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

王诺

他本就不是个激进的人,若非得叫他参加学生活动,那绝对是件让他腻歪的事。可他们这边的情况又都不好了似的。别人家还好,顺着大势还能抻抻头。他本就不是个激进的人而在他们的小圈子里就更站不住脚了。他越来越感到身体不适,就请了假,收拾东西,准备不再回来了。

天气闷得像吃着热空气都能饱了似的。学校越来越冷清。他趁着学生们都出去活动的时候来到学校收拾东西,他不知怎的总觉得最近有事情发生,就警觉了起来。学校里空荡荡,他也难得换来个安静日子,前一阵子学校活动宣传,搞得全校闹得沸沸扬扬。刘校长已经被撤了职务现在还在上面接受调查,他们圈子里的人的日子谁又能好过呢?他叹了叹气,趁着这功夫在偷偷回味学校里的生活。他从办公室门后书架一堆废报纸里翻出了一本外国诗歌集,他好不欣喜,这阵子以来上边总在搜查关于与外国联系的相关事务,这会儿这么危险他却不怕上面调查他私藏“禁书”。拿过书后迅速裹进报纸里,装进了挎包中。

为了不引起他人的注意,他就回到自己的工作桌旁,偷着功夫看最近几天的报纸,他的桌子是在窗子旁边的。外面没有风,只有一阵阵热气往办公室蹿腾。他看着文章上面讲着的都是些上面的最近指示和对西方某些国家的圈点,他看着看着,后背上的汗就湿透了他白色整洁的衬衫。他面色通红,完全是被外面的热气烘烤所致,但尽管他纹丝不动,可汗水还是忍不住从他单薄的身子中流出。突然,从远方传来响亮的口号声,得意洋洋地传到他的耳朵里。“学生们要散会了!”他很敏感的反应。出于安全他马上收拾起报纸,背上挎包离开了办公室。好在他不老。他除了办公室走在去学校后门的长廊里,打算最后看一眼这周边曾经安逸快乐的景象。几棵白杨树在操场一侧显得很是疲惫,操场已升起了腾腾的热气,明晃晃的叫人发晕;两个篮球架上最新挂着一件暗红色内裤,据说是学生搬刘校长东西时在他的衣柜里发现的,学生们觉得好玩就给挂在了篮球架最高处,他们每次看见都会乐不可支。还有学校小花园里的一尊孔子的雕塑他们也给修饰了一番。从远处看还真像一个活生生的小丑,用废报纸卷成的锥形小帽儿,上面写着一个顶显眼的“臭”字,他脸上还被红色的漆画了几些幼稚的图画。脖子上挂满了小牌子,上面的字也多是一个内容,这些在他看来都是一种可耻,可他本就不是激进的人,终不会为此和学生们闹上一番。他是担心,担心这他们还有将来。长廊里的阴影还好有些,清凉,可毕竟是透风之地,总也会被这热气站了脚儿。他走走停停,十分不舍。到了小后门,这时候学校的大门乎的一下子敞开了,涌进一滩的绿色的身影,他们大部分是十六、七八的学生,虽然天气很热,可他们还是热情高涨,他们来学校只为一个目的,就是尽早收拾好东西再离开这里。他叹了口气不再瞧他们,心里难受极了。

他收到离职书的那天刚过立秋,他的病刚刚好些,又收到了离职的消息,他只担心他的妻儿还要靠他来养就彻夜难眠。他妻儿虽生活上勉强靠着娘家不成问题,可那到底是自己的媳妇,总在娘家过日子实在叫他没自尊。当初他选择教书育人本是想着干这行能看看书长长见识,可这回他也不得不承认,没了这行就是没了生计。他本就不激进,又干不了重活,现在又没了生计,家里的老婆孩子该怎么办……那一夜他思来想去,越想越痛苦。

他是要离开了。次日一早他就打包与妻儿会合去。

九月的天空金灿灿,温度降了下来了人们也活动更多了。叽叽喳喳挤满了小广场。

他生来是个读书之人,总是不愿意出去忙活的。他太太听说邻居也应号召去了便有些坐不住,整日怨声怨气,只待着他动换。他是一天到晚只闷在书房里不出来,好好钻研他的外文和历史。他太太虽有点躁动可到底还是遵从他的意思。 晚饭后他太太便又一提起了此事。

“我说,咱们干嘛不出去活动活动?”

