨。

唐琪陪伴在莫萨身边。

唐琪:“瞧,他们就要起身了。能起来吗?我们送送郑师傅。”

莫萨:“你到底要搞什么鬼?”

唐琪:“萨,这节骨眼上你应该表现啊。郑师傅为我们奄奄一息了,再怎样,我们也该送一送啊,不然,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呢?”

莫萨:“没有必要转弯抹角,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别人要怎么看我由他看去。你明明知道我死去刚活过来,可以不顾我死活要我去做这种心不由衷的面子事,几时也这么虚伪了?”

唐琪:“不管怎样说,这种面子我们应该做呀。我想你起来一小会应该没大问题嘛,我可以扶着你,你上午也起来过嘛。”

莫萨:“唐琪,你不要再说,你是故意一直在蹂躏我的心啊,你的心真狠毒啊。”

外面闹哄哄的声音。杨队长画外音:“好了,同志们,出发!现在我们出发!”

唐琪:“瞧,他们出发了。萨,行吗?就走几步?看郑师傅一眼?”

莫萨合上眼睛。

唐琪站起,走出帐蓬。

一百

桅灯围着担架,郑守明被抬起来了。

严为君把担架悠悠:“没问题,好走。”

杨队长抬担架前头:“你们照明带够没有?”

赵发:“基本差不多了,两盏桅灯,两支电筒。”

荣莉又拿来一支电筒:“队长,这里还有一支。”

杨队长:“行了,已经行了。好,我们出发!”

荣莉,张楠等:“一路顺风!”

队伍前进。

一百零一

山野,行进的担架队伍,簇拥的灯光,电筒光。

赵发在前面开路。

下坡路,野草,树枝,路面突出的石头,紧张下移的脚步。

李志文电筒照着杨队长脚下:“队长,注意树桩。”

杨队长:“知道。大家都要注意安全。”

队伍后不时闪起电筒光。

走后面的老吴回头:“谁呀?”

唐琪:“是我,唐琪。”

老吴:“——哟,你也来了?不是不让你们女同志来吗?”

担架站住。杨队长声音:“小唐,怎么回事?我不是告诉你不能来吗?你一个女同志,这不是闹着玩的,这是工作,很急迫的,小莫也刚好一点,你应守着他嘛。”

唐琪:“我不能抬,就送送郑师傅呗。多一个人不好吗?我也给你们照照亮嘛。”

杨队长:“谁要你照亮了?我们人手已经够了,你别误了我们时间,快回去!”

唐琪:“杨队长,你是瞧不起女同志呀。我到林区本来就是接受锻炼的,为什么不能送送郑师傅?”

杨队长:“我的同志,到这时侯你还和我磨呀?锻炼也要分时侯嘛。这黑古隆冬的,下山的路很危险,这几天出了这几多事,我们这是火急救郑守明的命呀,你就别给我添烦了。”

唐琪:“我保证不会给你添烦,我会照顾好自己,我会会乖乖的。”

杨队长:“不行,你必须回去。”

唐琪:“我不走!”

杨队长:“我命令你!”

老吴:“老杨,我看就算了,既然已经来了,小唐跟我们这么远了,叫她回去我们也不放心。这两天我看小唐也挺能干敢吃苦的,只要她好好跟着,应该没大问题的。”

杨队长无可奈何了:“哎,真拿你没法了!上来,跟赵发后面走。”

唐琪高兴地:“谢谢杨队长!”跑到担架前面。

队伍前进。

一百零二

远远望去,树林间隐约的灯火,下移的担架。

一百零三

灯火簇拥的担架队伍。

严为君、唐琪在前探路照明,赵发、李志文一前一后抬担架,老吴、杨队长殿后。

坡势陡峭,一边是石岩,一边是灯光照不清的深渊。

为使担架平衡,担架已改变了抬姿,前面的赵发把担架高高扛到肩上,后面李志文把担架降到胯间——担架重量通过带子坠在肩上,两手各把持住担架两边木棒。

杨队长:“这段路陡,大家小心。”

严为君帮扶着赵发肩上担子,小心下行。

杨队长:“小唐,你别只顾照亮,还要看好自已脚下。这山上基本是没路的,走路你尽量靠里些,崖边那些杂草树木你千万不要被它们迷惑踩出去,要是一脚踩空,那就完了。”

严为君:“下面有熊家婆哩,等你掛到了树枝上,它明早发现了,肯定舍不得吃,会把你弄去做它的熊幺女的。”

唐琪:“你别吓唬我,我跟在你后面,要跌先跌你。山上已经下雪了,它还不冬眠吗?”

赵发:“小唐,你就不懂了。离大雪封山还有一段哩。老熊这时——噢!”赵发突然叫嚷,只见他身子一歪,担架随即倾侧。

——大家都惊了,一声喊,唐琪扑上两手拼命往上撑担架,严为君有力的手很快赶过来帮忙,赵发这时也站稳伸直了身。

——好惊险啊,大家都危惧了。

杨队长:“不行,来,小唐,你走后面,我走前面。”

大家看担架上的郑守明,幸好无碍。他仍然昏迷不醒。唐琪替郑守明掖好被子。

担架前进。

一百零四

溪流边,灯火簇拥的担架队伍出现了。

溪水哗哗。

担架放在河滩上,旁边亮着桅灯。

释去重负的人们瘫坐卵石上。

赵发两手撑地:“哎哟,这脚怕要断了。”

严为君敞开胸口衣服,满身是汗。

杨队长晃晃荡荡,沙地上来回走动,用衣服搧风。

唐琪用电筒照看郑守明。

严为君:“吴师傅,来支烟。”

老吴向队员们一一散烟。

李志文:“郑三哥这身板两个人抬是有些吃不住啊,又是晚上……”

放在石头上的桅灯照着溪水。

赵发:“哎哟哟,有些饿了,今晚这个折腾,肚子还闹空城计哩。”

杨队长看表。

唐琪:“杨队长,郑师傅这半天了,没有一点声音,动也没见动一下啊。”

大家都过来看郑守明。

杨队长:“小郑这病是有些重啊。同志们,再努一把力,把小郑送过河去。”

大家都站起身。

杨队长:“大家都累了,这最后一段一定要小心。水急,每一步都要踩稳,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小唐,你就不用过去了,就这边等我们。我们把小郑送上车就回,顶多二十分钟,你这边就能看见我们的。”

唐琪:“不,我要和你们一起过河。”

杨队长:“我们都要捧着小郑过河,没有人照应你啊。这水又湍急又凉,你跌下水是站不起来的,真要再出点问题,我杨云川这书就不好背了。”

唐琪:“前几天我们才过个嘛,你是吓唬我吗?既然你们能过,我也能过,我会注意安全,保证不会出事。”

杨队长:“已经决定了,你要服从。同志们,我们走。”

大家捧起担架,留下一盏桅灯,涉水。

赵发:“我的妈,好凉快!”

唐琪提上桅灯跟着队伍涉水了。

杨队长回头,历声:“小唐,你不服从命令吗?回去!回去!”

唐琪:“我一人留下害怕嘛。我要送郑师傅,我要一直把他送上车。”

杨队长:“胡扯!已经告诉你了,你涉水过去危险!而且又是晚上,不是容你胡闹的!回去!叫你回去!”

唐琪:“队长,我真不会有什么危险,你放心。”

杨队长:“怎么这么不听话?你说这些话没用,我们送过去就回来!”

唐琪:“我不,我要送郑师傅!我一定要去!”

杨队长:“小唐,你这人怎么了?都像你这样,我这个队伍怎么指挥呀?走,我们走!”

唐琪跟队伍后趟水。

杨队长:“哎哟,小唐呀,你太不听话了呀!没法了,真拿你没法了!——过来,抓住我的手!”

唐琪跟上队伍,担架前进。

杨队长:“小唐,水急,踩稳。”

湍急的溪水在队员们腿间溅起水花,晃动的桅灯光照着水里乱石。

担架行进很慢,队员们裤管几乎全湿了。

赵发学着抬木头的号子:“嗨着,嗨着,嗨着……”

杨队长:“哎,赵发干啥?这不是闹着玩的。”

赵发:“这样大家动作一致嘛。”

杨队长:“胡扯,需要什么一致了?”

李志文突然叫:“慢!我的鞋被石头卡住了!”

队伍停下,李志文好不容易连腿带鞋拔出。

赵发叫起来:“不行!我的脚要抽筋!”

杨队长:“天呀,你们这是唱戏了?”

赵发:“老杨,真不行了,快!”说着,身子就弯下去,担架随着倾侧。

杨队长一声大喝:“要命了!”赶快腾出一只手努力撑起倾侧的担架。唐琪也奔上不要命地帮助努力撑起担架。桅灯冲走。

众七手八脚,总算把担架撑起,赵发也被拉起。

老吴:“好险!”

杨队长:“就这几步路了,大家坚持!”

队伍前进,将要登岸。

赵发:“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老吴:“小赵你别嚷,你一嚷就要出事。”

严为君:“同志们,胜利在望了,冲呀!”

担架离开溪水,向岸上冲,一片呐喊。

一百零五

担架在公路上前进……沿途堆积着原木……

一百零六

担架在公路边小木屋前停下。

杨队长上前敲门:“江伯伯!江伯伯!”

睡意朦胧的男性老人画外音:“谁呀?”

杨队长:“睡这么早吗?江伯伯,是我呀,我杨云川呀。”

老人画外音:“喔,喔,是杨队长吗?就下山了?”

杨队长:“不是啊,不是啊,有病人啊,来麻烦你了。”

赵发:“老江伯,快哟,冷得够受了。”

老人画外音:“哦,哦,就来,就来!”

——门打开,六十多岁的老江披着衣,端着油灯吃惊望着这群水湿淋淋的勘测队员。

赵发:“受不了啦,老江伯,快把火升上!”

李志文:“真冷哩。老江伯,有酒吗,得得得得得……”

老江赶快把酒拿出,替队员们生火。

旺旺的火堆,队员们兴高采烈烤火喝酒。

唐琪守在担架边,手里电筒光照看郑守明。

老江:“谁呀?伤了还是病了?这夜半三更的,是不是很兇?”

杨队长:“小郑呀,开车那个小郑,郑守明。”

老江愕然:“——天呀,是郑三哥?怎么了?上前天上山还好好的嘛!怎么的嘛?怎么的嘛?”他急急走向担架,“三哥,郑三哥,你怎么了?”蹲下的他看见了昏迷不醒的郑守明:“——哎哟,人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老杨,这人死了似的呀!是得了什么嘛?”

杨队长:“小郑是昨晚才不舒服的,没想到他这么历害了。”

老江:“哎呀呀,什么病这么历害哟?郑三哥这光景,你们这折腾到县里……郑三哥!郑三哥!……”

赵发:“老江伯,郑老三他命大,死不了。”

老江:“郑三哥这叫也叫不应,身上火炭一样热呀,怎么这么烧哟?嘴巴都烧成干壳壳了!”

人们水湿的裤子雾气蒸腾

李志文:“老江伯,你这酒可以嘛,有劲仗。哪里打的哟?”

老江起身往屋里走:“你们喝嘛,我也只有这点酒,喝完上算,算我办招待。”

老吴:“江伯,我下回给你捎两斤来。我的是成都酒,度数不亚于你这个。”

老江端着茶盅出来了,蹲到担架边,把茶盅递给唐琪:“这位大姐,我把人扶起身,麻烦你帮我喂口水。”

唐琪接过茶盅。

严为君:“江伯,你是要喂郑守明水吗?不中用的,我们早喂过了,喂不进的。”

老江推郑守明:“郑三哥!郑三哥!来,来,水来了。看你这样子哟,嘴巴成干壳壳了,喝口水润润……”

大家都来帮着扶郑守明。

郑守明头耷拉着,老江把郑守明头掌住,唐琪用勺舀水到郑守明嘴边:“郑师傅,水,你张张口。”

郑守明无反应,勺里水倒到他唇边都流洒了。

老江找来筷子,撬开郑守明牙关,总算喂进了一些水。

大家都高兴了:“真好,还是老江伯有办法。”

杨队长:“行了,同志们,我们得抓紧时间。老吴,过去把车开过来。”

老吴走开去。

杨队长:“江伯伯,有什么吃的没有?老吴他们几个立马要护送郑守明到县里,路不好走,兴许要明早才能到哩,刚收工回家,他们晚饭都没吃。”

老江:“煮饭给你们吃太迟了,我这里有中午吃剩的几个山芋。”

杨队长:“很好,很好,有吃的就好,他们随便吃几个就行了。”

老江进屋端出木瓢,里面半木瓢煮土豆。

老吴车开过来了。

大家七手八脚帮着把郑守明抬递进车厢里。

杨队长:“老吴,一路小心!”

下面的人和车厢里的严为君、李志文道别、祝福、叮咛。

老江举着木瓢:“老杨,老杨,让他们随便吃几个嘛。”

杨队长把木瓢递向车厢:“为君,江伯伯给你们的,你们路上垫垫肚子。”

土豆被全部收下,还以空瓢。

汽车启动,人们挥手致意。

树林遮住,汽车看不见了,只见一团移动的黄晕……

第十集

一百零七

蓝天,阳光,森林,湛蓝的海子。

林子里嘻嘻哈哈的笑声。

唐琪、莫萨林地间奔跑,,他们一个逃,一个追。

一棵大树边,莫萨追上唐琪了,两个人疯玩到一起,倒地。

唐琪翻滚笑骂:“坏蛋!你这个坏蛋!……”

莫萨:“投降不投降?投降不投降?”

唐琪:“你坏,坏蛋……”

莫萨:“不叫饶就胳肢死你!”

唐琪笑得岔气了:“唵,唵,不和你玩了……你这个促隘鬼!……不和你玩了……投降,我投降……”

莫萨拉起唐琪:“公然挑衅。你才是促隘鬼哩,哪里都忘不了捉弄人。”

唐琪:“把我弄痛了!赔我!”

莫萨:“怎么赔法?”

唐琪:“这样赔!”莫萨手臂上轻咬一口,然后逃开。

莫萨:“哎哟,你是狗么?”两步追上唐琪,捧住唐琪脸,“怎么办?肯定肉都咬去了。你该怎样赔?”

唐琪:“别想讹诈我,把袖子捋起看看?——我的牙齿还没你衣服厚哩。”

莫萨:“不行,你也要赔我,我照样咬一口。”

唐琪:“你敢!”

——不待唐琪反应,莫萨嘴唇贴到唐琪脸上,吻她,狠劲吻。

“嗯,嗯,坏蛋!你坏蛋!”唐琪推开莫萨,抓他。莫萨胳肢唐琪,唐琪倒地,两个人地上翻滚,抓扯,胳肢,嘻笑……终于,都不动了。

两个人仰躺着,好久一动不动。

安静的森林。

莫萨眼睛。

唐琪眼睛。

蓝色的天空,剌向天空的树的枝杈。

飘下的皮屑弄到莫萨、唐琪脸上

——一只松鼠在枝头跳跃。

唐琪:“真静。”

莫萨:“现在世界就只我们两个了。”

唐琪:“一直这样多好。”

莫萨:“以后我们的世界会是这样。”

唐琪:“萨,突然我想着妈妈了,还有爸爸。”

莫萨:“想家了?”

唐琪:“刚才突然不知怎么想到妈妈了,不知怎么的。”

莫萨:“我们都会渡过很长一段思家心情的。假如以后我们一辈子就呆这深山里了,怎么办?”

唐琪:“也真不敢想以后,总之,是有些不敢想啊。”

莫萨:“还是想回成都?”

唐琪:“嗯。难道你不想吗?”

莫萨:“现在不敢想啊,我们这种子已经被毛老人家撒到这深山里来了,为了不辜负毛老人家希望,应该结个大大的果子啊。”

唐琪:“我常常想生命到底是什么?”

莫萨:“如果我们的孩子……”

唐琪:“我们出发前我收到爸爸来信,他鼓励我好好工作……”

莫萨:“你爸爸又来信了?我们回局里后都给你爸爸写一封,汇报汇报当前的思想。”

远处画外音:“小莫,小唐,开饭喽!”

莫萨:“他们叫了,快。”

莫萨站起,拉起唐琪。

莫萨回应:“喔——来了——我们来了——!”

一百零八

海子边,两个衣衫褴褛的藏族儿童目视走过的莫萨、唐琪。

一百零九

对着藏舍前被铁链拴着藏狗的兇猛狺狺,莫萨、唐琪望而却步。

莫萨:“别咬,别咬,我们已经是客人了嘛。狗狗,你不记得我们了吗?”

一藏族老妇人从门里走出,赶快约束住藏狗,呵斥(藏语):“山鹰啄瞎眼的家伙,干什么?不许咬!滚开!”对莫萨、唐琪施礼:“请进。”

一百一十

黑黝黝的屋子里沿壁坐满了勘测队员们。见莫萨、唐琪进屋,严为君说:“小莫,这山上可是个谈恋爱好地方啊,真不想打扰你们哩。”

莫萨:“严师傅你真逗哩,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高山湖泊嘛,真让人着迷啊。”

唐琪、莫萨坐到队员间。

荣莉:“唐琪,我们这边都能听到你们的笑声啊。”

赵发:“荣莉,我们也学人家小莫、小唐嘛,吃完饭我们也林子里溜达溜达去?”

荣莉:“行嘛,我的乖儿子,老娘还怕你吗?蛋黄吊在屁股上的臭小子,你把你的猪(朱)儿子叫上来嘛,我们这里有的是男同胞哩。”

藏族老阿妈提着茶壶进来了。

赵发:“不够格吗?不信我们色若走一转,人家都会说我们是天生一双哩。”

荣莉:“放你娘你狗屁,怎么不是哩,人家都会说一个妈一个儿嘛……”

老阿妈向客人们碗里冲茶。

酥油茶冒着热气。

杨队长(藏语):“阿爹,你身体真健旺啊。今年高寿呀?”

老阿爹:“苦命啊,菩萨照看,病倒没有啥,快七十了。”

杨队长:“应该休息了呀。那天见你摔在沟里了,怎么还到山下背东西呀?”

