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信仰

前记:

越靠近黄河,我的心情便越发激动难已,白日里做着与黄河相关的资料调查,晚上梦里也尽是黄河澎湃的激吼声。

那种雄壮又激昂的嘶吼声并不似电影,视频又或是在黄河边的直观直感,而像是一种来自灵魂的呼唤,是上帝在呼唤他最忠诚的信徒,又是母亲呼唤她最疼爱的孩子。

见到南河老人的这一天,老人家站在矮山上,陪他刚从北京回来的小孙子看河。

老人头发霜白,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望着静静流淌的黄河水,不悲不喜,仿佛连骨血灵魂都融入了这黄色的水中,被带向了天际。

我站在他们身后,举着相机静静地站了很久,才眨眨酸涩的眼睛,迈步走了过去。

“南河爷爷。”

老人听到唤声,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双含着湿润的眸子淡淡地望过来,一眼看不到底。

那一刻,我的心狠狠地颤了颤。

就是这样的眼睛,我终于找到了!

(一)

我的名字,叫南河。

要真算起来,我们村里能找出十几二十个南河来,这个名字,委实起的不怎么走心。

我们的村子叫南河村,村里有一条河,也叫南河。

沿着这条河往下游走,到了村口那一块,就能看到奔流不息的黄河了。南河是从黄河分出来的一股小细流,温温柔柔地从后村流到前村,不声不响地养活了几代南河村人。

老祖母在世的时候,遇着农闲时,就带着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子去河边捉泥鳅玩。

这个一辈子没离开过村子的裹脚老太太把她一生的温柔都给了我们。

那个时代的女人家都是裹了脚的,走不了远路,老了之后,更是站会儿都难受。但老祖母总是纵着我们这些小辈的,怕我们玩水出了意外,便一直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的大青石头上看着我们,等到我们玩累了,一起踏着残阳回家。

童年里,所有关于南河的回忆里,好似都有老祖母的身影,洗衣服,淘米,玩水,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沾染了一辈子的黄河黄沙,终是被染成了淳朴的黄色。

在那个年代,鬼神这种东西在劳苦的百姓心里,还是很有地位的。或多或少的,每一个村子都会有属于自己的山神或者河神,南河村的神,自然就是南河神了。

在儿时的记忆里,河神这一神秘的事物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而变得亲切,并非那般遥不可及。

至于这原因,不外乎就是小孩子的那点小心思。

“神呦!……好吃好喝,保佑风调雨顺喽……”

拳头大的白面馒头,红艳艳的大苹果,一碟薄薄的白砂糖……

那是给河神的“贡品”,也是我们小孩子的奢侈品。

那时候的兄弟姐妹总是在心里庆幸着,老祖母并没有像其他的村民一样把“贡品”全部扔到了河里,而是偷偷藏起一部分,回家后分给了我们。

所以在那几年里,对我们来说,春节是没有祭河神日有吸引力的。

儿时好玩,也曾央求祖母带着出村,在村头的矮山上看那万里江涛滚滚东流。

老祖母说:“这是黄河……南哥儿,是她养育了你,你得记她一辈子的恩……”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黄河,看到南河的母亲。

那一夜,我梦见了她在呼唤我,山海澎湃的声音,却是温柔地很。

(二)

老人们常说一句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是对的。

老人们也常说另一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这也是对的。

在我十几岁的时候,黄河决堤,南河村遭了涝灾。

平平淡淡过了一辈子的南河村民,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一向温和的南河发起脾气来竟是这样地令人恐慌。

一场暴雨中,黄色的河水涌入南河,像是脱缰的烈马,冲毁了堤岸,冲走了房屋,南河村一夜之间变成了黄色的海洋,曾经被人们信奉为神祗的南河,变成了灾难。

两个哥哥就是在那场洪水中被冲走的,等水退了,尸体被发现时,连骨头都被泡软了。还有很多经常在家门口碰过面的叔叔伯伯,却是连尸体都没有找到。

那段时间,老祖母的精神一直都很恍惚,她总是一个人坐在墙角,一遍遍地念着哥哥们的乳名,念着念着,眼里就流下了泪水。

“南哥儿呦!你两个哥哥被河神带走了啊……”

“你说,河神会疼他们吗?像奶奶一样疼他们……”

我不

知道河神会不会疼我那两个哥哥,我只知道,河神是也是会生气的。灾难过后,日子还是照样过的,村民们加固了堤坝,重建了房屋,村子再次恢复了难前的平静。只是后山上多出来的新碑,还是默默昭示着刻骨的痛苦。

南河还是平静温柔的,村头的黄河还是一如既往地奔腾不息,只是对于河神,村民们终是少了几分盲信,多了几分敬畏。

后来,老祖母走了。

这世上,终究是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总是会想,可能那场洪水带走的,不仅仅是我的两个哥哥,还有那么那么疼爱我们的老祖母。或许是河神不太会照顾调皮捣蛋的小孩子,所以便召了老祖母去帮他。