“我和你讲过多少次了,我们是局外人,好些事我们不能盲目的解决。”

“可这好歹能证明你也是激进的,没准儿能帮你复职呢。”

“这和复职有何关系?你就不要在期望我能回去那里了,现在就是托人也是没用的。”他有些气愤的说。

“那,”

“好了,快忙你的去吧,待会儿我的几个学生要来听课,别碍了正事儿。”太太琢磨着他的话还有点道理就不再提起此事。

果然有那么五六个学生这几天往他家里跑,每次都是老早就来日落离开。听说他是在给几个学生补外文。可这会儿的形式更大了些。夜里总有人来回巡逻,那学生自是不敢偷偷摸摸的去他家上课,可光明正大却总会被人家当成傲慢的人抓来审问。学生们害怕不敢来,他也只好等上一阵子。但情况还是超过了他的预想一连十几天都在喊着“要革命!要革命!”眼看他的病假快到期了,他有些失落的回了学校,天是要渐凉的,眼看十月就要大步赶来,他的日子也更加凄凉,早饭基本上是一碗粥,午饭也缩减为一个馒头就点咸菜,至于这碗饭也基本是靠太太在地里挖来的野菜混着不多的米熬成的米粥将就。学校的活动更加频繁。还想学外文的学生只能在傍晚到他家来讨论一下外文史。他念着:不会真出了什么乱子吧……不能误了学生的前途啊!

于是他时而叫上几个愿意听课的学生到西山去讨论。山上葱绿还能遮掩住学生们青青的服装,他带着学生边爬山边讲着外国文学史,在他看来外国的民主和自由一直是他心中理想,正如那鸟儿自在的在林中穿行,管他是不是烈日严寒。他在山顶上总能把他生活的地方看个尽,他自家不愿意总是登顶的,秋天里爬爬山是种享受。白天吹上来的谷风都得带着微微炽热的气息,每一次的呼啸都在暗示着他应该赶紧下去。然而浩浩荡荡的运动才刚刚开始,西山的林木已经绿的不像夏天那样新鲜。他没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借口不去活动果真被人家盯了稍。有一天,他在西山上跟学上讲课,突然从林子里出来几个巡逻兵冲他们走来,这叫他们慌了神儿。他聚集学生们,小声告诫:“走吧,离开这里离开越远越好,到外面去找自由。“学生们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儿,就被他一把一把的推到一条下山的小径。此时的巡逻兵早已耐不住了性子,准备一举将他们抓住,好在学生们还是从了他的意思,沿着小径跑下去了。巡逻兵眼看到手的羊儿一个个溜掉很是不乐意,就大叫了起来。

“站住站住!”他们还是晚了一步,但这“仇”还是报在了他的身上,巡逻兵没逮到小羊羔逮到了个没激情的教外文和历史的老师,这会子他们正痛恨他呢,他是没有办法逃了,就被他们绑了下了山。他们准备带他到局子里审讯。

他太太闻讯后又惊又怕。就连夜联系几个亲戚商议。可他一个老师能混个什么名堂救自家。就决定来个主动,明日早早去向组织认错。只要能救出自家男人,磕头叫爷爷奶奶都行了。只可惜组织里的那帮子大帽子各个伶牙俐齿,不给你认错的机会。她果真哭着求了他们老半天,这眼泪还是没用的啊!他自家觉得太太受了委屈心里一阵心痛,可他不那么激进,该说的话总也说不出来。直到太太在局子外面跪了一整天后他再也受不了自家的懦弱了。心里念着一百遍:“你看看吧自家的女人都为你成了这般模样!你就张张嘴骂他们两声,也好替自家女人出口气!

起来!起来啊!” “你们这是造了孽了,让女人跪着!你们看着乐啊!有本事冲我来啊!老子还活着呢!”

“你们这是造了孽了,让女人跪着!你们看着乐啊!有本事冲我来啊!老子还活着呢!”

“你们这是造了孽了,让女人跪着!你们看着乐啊!有本事冲我来啊!老子还活着呢!”他愈喊愈起劲,他自家女人听了倒是安慰许多,剩下几些话就是告诉她赶紧回家等他别折磨自己。

几天后他还是被游了街,他带了个大帽子背了个大黑锅身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我愿为资本主义背黑锅!巡逻兵在前面走,他周边就来了好多旧相识,一边对他指指点点一边骂着:崇洋媚外!

有的人干脆上前踹他一脚,或者啐上一口到他身上,有的一直瞪着他跟着他到大会场上。他站在台子上低着脑袋不敢看台下的人。他有什么不敢?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个老师!