老阿妈:“我们有什么背的呀,是别人的,帮别人背的呀。”

杨队长:“你们家还有别的人吗?”

老阿妈:“我们有儿子呀,十年没有音讯了,他跟着人家跑出去的。我们也有女儿呀,我女儿叫央宗,她美丽得像这位拉姆一样(指唐琪)。她是山上放牧死的,被老熊咬死了。”

“哦,哦,菩萨保佑。”杨队长双手合十。“阿妈,你们会好起来的,你们儿子回来就好了。”端起碗,将浮在茶上的油花吹开,呷一口:“阿爹阿妈的酥油茶熬得多香啊,茶打得真好啊,油和茶都分不开了。”

队员们都举起碗,呷茶。

唐琪、莫萨难以下咽的样子。

老阿妈将队员们茶碗添满。

杨队长:“谢谢阿爹阿妈的盛情款待了。”

严为君:“阿爹阿妈的糌粑真好吃啊。”

队员们就着酥油茶吃糌粑。

唐琪、莫萨吃得小心异异。

张楠对唐琪:“多几次就好了,主要是心里别腻着它。其实真好吃啊,营养丰富着哩。”

荣莉:“跟喝牛奶一样嘛。”

老阿爹走过来了:“这位可爱的拉姆怎么了?”

杨队长:“阿爹,他们俩刚进林区,这些食物对他们很新鲜啊。”

老阿妈手牵唐琪:“多么可爱的姑娘啊,要是我的女儿还在……”

唐琪茫然。

张楠:“唐琪,知道吗?阿妈疼爱你,喜欢你哩。”

唐琪站起,向老阿妈鞠躬:“谢谢你,阿妈。”

老阿妈:“乖乖的孩子啊。”

赵发:“小唐,阿妈这么喜欢你,就做阿妈的女儿吧?”

唐琪笑。

杨队长:“小唐,我看还真的可以。你成都的妈妈离你那么远,有一个很近的妈妈,就会又有人关心你了。你看见老阿爹那天背东西的样子了吗?藏族人真纯真啊,老人家已快满七十了啊。”

莫萨:“杨队长,这没实际意义嘛,我们过两天就会走了,谁知牛年马月几时再到这坡上来呢?我们语言又不通,这样的生疏隔阂,认什么关系呢?”

杨队长:“你也说得是。我是看两个老人家孤苦伶仃,真想给他们一点什么安慰啊。做这样的女儿,或许真是只一小会哩。”

唐琪:“队长,两位老人真让我感动啊,他们会收我这样的女儿吗?”

莫萨:“唐琪,你疯了?你也喜欢这样的逢场作戏?”

唐琪:“认女儿没什么嘛,还不知两位老人家愿不愿意呢?”

赵发(藏语):“阿爹,阿妈,你们刚才听见我们的谈论了吗?你喜欢这位拉姆吗?”

老阿妈:“怎么了?怎么了?——这位拉姆吗?喜欢呀,喜欢呀。”

赵发:“让她做你们的女儿,高兴吗?”

老阿爹:“——做我们的女儿?真的?”

老阿妈捧住唐琪的手:“你真愿意做我们的女儿吗?”

杨队长:“阿妈问你愿意做她的女儿吗?”

唐琪望阿妈一笑:“阿妈,我愿意,愿意啊。”

老阿妈似乎听懂了,高兴得手舞脚蹈了,抱住了老阿爹,又抱住唐琪:“乖乖,你答应做我多金家的女儿啦?天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菩萨慈悲,给我多金家送女儿来了!我多金家又有女儿了!”

莫萨表情阴沉。

老阿爹走到唐琪面前,牵起她的手:“乖女儿,我多金家穷啊,你不嫌弃吧?——老伴,去!去把我多金家的宝贝拿出来,把我女儿妆扮起来!”

老阿妈进到里屋,捧出一个黄绸包裹,打开,是一堆缀满了金、银、玛瑙、珊瑚、绿松石等的藏民族饰物。

“——呀!”队员们都喝起彩来。

张楠:“真漂亮啊!”

老阿妈拿起它们,替唐琪从头到身佩带了。

唐琪一脸幸福。

莫萨站起,走出屋外。他身后传来人们的捧场叫好声……

一百一十一

海子。清澈的海水。莫萨一个人坐在海子边。

林木斑斓的倒影映在水面上。

海子岸边不远的地方,几条牛在啃草。

莫萨压在膝盖上的头,直直的目光。

游弋小鱼倏尔跃出,撞皱如镜水面,细细波纹轮轮放散……

水底,枯木朽枝清晰可见。

莫萨……

老阿妈画外音:“乖乖,你答应做我多金家的女儿啦?天呀,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菩萨慈悲,给我多金家送女儿来了!我多金家又有女儿了!”

老阿爹画外音:“老伴,去!去把我多金家的宝贝拿出来,把我女儿妆扮起来!”

水面,现出唐琪幸福的样子,头上身上珠宝光泽闪烁,老阿妈阿爹正在替她妆扮。男人女人的叫好喝彩声。

——莫萨惊奇睁大眼睛——水面影像还在。

莫萨站起,搓揉眼睛——水面影像还在,人们叫好喝彩声还在。

——抑止不住的莫萨愤怒了,他捡拾起地上石头,掷向影像。

……无数石块掷向湖中,水柱冲起,水面陡乱……

水面渐趋平静,唐琪影像从新出现,她身边老阿爹阿妈影像不见了,渐显出郑守明影像。

郑守明躲在唐琪身后,渐渐把头伸向唐琪,靠向她的肩膀,两个亲昵的头并在一起了。

——“嗷”地,莫萨尖叫了,疯狂的他抓起地上石头,砸向影像,不断抓不断砸,直至无石可捡。

……平静后的水面,唐琪、郑守明影像还在。两个人嘻嘻哈哈的笑声——像是相互胳肢哩。

暴跳的莫萨吼叫起来:“坏蛋——!无耻——!”他拖起一根粗壮的枝杈,狠劲击砸向水中唐琪、郑守明。

水面陡乱,唐琪、郑守明影像还在。

莫萨不停地砸,不停地砸……终于,再也砸不动,颓坐地上。

水中,唐琪、郑守明影像还在……

无奈恼怒的莫萨仰倒,蒙住眼睛。他的耳边继续着唐琪、郑守明嘻嘻哈哈的笑声……

天空,森林,海子——唐琪、郑守明的笑声……

仰躺的莫萨……一个女人双脚走近。

一枝柔嫩的草茎轻轻搔向莫萨蒙住眼睛的脸。

莫萨手拂草茎。

“嘻嘻”女人的笑声。

草茎从新伸向莫萨的脸。

莫萨再拂。

“嘻嘻……”

莫萨手移开脸——妆扮着美丽藏族饰物的唐琪正弯着身子,一双亲昵注视的眼睛。

——莫萨一下跃起身来,恶狠狠的目光。

唐琪:“嘻嘻,还以为是虫子?”

莫萨:“——到底要怎么样?淫货!无耻!”

唐琪怔住了:“——怎么回事?什么意思?”

莫萨恨恨冲走。

唐琪跟上去:“萨,怎么了?什么事?你说。”

莫萨不停步。

唐琪:“倒底为什么呀?”

莫萨:“滚,你滚!魔鬼!别跟着我!”

唐琪:“到底怎么了?你是和谁生气呀?是和我吗?”

莫萨。

唐琪:“你说,你说……”

木桥上一只卧着的狗崽,莫萨飞起一脚,小狗被踢下桥去。

唐琪震骇:“——疯了?莫萨!你疯了?”

沟底,小狗流血、抽搐,哀叫……

莫萨径直走。

唐琪竭斯底里:“魔鬼!魔鬼!你才是真正的魔鬼!”

一百一十二

单调的麻雀鸣叫声。

屋瓦上厚厚的积雪,两只麻雀瑟缩地蹲在檐边,不时发出一声凄清的鸣叫。

打开的门前,扎西坐矮凳上看小人书。

从窗户望进去,窗前小药柜,病床。

女护士走进屋子:“郑守明,打针。”

床上郑守明掀动被子,露出臀部,女护士打完针离去。

地上旺旺的木炭火。

简陋的病室。另两张床空着。传来隔壁病室病人的咳嗽、说话声。

显得消瘦的郑守明。

墙上贴着毛主席语录。

郑守明:“扎西。”

“叔叔,什么事?”扎西站到郑守明面前。

郑守明:“就别老看你那小人书了。人家护士打了针要吃中饭了,你也该回去了,帮着冯婶婶做些事也好。你把小柜打开,里面有陈叔叔,吕伯伯他们送的白糖、鸡蛋、苹果,还有什么糕点,这些叔叔这里都用不着,你把它们都带回去,交给冯婶婶。”

扎西放下小人书找来提篮装柜里东西。

郑守明:‘扎西,叔叔没守着你,你别在外疯跑啊。”

扎西:“我没有啊。”

郑守明:“天已经大冷了,你还没穿棉衣吗?”

扎西:“我不冷啊。”

郑守明:“怎会不冷?你过来。”

扎西站近郑守明。郑守明捏捏扎西手臂,摸摸后背:“这么一层怎么会不冷呀?不行,回去就穿上棉衣。放棉衣的地方你也知道嘛。”

扎西扭扭身:“我不穿!我不冷嘛。那天冯婶婶把棉衣找出给我披上了我也没穿哩——太不舒服了!”

郑守明:“真是个犟拐拐。瞧你这身‘牛皮’,磨得多么破。”牵衣袖补丁:“冯婶婶补的吗?”

扎西:“不是,是王阿姨。”

“哪个王阿姨啊?”——郑守明突然目光炯炯。

看见郑守明目光,扎西扭头。

——天呀,门口站着的唐琪像是从天而降,微笑的她双手腹前相交,手里拎着一只装着什么东西的网袋。

“唐阿姨!”惊喜的扎西兴奋叫喊,奔向唐琪,张开手臂,一头扎向她,紧紧把她抱紧。

唐琪亲昵的目光。

扎西:“唐阿姨,我好想你哟。”

唐琪:“真的吗?阿姨也好想我的小扎西啊。”

扎西:“快,快,进屋里坐。叔叔,唐琪阿姨来了!唐阿姨来了!”

郑守明:“请进,你请进。”

唐琪被扎西牵到郑守明面前。

唐琪:“您好,郑师傅。好些了吗?”

郑守明:“扎西,把门口小凳端来。真不好意思,连一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扎西奔出门拿小凳,唐琪叫住他:“扎西,别拿了,床上不是可以坐么?阿姨就坐床边。”手里网袋放小柜上,就挨床边坐下。

唐琪就坐身边,郑守明好局促:“不好坐嘛,小唐,你就坐小凳上。”

唐琪:“不碍事,不碍事。好想早点回来看你。真高兴你好起来了。听说你是因为车伤的啊。检查有什么大问题吗?真让人担心啊。”

郑守明:“没什么,让你牵挂了。扎西,给唐阿姨倒水。”

唐琪搂着扎西:“别动,就挨着阿姨,阿姨口不渴。郑师傅,伤得怎么样?是伤着哪里了?”

郑守明:“没什么,就是点很轻的皮伤,已经好了。扎西,唐阿姨不喝水就给阿姨削个苹果。”

唐琪:“不用不用,真的不用!郑师傅,没伤着骨头吗?”

郑守明:“没伤着嘛,只是皮擦伤,可能不注意感染了。当时把我烧糊涂了啊,对你态度不好,请你原谅啊。”

唐琪:“山上什么也没有,没把你照顾好啊。郑师傅,你是把我吓着了啊。现在好了,我真高兴,请多保重身体啊。”

郑守明:“谢谢你的关心了。”

扎西反过眼睛:“唐阿姨,我真没想到是你啊。”

唐琪:“真没想到?这不是来了吗?”

扎西:“突然看见唐阿姨站在门口,我好高兴哟。唐阿姨,你长高了,变黑了。”

唐琪:“——嗬,阿姨还会长高?阿姨还是小姑娘?但你说阿姨变黑了是正确的,因为阿姨经历了这多天高原阳光的洗礼。”

扎西:“看着是长高了嘛。唐阿姨,你的头发洗过了吗?闻着一股香味哩。”

唐琪:“香吗?你闻闻。”唐琪俯下身。

扎西:“香,好闻极了。”

郑守明:“扎西,到小凳上坐,别缠着阿姨。”

扎西:“我不嘛,我就要挨着唐阿姨。”

郑守明坐起身:“这个家伙,上回还不知给你添了多少麻烦哩。”

唐琪:“扎西乖嘛,怎么会说麻烦呢?——噢,怎么坐起来了?郑师傅,你这身体,这么冷的天……”

郑守明:“没事,没事,我每天都下地走哩。从没住过院,这十多天把我弄惨了,一身疼得没法,早就巴望出院了。”

唐琪:“郑师傅,既然已经进来了,就应该彻底养好伤啊。我看你元气还差哩,不应急着想着出院啊。”

郑守明:“没事,已经好了嘛。”

扎西:“唐阿姨,你这是什么呀?暖暖乎乎的。”

——扎西摸小柜上网袋里报纸包着的东西。

唐琪:“——呵,差点忘了哩,阿姨打开看你就知道了。”唐琪提过网袋,打开报纸,里面是一个大瓷盅,盖子揭开,冒出蒸气。

扎西探头一着:“是什么呀,黑乎乎的。”

唐琪:“是阿姨替你叔叔熬的的粥呀。是黑米粥,不知你叔叔喜不喜欢呢?”

扎西:“好香。”

郑守明:“小唐,你这就不好了,你来看一眼也就行了,熬什么粥呀,这样不好嘛。”

唐琪:“是我亲自熬的。昨晚我想了好久,请郑师傅不要嫌弃。”

郑守明:“小唐,这样不好呀,不好呀。”

扎西:“唐阿姨,我要吃。”

唐琪:“走了这么远路,用报纸包着也不热了。扎西,我们热一热行吗?我见屋里有炭火,这正好。”

扎西:“行,行。”

唐琪把瓷盅取出,置在炭火上。

郑守明:“小唐,不好嘛。”

粥面开始喷白气。

唐琪:“扎西,有勺吗,我们搅搅粥。”

扎西:“没勺啊,”

唐琪:“那就筷子。”

扎西取来筷子。唐琪搅粥。

扎西:“唐阿姨,这米怎么会煮成黑的呀?”

唐琪:“傻家伙,你不懂,不是米能煮成黑的,而是米本身就是黑米。阿姨以前和你一样,也没见过黑米哩。这米是你阿姨的爸爸给阿姨寄来的啊。阿姨的爸爸老家是在渭河,是很远的陕西省。家乡人到部队看阿姨爸爸去,捎去了黑米,你阿姨的爸爸就把黑米给阿姨寄些来了。据说很营养,古时侯是皇上,当大官的吃的哩。”

扎西:“好吃吗?”

唐琪:“阿姨也没吃过啊,你闻这香,瞧这粥的糯,应该好吃啊。”

扎西:“我也吃。”

唐琪:“好,好,有你的一份嘛。”

郑守明:“扎西,真不害臊。”

扎西向郑守明做鬼脸。

扎西:“唐阿姨,我来搅。”抓过唐琪手上筷子。

郑守明:“小唐,你来看我我欢迎,但拿东西就不好了。”

唐琪:“粥能算什么东西呢?一点心意罢了。”

郑守明:“但是,小唐,你这样啊……”

“扎西,行了。”唐琪从火上移开瓷盅:“去拿两只小碗。”

扎西把碗拿来了。唐琪看看碗,从暖壶里倒些热水清洗,再用筷子把粥拨到两只小碗里,找来脸盆,毛巾,倒入热水。唐琪把毛巾绞干,蒸汽腾腾地递给郑守明。

郑守明愣住——

唐琪:“给。”

郑守明没接。

唐琪:“冰凉冰凉的,就捂捂脸,揩把手,这样吃饭舒服些。”

郑守明没说话。

唐琪:“让我替你揩一把手行吗?”

郑守明:“不,不……”

扎西:“叔叔,你不懂吗?唐阿姨说饭前便后要洗手嘛。”

郑守明接过毛巾,慢慢展开,敷到脸上,长久地一动不动……许久,他开始擦,擦了好久……

扎西:“冷了嘛,再洗一次嘛。”

郑守明取开毛巾。他的脸发潮,眼睛胡髭都被浸润,散发着蒸汽。

唐琪接过毛巾再把它浸在盆水里。

郑守明:“谢谢你,小唐,不用了。”

唐琪:“也好。”把盛着稀饭的碗捧给郑守明:“希望你能吃得很香。”

郑守明接过碗,他的动作,似乎力量抬不动碗,枕着碗的手放到被盖上。

扎西:“唐阿姨,我呢?我呢?我也洗手。”

唐琪望一眼郑守明:“郑师傅,怎么不吃呢?——噢,瞧我,忘了什么了。”她拿过网蔸,从报纸里找出一个白纸包,打开,里面是一些切成丝的黑色的东西,拿过扎西筷子,她挟了一撮到郑守明碗里。

扎西:“什么呀,唐阿姨?”

唐琪:“是阿姨爸爸带来的黑大头呀,就是用酱油腌制的大头菜呗。云南产的,很出名哩,又香又脆。”

扎西:“多香哟,我都闻到了,我也要吃。”三两下盆里洗了揩了手,端起碗也挟了黑大头丝进碗里,迫不及待扒两口:“叔叔,好吃!好吃极了!你快尝尝,好吃极了,好香哟,好甜哟,好脆哟,好糯哟。”

唐琪:“郑师傅,你就吃一点试试。”

郑守明:“小唐,以后别再拿东西了。”

唐琪:“行,你吃。”

“谢谢你了。”郑守明端碗扒饭,把头埋碗里……

扎西:“唐阿姨,我吃完了。”举起碗。

唐琪:“天呀,你向胃里倒的吗?瞧,盅里已经不多了,你就和叔叔一人一半……怎么没想到扎西呢?我应该多带些嘛。扎西,下来和阿姨回家吃行吗?阿姨让你吃个够。”向扎西碗里扒饭。

扎西:“行,我要吃五大碗,很多很多,还有这种丝。”

唐琪:“行,都行。”

郑守明:“小唐,就都给扎西,我这点够了。”

唐琪:“郑师傅,你就多吃些,我让扎西和我回去吃。”

郑守明:“不用了,我已经够了,就都给他。”

唐琪把粥都给了扎西,黑大头丝都给了扎西了。

扎西:“真好吃啊,真好吃啊。”

唐琪:“扎西,看你和你叔叔吃得那么香,阿姨高兴啊。郑师傅,你住院不方便,我明天给你再送一些,行吗?”