那一年,我十七岁。距离那场灾难,已经有四个年头了。

我按照老祖母的嘱咐,将她的尸体火化,撒在了滚滚东逝的黄河水里。村里人骂我不孝,我默默承着,跪在岸边磕了三个头,那一刻,耳边汹涌澎湃的黄河咆哮化作了老祖母温柔的声音,她说。

“南哥儿,我见到天哥儿和海哥儿了……”

见到了吗?那便好。

那一年,我离开了南河村,带着村民们的期望和谩骂,乘着船夫的渡船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

(三)

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次离开,是河神对我的指示。

我在渡船上听着河水声声咆哮,像是听到她对我说:“走吧,我儿!……”

我听了她的话,真的走了,二十年都没有再回来。

在外面拼搏的那些年,我做过很多工作,跟人跑过货,下过海,站过岗,再累的活都干得了,再大的苦都吃得下。

那时候,我长在骨子里的,黄河的性情才发挥了它真正的作用。坚韧,沉默,淳朴,这是黄河教给我的东西。

第一次下海是在渤海湾,我跟着相熟的人跑一批货,不出意外的话能挣上一大笔。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黄河入海口,从此再也没能忘记。

平缓的河水携带着黄色的细沙一点点地漫向海洋,以一线为界,蓝色与黄色平分秋色、势均力敌,却又相融相成,海纳百川便是如此了。

夕阳下,那一条界限逐渐被红霞模糊,显露出不为人知的宽容。

那次下海,我赔光了所有身家,索性本来也没有多少。

那次的失利,让我吃了不少苦头,却也让我懂得了许多处世之道。在没能出人头地之前,伏低做小,低三下四这是必须要做的,让浑身的逆鳞反向生长,融入骨血隐藏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活出头。

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总是会想到已逝的老祖母,想到村头奔腾不息的黄河。

每每午夜梦回,泪湿前襟,在耳边回响起的总是黄河的激情咆哮。

我知道,她在唤我,让我坚强。

老祖母说过的,我是黄河的孩子。想来是看到我在外面受了苦,心疼的厉害,这才夜夜入我梦来安慰。

我离开南河村近二十年,从一个背井离乡的毛头小子,最终成长为一个小有成就的生意人,从一无所有,到最后的衣锦还乡,只有黄河母亲知道我受了多少苦。

所以,在我有能力活下去的时候,我回去了。

二十年前,我背着单薄的行囊,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南河村。二十年后,我开着车,带着妻儿回到了南河村。

当那黄色的河水映入眼帘,当那汹涌澎湃的声音入耳,我当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

年近不惑的人,跪在河岸前哭得像个孩子,倒是把妻儿吓了一大跳,忙俯身去扶我。我却是不想起来的,没有人能够体会我当时的心情。

我在跪黄河前,就如同久居他乡的游子跪在母亲面前,所有无处诉说的委屈与艰难,在那一刻得到了宣泄。

我走的时候,村子里一片破败,家家户户住茅草房,生活上拮据的很。没想到的是,现在村子的情况,和记忆中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老村长是族里的长辈,一看到我眼泪就下来了,握着我的手又哭又笑的,令我一阵阵的心酸。

当年离开村子的时候,老村长给过我一笔不菲的路费。

“南哥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笑着点头称是。

老村长说,在我离开村子后,也有不少年轻的孩子离开了,只是这么多年了,没有一个人回来,他总以为,我也不会回来了。

“根叔,瞧您说的。当年的路费都是您给的

,我不回来去哪啊!”听到我提起当年的事,老人嘴里叼着大烟斗,笑得眼睛都没了。甚是欣慰。

“南哥儿是个好的,叔知道。”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个家家都揭不开锅的年代,一向迂腐抠门的老村长竟然给每个离开村子的年轻孩子一笔路费。他是真心希望这些年轻人能够活下去。

只不过驱使我回到这里的,不仅仅是老村长的那笔路费,还因为我的老祖母在这里,哥哥在这里,根在这里,我的一切都留在了这个小小的村子里,留在了村头的那条河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四)

既然回来了,就该做些事,不管是什么,总归是要让村子里的人过得更好。

根叔说,给娃们弄个学校吧。

我想了想觉得不错,马上就联系了几个朋友开始捣鼓。

村子里没有多少文化人,也没有学校,半大的孩子都是散养的,见天地满村野,长到一定年纪的时候娶妻生子,儿子女儿出生后继续散养,重复着他们父辈祖辈的命运。

我也是这么长大的,黄河水的野性和朴实刻在了骨子里,教我做人,却也将我禁锢在一方天地里。直到我离开了这里,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精彩,每个人的人生都可以是多彩的,有价值的。