他就是不敢,直到他要听审判了,承认自己有罪,还是被发送到边疆劳改了,向他一样的人也越来越多,有脸面的要不就上了吊,要不就投了江,还能活着的就姑且从了他们,他们都愈加痛苦了。

他离别了太太,随着卫兵来到西北山区一处农舍住下,那农主受到上面的指示叫他种上几亩地,来年看收成,收成不好就接着加活干。他心里苦闷有点后悔自己当初没有悔改,可思来想去他又觉得自己没什么错儿。就是孤独了些。老农看得出来他不是个干活儿的料,就打发他到西处山脚下种地。

他对苦力活儿吃不消的,每早要去田里割草翻土,待到老农满意了方能下种,他那生来握笔的手早就摸出了水泡,一双来时穿来的胶鞋怕是在这里成了贵重物品。他舍不得糟践它,就拿破布给裹了起来藏到床铺底下。只穿布鞋干活。

在大西北的日子是难过的。吃的是干窝头,喝的是苦涩的水。渐渐的他随着头上的强光迷茫了起来。远处的山上树木好像郁郁葱葱的,又好像要着起火来。他不停的翻地,汗流浃背。可他心里还想年自己的妻儿,一停下来就想个没完。他不能停下,停下就会误了工时,停下就要琢磨他怎么就来了这里。时间一长他也开始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没有书本他就这一个树杈在地上写字,没有书本他就平回忆朗诵一首诗词。这一年快过去了,年底老农终于让他播下了葵花种子。他满怀希望的将种子播下。希望来年有个好收成。

但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来年他的葵花种子一颗牙也没有。他失落中带有几分愤懑。“怎么!我辛苦了大半年!连一颗苗子都不长!”

他借着夕阳的余晖,苦闷的蹲在田旁,破眼睛上尽是尘埃,老农给他一支烟,他又开始琢磨他都干了什么。

可他还是不愿放弃。于是又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发芽,难不成是这老农骗我的?“只怪我太软弱,还是这种子都瞧不起我。”老农每每听到这样的感叹就觉得好笑的。

这农场并不是专供犯了错的人劳改用的。老农除了有田地还养了很多的牲畜,而一天中老农只在早、晚才在农场里的。白天大半时间都出去放牧。他话不多,总爱一个人蹲在田边抽烟,有时候他也叫他来一起抽上一支,聊的也只是他曾经干过什么,有没有自己的家庭,妻儿如何。

又过了半年,他的辛勤终于换来了些收获,然而却微小的可怜。地里稀稀疏疏的冒出了些嫩芽,将要迎来有一个冬季的这里,在一片枯黄的土地里冒出了些嫩芽,他诧异,但很欣慰,他更加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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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三老农和往常一样陪着他的羊儿远行,傍晚而归。每每回来他都能看见他一个人扶着出头站在田边瞭望。过了几个月后葵花开始迅速的长了起来,他开始胡子拉碴,他期待已久的画面终于在两年后显现了出来。只要他能迎来第一批葵花籽,那他的劳改就是有意义的,想到自己可以有一 天能回到家里,回到他热爱的工作中他就更加奋力的劳作。

但他的美好愿望还是落空了。那向日葵像基因突变一样一致的低着头,春天后就再不显生长的迹象。头顶上的太阳好像很无辜的望着他们,可就是这难得的春天得温暖,它们是都不会理睬的。于是那光芒还是发了狠,它叫它们度过了一个难熬的夏季。它们的头低得更深了像要扎进土里。看着这景象,他就是顶着巨日也是难以挽救它们的。

他只能每日挑水,给它们灌溉,让它们勉强活下去。向日葵不向日,他就同它们一样弯折身子给它们松土上肥,他的手变得粗糙但有劲,脸被风吹日晒得变黄黑,脸上的皱纹日渐清晰起来。他不知自己还要等上多久才看到向日葵重获生机。他等了一年。

他终于安静不下来了。

他奔跑在向日葵群里,他跑着哪怕看见一颗昂扬。“你这是什么葵花!叫我来种,待上一年发芽!待上两年长大了又低着头,我这三年起早贪黑好生待它们!竟然颗粒无收!这不是种向日葵!这是在种罪!种罪!”他向着老农怒吼。

“等等吧,等等就好……”老农回答得很坦然,这不着急的回答让他心里疑惑不解,“怎么他不在意?我到底干了什么?”他思索着,本想再争辩,想想后又觉得老农毕竟和他不同,他怎么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呢?于是一气之下他卷起了铺盖 跑到了柴房拿上帐篷就气冲冲的走去葵花地里。老农看他这样执拗,并没有阻拦,望他还没有想到自杀就微微一乐放羊去了。

他先是在田边搭了帐篷每日吃住在里面,好观察向日葵每日的变化,后来他干脆就在田边盖了一间小木屋,天天下地农作,闲暇时就到葵花田里给它们松土、浇灌。就这样的又过了一年。但向日葵仍旧没有丝毫的变化。

很快,又一个夏天来到了,他像往常一样每天到葵花田里逛一逛,它们没有抬头,没有结子。他叹了叹气走出了田地,望见了老农独自骑马归来。他和老农随每日没多少的交流但他对他的作息和习惯却已熟悉。这次他没有和羊群回来甚是奇怪,凭着好奇他便跟了过去想弄个明白。

“怎么,羊没跟你一起回来?”