“不要不要,小唐!”郑守明连忙阻止:“请你别再拿这些东西来了,我这里每天的饭都有人送,不能再麻烦你了。你要工作,实在没有这种必要啊。”

唐琪:“你放心,我会安排,不会误了我工作的。我想,这黑米粥或许对你的身体有帮助,我熬一点粥很方便啊。”

郑守明:“你已经答应我不再拿东西了,我不会同意你。”把碗放到小柜上:“扎西,洗碗时把阿姨的盅也洗干净。”

“知道,我知道。”扎西三两下扒完稀饭,拿起碗筷瓷盅向外走。

屋里就剩下唐琪和郑守明。

唐琪:“郑师傅,这一点铺盖,不冷吗?”

郑守明:”不冷嘛,一点也不冷。这炭火他们硬要生的,说偌大个屋子空空的,生上火好些,他们来玩也要烤。我是不喜欢,这样空气不好嘛。”

唐琪:“谁给你送饭呀?”

郑守明:“冯二婶她们。”

唐琪:“每天饭量行吗?”

郑守明:“行呀,每顿都能吃半斤米的饭哩。”

唐琪:“你吃这碗粥,可能只有一两米哩。”

郑守明:“哪里哪里。”掀被盖起床。

唐琪:“你要起来?有什么不方便吗?”

郑守明:“不是不是,起来站站舒服些。”取过脸盆往里倒热水。

唐琪:“郑师傅,洗脸吗?我来,你别动。”

郑守明:“不,不,小唐,我自已来。”把毛巾投水里,手放盆里泡湿了抹香皂。

扎西端了盆碗进来了:“咦,叔叔,你干吗呀?洗手也用香皂?”

郑守明不作声,把手清洗好揩干后削苹果。

扎西:“——呀,从来没见叔叔这么爱干净呀。”

唐琪站起身:“扎西,不是还要吃黑米粥吗?走,和阿姨到家去。”

扎西:“唐阿姨,你要走?叔叔,唐阿姨要走。”

郑守明:“小唐,稍坐会行吗?”

唐琪:“我想我呆久了你会不方便的。我也应该走了。”

郑守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唐琪:“给。”

——唐琪惊讶了:“郑师傅,这,这……”

郑守明:“嫌脏我就扔了。”

唐琪:“不,不,还是你吃吧。”

郑守明:“拿着,瞧这许多苹果。”

唐琪只好接过苹果,望一眼郑守明,望一眼扎西,从郑守明手里拿过刀,把它瓜分成三块,一块给郑守明,一块给扎西。

郑守明:‘小唐,何必呢?有的是,瞧我正给扎西削嘛。”

唐琪:“够了,我吃一小块够了。”

扎西不接苹果:“唐阿姨,你吃,你吃,我们有着哩。”

郑守明:“就是嘛,就是嘛。”

唐琪:“我们分吃一个苹果不好吗?——接着,这样才香。”

郑守明:“小唐,一个苹果不多啊,你这人真是……”

唐琪:“给,——接着,扎西,你也吃啊。”

郑守明接过苹果:“扎西,就给阿姨接了。”

三个人各拿一块苹果,吃起来。

——突然,吓人的“哇”地一声喊,七、八个汉子从天而降似地从门外跳进屋子。

——太突然了,唐琪、扎西吓一跳。唐琪一声尖叫,几乎扑到郑守明怀里。

汉子们屋里来来回回,跳三舞四,动作滑稽:“妙妙妙,吃苹果,妙妙妙,香苹果,呀呀呀,怎么了?哎呀呀,怎么了?郑三哥,吃苹果,郑三哥,吃苹果,我们要,吃苹果,我们要,吃苹果……”

——原来是王正乾、牛五升、洛桑、,德西泽仁、,彭理文等一帮工人们。

扎西口里含着苹果,哈哈大笑。

郑守明很窘。

唐琪背过脸。

扎西笑骂:”鬼叔叔!几个鬼叔叔!”

郑守明:“几个家伙,搞什么名堂?来来来,都过来,要吃苹果有的是。”

跳神似的汉子们围拢来,伸出手:“站排排,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最后一个要挨饿……”

郑守明把苹果端给汉子们,汉子们一边拿苹果,一边向郑守明挤眉弄眼:“甜苹果,香苹果,谢谢三哥好苹果。甜苹果,香苹果,谢谢三哥好苹果……”

扎西忍俊不禁:“鬼叔叔!几个鬼叔叔……”

郑守明:“正乾,你们站着干啥?今天午休这么早吗?都床上坐噻,那面还有两张床嘛。”

汉子们齐声:“不坐了,不留了,误了三哥好事了;苹果甜,苹果鲜,我们无事去旁边……”一窝蜂跑掉。

“鬼叔叔,鬼叔叔……”扎西笑得前仰后合。

唐琪好难为情。

郑守明解嘲地:“……真是,莫明其妙的几个家伙。”

门外传来汉子们放开的笑声,做作的嘶叫呐喊。

郑守明走出门:“正乾,洛桑!你们回来!”

汉子们“噢”一声,“咚咚”跑开,接着,远处欢叫开,不一会,声音小下去——他们跑远……

扎西:“鬼叔叔,几个鬼叔叔。”

郑守明:“莫明其妙,莫明其妙的几个家伙……”

唐琪把脸埋了下去……

第十一集

一百一十三

夜,唐琪台灯下伏案书写。

敲门声。画外音:“还没睡吗?”

唐琪抬起头:“莫萨吗?”

莫萨声音:“是我。”

唐琪:“来了。”

唐琪开门,莫萨走进:“刚散会,见你窗户还亮着,知道你没睡。”

唐琪:“你们的会也真多,晚上也加起班来了。”

莫萨脱鞋,盘腿坐床上:“这一段事多嘛,斗批改工作的若干问题,作了新的部署,秦叔叔会上点我的将了,要我挑大梁哩。”

唐琪:“哟,不错不错,有秦叔叔为你撑着,好好干!”

莫萨:“ 我还怕不能胜任哩,毕竟初来乍到,谁的资格都比我老。”

唐琪:“这是秦书记信任你嘛,底子就是造**司令,班子里有谁是大学文化?搞这类事对你是轻车熟路,小菜一碟。”

莫萨:“小毛根,你特讨厌哩,每句话都忘不了剌。革命工作不是请客吃饭,共产党人不是要做官,是要为最高理想战斗。”

唐琪:“具有崇高理想的人还说我是剌哩,你可怜的毛毛是跟不上自愧弗如啊。”

莫萨:“不是跟不上,而是你站在革命的对立面,逃避主义嘛。你也知道秦叔叔是很看重你的,数次找你谈话,但是你对秦叔叔的态度……”

唐琪:“我并没得罪他,是自觉没这方面的才能嘛。无法改变的单纯幼稚,是不适应人与人间斗争的。我的心只适合附在小草间,飘在风里。动物的本性是斗争、强食,我们的革命是变本加历。人类的明天呢?如果仍是人与人的斗争,我想这不是人类的归宿。人类如果是这种归宿,这将是可怕,也是可悲的。”

莫萨:“看看,又来了,又来了。我们现在的斗争,是为了将来不斗争。成功的取得,要达到共产党人的主义,只有经过斗争才能实现。马克思主义拒绝一切空想。躺着想主义,永远不会有主义。”

唐琪:“但是我看不到斗争的结束,我只看到斗争的可笑和残忍。是些什么自以为是的斗争内容啊?不怕我们后来的人类耻笑我们吗?不怕别的站得远远的人类耻笑我们吗?”

莫萨:“越说越反动了。行了,毛毛,明天见,我走了。”下床,看桌上日记本:“今天又记了些什么?”

唐琪合上日记本:“没什么,每天的例行公事呗,拉拉杂杂的。”

莫萨:“——哟,保密起来了?以前我也看嘛?”

唐琪:“本来就不应该让你看。让你看那是因为你胡搅蛮缠。如果是你的日记,我是不会关心的。”

莫萨:“关心你不对吗?毛毛,不喜欢让我感受一颗芳心的博动吗?”

唐琪:“需要我申述吗?日记是除自已之外对一切人都封闭的思想独白。”

莫萨:“不喜欢别人了解思想,恋人也不行?”

唐琪:“当然,恋人间同样有私密,这是常识,不想遵守?”

莫萨:“我一直以为系击在一起的心应是相通,而且也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看来我是错了。唐琪,你承认我的说法吗?如果日记表达的是恋人间可以相通的东西,有什么碍着怕对方看呢?思想的东西,语言和文字有什么差别吗?假如能让我了解语言,竟然会怕我了解文字?”

唐琪:“看你,骨子里还是抱着对个人私密的不认可啊。既然不认可私秘,那就只能让它公开了。行,你看吧,看吧。”摊开日记,推到莫萨面前。

莫萨:“有一看的必要吗?我不想接受这种虚假和勉强。打扰你了,继续你的日记吧。”站起离开。

唐琪堵住莫萨:“伤了自尊心了?坐下,你坐下。”

莫萨:“什么自尊心?我不懂?”

唐琪抱住莫萨:“别这样,别这样,这会让我难受的。”

莫萨:“何别呢?我是三岁小孩吗?行了,夜已经很深了,明天还有很多事哩。”推开唐琪走掉。

一百一十四

办公室外,唐琪头贴着窗玻璃往里看。

屋子里乱糟糟,到处是摊放的标语大字报。莫萨和革委会秘书朱川纸堆间忙碌着。

朱川抬头发现了窗外的唐琪:“——哟,小唐嘛,什么事鬼鬼祟祟不进屋?……小莫,瞧你那个。小唐,干吗呀?怎么不进来呀?”

唐琪拐进屋子:“你们真是忙得废寝忘食呀,快要一点钟了嘛,不吃午饭了?”

朱川:“哟,等不及了么?吃什么好吃的?”

唐琪:“什么好吃的都没有,看看你们忙些什么了。”

朱川:“要赶出下午贴哩,又没有会写毛笔字的人……小莫,怎么不理人呢?”

莫萨似乎没听见。

朱川:“小莫,小唐,你们有名堂没有?”

唐琪:“什么名堂?”

朱川:“我不说,总之我是看出端倪来了。”

莫萨抬起头:“这个猪(朱)儿子,又乱拱了。”

朱川:“你敢说没有?人家小唐找你,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莫萨:“你老兄是丢了斧子,疑神疑鬼。”

朱川:“小唐,我说得正确吗?”

唐琪:“你的是歪论。”

朱川:“算了,不说你们了,肚子早就饿了,先走一步,阵地让给你们。”收拾东西。

莫萨:“你家伙真是鬼鬼祟祟,不是说弄好再吃中饭么?”

朱川:“肚子早闹革命了嘛,没办法呀。”离去,跨出门时回头:“——哎,小莫,你们两个,多久拿喜糖出来吃哟?”

莫萨头也不抬。

唐琪。

莫萨。

唐琪走到莫萨身边:“真不饿吗?走,我中饭已经打好了,弄了两个菜,都是你喜欢的。”

莫萨写他的大字报。

唐琪捉住莫萨笔:“停下,我们一起吃饭。”

莫萨执拗不让:“你没见我正忙吗?这是任务,下午就要贴出去的,你自已回去吃吧。”

唐琪:“用不了多久嘛,你可以吃了又来写。”

莫萨:“我不饿,这比吃饭重要。”——抄错字了,把错字涂掉。

唐琪:“瞧你……萨,别这样,我们回去。”后面抱住莫萨腰,把头放在他肩上。

莫萨:“你别压着嘛,这样我写不成字了。”

唐琪:“还和我生气吗?”把脸努力贴向莫萨的脸。

莫萨:“不行不行,唐琪,你搞破坏吗?”

唐琪:“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要你回去吃饭。”扭过脖子吻莫萨。

莫萨不动了,任唐琪亲吻。

一百一十五

群山。

白雪妆点的山林。

“叭!”

一声枪响,鸟儿们从枝上飞起。

唐琪画外音:“打中了!打中了!”

雪地上,手提猎枪的莫萨奔进灌木丛。

唐琪气喘吁吁爬坡。

一只中弹的山鸡扑搧着翅膀地上挣扎,奔上的莫萨捉住它。

唐琪赶上看猎物:“呵,多美丽的鸟!多可惜,多可怜!它几秒钟前还那么安静地找食!”

莫萨:“枪法如何?武斗时赶的炮火功夫,这里派上用场了,四十米应该有吧?”

唐琪:“哟,哟,好多血,不断淌,可怜的鸟。”

莫萨:“拿着,第一只战利品,今天收获应该不错。”

唐琪:“不,不,我不敢拿,瞧,它还在挣扎哩。”

莫萨:“真是胆小鬼。血也怕?鲁迅先生说,真正的战士要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武斗钢钎见红,那场面对于你,你只能蒙上双眼。”

唐琪:“生命真是彼此为敌吗?我承认我每天都喝着别的生命的血,吃着别的生命的肉,没法啊,不想做刽子手,但我们一生都在做刽子手。”

两个人往山下走。

莫萨:“你也知道逃不脱这圈子?狩猎是人类最本真的回归,古往今来帝王贵族无不乐此不疲,连王副主席也专门进口德国猎枪打野鸭玩哩。对一个战士,这是练兵。李白诗‘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你理解‘横行’的意思吗?这‘横行’就是勇武,傲视,目空一切。”

——唐琪、莫萨走远,隐约的踏雪声……

一百一十六

避雪的岩窝,炊烟袅袅。

莫萨、唐琪围着火堆烤山鸡。

地上摊开的报纸上放着饼干、花生、瓶酒。架在火堆边炙烤的两只山鸡黄亮的身躯,嗞嗞作响的油滴不时滴入火中,激起朵朵火花,发出愉快的声响。

莫萨两腿舒服地伸在火边,身子懒散地靠着岩壁,竖起的衣领遮住脖颈,双眼微合。

唐琪翻动木棍穿着的鸡体:“萨,千万别睡着了,这样会着凉的。”

莫萨:“哪里会?我醒着哩。现在多么安静,让思想懒散飘浮着,天宇间游荡哩。”

唐琪:“这鸡怎么这么多油啊?一直滴哩。”

莫萨:“说明肥嘛。它们秋天便积蓄满了脂肪,养得肥肥的,有了厚厚的油脂才能对付这寒冷的冬天嘛。”

唐琪:“没闻着它们的香味吗?烤了半个多小时了,应该熟了吧?”

莫萨:“哟,多么可爱的金黄,太勾人的食欲了。”拿起一只烤鸡,扭下鸡翅,咬下一丝肌肉:“毛毛——不给你说!美味!尝尝,你尝一口!”

唐琪就莫萨送到嘴边鸡翅咬一小口:“不中,这鸡翅烤过了,好大股糊焦味。”

莫萨:“你咬的是尖上嘛,下面就不会了。”

唐琪:“还有股腥膻味哩,和平常吃的鸡有好大不同,而且硬。”

莫萨:“哈哈,那你就外行了。懂不懂?腥膻才算野味?要腥膻才够景嘛。没见《红楼梦》宝、黛、钗们集诗社吃烤鹿肉那段?就因为嘬腥饮膻,他们锦心绣口,诗兴大发?你说的硬,正是野物们的特色——强腱的肌肉让嘴感到的难以克服很有嚼头的劲道!”

唐琪:“呵,这么凿凿有词大发感慨,那你今天猛嚼吧,算是绪了你的心愿了。”

愉快燃烧的火堆。

莫萨:“毛毛,这种体验对我们是第一次啊,皑皑的白雪,世界银妆素裹,绝无声响,这偌大的世界就只剩我们两人了,片心相对,只有温暖的火堆,太惬意了,真想永远这样啊。”

唐琪:“只剩我们两个不行嘛,还应该有个卖烧饼的嘛。”

莫萨:“还要卖烧饼的做什么呢?我们有猎枪嘛,我们可以靠野物生存,茹毛饮血。就我们俩生存,多么诗意!”

唐琪:“共产主义呢?不实现了?不解放全人类了?”

莫萨:“共产主义就是诗意就是随心所欲嘛,我们可以提前过嘛。”

唐琪:“共产主义就是提猎枪打野物,茹毛饮血?——很不妙,上万年前我们祖先就这样过了。”

莫萨:“不喜欢就我们俩,不喜欢茹毛饮血吗?毛毛,知道吗?心情真美,进山以来心情第一次这样美。”牵过唐琪手,摩挲,目视:“刚才是不是喝了酒了?心情在燃烧啊。毛毛,这多年我们从没亲热过啊,我多么想……毛毛,我们结婚吧?告诉我,我们结婚。”

唐琪揪一把莫萨脸:“——嗬,家伙,心血来潮了?”

莫萨:“你在我眼里那么迷离,酒精让我的心好跳。”

唐琪:“家伙,看来不能空肚喝酒。”

莫萨:“告诉我,就告诉我,行吗?”

唐琪:“真这么急?想抬腿这最后一步了?对我,简直还一点没准备哩,心情里,似乎还是更以后的事。……萨,怎么了?怎么突然想到要结婚?”

莫萨:“这会是突然的事?你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一点没渴求?”

唐琪:“不是说没渴求,是没有真正去想它呀。你不觉得吗?似乎是行色匆匆,刚从学校进山,一切都还没完全展开……”

莫萨:“你是说这样太匆忙,结婚的条件不具备?”