一年后,南河村第一所小学建成。

五年后,南河村第一所中学建成。

我的儿子女儿是南河村小学的第一批老师。

不得不说的是,之前离开的那些年轻人都捐了款,不管有没有回来,不管有没有亲眼见证家乡的变化,他们都是爱这个地方的,这份爱和我心中的爱并没有什么不同。

学校建成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祭河神。

村长领着一村男女老少来到村头,摆好瓜果香案,然后便跪在岸边念叨。那些词句在我的认知中依旧是晦涩难懂的,不过想来大致意思无非就是将南河村的发展诉诸河神罢了。

告诉河神,看,我们是很厉害的,您不用发怒,也不必忧心,我们能保护好自己,也能护好您。

到了现在,河神这一存在已经不能单单用迷信两个字来解释了,他是一种信仰,是我们在万千艰苦中的慰藉,是精神的寄托。

我给老祖母磕了头,给两位哥哥磕了头,给早逝的父母磕了头。现在,我终于能够心安理得地同他们说一声,我没有辱没了河神给我留的这条命。

曾经多少个日日夜夜,我都在想着,为什么河神带走了老祖母和哥哥们,单单留下我一个人?在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午夜,我也曾恨过,绝望过,恨世道不公,恨世态炎凉。而现在,我不再会恨,也不再有绝望,因为她给我的,远比我失去的要多。

从南河村走出去的孩子散布在祖国的大江南北,也有的孩子去了海外。不过我是不担心的,因为我知道,这些浸染过黄河水的孩子不管走到哪里,都能够让自己活的很好。

03年的时候,儿子结婚,然后去了美国,在那边生了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我和老伴乐坏了,天天开着视频要看大孙子。

白白嫩嫩的娃娃挥着小手喊“爷爷,奶奶”,可爱得老两口心肝都化了。只是,看着黑眼睛亮晶晶的小孙子,我心里却不是那么地舒坦。

“儿子,美国那边是不是特别好?你们……还回来吗?”

没想到我刚问完儿子就笑了,说:“爸!瞧您说的!美国再好能有咱家好?哪还能不回去呢?我来美国是因为小若要读书,等过两年小若毕业了,我们就回去。您老放心,我还惦记着咱村头的河呢!”

“……也不是,爸就随便问问。”

被儿子撅了脸皮,虽然老脸有些挂不住,但心里那点不舒坦终究是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南河村发展的越来越好了,农业,旅游观光,火车有了,高铁也会有的。只是我却越来越不想说话了。

或许是人老了,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每每看到南河上游艇乱窜,老房子一间接着一间被推倒时,我这心头就堵得慌。

不过这到底是好是坏,我也说不好,根叔几年前就走了,也没人能告诉我一个值得信服的答案。

那些开发商跟我说的话,我觉得有瑕疵。

(五)

人老了,不好管太多,会被人说闲话的,索性我也不是什么好事的人,早两年就退了下来,把村子交给了年轻人。每天在院子里喝喝茶

,看看书,有空去村头溜达溜达,倒也乐得自在。前两年,儿子一家三口回来了。儿媳妇考了博士,说要去北京工作,我说好啊,就该这样!儿子觉着放不下我,让我也一起去,我笑着摆手,说不用。

“爸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呢,实在是走不了。”

一年前,老伴也走了,无病无灾,走的很安详。

这个生在大城市,长在大城市的女子终究是把她最好的几十年留给了我,留给了这个村子。我很感激她,又怎能弃她而去呢。

儿子了解我,也没有过多劝说,去村头给曾祖母磕过头后,便带着妻儿去了北京。

现下,是真的清闲了。

这就又是一个问题了。

虽然有很多人说我年事已高,应该跟着儿子去大城市享清福,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觉着我的身体还可以,还能再活小十年,哪怕哪一天真的去了,尸体一火化,骨灰塞在村头的黄河里,也不是特别费事。

所以我现在又开始捣鼓树,想要在村头的矮山上种树。

很多人劝我别折腾,我不听,打电话托人买树苗,请人来种,一点都没耽搁。

我乐意干这个,因为长满树的矮山,才像我记忆里的山。

不知道怎么了,这些年山上的树全变成了一个个旅游设施,看着闹得慌。

索性我这黄河水淹到脖子的人,也没人会忍心计较我这一点点地任性。

今年,小孙子被儿子送到村里过暑假,小孩吵着闹着要看河,我拗不过,只好应了。

站在村头的矮山上,小孙子看着奔腾而去的黄色波涛,满目欢喜。

“爷爷,爸爸说这里有河神,是真的吗?”

我笑了笑,回答:“假的,你爸骗你呢。”

“不过,没有神的河也可以保护你,只要你信他,爱他。”

小孙子听懂了,眯着眼睛冲我笑。

“就像爷爷一样吗?只要我爱爷爷,信爷爷,爷爷就会保护我,对吗?”

对吗?对吧。

我笑着点头。

爱和信任,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不就是需要这些东西吗?

我这一生都被黄河护着,生死都与她有关,所以,我是幸运的。

后记:

记下最后一个标点符号,我合上笔记本,然后怀着满腔的感动握了握南河爷爷的手,我能感受到老人掌心深深的纹理,那是时间的刻痕,是属于一个黄河的儿子专有的印记。

最后一个问题:请您用两个词来形容您心目中的黄河。

老人回答:“母亲,信仰。”

好,今日的寻访之旅到此结束。

我弯腰,深深地鞠躬,向黄河,向这位老人致以最真挚的敬意。

标签: 微电影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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