“奥,羊儿们去山那边了。”老农一边说一边卸下马具。

“山那边?这边的草正长得旺呢!”

“这边太热了,羊儿们受不了的。”

“可它们一走不会回来该如何?”

“会回来的,它们记得自己的家。记得我。”老农总有理由打消他的疑虑,既然这样 他便不再担心。

这几年的劳改让他消瘦很多,有对亲人的思念也有对未来的担忧。他不知自己的孩儿长成如何,会不会忘了自己的模样……回过头来想,如果当时他听太太的话,多到外面活动活动,也不至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一想到她们远在别地,他心中的酸楚总要让他泪流满面。这些年他不曾联系,不知他们的死活,又一头钻进这葵花园子里,像中了魔一样无法自拔,他盼望着自己有一天也能抬起头来重新回到他热爱的工作上。可盼啊盼,总是没个头的。

两年又过去了,他的发鬓也白了起来,对葵花的事,他不再在意,望着葵花田,望着山边,他想知道向日葵何时抬头,羊儿何时回来?

突然有一天羊群从山脚处缓缓归来,他望着白花花的一片,在一片矮小的青草上徐徐前行,像云彩伏在碧波上,他心中有着说不出的高兴,兴奋地让了起来。

“羊!咱们的羊!”老农从屋中跑出,笑道“我就说他们会回来的!”

奇怪的事情就在一夜间发生,在他从田间木屋中出来的一个清晨,向日葵同太阳一同昂起了头,它们骄傲的望着太阳。东方的光芒不那么刺眼可是一片的明亮,在广阔的地平线上,它冲破了靛青色的天空。他开心的绕着葵花田跑了一圈,跳起看着葵花田里每支向日葵,它们都抬起了头!都抬起了头!

他兴奋跑到向日葵中间亲吻着每支向日葵的茎叶,他等了五年,盼来了它们的抬头。阳光透过他渐白得发丝,他瘦瘦的身影像被重新灌进了新鲜的血液生动了起来。几个月后,葵花籽开始大量的长出,他及时的留下了些种子。他回忆起当时种植它们的场景,不禁热泪盈眶。五年了他从一名教师变成一个农人,这每日的艰辛和思念是让人心痛的。

“哎!瞧我这双手,怎么还拿得了书,我的妻儿是否还认识我?我的学生是否还记得我?”

“你到底是个老师的。”农人憨憨的笑笑说。

“呵,我哪里还有这个自信,瞧我这幅模样。”

“瞧你这话说的,你的家人念着你,你的学生肯定记得你哟。”农人肯定地说。

他不解,他有很多的问题想得到回答。比如老农为什么借他种不出粮食而报官,这样他也好从中得到些什么奖励,他为什么这么相信向日葵会长出来并且叫他等等就好,羊儿为什么能找到回家的路,它们去了山的那头,还带回了新的一代,等等,这样越想越多越想越复杂。到了晚上老农请他一起来吃酒,他同意了也想问个究竟。

山前的平原一片寂静,那呼啸着的风终于要接受它消逝的宿命。春天就在山后不远处,只要翻越这里一切又会重归美好。在这旷野上的农场是孤傲的,因为那些向日葵在不怕这微微寒风下的肃杀,它们带来了下一代就在这地下,只要冰雪融化它们就又会发芽,生长,昂首。在暗黄的灯光里,他同老农围坐在火炉旁一同享受着冬末的温暖。直到他和老农喝到脸变得通红。老农老了,他也要步入老年,可他的那些疑惑好像在这酒中得到了些许的回答,或者它根本没有答案。这里远离喧嚣,农人守着土地和天空,哪会有沙粒般的

远在内地的冰川开始融化,而冰凌就要随着春天的到来四分五裂,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那冰凌下的碧波在冰凌的覆盖中变得冷静而深邃。当年跟随着他学习外文的学生们如今陆续从海外归来,他们听了他的话,他们去寻找了民主与自由,可是他们回来了,他们带着学识和荣誉回来了。

他们找到了他,并希望他能更他们一起回到内地的家,回到他热爱的工作中,此时的他老很多,老农去世了把农场留给了他,他又在农场附近的村子里建了一所小学,并担任那里的外文教师。他没有即可回答他们请求,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绢,交给其中的一个学生。

“收下它吧,把它带回去,你们是希望。”

学生们打开手绢,是十几颗干瘪的葵花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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