唐琪:“萨,我这样说真害怕你误解呀,你让我太突然了嘛。再等一段行吗?为什么要这么匆急呢?”

莫萨:“能说匆急吗?唐琪,你是不是觉得还不够,还需要往前走?从年龄讲,我们都二十五、六了,还需要等?我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从幼儿园携手走到现在,还不成熟?你认真想过,渴望属于我们的家吗?”

唐琪:“萨,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你说的是很有道理,我们这婚是该结了啊,但为什么我会一点也没这种心理准备啊?哎哟,萨,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莫萨:“没有什么怎么办,听我的就行。林区条件差,婚礼可以从简,让秦叔叔找间大些的屋子,搬到一起就行了。”

唐琪:“天!以后就是生儿育女的日子了吗?”

莫萨:“你需要什么?不喜欢结婚以后有孩子?怎么这么单纯幼稚?既然结婚,就该是这样,人类就是这样,家庭就是这样。”

唐琪:“哎哟哟,哎哟哟……”

莫萨:“你是不是觉得结婚是一种痛苦的抉择了?”

唐琪:“怎么了?我怎么有些惶惑了?”

莫萨:“惶惑?怎么说得上惶惑?”

唐琪:“真无法说啊,真无法说啊,我怎么无法理解自己的心情呢?”

莫萨愠色:“毛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吗?”

唐琪:“萨,怎么了?怎么了?”

莫萨突然一把推开唐琪,鸡块扔进火里:“简单回答:结还是不结?”

——唐琪愣了。

莫萨:“事情很对,真的很对,看来果真不是谣传啊!”

唐琪:“怎么了?怎么回事?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莫萨:“真会装啊,唐琪,我真不敢相信啊,我绝不会相信你会有这样无耻和下贱啊。”

唐琪:“——萨,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说!”

莫萨:“唐琪,看见吗?是你逼得我牙齿咬得很紧了!你知道,我是容不得虚伪的!”

唐琪捶打莫萨:“坏蛋,你说话这么急人啊?你今天怎么了?有什么你说呀!”

莫萨:“我是不会相信,但是你的表现让我觉得可怕!”

唐琪抱住莫萨:“萨,别这样,有什么你说,行吗?我没想到不马上结婚会给你这样可怕的伤害啊。原谅我,原谅我,我们就结吧,结吧,行吗?”

莫萨:“这就是你的同意让步?你是用这样的形式表达?唐琪,你以为莫萨会因你的同意而高兴?他是需要这样的赏赐?”

唐琪:“坏蛋,坏蛋,你要逼死我吗?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说呀!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莫萨:“行了,唐琪,别演戏了,我们不说了,让心安静,行吗?”

唐琪:“不,不,坏蛋,我要说,我要你说!因为你把的心弄得无法容忍痛苦极了!我要你告诉我,什么谣传?什么演戏?什么让你可耻?你把我弄得多糊涂啊!——你说!你说啊!”

莫萨:“你是居心要点燃炸药包啊?——为勇敢的突破努力啊?——那好吧!那个土匪、野人——姓郑的,你喜欢听到他的什么消息啊?”

唐琪:“你——什么意思?”

莫萨:“你干吗要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唐琪:“什么姓郑的?你说谁?”

莫萨:“还要故意装蒜吗?还有谁是土匪、野人?——要我告诉你吗?我一字一句地说:就是我们进山路上几欲把我们置之死地,我们冰火不相容的阶级仇敌,学院走资派老狗郑辉的儿子——郑守明!”

唐琪:“你——你疯了?”扑打莫萨:“坏家伙,可恶的坏家伙!什么心思?怎么要想到这上面?可耻!可耻极了!”突然涌出流泪。

莫萨:“我知道会这是一幕,我早有准备了。我忍受着人们的目光和传言已经有很多天了。我一直嗤之以鼻,我自以为了解我的恋人,但眼前的事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任怎样的辨解都是恶心、伪饰,因为我已经懂了!”

唐琪:“坏蛋!坏蛋!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伤害我呀?什么谣传啊?什么鬼谣传啊!你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要这样?要抱这种心情?你相信我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不道德事情吗?你相信吗?坏家伙,恨死你了!恨死你了!”

莫萨:“呵,是要否认谣传啊?”

唐琪:“什么谣传?”

莫萨:“需要我进一步吗?”

唐琪:“你就说!”

莫萨:“很好,这很好!既然这样,那你把眼睛对着我——说!你有没有数次背着我到医院看望郑守明的事?”

唐琪:“——怎么了?什么叫背着你?萨,郑守明因为救你而病,我们应该看望关心他啊,我是做我们应该做的事啊。既然你不同意,我不能因你不同意就不去做啊。没让你知道,只是因为不想惹恼你而已,这样做不行吗?”

莫萨:“呵,心灵多善,心思多巧!——是你应该做的?知道外面传了什么内容吗?你的心情从何而来?你知道我现在的血是怎样贲涌?”

唐琪:“萨,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应该的事情了?看望他会有这样多谣传,会让你这样痛心?相信我,我并没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不应该这样吗?为什么要听那些胡言乱说?”

莫萨:“行了,唐琪,我已经不用再证实了。我们不玩了好吗?因为我已经从你那里知道,谣传是真的了。这多天来你让我感到了许多——行了,我不说了。”

唐琪:“竟然怀疑你的毛毛的真诚了?不相信她是问心无愧的?干吗要用这些事烦恼自己啊?干吗要听别人说?要让别人的话进心里去?”

莫萨:“你认为事情不会进我的心里?你没做什么坏事?是的,这是很可能的,而且是真的?”——突然把脚踢向火堆,叫号:“不玩了!老子不玩了!”

——燃着的枝杈飞起,火星四溅!

——唐琪瞪大眼睛。

莫萨站起,踹踢食物酒瓶,蹂躏火堆边鸡肉,冲出岩窝,叫号:“散了!老子散了!……”

岩窝里烟尘滚滚,星火点点。

唐琪……

一百一十七

木桌边孩子们晶亮注视的眼睛——桌中央被卷成半筒状的一叠各折成条状的烟盒纸。

马六子捋起破袖子,扬起巴掌拍向烟盒纸边桌上——“叭!”一声响,叠纸没被巴掌拍出的风搧翻或震扑,晃两晃,依然故我。

“嗳”,孩子们发出叹息声,马六子也咬紧了牙,一副沮丧。

轮到扎西了。

“狠起,狠起。”孩子们一片叫嚷。

扎西拿起烟盒纸,从新裹得更卷,放到桌中央。

孩子们注视的眼睛。

扎西势在必得的样子,撸袖,扬手,狠劲一巴掌拍下。

烟盒纸卷倾倒,靠上部份翻扑。

“呀,有五张!”孩子们叫。

扎西高兴地:“我的!我的!”伸手拿了翻扑的烟盒纸。

剩下的烟盒纸被下一个孩子从新卷了摆在桌上。

孩子们眼睛注视——画外音:“有人吗?郑守明!郑守明!”

孩子们回过头——门外,莫萨一个人汹汹地站着。

扎西对孩子们:“别理他!”

孩子们继续玩烟盒纸。

莫萨提高声音:“郑守明!郑守明!”

孩子们继续玩。

莫萨走进屋子:“死人了?没人了?”

扎西跳下地:“你出去!你出去!”推他。

莫萨:“小爬虫,你干吗?这不是郑守明的屋子吗?他死了吗?”

扎西:“你管不着!你走!他出车去了!”

莫萨悻悻离去,他身后传来孩子们的讥笑声,有人叫:“莫坏蛋!老木猪!……”

一百一十八

库房拐角处,莫萨看见郑守明了。

郑守明似乎刚出车回来,和两位职员模样的中年男子边说边走。

莫萨厉声:“郑守明!”

郑守明、两个中年男子站住。

莫萨把兇狠的眼光逼向郑守明。

郑守明漫不经心。

两中年男子:“哟,是小莫嘛。有什么事吗?”

莫萨:“你们走!我找他!”

两男人离去。

莫萨咬紧牙关:“今天,我以男人的方式和你说话!”

郑守明抬起脸——

莫萨:“你应该明白是为什么?”

郑守明扫一眼面前这个瘦个子,拿烟抽。

莫萨:“你懂不懂你的可耻和罪恶?”

郑守明走开。

莫萨阻住郑守明:“你现在走不了,我的事还没完。”

郑守明:‘小子,干吗?”

莫萨:“你已经输得很惨了,打盆水照照,你配吗?像你这模样,你以为可以挨近唐琪一步?”

郑守明:“什么意思?”

莫萨:“不懂吗?叫你不要拿你的下贱肮脏亵渎唐琪。是不是再要专政的铁拳教训你?”

郑守明一把揪住莫萨领口:“娃子,没事逗爷玩么?”

莫萨猛然拔出尖刀——捅向郑守明。

郑守明闪躲,没刺着。

莫萨再举刀——没待刀近身,郑守明飞起一脚,莫萨手里刀被踢 飞。

莫萨捡刀,刀被郑守明踩住。莫萨一拳击向郑守明,郑接住莫萨拳头,就势轻轻一攘,莫萨踉跄数步,仰倒,撞跌墙上。

……好半天,莫萨起不来了。

郑守明:“娃子,暗箭难防嘛,还来这一手?”

莫萨扶着墙根撑坐起,沾满稀泥的手摸一把后脑勺,拿到眼前,一手的血,叫嚎:“反革命!你打得好!打得好!老子和你没完!”

郑守明:“没完赖地上叫吗?起来,别赖着,三爷等你。”

莫萨颤抖的手摸索眼镜:“坏蛋!流氓!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不要以为我会怕你!”

人们三三两两走上来了,看地上的莫萨。

郑守明踢一脚尖刀,离去。

一百一十九

一群人围着看墙上张贴的东西。

墙上《通告》:

森工局党委、革命委员会通知:订于今晚七时,在局礼堂召开批头大会。请局各机关、单位、工组、122伐木场,全体革命干部、革命群众按时参加。

色若县森工局党委

色若县森工局革命委员会

一九七零年十一月五日

一百二十

森工局礼堂。人们在布置会场。

唐琪出现在礼堂门口。

莫萨在人群中指指划划。他头上扎着绷带,左手也用绷带吊托起来。

唐琪走向莫萨。

莫萨看见了唐琪,别过身去。

唐琪:“莫萨!”

莫萨装没听见。

唐琪走到莫萨身边:“真是目中无人啦?”

莫萨:“什么事?”

唐琪:“找你总有事。我们出去说。”

莫萨:“你没见我忙着?”

唐琪:“不用耽搁你多久,就几分钟。”

两个人来到礼堂后门。

莫萨:“什么事?”

唐琪:“告诉我:晚上的批斗会怎么回事?”

莫萨:“你关心这干吗?”

唐琪:“你告诉我。”

莫萨:“你从来不关心嘛。干吗?——为这事激动不安?”

唐琪:“ 告诉我,你们究竟斗谁?”

莫萨:“真奇怪,干吗要明知故问。”

唐琪:“我要你说!”

莫萨:“唐琪,真不懂你的心态啊。”

唐琪:“萨,你知道我的心情吗?不能啊,我们不能这样对待郑师傅啊。”

莫萨:“对不起,我忙,我要走了。”

唐琪阻住莫萨:“不,你别这样,你听我说。”

莫萨:“还要怎样?”

唐琪:“我会恨你!真正从心里恨你!——撤回这可耻!我希望你扭转心态。”

莫萨:“唐琪,你以为可能吗?……真奇怪啊,是为谁痛心难受啊?是为眼前遍体鳞伤的男人吗?你会同他一样感到羞耻、狼狈、悲伤、愤激吗?这两天你用了什么安慰他?而相反另一个残害我们的人,你却那么卖力,不顾一切。你的恨对我已经无所谓,因为我已经经历过,你已经早就是这样了。你应该是懂眼前这个男人的,这种事你以为他会退缩半步吗?”

唐琪扑上,抱住莫萨,痛苦地:“萨,什么都别说,我们结婚吧,我们结婚吧。”

莫萨轻漫地推开唐琪:“说这些有什么用?以为我会激动改变主义?——拿我当三岁娃娃了?”

唐琪:“萨,你真能体会我吗?你以为我是无动于衷,不为你痛心吗?你以为我守着你去医院,两天来的眼泪都是虚伪?郑师傅他打人固然不对,但你不能毫无道理对人家侮辱纠缠啊。私人间的恩怨,我们不能变成政治迫害,上纲上线啊。这件事上剜别人的血,其实也是剜自已的血啊,你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我们吗?”

莫萨:“如果你以为这血会剜向自已,我倒愿意了,因为痛或许就是倾泻舒畅啊。是谁的血我已经无所谓了,只要能剜出血就行。我就喜欢看血,越多越好,就算这一刀是剌向自已的心,我也十分惬意。”

唐琪拢住莫萨:“萨,怎么会这样啊,怎么会这样啊……我爱你,我爱你……”

莫萨:“唐琪,你想说的如果就是这些,我应该走了,因为我听到了,我太忙了。”

唐琪拖住莫萨:“萨,不能,我们真的不能这样啊。”

莫萨:“行,行,我明白了,明白了。”挣脱唐琪,走掉。

一百二十一

森工局礼堂。电灯下闹哄哄的会场。

——秦洋泽声音:“……同志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的舵手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再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树欲静而风不止。敌人是绝不甘心他们的失败的,他们总是时时窥伺,探测风向,以求一逞;他们永远不忘拼死的挣扎。”

——台额上“批斗大会”横标。

——会场四周握着钢钎的“纠察”。

——郑守明五花大绑站在台前木凳上。

——燥动的会众。

秦洋泽:“郑守明这个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一而再,再而三的阶级反扑,反攻倒算,再一次证明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英明论断。”

郑守明脸上斑斑血迹,漠然、昂首。他胸前吊着沉重的大木牌,牌上黑体大书“现行反革命份子郑守明”打着红叉。

秦洋泽:“捣乱,失败,再捣乱,再失败,这是敌人和我们无产阶级较量的必然下场。在我们钢铁的专政面前,等待他们的最终结果是彻底的灭亡。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不会自已跑掉。我们要奋起孙悟空的千钧棒,痛打落水狗,横扫害人虫,把现行反革命份子郑守明打倒在地,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朱川站台边呼口号:“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把一切反革命份子镇压下去!”

台下稀稀落落的人举手跟着呼。

秦洋泽:“当前形势大好,全国一片安定团结。我们要紧跟毛主席伟大战略布署,紧密团结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周围,抓革命,促生产,巩固文化大革命来之不易的伟大成果,把这场伟大革命彻底坚决进行下去,永葆红色革命江山永不变色,让毛主席放心,让党中央放心,让全国人民放心!(呼口号——)毛主席万岁!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万万岁!”

——主席台人们呼应。

——台下应者寥寥。

秦洋泽走下讲台。稀稀落落的掌声……

朱川走到麦克风前:“现在,请郑守明反革命报复事件的当事者,局革委会委员莫萨同志讲话。”

莫萨主席台座位站起,站到台中,向台后幕布上悬掛的毛主席像致军礼,走到台边,向台下鞠躬致敬,走向讲桌,把没吊绷带的左手扶扶麦克风,清嗓子:“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份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

“革命群众,革命干部:毛主席教导我们,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我们共产党人是干什么的?我们共产党就是搞阶级斗争的。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郑守明出于阶级的本性,对我的反革命报复,就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他出身于反动大地主家庭,父亲郑辉三二年混入党内,三八年变节叛党。文化大革命中,郑辉反革命真面目暴露,这个西南林学院的土皇帝,反动学术权威,在革命师生的一片喊打声中自绝于人民。

“由于郑守明怀着对党,对社会主义,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刻骨仇恨,由于他认出我是曾经纠斗其父亲的当时学院造**兵团司令,在我搭乘他的出差车进林区途中便对我进行丧心病狂的反革命报复,几欲置之死地,妄图抛尸灭迹,只是由于我的毫不屈服和坚决抵抗,其罪恶目的才没有得逞。

“前天,这个家伙,出于其不甘心失败的报复心理,对我再次大打出手,行兇作恶。经医院检查,我右手尺骨骨折,颅骨开创性损伤,另外,还有面部及胸部多处软组织损伤……”

——画外音(一男人声叫喊):“哎,莫同志,我们听说事情不是这样嘛!”

莫萨停止发言。

台下,牛五升站立人群中,人们注视着他。

牛五升:“我是一个革命群众,我要纠正你的说法。”

朱川:“牛五升,你坐下,现在不是叫你说话的时侯,你不要捣乱,影响会场秩序!”

会场喧哗。

牛五升:“你们这是一言堂么?莫同志明明造谣,蒙蔽广大革命群众,你们怕革命群众揭发?”

秦洋泽站到麦克风前:“牛五升,请注意你的言行,我们这是严肃的阶级斗争。你明明是捣乱,再这样我们马上把你抓起来!”

牛五升:“抓起来无所谓,因为你们是抓惯了的。毛主席说,让人家说话,天不会塌下来;不让人家说话,总有一天会垮台。只要你说是怕真理,怕事实,我就不说了。”坐下。

莫萨:“共产党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位姓牛的师傅,我倒想听听我的话怎样是造谣。”

牛五升站起:“——好,这才是莫同志正确对待群众的态度!既然要我说,我就要问你。你说你的伤有多么多么严重,而且说这伤是郑守明打的,这和我们知道的事实完全不符。因为你的伤完全与郑守明无关,是你自已不小心路上滑了一跤摔伤的。你和郑守明有仇,上回也是你赖了郑守明,把他关进了人保组。这次你借不小心摔伤,又赖到郑守明了,借这个机会想再整别人。你自已摔伤的情况我不是乱说,能找到许多人作证。你当时去医院上药,有人看见了问你,你也说是摔伤的,并没说是郑守明打你。现在,为了抱复郑守明,你的话又变了。大家群众都清楚,是郑守明才把你从雪堆里刨出来,把你救活,怎么他又要打你了?他为何要打你?你把事情说清楚。”

会众一片叫嚷:“不能污赖好人!整人害人!”

秦洋泽气急败坏:“保卫组!马上把破坏会场的坏份子抓起来!”

牛五升:“你们要抓就抓,我知道你们惧怕真理嘛。你们开会是只准群众听,不准群众说?这是开的啥黑会哟?我是革命群众,既然要群众参与,我就有资格发表我的意见。大家刚才也看见了,是当事人莫同志不怕真理要我发言的,我这刚发言你就轰,你们做事有没有准?不让讲理就算了,反正广大革命群众也看清楚了,由你们!我就这站着,要抓就来!”

台下哗然,嘘声一片。

主席台人们抓耳挠腮了。秦洋泽对莫萨耳语。莫萨凑近麦克风:“同志们,刚才这位牛五升同志所讲的事,本人郑重申明:第一,这纯粹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为了破坏这次斗争大会,採取的颠倒黑白手法;第二,这位牛五升同志,我根本不认识,不知这些他所谓的事实从何而来?第三,说我的伤是自已摔伤的,有何依据?”

牛五升:“同志们,事情是这样的:莫同志摔伤时是有人看见的。他明明是走路时不小心滑倒,摔在地上,是别人把他牵起来的。他的眼镜子也摔丢了,别人又帮他找眼镜,他还感谢了别人哩,怎么成了是郑守明打他的了?大家想想嘛,他的伤一个是手杆,一个是脑壳。说是郑守明打他,两人打架怎么会拳头打到后脑勺上去了?怎么会手杆都打折了?这后脑勺上的伤和手杆骨折,到底是打的还是摔的?——很明显,只有摔倒才会造成这样的伤嘛。假如你莫同志硬要诬赖说是郑守明打你,那我就要问你:你好好路上走,郑守明为什么要打你?——他是疯子?莫同志,人要讲良心哟,老郑不把你抠出来,你早就死了,死定了,你不但不记情,反而恩将仇报。大家看看老郑头上的血,这是今早抓去一些人毒打乱棒捶的。你们为什么乱打人乱整人哟?这天下还有没有王法哟?你们不要以为不明不白给郑守明安一个阶级敌人的帽子,颈子上吊一块大木牌,写上现行反革命,这个反革命就当真了。告诉你们:这反革命不是由你们说了算,而是要群众说了算。今天我既然站出来了,我就要你革委会说清楚:郑守明究竟是哪家的阶级敌人?是谁给他安的?他的反革命事实倒底如何反法?”

群众附和:“对,讲清楚,讲清楚!”

秦洋泽:“大家不许喧哗,不许吵闹!牛五升,你老实讲,是谁指使你跳出来破坏会场的?谁是你的幕后指挥?”

牛五升:“我说我的话,我要谁指使?你们革委会先把事情向群众讲清楚!”

秦洋泽:“我要警告你:你不要被一小撮阶级敌人所利用!你这样是要当反革命的!”

牛五升:“秦书记,这个反革命想扣一个就扣一个,想让谁当就谁当吗?我站起来讲几句话就要当反革命,恐怕人保组的监狱里装不了这么多哟。”

秦洋泽:“牛五升:你今晚是居心和我们作对的?保卫组,马上把他抓起来!”

几名纠察队员开始行动。

牛五升:“——嗬,要抓我当反革命么?不用抓,我自已来!”说着“噔噔”走上主席台。

牛五升:“同志们,我是一个革命群众,这个会不是哪个私人开的,大家有话都可以说。毛主席说大鸣大放,有屁就放。你莫同志今天欺骗群众,搞整人大会。首先我们要他说清楚郑守明是不是疯子,他怎样要打他?”

秦洋泽:“把他抓走!”

工纠队员们扭住牛五升。

台下叫声一片:“不许乱抓人!牛五升是革命群众,不是反革命!你们搞一言堂,压制群众声音!……”

在牛五升的反抗和叫骂声中,他被工纠队员推下台去,推出会场,一片嘘声叫嚷相随……

秦洋泽:“同志们,我们继续开会。”

莫萨:“同志们,为了反击谣言,我觉得有必要对我的伤情作简单说明:第一,郑守明对我的毒打致伤医院有明确鉴定证明;第二,说有人看见我摔伤,并牵起我,替我找眼镜,这完全是一派胡言,别有用心的编造,伎俩非常拙劣。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想破坏这场严肃的斗争会,把水搅浑。很明显,这件事是有意蓄谋,是有幕后指挥的。”

一个声音:“莫同志,你认为牛五升说的是假的了?”

众看,站起的是色丹旺堆。

朱川:“色丹旺堆,你要学牛五升吗?”

色丹旺堆:“不是我要学牛五升,是你们怕让群众知道真理嘛。莫同志刚才讲的才是一派胡言,欺骗群众。”

莫萨:“这位色丹旺堆同志,你这样乱说乱讲,破坏会场,是要负政治责任的,你懂吗?”

色丹旺堆:“怎么我说你是欺骗群众,我就要负政治责任;你这样打胡乱讲,就不负政治责任了?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么?”

莫萨:“你凭什么说我的话是打胡乱讲,欺骗群众?”

色丹旺堆:“你们敢让我说出真理吗?”

莫萨:“你有什么真理?你纯粹是受人指使破坏会场!”

色丹旺堆:“莫同志,看来你们是惧怕真理呀,不敢让人讲呀。”

台下叫:“你们不能压制群众声音!色丹旺堆,别怕,有话就说!

秦洋泽:“台下不许叫嚷!不许叫嚷!”

色丹旺堆:“同志们,刚才莫同志说郑守明打他呀什么的都是假话,事情是这们的:前天下午六点多钟,我下班后有事到我二妹那里去。我走到机修房那个拐角处,莫同志像是有啥事,急急忙忙和我擦身走过。没几步远,我就听到背后‘哎哟’一声。我回过头去,看见莫同志不怎么就摔倒在地上了。大家知道那里路不好走,到处水洼,现在又结了冰。我想他很可能是踩着冰滑倒了。那个地方稍有点下坡,我看见他摔出去好远,身子一下就撞到机修房那墙壁上。城里来的人不会走路,我知道这一下撞得可能历害了。果真,我过去牵他时看见他的后脑勺竟碰出血来了,眼镜也摔丢了。他四处摸不着眼镜,还是我帮他捡来的哩。当时只注意脑壳,没想连手也摔折了,事情就是这样。”

莫萨愤怒:“胡说!你胡说!郑守明打我时你何时在场了?你何时帮我找眼镜了?竟然编得这么具体,活龙活现,完全是特大阴谋,骇人听闻的颠倒黑白,当面撒谎!色丹旺堆:你说!是谁唆使你作假证?是谁的策划?”

秦洋泽:“老实坦白,是谁唆使你的?”

色丹旺堆:“秦书记,怎么我一说实话你们就说我是受谁唆使的呢?这不符合嘛。你没问这莫同志说假话是受谁唆使的呢?看来你们是需要假话不要真话嘛。莫同志,你真不敢面对现实啊。我前天牵你时我手还沾了一手的泥嘛,你就不记得了?”

莫萨:“你少来这些!你无耻,无耻!”

台下叫喊:“不许开整人会!莫同志是欺骗群众,搞政治迫害!”

莫萨:“色丹旺堆,你说!是谁唆使你作假证?”

色丹旺堆:“秦书记,你是老书记了,我知道你眼睛是雪亮的,办事是公正的。你分析分析谁是真话,谁是欺骗?这事这是我亲眼所见,事实如此。”

台下一片叫嚷:“我们不开整人会!我们不开整人会!……”

王正乾:“莫同志,你欺骗群众,欺骗干部,我们不上你的当!”

洛桑:“莫同志罪该万死!你下去吧!下去吧!”

彭理文:“郑守明是好人!你们不能发动群众斗群众!你们乱整乱打是和毛主席唱反调!”

会众:“我们不开整人会!我们不开整人会!”

——主席台上束手无策了。

朱川:“大家请遵守会场纪律,不许喧哗叫嚷……”

会众纷纷站起。

朱川:“同志们,请坐下,请坐下……”

上千人的声音把朱川声音淹没了,只听一片整齐叫喊:“我们不开整人会!我们不开整人会!莫同志,没良心!莫仁智,没良心……”

——人们哈哈大笑,抛帽抛衣服。一些人朝会场外走,工纠队无法阻止这流走的洪流……不多时,只剩下空荡荡的场子。

第十二集

一百二十二

(梦境——)

草原,蓝天,白云。

绿草如茵,野花缤纷。

嘻嘻哈哈的笑声——远处隐约两个牵手奔跑的男女。

我们看清了渐近的奔跑男女——是莫萨和唐琪。

他俩脸上漾着无忧、快乐的笑……

奔跑的莫萨、唐琪,轻漫、飘忽的身子像是在飞——浅丘在远处耸跃起落,草地在他们脚下游离飘移……

——云雀被他们惊起了,窜向天际。

——野花吻着他俩轻盈的脚步……

他俩飘飞的衣裾像是被羽化了,蝴蝶翅膀似地舒柔、轻漫……放牧的羊群从他俩脚下掠过,对他俩视笑的牧羊女从身边掠过……

两人会心顾盼,甜蜜地笑……

莫萨……

唐琪……

——突然,轻漫、飘忽奔跑的唐琪发觉牵着的莫萨没有了——惊诧的她站住,四顾——

茫茫草原,丝毫不见莫萨踪影……。

焦急的唐琪大声呼唤:“莫萨!莫萨!……”

空荡的旷野寂无回声。

唐琪:“莫萨——!你在哪里——?莫萨——!”

狂风陡至——乱扯唐琪衣裾,荒草起伏。

唐琪头发蓬乱,焦急,面向四野:“莫萨——!你在哪里——?莫萨——!”

乱云飞渡。

唐琪东倒西歪。电闪、雷鸣。

唐琪:“莫萨——!你在哪里——?莫萨——!”

豆大的雨点打到唐琪脸上。

霹雳。

唐琪:“莫萨——!你在哪里——?莫萨——!”

茫茫雨幕。被电闪瞬间照亮的荒原急雨狂风中似有群魔乱舞。

唐琪雨中东倒西歪奔走。

飞砂走石。

唐琪张望、呼喊,欲哭的声调:“莫萨——!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

急雨盖向唐琪。她跌倒,爬起,跌倒……她的声音小下去:“莫萨,我的莫萨,你在哪里呀……”

隐约的野兽吼声……越来越大,电闪照亮一个黑乎乎的身影。

唐琪惊悚了,躲到一片灌丛后。

野兽逼近,吼叫声,“咄咄”的气息。

唐琪发直的眼睛。

黑乎乎的野兽哼哼着来到唐琪身边,甩动着身子,拱她。惊吓的唐琪尖叫了,情不自禁伸出手推它,想赶走它,嘴里发出痛苦无奈的“呵呵”声。

野兽发起怒来,嗥叫,站起,张开两爪。

唐琪张惶后退,恐惧的声音:“嗷,嗷,嗷——”

“嗷——嗡——!”野兽张开血盆大口。

“救命啊——”唐琪声音还没拖完,便感觉进了齿舌之间,漆黑倾刻遮没整个画面——唐琪余音顽强拖着,渐渐衰微下去……

一百二十三

(梦境——)

漆黑。长久的死寂。隐约的喘息、呻吟声。渐渐一横模糊的光亮。光亮扩展,光线增强,显出朦胧的近在咫尺的一双人类的微微晃荡的赤脚。

——仰躺的唐琪苍白面庞上微张的眼睛。

随着光线渐强,朦胧的人的赤脚变得清晰:这是一个被吊着的人的下半身。上面是人的身子,低垂着头,被吊起的双手。

——唐琪眼睛突然睁大,惊恐。

她倏地坐起,爬开。

唐琪注视的眼睛——

梁上吊着的是一位知识份子模样的老者。昏黄的电灯光照着他。老者清癯的脸,花白的头发,脸上道道血痕,鼻尖一滴清涕,双目紧闭,奄奄一息。很明显,喘息和呻吟声就是他那里发出的。

唐琪眼睛突然激灵——她认出了老人。

“郑校长!”

——一声凄厉的呼唤。唐琪扑上,她抱住老人。

她站起,想要取下老人,但无能为力。

唐琪丢开老人去找凳子。

她站上凳子去解绳结。

她的手抖抖索索,老是解不开,左扯右扯,左解右解……

——“咚!”老人跌到地上。

凳子翻倒,唐琪跌下。

唐琪抱起老人:“郑校长,你醒醒,郑校长……”

郑辉喘息,嘴微张。

唐琪:‘郑校长,好些了吗?好些了吗?”

郑辉喉结动动,眼皮慢慢睁开,殭直的目光。

唐琪:“郑校长,我是唐琪,是你的学生唐琪。”

郑辉呆滞的目光一动不动……终于,喑哑地:“呵呵,唐琪同学,你是叫唐琪?”

唐琪:“告诉我,你怎么被吊在这里了?这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郑辉:“唐琪同学,我罪该万死,被抓来斗争呀。他们说我交侍不好,不坦白,革命小将们就把我吊梁上了呀。”

唐琪:“你究竟犯了他们的什么罪?这些野兽这么没人性?他们是谁?是谁?你告诉我!”

郑辉:“唐琪同学,是谁就不用说了,你斗不过他们呀。你不该把我放下来呀,他们出去贴标语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了,看见我被放下来,他们会很生气的,他们会对我打得更兇,也会连累你呀。”

唐琪:“郑校长,你别怕,我不会怕这些暴徒们。我是绝不会饶过他们的。你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把你怎样。我会和他们斗,我会保护你。”

郑辉:“唐琪同学,谢谢你了,你一个人的力量怎么斗得过他们呢?你也不能和他们斗呀,我是走资派呀,你会有罪啊。趁他们还没回来,你赶快把我吊到梁上去,赶快走吧。”

唐琪:“不,我不会走!我要一直在这里保护你,我绝不容许他们这样眼睁睁的折磨你!”

郑辉:“唐琪同学,我一把老骨头,就死了也没啥可惜了。我现在这光景,也就只差这口气了,你就别管我,赶快走吧。”

唐琪:“郑校长,你千万别这样想,要好好活下去。他们说你是走资派,你并不是走资派啊。他们说你是坏人,你并不是坏人啊。人民需要你,党会理解你。你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要坚强,要敢干面对困难吗?来,我扶你到床上去,你什么都不用管。”

郑辉:“唐琪同学,不行呀,不行呀……”

唐琪用尽全力搀起老人,把老人扶到床上躺下。

窄窄的木床,草也没一根,郑辉就躺在光光的木板上。

郑辉头枕着着木板,骨碌的眼睛,干裂的嘴唇,枯槁的皱脸血污、困顿、憔悴,喉里像是因为堵塞,每进出气都发出“侯侯”的声音。

唐琪:“郑校长,要喝一点水吗?”

郑辉:“唐琪同学,就不麻烦你了。”

唐琪搜寻,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郑校长,你别动,我去找一点水您喝,马上就回。”跑开。

屋子里就剩下郑辉一个人。

他合上眼睛……

——突然喧嚣声响起——一群红卫兵风一样刮进来了!

一红卫兵:“——呀,怎么了?郑辉这老家伙怎么不见了?”

众看,吊郑辉的梁上只剩下绳子。

红卫兵们气急败坏。

有人突然发现躺在床上的郑辉了:“——哟,老家伙在这里!”

红卫兵莫萨:“老东西!你会魔法?怎么下来的?梁上不享受,这里舒服?”

郑辉:“小将们,我不是不愿吊在梁上,不知怎么的,我就摔下来了呀。”

莫萨:“老东西,你还有力气爬到床上舒舒服服躺下?”皮带抽打郑辉。

郑辉翻滚、哀号:“哎哟,哎哟,小将们,我错了,我错了……”

莫萨:“来!这里老家伙不享受,让他梁上享受去!”

众红卫兵围上,拖起郑辉。

——唐琪愤怒,尖利的画外音响起:”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众回顾——是唐琪奔进屋子里来了!

唐琪手里端着杯子:“你们这一群没有人性的坏蛋!畜牲!放下!把郑书记放下!”

一红卫兵:“哟,唐逍遥,又管起事情来了?”

唐琪:“谁叫你们迫害郑书记?郑书记犯了什么罪?”

莫萨:“唐琪,你是和郑辉一样的魑魅魍魉吗?滚!赶快滚!这里没你的事!”

唐琪惊奇地:“——哟,莫萨!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了?我刚才找你找得好苦,你到哪里去了呀?哪里去了呀?”

莫萨:“什么哪里去了?你找我干吗?唐琪,你马上走,你不要干扰我们的事,不然我对你不客气了!”

唐琪:“刚才我们不是一同牵着手原野上奔跑吗?多么惬意的蓝天呀,多么美丽的野花呀,我怎么突然就看不见你了?你到哪里去了呀?狂风暴雨打得我站不稳呀,我嗓子都喊哑了呀,我看见了多么可怕的一幕!——一只黑乎乎的野兽扑向我,张开血盆大口……”

莫萨:“你说些什么呀,我不懂你这些……唐琪,我看出你是为什么来了,郑辉这个老家伙,是你把他放下地来的吗?”

唐琪:“亏你还好问,你们这群蒙蔽心智的东西,你们不知道你们是作恶犯罪吗?多好的郑书记啊,是什么让你们仇视他,要无情地迫害他?”

莫萨:“唐琪,你要我向你解释文化大革命是干什么的吗?是党的号召,叫我们向着封资修开火的。郑辉这老家伙,我们学院的土皇帝、叛徒、反动学术权威、特务,你还嫌他资格不够吗?”

唐琪:“鄙视你们的污蔑!看看你们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糟蹋成什么样了!郑校长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你们也不放过他。是什么邪恶钻进你们的心髓,让你们一夜间变成一帮嗜血的魔鬼?看看老人身上渗着鲜血的鞭伤,已经快六十的人了,你们还要把他怎样?”

莫萨:“谁敢诬蔑攻击文化大革命就砸烂他的狗头!你不是逍遥派,你是十足的保皇派!你的反动应该把你和这老家伙一样吊起来!”

唐琪:“来吧,我不会怕你们!我正要找你们算账,你们这帮魔鬼!”

莫萨:“行呀!是该惩罚你的时侯了!同学们,上!把这个保皇党捆起来,吊起她!”

众红卫兵一拥而上,抓捆唐琪,唐琪反抗,和他们扭打。

郑辉抬起虚弱的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饶了唐琪同学吧,要捆你们就捆我吧。”

莫萨:“你放心,会轮到你的!”

一红卫兵:“司令,就一根绳子嘛,应该先把这老家伙吊起再说。

莫萨:“好,先吊起这老家伙!”

众涌上抓捆郑辉,唐琪不让,拼命阻挡,叫嚷:“坏蛋,不许你们迫害郑书记!不许你们……”唐琪乱抓乱踢,兇神恶煞,众红卫兵纷纷躲让,但终因寡不敌众,还是被红卫兵们揪住头发,扯到地上。

郑辉被吊起来了。

唐琪无法动作,她被兇残的红卫兵们踩压地上了。唐琪对着被鞭打的郑辉,伸出手,悲怆叫号:“住手!坏家伙们!暴徒!魔鬼!法西斯!丧尽天良的东西!”

红卫兵们狂笑,鞭子、皮带密密抽向老人。大家你一脚,我一脚,向老人踢去。老人被踢得晃来晃去,发出嘶喊,痛苦呻吟。

唐琪:“坏蛋!坏蛋呀……”

——突然“嗷”一声,踩着唐琪的红卫兵跳开——他的脚被唐琪抓出血来了!

唐琪扑上,抱住郑辉:“谁再敢打?我和你们拼命了!”

莫萨:“同学们,别管!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大家一齐上!”

更多更猛烈的鞭子,皮带抽向郑辉。唐琪迎向鞭子、皮带,向红卫兵们乱抓乱打……

莫萨:“抓住她!抓住她!”

众围攻唐琪。莫萨从后面扭抱住唐琪。

唐琪向面前的人乱踢,向抱住她的手狠咬一口。

莫萨“嗷”一声叫,放开唐琪,鞭子向唐琪乱抽。

唐琪痛苦倒地,翻滚,叫号。

红卫兵们狂笑。

莫萨血手把唐琪从地上扯起,狰狞的脸。他扭拧她的手,把它们反扭到唐琪后背。

唐琪惨痛尖叫,呲牙裂嘴。面对嘴边的手臂,她一口把它咬住了。

莫萨叫喊起来,他拼命捶打唐琪的头。

红卫兵们扑上,捶打唐琪的头,揪头发。

唐琪不放,狠劲地咬,狠劲地咬……

“嗷——”

——随着一声惨号,莫萨手臂上的一块肉连同衣服一起被咬下来了!

——红卫兵们惊呆了!

唐琪口里含着肉。

莫萨捉住自已的手臂,弯着腰,皱着脸,歪歪倒倒……

——唐琪突然眼露惊恐,后退……。

红卫兵:“抓住,打死她!”

人们围上,唐琪撒腿奔逃——

一百二十四

(梦境——)

野地里,唐琪张惶狂奔。

红卫兵画外音:“抓住她!抓住她!”

唐琪回头——追赶的红卫兵们。

唐琪奔逃。

莫萨画外音:“唐琪,你站住,你别跑了,我爱你,我不会伤害你……”

唐琪马不停蹄。

莫萨追赶,手捂着流血的手臂。

红卫兵们:“站住!站住!”

唐琪不断回头。

她已经没有精力了,踉踉跄跄……

莫萨画外音:“唐琪,你听话呀,我不会伤害你……”

唐琪回头——红卫兵们就差几步了!

红卫兵:“你跑不了啦,看你往哪里跑!”

唐琪加劲——突然看见面前地面没有了,只剩下空荡。她想站住,但脚下已经收不住。她扬起的手想要抓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抓住。她虚弱的身子在将跌下深渊时只是晃了两晃,随即便一头裁了下去——

“噢——”一拉长声的凄历呼号。

空荡荡的世界,裙裾飘忽,风声呼呼,下面大地在迅速拉近,拉近——

“轰”——金星迸射!

迅疾而至的黑暗。

死寂……长久的另一种世界的寂无声息……

一百二十五

闹钟嘀哒声……

黑暗中渐渐透入朦胧的光亮。朦胧中渐显模糊的白色物影。光线渐强,白色物影变得清晰——一方白色的蚊帐帐顶。

唐琪呆滞的眼睛……远处隐约传来孩子们玩耍叫闹的声音。

她躺在床上,灰暗的光线。

闹钟针指着六点十分。它的旁边摆着瓶花、布娃娃、镜子、茶杯等。

伸出的手拉一下开关线,电灯亮了。

电灯照亮唐琪的脸。她明显瘦了。长久地,她一动不动。

整洁的屋子。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显示着女人的条理和细致。

敲门声。

唐琪:“谁呀?”

莫萨声音:“是我。”

唐琪:“对不起,我睡了。”

莫萨声音:“睡这么早吗?我们才刚刚下班哩。”

唐琪……

莫萨声音:“毛毛,起来了吗?”

唐琪:“我告诉了,我已经睡了。”

莫萨声音:“你开一开嘛,我有事。”

唐琪:“有事我也不想起来了,天冷,我不想动。”

莫萨声音:“你这么早就睡,对身体不好嘛,快起来,我有事。”

唐琪:“我不舒服。”

莫萨声音:“就因为你不舒服我才跑来看你嘛,快开一下,几步路嘛。

唐琪:“你走吧,我不想起来了。”

莫萨声音:“毛毛,我有事嘛,怎么会门也不开哩?”

唐琪……终于下到地上,走过去开了门。

莫萨进屋掩好门,把拿着的什么东西放到书桌上:“好些了吗?”

唐琪面里而卧。

莫萨坐到床边:“怎么会不吃东西呢?这不好嘛。”

唐琪。

莫萨:“我明天陪你到医院去看看好吗?”

唐琪。

莫萨伸手一摸唐琪面颈:“也看不出……”——唐琪伸手拂开莫萨手:“别动我,有事就说!”

莫萨:“——哟,还是这么大的脾气?还没气过?”

唐琪:“你不是有事吗?”

莫萨:“唐琪,别老这样好不好?这对身体不好。你昨天就没吃东西了,再气我也不该这样嘛。希望你今天能吃点什么。看,我给你搞了点藕粉,宁心去虚烦的,暖瓶的水温就可以冲,甜甜的一股藕香,我想应该对你胃口。”

唐琪:“你有事就说。”

莫萨:“我看你就是我的事嘛,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我冲点藕粉你试试。”

唐琪:“你别动,我不会吃的。”

莫萨打开报纸包,拿藕粉放碗里调水:“敢不吃?今天非吃不可。”

莫萨以暖瓶水冲粉水:“——呵,真漂亮,这粉真好。”调羹搅粉:“瞧,亮珍珍的,筋丝多么好。唐琪,真香啊,记得我们新都宝光寺玩时摘藕叶顶头上避雨吗?那荷叶就这个香味啊。”

唐琪。

莫萨:“小姑娘,现在好了,来,翻个身,我们尝尝。”

唐琪。

莫萨坐到床边,调羹舀起一勺粉汁:“快,趁热,转过身。”

唐琪。

莫萨:“动动呗。”

唐琪。

莫萨:“小姑娘,我做一场嘛,领个情。”

唐琪。

莫萨:“小姑娘,萨萨手也举软了哩,天冷嘛,再会不吃就不行了嘛。”

唐琪:“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莫萨:“真恨死我了,要撵我了?”

唐琪。

莫萨:“毛毛,真做得出吗?”

唐琪:“你走吧。”

莫萨:“我哪也不去,这里就是我的家。”

唐琪猛然趁起:“你——你胡说!”——躺倒。

……许久,屋子里没一点声音。

莫萨眼睛长时间注视着桌上唐琪影像……

唐琪。

桌上影像唐琪浅淡的夏装,学生的稚气,甜蜜的笑,几丝掠向鬓边的乱发像是信手一抹……

“乒乓乒乓……”乒乓球桌台上被来回击打的声音。唐琪快乐的叫喊声:“七比九!”“乒乓乒乓……”“八比九!”“乒乓乒乓……”

——像是熔化的锡块,唐琪影像逐渐模糊,浑沌,漶成一片。

一百二十六

(回忆——)

“乒乓乒乓……”银白色的乒乓球在桌台上来回跳动——桌台两边,莫萨、唐琪挥拍对攻。

稍高的一个回球,唐琪猛抽,球飞过拦网,击中对方球台右角飞出。

“赢了!我赢了!”唐琪丢掉球拍,奔过去吊住莫萨脖项。

一百二十七

(回忆——)

大街上,唐琪、莫萨牵手奔跑。

一百二十八

(回忆——)

摄影室,聚光灯前稍显汗湿的唐琪。

莫萨声音:“笑一个,淡淡地。”

唐琪笑。“咔嚓!”摄影师按动快门声音。

一百二十九

浑沌。女人抑止不住的哀泣声……唐琪照片影像浑沌中渐显——莫萨对着照片的头移开,转过身子。

哭声是从床上发出的,很凄厉。

莫萨走近床边,俯身:“毛毛,怎么了?是不是什么地方突然疼起来了?”

唐琪……

莫萨:“头吗?”

唐琪……

莫萨:‘告诉我,什么地方?”

唐琪凄厉的哭声。

——莫萨猛然拉开被头,加大声音,无以忍耐地:“——到底怎么回事?反感我你就说!”

唐琪蒙脸哭。

莫萨:“你不要把人逼疯了!我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吗?”

唐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莫萨:“什么意思?求求我做什么?你只说,是不是厌烦我了,讨厌我了?”

唐琪……

莫萨:“毛毛,我们真到了不可勾通,不愿勾通地步了?你对我会这么恨?”

唐琪:“我真的很恨你。我会一直恨……”

莫萨:“以前我错怪你的那些,我都承认错了,你还要我怎样?是不是仅仅因为斗争我们的死敌,你要以另一种眼光看我?”

唐琪:“我心情已容不下你了,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莫萨:“毛毛,真想不到啊,真想不到啊。好,我原谅你,我走!”——掀开门,冲出!

屋里,唐琪“哇”地一声哭开了!

莫萨冲回,和被搂起唐琪身子,把脸贴向唐琪的脸:“毛毛,你真要把我逼疯啊!别这样,我们别这样好吗?我爱你,我爱你……”

唐琪紧闭眼睛,泪水横流。

莫萨:“我爱你,爱你啊,真的不能理解我?我们的分歧会是这么大?”

唐琪:“你别管我,你走吧,走吧……”

莫萨:“你是我未来的妻子啊,我怎么能不管你呢?毛毛,我爱你,听见吗?我爱你。”

唐琪:“——不,不了!”唐琪挣脱莫萨的手臂,推开他:“我不想见到你——永远!你走吧,走吧!”

莫萨:“……不别这样,我们现在什么都不要去想,相信我们会走出这段阴霾的。我们会相互理解,我们会和从前一样。”

唐琪:“我恨你!永远恨!你走吧,走吧!”

莫萨:“真要我走?不留恋?”

唐琪点头。

莫萨:“唐琪——行啊,我走,我可怜你了。”一步步走出去……

一百三十

匆匆奔走的莫萨和郑守明几乎撞了个满怀。

——等认出是郑守明,莫萨仇恨的目光,咬牙切齿:“——就等不及了?!”

郑守明不停步。

莫萨冲郑守明背影咆哮:“——去吧!到她身边去吧!去安慰恹恹的她去吧!她为你病了呀!她正需要你哩!掬饮她相思的泪水去吧……”

一百三十一

昏暗,蹿起的火苗。

火塘。火光映着扎西呆呆的脸。

郑守明声音:“扎西,想什么呢?”

扎西抬起头:“没……我没想什么。”

郑守明:“你过来。”

扎西放下拨火棍,走到郑守明跟前。

坐床边的郑守明揽过扎西,抱紧他:“冷吗?”

扎西摇头。

郑守明:“不想出去和伙伴玩了?”

扎西流下泪水。

郑守明:“叔叔的伤没有什么嘛,已经好多了。小六子昨天找你你也不去,应该和他们去玩嘛。”

扎西。

郑守明:“听说你唐阿姨也病了。”

扎西睁大眼睛。

郑守明:“叔叔也是听说,不知是真是假,你去看看是不是真的行吗?”

扎西拖郑守明:“去!我们去!”

郑守明:“傻小子,叔叔叫你一个人去。叫你悄悄看看。”

扎西:“干吗要悄悄看?唐阿姨病了,我们应该去看她呀?”

郑守明:“没法和你说。你知道那些叔叔婶婶怎样说叔叔吗?叔敢就这样去吗?”

扎西:“你叫我悄悄看看,唐阿姨不知道嘛,她不知道我去看了她嘛。”

郑守明:“真和你说不清。叔叔不是叫你去看你唐阿姨,是叫你悄悄看看唐阿姨是不是病了,你回来告诉叔叔。”

扎西:“——噢,你是想悄悄知道唐阿姨是不是病了?”

郑守明:“笨家伙,现在才明白过来?去,就去,现在天黑了,趁没人能看见悄悄看一眼。”

扎西:“好,我去。”走开。

郑守明:“别忙,你听我说完。”

扎西站住。

郑守明:“第一,不要让唐阿姨看见你去看她;第二,如果唐阿姨门关着,你看不见就算了,千万不要敲门,也不要向周围的叔叔婶婶及小伙伴们打听,不要让他们知道是叔叔叫你看唐阿姨的事了;第三,——算了,就这样了。”

扎西点头,跑走。

一百三十二

静悄悄的宿舍区,一排排窗户映着电灯矇眬的光亮。

唐琪住所前,扎西身影出现了。

扎西身影门前站了一会,然后来到窗下。

窗户高,扎西够不着,他攀着窗户下木条踮起脚——出现在扎西眼前的是电灯映亮的窗纸的昏黄。

扎西下来了。

他蹲在门边。

木板门缝里透出几条窄窄的电灯光亮。扎西上下左右看,看不清屋里的任何东西。

扎西从新来到窗前。

他攀上去,蘸了口水往窗纸涂。他的手没碰到窗纸,碰到了硬硬的玻璃。

毫无办法的扎西来到门边。他把每一个门缝都瞧了个遍,甚至趴下。他睁大的眼睛努力贴向门缝,他弄出了声响。屋子里似乎有反应,出现人走动的声音。扎西逃开……十几秒钟后,又回到门边。

屋子里很静,只有电灯的光亮。扎西学起了猫叫:“咪咩——咪咩——”

门缝里只有电灯的光亮。扎西又叫:“咪咩——咪咩——”

扎西更大声:“咪咩——咪咩——”

——门突然打开,门里是唐琪,电灯光亮照着扎西佝偻的背脊。

扎西撒腿奔逃。

唐琪叫喊:“扎西!别跑,你别跑,我看见你啦,看见你啦……”

扎西已躲进对面的黑暗里。

唐琪站出屋子:“扎西!你过来,阿姨看见你了,你别躲,出来,你出来!”

扎西站出到亮光下来了,磨磨蹭蹭。

唐琪:“过来!你过来!”

扎西不动脚。

唐琪:“怎么了?小家伙今晚真奇怪,躲起阿姨来了?和阿姨藏猫猫吗?”走过去牵住扎西的手:“——哟,瞧这手,冰棍一样哩。快,进屋暖暖身子去。这么冷的天呀,黑了还在外面疯跑。”

扎西不进屋,抵抗。

唐琪:“今晚怎么了?外面惹了什么祸了吗?告诉我,是不是和小伙伴打架了?”

扎西。

唐琪:“怎么不吭声?小家伙,刚才不是和阿姨做猫叫么?快,快进屋。你真成了小耗子,阿姨倒成了猫了?快嘛,快嘛。”

扎西挣不过,被唐琪拖进了屋子。

唐琪合上门,让扎西坐。

唐琪:“站着干吗?你坐下。告诉我,今晚怎么想着装猫叫逗阿姨玩了?”

扎西低头一声不吭。

唐琪:“今天的扎西怎么了?扎西,你说,怎么会不吭声?坐下,你坐下。”唐琪把扎西按到椅子上。

扎西好局促不安。

唐琪:“小家伙,刚才装猫叫装得得真像哩。告诉阿姨,是不是刚才外面和小伙伴玩,看见阿姨屋子亮着灯,要想逗阿姨了?”

扎西。

唐琪:“想阿姨吗?阿姨许多天没见着扎西,倒是怪想的哩。——哦,我懂了,我们的小扎西肯定是也想阿姨了,来找阿姨玩的。”

扎西。

唐琪:“等着,阿姨给你削苹果。”

唐琪把苹果小刀洗了,削起苹果来。

唐琪:“小东西,今晚怎么不说话?你说,你多久没来看唐阿姨了?不想唐阿姨了吗?”

扎西抬起头——

唐琪:“想不想阿姨?”

扎西:“唐阿姨,你病了吗?”

唐琪:“怪了!小家伙,什么意思啊?你是知道阿姨病了,特意来看阿姨的吗?”

“不,不!”扎西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唐琪:“今晚的扎西真让阿姨迷惑啊。扎西,喜欢阿姨吗?”

扎西点头。

唐琪:“你知道阿姨病了吗?”

扎西赶快摇头:‘不,不是!”

唐琪:“阿姨像个病人吗?你既然不知道阿姨是不是病了,怎么会想到问阿姨是不是生病了呢?”

扎西……

唐琪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扎西:“给。”

扎西不接苹果:“唐阿姨,我走,走……”

唐琪:“怎么了?要走?这不刚来么?怎么回事?”

扎西溜下椅子,站到地上:“我,我……”

唐琪:‘扎西,你别动,接着苹果,告诉阿姨到底怎么了?”

扎西:“我,我……”突然奔过去拉开门,头也不回奔出,钻进黑暗里。

唐琪:“扎西!扎西!……”

门外,扎西早已不见踪影。

一百三十三

昏暗屋子里亮着电灯。

扎西兴奋叫喊声音:“叔叔,看见了,我看见了……”

郑守明从躺着的床上一跃而起,扬手——

冲进门的扎西赶紧闭嘴……。

郑守明:“傻小子,叔叔叫你别声张叫嚷的嘛。坐下,慢慢说,看见唐阿姨了吗?”

扎西点头。

郑守明:“唐阿姨在做什么?睡着吗?”

扎西:“她没有睡哩,她起来了。”

郑守明:“这样看来你唐阿姨是没有病嘛。”

扎西:“她是原先睡着嘛,我去了她才起来的。”

郑守明:“小子,怎么会你去了她起来的?——哎呀呀,真拿你没办法哟,叔叔不是告诉你不能让你唐阿姨看见你吗?是你去叫她起来的?”

扎西:“我,我没叫……我做了猫叫,她听见了,就起来了。”

郑守明:“真蠢!你做了猫叫,和你叫唐阿姨是一回事嘛,总之你是让你唐阿姨看见你了嘛。”

扎西:“她关着门嘛,我又看不见她在做什么。她打开门看,我就跑开去躲着了。”

郑守明:“——哟,傻小子,还有这一套?你是说你把唐阿姨骗开门了,你看见她了她并没认出你?”

扎西得意地点头。

郑守明伸出大姆指:“佩服,佩服,真会耍你唐阿姨啊。”

扎西:“小事一桩。”

郑守明:“嚯,还真得意了?那你看出唐阿姨生病了吗?”

扎西:“我……”

郑守明:“问你看见你唐阿姨生病没有?”

扎西:“她——生——应该生了?”

郑守明:“傻小子,什么叫应该生了?”

扎西:“我看见她像要叫唤呻吟的样子,我觉得她是生了。”

郑守明:“鬼了!你这小子乱来了!像要叫唤呻吟的样子都来了!——小子,骗叔叔来着?”

扎西:“没嘛,没嘛。”

郑守明:“老实说,你唐阿姨在做什么?”

扎西:“她睡着嘛,我看见她的小桌上还放着医院里装药的小袋子。”

郑守明:“怪事,你跑得远远的还能看见你唐阿姨桌上的小药袋?”

扎西:“是你先叫我去看嘛,我从窗下面那个小缝里看进去看见的。”

“——哟,看来是叔叔错怪聪明的小扎西了。”郑守明揽过扎西,捧起扎西脸蛋:“了不起。想不到会把叔要调查的事了解得清清楚楚,真了不起啊。”

扎西:“唐阿姨好瘦啊。”

郑守明:“你唐阿姨瘦了?”

扎西:“是呀。”

郑守明沉默了。

扎西:“那我们就去看唐阿姨嘛。”

郑守明:“小子,你以为想看就可以去看的?”

扎西:“怎么不可以嘛,唐阿姨那么好。”

郑守明:“看来你唐阿姨是一个人了?没那个姓莫的?”

扎西:“没嘛,他在另一个地方住哩。”

郑守明:“你小子还什么都了解。”

扎西:“我们不去吗?”

郑守明:“你叔叔也犯难呀,上次叔叔住院,你唐阿姨看了叔叔多少次啊,现要你唐阿姨病了,叔叔该去啊。”

扎西拖郑守明:“就去!就去!唐阿姨一个人好寂寞啊。”

郑守明:“叔叔也知道该去,但别人知道就让别人说得不像样了,你王叔叔、牛叔叔他们坏得很哩。”

扎西:“别怕他们,由他们说。”

郑守明:“你叔叔也是好艰难好犹豫哩。”

扎西:“就去嘛,过两天唐阿姨好了我们就看不成了。”

郑守明:“看来不去不行了。叔叔也心好不安哩。行,你就在家呆着,叔叔悄悄去看一下,只十分钟就回来。”

扎西:“我也去!”

郑守明:“你去做啥?打老虎吗?叔叔又不久,了个愿,十分钟嘛。没事你躺着,叔叔一会就来了嘛。”

扎西:“我睡不着。”

郑守明:‘睡不着就看小人书。这不是好玩的。”

扎西:“我要去!我就要去!”

郑守明:‘胡扯!敢不听交涉?”丢开扎西跑去打开木櫃取东西。

“嗯”地,生气的扎西朝桌脚一脚,嘟囔起嘴,赌气跑开。

郑守明把取出的苹果白糖等放桌上,找了布袋装上。

郑守明:“好好睡觉,叔叔很快就回。”拉开门走出,门合上。

一百三十四

宁静的宿舍区。

郑守明伫立在黑暗里。

亮着的一排排窗户,偶尔传来屋子里人们的说话声。

郑守明走出到灯光里,但不几步他又退了回来,仍呆在黑暗里。他徘徊,踯躅……

——像是下了决心,郑守明再次走进灯光里,沿着宿舍一直走过去……

土坝里杂草丛生——突然“吱嘎”一声,随着射出的光亮,一家人木门打开,一个男人猛然将提出的桶水向坎下倾泼,郑守明跳开,他身后一片水气蒸腾。

男人认出郑守明了:“哎呀呀,是郑三哥嘛!对不起,对不起,泼着没有?看我这冒失……”

郑守明不停步:“没呢,没呢,还差这多远嘛,老韩还没睡吗?”

男人:“这洗了脚就说睡了哩。你这晚了还往哪里去?不进屋坐坐吗?”

郑守明:“不坐了,不坐了,就前面瞧一个人去。”

男人:“哪个呀?”

郑守明没有回答,他已经离男人很远了。

一百三十五

桌上放着装了苹果白糖的布袋,电灯的光亮照着它。

郑守明坐小凳上,背靠墙壁,燃着烟卷,神情沮丧。

四周都静悄悄地,电灯的光照着屋子的一切。

扎西已经睡着了,只露出长长蓬乱的头发。

郑守明目光发愣。

桌上装了苹果白糖的布袋头耷拉着。

郑守明。

睡着的扎西。

——像是下了决心,郑守明站起。

他走过去提起布袋,拉熄电灯——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门合拢的“吱嘎”声。

一百三十六

屋子里亮着灯。

“橐囊橐!”郑守明指节轻轻敲击门板。

唐琪声音:“谁呀?”

郑守明:“是我,郑守明。”

唐琪兴奋的声音:“——噢,来了,来了,请等一等。”

——门打开了,披着大衣的唐琪出现在明亮的灯光里。

唐琪:“真没想到是你啊,请进,请进。”

郑守明:“见你屋子里亮着灯,不知道你已经睡下了。”

唐琪:“我没睡啊,一个人没事,床上被子捂着脚织毛衣哩。快,外面冷,请进里面坐。”

郑守明笨拙跨进屋子,局局促促。

唐琪倒来了水:“郑师傅,就椅子上坐嘛,上面暖和些。”

郑守明把布袋放窗前小案上:“打扰你了。听说你像是不舒服……我一直不知道啊。”

唐琪:“怎么能说打扰呢?郑师傅,你第一次来,我真高兴啊,你请坐。”

郑守明觉是该坐下,但椅子离床太近了。他端起椅子,放到两公尺远稍靠墙的地方,然后坐下。

唐琪拿出了饼干,干果、软糖,把它们装在一个盘子里,放小案上:“你喝水呀,别那么远,坐近些嘛。”

郑守明:“是是。”

唐琪把水端到郑守明手上:“这边温暖些嘛,郑师傅,你就坐近些——瞧,也没烟给你抽。”

郑守明:“不用不用,我刚丢。”

唐琪:“你是第一次来啊。”

郑守明:“哪里哪里,我来过嘛,我来领扎西,我来过嘛。”

唐琪:“你坐近些嘛。”

郑守明被迫无奈,只好把椅子搬近案边。

唐琪坐床边打起了毛线:“见到你真高兴啊,你喝水。”

郑守明:“是是。你的病好些了吗?”

唐琪:“难为你想着,其实也没啥啊,可能感冒了,头有些昏重,这两天已好多了。”

郑守明扭身桌案上捉过布袋,笨拙把苹果、白糖拿出放案上:“让你笑话,也真找不出什么东西好看你的。”

唐琪:“郑师傅说哪里了?你能来我就很高兴啊,来,吃一块糖。”把糖放一块郑守明手上。

郑守明:“我会拿,我自已会。”

唐琪:“扎西呢?怎么不把扎西领来玩呢?”

郑守明:“他睡了啊,我让他睡了。”

唐琪:“这小家伙回去就睡了?刚才还在我这里哩。什么事鬼鬼祟祟?和我捉迷藏哩,让他进屋也不进,给他削苹果,一溜烟就跑了。”

郑守明:“你看见他了?”

唐琪:“他门口做猫叫逗我玩哩。我一打开门他就跑。好歹把他叫进屋子里,话也不说,问东答西,刚削好苹果,趁我不注意就逃出门去,这小子,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

郑守明窘了,低下头。

唐琪:“小东西手冻得像冰棒一样啊,我正想说给他织一双手套哩。”

郑守明:“这号野家伙,他戴得住什么手套呢?用不了一会儿,他就会给你扔了。只是,你屋子里也该生火了嘛,已经大冷了,你们刚来,吃不消呀。”

唐琪:“几次冷下来,也就没觉有多冷了。生火我一直嫌烟哩,屋里也闷气不舒服。办公室里烤火,一出来好冷,我想干脆不生。”

郑守明:“你可能就是因为不生火冷病的哩。屋子太冷,好人也受不了,更不用说病人了。如你嫌木柴烟会熏黑你的屋子,用木炭烟就少些,不信我明天叫扎西背些来你试试。”

唐琪:“也行嘛。就让扎西来玩。小家伙已很少来我这里了。”

郑守明:“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站起。

唐琪:“——啊,就要走?能多坐一会吗?”

郑守明:“以后看你吧。”

唐琪:“你多久会来呢?不,你坐下,我们说一会话。”

郑守明为难地。

唐琪:“你坐嘛,我想了解你妹妹的情况。”

郑守明:“——我妹妹?怎么想到问她?”

唐琪:“我认识她,她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曾经是好朋友。”

郑守明:“——啊,是这样?谢谢你还记得她。”

唐琪:“她现在在哪里?情况怎样?”

郑守明:“不在哪里。”

唐琪:“什么叫不在哪里?”

郑守明:“她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现在不了解她。”

唐琪:“怎么会?”

郑守明:“她说,她已经不在了。”

唐琪:“什么意思?她会说她不在了?”

郑守明:“她告诉我,她死了。”

唐琪:“打的什么谜?到底怎么回事?告诉我!”

郑守明:“她信上这样告诉我的,要我不要记起她了,她已经死了。或许,可能她并没死,但她要我记住她死了,并且从此和我断了音讯。”

唐琪:“你妹妹到底怎么了?你把我弄胡糊涂了。”

郑守明:“后来才知道,她说的死并不是死,她是嫁人了。公社把她分给了一个深山里的农民,是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她认为她已经死了,要我忘记了她,并且真的拒绝了我的一切音讯。”

唐琪:“天呀,会是这样?真想不到啊,真可怜啊……就因为这个,会这么决绝?”

郑守明:“她是心死了,绝望了。父母都很快失去了,她在乡下的日子不好过,一个女人家,很遭人践踏的。”

唐琪:“天呀,你们家人怎么了?连你妈妈也死了?——怎么会?我记得已经熬过来了嘛。你们一家都下到农村了嘛。”

郑守明:“农村又怎么样?贫下中农的专政意识丝毫也不亚于城里,只不到一年时间,我妈妈就死了。也是因为负着的东西太沉,她可能拖不动了……”

唐琪:“多好的罗老师啊,多好的罗老师啊……”

郑守明:“人终归要死的,只是早迟,历史需要一些人这样。我妈死了两个月我才得到通知。我去什么也没看见,只见到妈妈和妹妹睡过的那张床。贫下中农告诉我,妈妈早就烧了,骨灰撒到了地里。生时反动,死了也要赎罪作贡献。我去是拿妈妈的一些遗物。我在妈妈和妹妹睡过的床上睡了一夜,然后回来……”

“请别说,我心里受不了……”唐琪丢下织物捂住脸。

郑守明:“对不起,真对下起。”

唐琪抹眼泪。

郑守明:“瞧我,真不该说这些。”

唐琪:“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们一家这种状况啊……但是,这样可怜的妹妹,你就真的听她,不去找找吗?”。

郑守明:“我们是兄妹,我理解、尊重她,换了我,我也会。没有什么可以救赎了,没有什么可以安慰了。外界任一东西的闯入,只能是伤害——哪怕是亲人的关怀、爱抚。一个女人家,到了这一步也就没什么活法了。‘哀莫大于心死’,父母都很快失去,她还有什么好作支撑?要活只能是尸体,不然或者疯掉。”

唐琪:“我今晚肯定睡不着觉了。太可怜了,太不幸了……你妹妹……你真的不知道她在哪里?你没有她的地址?”

郑守明:“那个地方我没再去过,要查应该查得到,但我不想这样做,因为不必要没意义了。就让她死掉吧,这对她或者更好。”

唐琪:“你们兄妹真是抱横死了?我多想有和她通信的念头啊,现在看来我是不敢了。”

郑守明:“死是一种不好的概念吗?生是一种好的概念吗?生真比死好?——瞧,这话不该了,你好好养病。”站起。

唐琪:“真要走?郑师傅,以后能随时来玩吗?”

郑守明:“以后抽时间吧。天冷,你早点休息。”跨步出门。

唐琪……

第十三集

一百三十七

办公室,唐琪目光冷漠。

秦洋泽画外音:“年轻人嘛,闹点意见很正常,大家说过就算了,关键是不能往心里去。像你这样,一直不理小莫,你让小莫怎么想嘛。”

窗外景物。

秦洋泽:“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嘛。怎么还像娃娃家,大家做气呢?小莫那里,我也说过他了,男子汉,应该大度。他也承认自已有错,处理有些事欠恰当,不冷静……”

一百三十八

静悄悄的屋子。唐琪手把手教扎西写字。

唐琪身后,莫萨出现了。

似乎感觉到什么,唐琪往后斜瞥一眼,然后收回眼光。

莫萨走到唐琪、扎西身边。

唐琪教扎西写“儿”字:“瞧,这一弯勾,就像我们钓鱼的勾子,要弯过以后往上勾去。”

扎西笨拙地写竖弯勾。

莫萨“吭嗯”一声。

扎西弯勾突然跑开。

——他抬起头,发现了旁边的莫萨。

扎西坐不住了,他放下笔,要走。

唐琪按下扎西:“不许动,好好写。”

扎西继续写。

莫萨屋里踱步。

唐琪眼也不抬。

莫萨:“嗬,看来我来得不是时侯。”

扎西写了许多个笨拙的“儿”字。

莫萨:“唐琪。”

唐琪专注扎西。

莫萨:“一直写下去吗?”

唐琪。

莫萨:“能结束吗?”

唐琪。

莫萨:“气真这么大?我俩谈谈。”

唐琪。

莫萨:“真不能够结束?……小家伙,你走,我和你唐阿姨有事。”

扎西站起要走。唐琪按下扎西:‘别动,好好写。”

扎西无法写下去了。

莫萨:“突然有种感觉:有这家伙的存在,从来没有好事过。如果迷信,真是一个恶煞星啊!”

唐琪抬起眼:“请你出去!”

莫萨:“唐琪,真是心里话?”

唐琪。

莫萨:“如果是心里发出的,我的努力就可笑了。”

唐琪。

莫萨:“可卑啊,真让人想不到啊……”

一百三十九

雪花飞舞——打开的窗户——唐琪坐椅子上,默默的目光。

小桌上摊开的日记本,上面搁着一支打开的钢笔——很显然,她想写什么,但什么也没写。

“嘀哒”的声响。闹钟的秒针不断跳动……

花瓶里枯萎的野花。

“卟卟”的声响——火炉上壶水开了。

唐琪给热水瓶加水。

她走回桌边,坐下。

乱舞的雪花。

唐琪把日记本放回抽屉里。

屋子里一片静寂。

唐琪从床上拿起没织完的毛衣编织起来,但没几针,她便停下了。

怔怔的目光。

唐琪的手放在毛衣上面,那么苍白,疲惫。

拍门声——扎西焦急的声音:“唐阿姨!唐阿姨!”

唐琪站起——扎西脑袋窗口出现了。

唐琪:“扎西,怎么了?”

扎西哀痛的声调:“唐阿姨——”

唐琪走向门边打开门,扎西扑进唐琪怀里。

扎西号哭,紧紧抱住唐琪。

唐琪:‘告诉阿姨,怎么了?怎么了?”

扎西泣不成声。

唐琪:“别急,你说。”

扎西抬起头,断断续续:“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我……再也看不见唐阿姨了……”

唐琪惊讶:“——到哪里去?说!你们到哪里?”

扎西:“我叔叔调到224场了,叔叔他们在收拾东西,我们明天就要走。”

唐琪:“——明天?224场?你叔叔从成都回来了?”

扎西:“他回来了。”

唐琪:“怎么回事?你叔叔要求调的?”

扎西:‘不,不是。那个猪(朱)儿虫把叔叔叫去说的。”

唐琪:“这帮东西!卑鄙!可耻!走!扎西,我们找他们去!别怕,有阿姨!”

一百四十

郑守明屋子里外热热闹闹,一片忙碌。来了许多老人、妇女、儿童、工人。人们在帮着郑守明收拾行李。

唐琪、扎西门口出现。

人们看见唐琪了。

郑守明迎上去:“小唐,请进屋坐。瞧,都是灰,好乱。”

唐琪就屋门口:“听说你调224伐木场,真的吗?”

郑守明:“是嘛,瞧这一摊,明天就走。”

唐琪“因为什么调?”

郑守明憨厚地搔脑袋:“谁懂上面的呢?调就调呗,哪里都是干活吃饭。”

唐琪:“不是你要求的?”

郑守明:“我要求什么呢?我还没想到这件事哩。”

唐琪:“你不觉得……这不合道理吗?”

郑守明:“什么道理?”

唐琪:“一句话和你说不清,总之,他们的动机很卑鄙。”

郑守明茫然。

唐琪:“我不能容许他们这样,我马上去找秦书记。”

郑守明:“小唐,你这……怎么回事啊?他们叫调就调呗,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已经同意了嘛。”

唐琪:“你不懂,这是一种卑鄙,侮辱,而且是冲着我的,我决不能容忍!”

郑守明:“我真不明白啊?”

唐琪:“不明白也行!”走掉。

——望着走远的唐琪,目瞪口呆的人们一下活跃起来,叫嚷,跳跃,嘘声一片……

王正乾:“哎哟哟,郑三毛,跑不脱了,你跑不脱了!老实交待!老实交待!”

牛五升:“公然一直不承认,哄我们喃。今天事实如何?铁证如山!”

杨志荣:‘太精彩了,看得我眼睛也不敢眨呀!”

司机老吴:“老三,什么时侯对上的?介绍介绍。以前听他们说我以为是开玩笑,不相信哩。”

德西泽仁懵懵懂懂:“怎么回事嘛?这唐二妹两句话就走了,你们这么乐?”

王正乾:“泽仁兄弟,你还没看出唐二妹和郑老三的名堂吗?呀呀呀,真想不到呀!这个郑老三呀!老实交待!瞒得我们兄弟伙好紧!”

喻筏子等:“郑老三,老实交待!老实交待,怎样好上的?”

郑守明:“喂,我说不要瞎起哄好不?你们没事背着小唐逗逗乐可以,当着闹,谨防人家给你几爷子两耳刮子!”

牛五升:“郑三毛,到这样了你还想瞒过去,太不像话了!早先唐二妹和你在医院那个亲热劲,你一句话就把我们搪塞过去,现在事实已经摆起了,你如何说?”

郑守明:“大家兄弟伙,我说这号事真你们真不能开玩笑呀, 别样事我郑老三好说,这事是乱来不得的哟。”

王正乾:“老三,你太不仁道了嘛。事情明摆着,你说,我们生病唐二妹会来看我们吗?你调动关唐二妹多少事?她干吗来关心你?你看她那个痛心劲哟,我们在旁边也全然不顾了,外人会关心到这个份上?”。

郑守明:“要怎样和你们解释呢?我郑老三什么样份?人家小唐明明有男朋友,劝你们趁早别胡思乱想。上回医院的事我早说了,她只是出于礼节嘛。”

喻筏子:“三兄弟,那今天这事呢?你调动关她唐二妹什么事?怎么会这么痛心,不准你调?——你说?”

郑守明:“嗨,你们不是听小唐说了吗?小唐说这事是冲她来的嘛。”

王正乾:“三兄弟,这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唐二妹要把三哥凋走和她拴一堆想,正好说明她已经和三哥你穿了连裆裤嘛。她要把对你郑老三的事,看成她的事嘛。”

牛五升:“三哥,事情不是这样哟,我们听说小唐和姓莫的家伙早翻好久不来往了。为啥翻?哪个都明白,就因为三哥你嘛。”

郑守明:“牛五你胡扯!各位兄弟伙,我说了,别的事乱说都行,这事是辱没人家小唐,要是传开,我郑老三没脸见人了。”

牛五升:“三哥别恼火,兄弟我挨叨惯的了,我要把话说完。人家找上门了,求之不得哩。我就遇不上这样的好事嘛。哪个男人找老婆不用计策?依我说,就算她没明说有那个意思,只要我们把舆论造大,不怕她不做我嫂子。三哥,你是聪明人,你应该懂,好些不成两口子的成两口子,都是大家的口功哩。”

郑守明:“牛五,你家伙再无赖我用这木塞塞你嘴!——过来,抬这柜子。”

牛五升:“哎哟哟,我这三炮哥哟,听不得兄弟这话哟……扎西,你小子,呆在一边不开腔,你是小红娘哩,帮你叔叔隐瞒吗?快过来悄悄给牛叔叔讲讲你叔叔和你唐阿姨那些事。”

扎西:“你胡说!胡说!不理你!”

牛五升:“——哟,不喜欢唐阿姨做妈妈吗?”

扎西扬手:“再说我打死你!”

牛五升:“投降,我投降,手下败将!”

众笑……

一百四十一

桌上烟斗——秦洋泽。

唐琪。

秦洋泽:“……小唐,还要怎样解释呢?你不应该把这事与你和小莫的关系联系起来嘛,不能乱猜疑嘛。已经说了,郑守明调动是因为工作需要,你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和小莫抛弃前嫌,搞好关系。像这样下去,老是对小莫疑神疑鬼,这怎么行呢?这不好嘛,你这样怎么能和小莫搞好关系嘛。”

唐琪:“秦书记,至少现在,我并不认为自已是错觉。郑守明调动绝不是一次单纯的调动,绝不是与我无关的一件事。我知道背后有什么,我不想因我和莫萨间的事让一个无辜者遭受不公正,也不能容忍这件事加在我头上的侮辱和伤害。我可以告诉站在调动背后的另一个人:如果以为调动郑守明可以达到什么目的,那事情可能恰恰相反,因为这只能激起我更大的憎恶和愤怒。因此,我提请秦书记制止这个人的卑劣,并请组织慎重考虑郑守明的调动。”

秦洋泽:“瞧你这激动啊,小唐,有必要吗?你怎么不相信秦叔叔的话呢?怎么要把郑守明的调动和你和小莫的事联系在一起呢?——这不存在嘛。这种思维真的不好呀。不是秦叔叔批评你,任什么事都在站在阶级的立场上,站在阶级斗争的立场上,你是无产阶级的后代,是军人的女儿呀,这叫我怎么说你呢?你连这都搞不清?”

唐琪:“秦书记,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你要把郑守明例入阶级异己份子中。从我在学校对郑守明家庭的了解,我并不认为郑守明家庭是敌对阶级,这是学校一小撮造**派的乱来。就算他是敌对阶级,如果这调动是因为我和莫萨间关系,我认为这也是不适当的。”

秦洋泽:“小唐,你的固执真无法理喻了……”

唐琪:“真没关系?”

秦洋泽:“我还要重复吗?”

唐琪:“你们指的工作需要是什么?是车队人员富余,224场需要郑守明这样的人?”

秦洋泽:“——呔,有你这样向组织问话的吗?”

唐琪:“是的,我无权过问组织的决定。但我有这样一个请求,请组织批准:如果是因224场需要人,我请求代替郑守明的调动。”

秦洋泽:“——什么?你说什么?”

唐琪:“我请求代替郑守明的调动。”

秦洋泽:“嗬呀,你,你——”

唐琪:“——怎么,不可以吗?”

秦洋泽:“胡来,乱弹琴,真是乱来了!小唐,你怎么会这么想?”

唐琪:“我请求组织批准。”

秦洋泽:“不行,不行,组织并没考虑你的调动,不会考虑你。”

唐琪:“为什么非要调郑守明不可?我调224场就不行?”

秦洋泽:“唐琪同志,调动一个人有组织的考虑嘛。你从城市到林区,有个适应过程嘛。你懂吗?224场不是像你这样的人能呆的,那里没什么工作适合你做。”

唐琪:“你是说那里艰苦?”

秦洋泽:“当然,比局里艰苦多了,你根本适应不了。”

唐琪:“如果说,是因为这样的考虑,那我就去定了。因为我不怕苦,我来森工局就是来向工人阶级学习,经受锻炼的。”

秦洋泽:“你,你——不行!哪里能想怎样就怎样呢?唐琪同志,我告诉你,你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组织绝不会批准你!”

唐琪:“如果组织坚持调人,那我坚持要求代替郑守明的调动!”

秦洋泽:“——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小唐,你这不是明目张胆要挟组织吗?你明不明白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了?”

唐琪:“在这件事情上我绝不退缩!我坚持要求代替郑守明调动!”

秦洋泽:“反了!你反了!胆敢向组织示威!”

一个男人声音:“秦书记,可以,我看可以!”

——门外,莫萨跨进。

唐琪略显惊讶。

秦洋泽:“小莫,你来干什么?”

莫萨:“我已经听见谈话了。秦叔叔,谢谢你了。事情到这一步,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唐琪,也谢谢你,你让我终于什么也不想了。对你的要求,我会成全你,我努力成全你。秦叔叔,我也请求你,就答应她吧,既然她那么坚决,就答应她吧。让她去224场吧,我说的不是代替郑守明,而是调动郑守明外,再增调她一个,这样她就很高兴,很绪心了。唐琪,行吗?我这样的建议,你会再说我是小人吗?”

——突如其来的冲击,唐琪噎得说不出一句话。

秦洋泽:“小莫,你……怎么这样说呢?坐下,来,椅子上坐下。”

莫萨:“秦叔叔,真的,我恳求你。”

秦洋泽:“萨萨,干吗这样不冷静?你坐下,坐下。”

莫萨:“哀莫大于心死,我已经尽了自己的努力了,我做够了。我不会有什么遗憾,因为我已经按照做人的准则做了,既然已经这样了,我成全她。”

秦洋泽:“小伙子,你们年青人啊,都是这样,这样一件小事,至于这样吗?有什么心急嘛?你和小唐为什么都弄得这样僵?就因为大家都有倔脾气,都互不相让,以至产生这么多误解嘛。疙瘩要解,不是要结嘛。”

莫萨:“秦叔叔,不,不了,谢谢你。我知道该怎么办。这不是倔脾气的问题啊,不是误解能解释的啊。我请求你,这件事情上答应我,我要成全她。我让她调动,让她同那个姓郑的走……”

唐琪……

秦洋泽:“我说,三三呀……”

一百四十二

街道……不时走过三两人们,驰过一辆车……远处,一辆货车驶来。

唐琪站丁字街口路边,脚下放着箱子包裹。

货车驰近唐琪,唐琪招手:“扎西,扎西!郑师傅!……”

货车刹住,停下。

扎西:“唐阿姨,唐阿姨!”

郑守明:“小唐,你这是做啥呀?”

扎西:“唐阿姨,我们要走了,你以后到224场来玩呦。你听到我说了吗?一定来玩呦。”

郑守明:“你搬这些东西干吗呀?搬家吗?要不要我替你带过去?”

唐琪:“这些东西你的车厢里好放吗?”

郑守明:“好放嘛,我的东西也不多。”

郑守明下车,替唐琪搬行李。

扎西也下车,替唐琪搬。

唐琪:“扎西,你搬不动,我和你叔叔来。”

扎西:“我能搬,我搬这些小的。”

扎西:“唐阿姨,你也搬家吗?你这是去哪里呀?我真舍不得你,以后多久才能看见你呀。”

唐琪:“真舍不得阿姨吗?阿姨就和你一起搬嘛。阿姨和你一起搬走,行吗?”

扎西放下东西,奔去抱住唐琪:“——真的?真的?唐阿姨,你真的要和我们一起搬到224场?”

唐琪:“怎么不是真的呢?你瞧,你叔叔已经把阿姨的东西搬到车上了嘛,阿姨也到224场嘛,这样,我们以后也就又可以天天见面了。”

扎西仰起脸,激动地:“真的?真的?太好了!太好了!叔叔,往后我们又能见到唐阿姨了!真没想到阿姨会和我们一起到224场啊!”

郑守明搬完了东西:“小唐,让我替你带到哪里?”

唐琪:“你没听见我和小扎西说吗?224场。”

郑守明惊愕了:“——224场?”

唐琪:“不行吗?”

郑守明:“真的?”

唐琪:“不调224场我还等你,让你搬行李?”

郑守明:“怎么回事?——鬼了!见鬼了!不行!坚决不行!搞的啥呀?小唐,这搞的啥呀?你去224场干什么?”

唐琪:“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们已安排调了,我也是去工作嘛。”

郑守明:“上面安排的?”

唐琪:“是嘛。”

郑守明:“不信,我坚决不信!怎么可能会这样?”

唐琪:“真的,我不骗你,我是同你一起到224场。”

郑守明:“怎么了?这到底怎么回事?”

唐琪:“对不起,已经决定了。”

郑守明:“咄,这样恶毒?——小唐,不能,不能,我们千万不能这样!狗彘不如的东西!拼了!老子和他拼了——!”说着奔出。

唐琪拦住郑守明:“你去哪里?郑师傅,你听我说!”

郑守明:“让开,你让开!——太坏了!家伙些太坏了!老子和他势不两立!”

唐琪:“你怪我吧,怪我吧。”

郑守明:“为什么?”

唐琪:“一言难尽。总之,事情已到这种地步了,是我的错吧。”

郑守明:“到底因为什么?”

唐琪:“你别再问了,别再问了,对不起,真对不起……”

郑守明:“小唐,难道是你?——不行啊,这样不行啊……”

唐琪:“对不起……”

郑守明:“不,小唐,你不能调啊,干吗要调啊?”

唐琪:“对不起……

郑守明:“小唐,这样真的不好啊。……既然事已至此,你看这样行吗?”

唐琪——?

郑守明:“你另找一辆车吧。”

唐琪:“为什么?”

郑守明:“这样真的不行啊,你如果不好找,我帮你找。”

唐琪:“已经安排好了的,只有我跟你的车到224场。”

郑守明:“我可以替你另找。”

唐琪灰下眼睛。

扎西:“叔叔,唐阿姨的东西已经放到车上了嘛,让唐阿姨和我们一起走不行吗?”

郑守明:“你懂个屁!”

郑守明开始把唐琪行李往车下搬。

唐琪行李很快搬完了。

郑守明:“对不起。我马上帮你找车。”

唐琪哭了。

“唐阿姨。”扎西拥住唐琪。

唐琪抱紧扎西。

扎西泪水:“坏叔叔!坏叔叔!”

唐琪:“对不起,你别去找,我不走了。”

郑守明:“不走了?不去224了?”

唐琪:‘你不用问。”

郑守明:“如果能争取不调224……”

唐琪。

郑守明:“扎西,上车。”

扎西:“我不上!不上!”

郑守明:“嘿,你这小子……”

扎西:‘我恨你!恨死你!为什么不准阿姨上车?为什么不让唐阿姨和我们一起走?”

郑守明:“——干吗?来劲了?”

扎西:“我们车上明明有三个位子嘛,阿姨的行李明明放到车上了嘛,你是什么叔叔?唐阿姨跟我们走碍着你什么了?我不走了,我跟唐阿姨走!”

郑守明:“你小子……胆敢骂起叔叔来了!真不走么?要真不走叔叔就一个人走?”

扎西:“我不和你走,我和唐阿姨走!”

郑守明:“真的吗?”

扎西:“我不走!不让唐阿姨走我就不走了。你没见人家唐阿姨一个人丢在里……你是什么残忍的心啊?”

郑守明:“……好,好,你不走我一个人走得了。”登上车:“走不走?”

扎西头也不回:“不走,不走,你去你的!”

郑守明发动起车来:“走不走?”

扎西不吭声。

汽车起步……不几步,停下来。

郑守明下到地上。

郑守明:“你小子,专门搞破坏么?”

扎西:“你才搞破坏哩。”

郑守明拖行李,放到车上。

扎西、唐琪目光。

郑守明:“——望着干吗?扎西,帮着拿东西。”

扎西。

郑守明:“没听见吗?”

扎西一下明白过来,冲过去:“你——让唐阿姨上车了?”

郑守明:“少废话,搬行李。”

扎西冲向唐琪,抱住她:“快,叔叔让上车了,让上车了!”

唐琪毫无表情。

扎西:“唐阿姨,你听见了吗?叔叔让上车了,让上车了!”奔过去搬行李。

两个人把行李很快搬到车上。

郑守明打开车门:“小唐,请上车。”

唐琪。

扎西推唐琪:“唐阿姨,上,上。”

唐琪被簇拥着爬到车上。扎西爬了上去。郑守明最后上,关上车门。

一百四十三

群山,皑皑白雪。汽车雪地里挣扎。

一百四十四

飞雪飘洒。凹凸不平的道路。汽车颠簸着缓缓爬行。

郑守明手把方向盘,定定的目光。

唐琪。

扎西把他的身子投埋进唐琪怀里。

汽车压过路边倒树。

郑守明。

扎西的手伸上,抚摸唐琪脸颊。

郑守明:“扎西,你干啥?”

扎西赶忙把手缩回。

唐琪把脸俯下,贴住扎西的头。

郑守明。

扎西把头在唐琪怀里挨擦。

郑守明:“扎西呀,阿姨经得起你这样折腾吗?”

扎西:“我要挨着唐阿姨睡觉嘛。”

郑守明:“我叫你坐好,阿姨累。”

唐琪:“不碍事,来,扎西。”

扎西:“唐阿姨,你身上怎么有我妈妈的味儿了?”

唐琪:“真的?”

扎西:“好香啊,我好想跑进那香味里去哟。”

唐琪:‘嗬,还香哩?阿姨起码一个星期没洗澡了,应该很有味了;阿姨又没扑香水。”

扎西:“怎么我只闻到香味呢?叔叔,不信你闻闻。”

郑守明:“你家伙,再放肆我一巴掌打下来了。”

扎西:“真的嘛,真的嘛。”

唐琪:“来,扎西,我们相依着好好睡一觉。”

扎西:‘唐阿姨,你有妈妈吗?”

唐琪卟哧一笑:“傻小子,谁会没妈妈呢?”

扎西:“她在很远的地方吗?”

唐琪:“很远。”

扎西:“多远呢?”

郑守明。

唐琪:“坐汽车要好几天哩。”

扎西:“你妈妈身上有妈妈的味儿吗?”

唐琪:“有呀,有呀……”

“——嘎”汽车刹住。

扎西、唐琪望着郑守明。

郑守明头仰向椅背,合上眼睛。

扎西:“怎么了,叔叔?”

唐琪:“郑师傅,身子不舒服吗?”

郑守明:“没什么,这几天一直忙,有些累,我合几分钟眼。”

扎西,唐琪。

(如果有谁要再发下半部)

标签: 言情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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