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兄弟(剧情)
一
我七岁那一年,我获得了一个很惬意的身份,我可以随便地去舅舅的剧团里学唱戏,也可以从他的剧团里随时遛走,到学校里去读书。
我最喜欢演《铡美案》这出戏,我在这出戏里演秦香莲手拉着的那双儿女中的一个。演秦香莲的是柳小惠,演忘恩负义的陈驸马的是陈银玲。我爱演这出戏是因为在戏里有两个小情节我很喜欢,第一次是秦香莲母子在遭到韩琦的追杀时,她把一双儿女的头揽在了胸前,准确地说是柳小惠把我的头揽到她的胸前。柳小惠那一年十八岁,十八岁时的柳小惠的胸脯上很张扬地突出了两个小山包。我把头埋在她的一个小山包上,每次我都不想挪开。韩琦都不杀我们了,他都自杀倒地了,我还不想挪开,柳小惠这时候总会很温柔地把我的头慢慢推开。
我的邻居大保叔也是个戏迷,从他能一字不错地会背陈银玲的台词而绝口不提其他人的台词来看,他还不是个纯粹的戏迷,确切地说,他应该是陈银玲迷。
大保叔为了追求陈银玲,情愿将家藏的一把日本军刀送给我舅舅,从而让我舅舅答应他进入剧团,我舅舅还真就答应了。
后来演一出戏时,大保叔看到王朝马汉抬起陈银玲扮演的陈驸马就要开铡时,情令智昏的他闹了场舞台事故,又被我舅舅开除了。
在一次我处心积虑地和柳小惠撞墙角后,柳小惠终于看出了我的心思,以后每逢剧团外出演戏,我都会和柳小惠约会。但随着后来剧团解散,柳小惠毅然决然地和我戛然而止,并且迅速地嫁给了县剧团里的“头把弦”。
大保叔也如愿以偿地把陈银玲娶到了家里。一年后,他们的儿子杨智出生。
二
我成年后曾经忌恨过我的父母,更记恨他们给我取的那个叫“杨伟”的名字。我去派出所改我的名字的时候,大保叔也去给他的儿子杨智改名字。杨智却是个傻孩子,一个算卦的说大保叔给儿子把名字起反了,于是大保叔把儿子的名字改作了杨兵,我也把我的名字改作了我梦寐以求的杨伟大。
陈银玲告诉我,柳小惠和“头把弦”离婚了,离婚后的柳小惠考到了北京戏剧学院。
杨兵是在半岁的时候才表现出了异状,一岁的时候陈银玲就有些失望了。大保叔和陈银玲开始频频奔走于周边的几座城市给儿子求医诊治,但奔波的结果反而使陈银玲更加失望,她遇到过的一个最宽宏大量的医生,在给杨兵进行智力测评时,也只是说杨兵的智力只有正常儿童的百分之三十。
杨家集大庙对着的那条街上,多年来几乎家家有难,大保叔他爹思来想去,认为是大庙断了香火的缘故,于是要重修大庙,重整香火,重兴集市。
那时候在大保叔家里,公公、儿子和媳妇关于杨兵的教育问题的意见是有分歧的,大保叔的父亲就认为杨兵是件难雕的朽木,他竭力主张儿子媳妇再一鼓作气地生一个,陈银玲倒是认为教育好杨兵才是正话,她认为如若再生一个,那时更没有了耐心和精力去教好傻儿子。
大保叔对父亲和老婆的两种意见又莫衷一是,他一门心思地经营着的自己的鞭炮厂。 那时候我是大保叔鞭炮厂里的雇员,我每天都能够从大保叔的抱怨声中了解到他家里翁媳之间的这种分歧。但陈银玲最终拗不过了公公,也许是看到了杨兵终于能和其他的孩子一样能上学时,陈银玲在那一年才同意让大保叔再次搞大了她的肚子。
我正式改名叫杨伟大后的某一天里,我舅舅从外村给我领来了一个女子。女子叫春草,我对春草没有一点感觉,我甚至连穿袜提鞋都不想用她。
大见面那天春草她爹一眼就认出了我,他一上来就揭我在剧团里时的老底儿,我也不客气地回敬他。
午饭后春草他爹和我舅舅闲话,偶然间扯到了柳小惠,春草爹骂柳小惠婊子。我石破天惊地回应了春草她爹一句话:“你放屁!”大见面那天我仅用三个字便终结了我和春草一家未及开始的关系。
三
我还是没有能力阻挡住我父母离开我的脚步,先去世的是我的父亲,他死于脑溢血,他是在一天夜里被死神悄悄地叫走的,他死得很平静。我母亲是在一天早上从屋里出来时,在走下台阶时摔倒在地上死去的,她这样的死法让我和舅舅猝不及防。舅舅在劝慰我我的时候就突出了这一点。舅舅说只有好人才会有这种死法,死在了自己的梦里,上床与鞋履相别,一点罪都没有经受。
我母亲三七祭日的那天,有几户人家已做好了要搬离集上的打算,而大保叔他爹也是在这个时候坚定了他多年来的打算,他建议马上重塑火神爷的金身,重整香火,恢复旧时里逢单日子而起的集市。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杨家集便掀起了集资的热潮,我们用捐来的钱请了两台大戏唱了几天,大保叔的父亲请工匠又整修了庙宇,塑起神像。杨家集的集市也随着复兴了。我那会儿还深深地沉浸在父母双亡的悲痛之中,大保叔他父亲硬拉着我去帮他收地皮钱。收完钱我们就坐在油馍包子胡辣汤的摊位前吃一顿,说真的,是大保叔他们一家子,使孤苦伶仃的我每天都有了个吃饭的地方。我的中午饭和晚饭也是在大保叔家里吃,上午和下午的时间我是他家鞭炮厂里的雇员。
陈银玲那时候已经生下了个女孩,她给她女儿取名叫杨小方。我和大保叔的傻儿子杨兵成了很好的朋友。集上的人也和我一样喜欢杨兵的憨劲,闲人们只要是看到大保叔一家不在现场,他们都爱拿杨兵耍笑。
春草是在我父母双亡后的第二年春节嫁到我们集上来的。她嫁给了我的邻居有全叔,她没过门时我就听过她放到我们集上的闲人们中的一句话:她要和我做邻居,她要亲眼看看我是怎么死掉的。
春草嫁过来之后,我和有全叔的关系就莫名地紧张起来。春草也是恨极我的,我知道她最恨的是我家的四合院。有几个早晨我起来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我家西屋的墙壁处湿淋淋地挂着些黄冰,我走近时就闻到了刺鼻的尿臊味,这是在春草未来到杨家集之前绝没有发生过的稀奇事,而现在居然就发生了。
春草日复一日燃烧的怒火左右着有全叔对我的情绪,他终于在一天早上找到了茬子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我找陈银玲诉说委屈,陈银玲在我的潮红的眼睛的注视下对我漏了嘴,她说柳小惠没有考到了北京,而是进了监狱。
我去监狱探视柳小惠,我告诉她我一定会等她出狱。尽管柳小惠口口声声地让我叫她姨。但出了监狱门我就恼怒地发誓:等到她刑满释放之后,我就要把她这个姨娶到我的床上,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呢!
四
杨兵十六岁的时候读了小学五年级,其实论他的学习水平他连幼儿院的程度也达不到。
有时候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傻子杨兵,在杨家集能够做我的倾心听众的也只有陈银玲母子。陈银玲是循循善诱地帮我梳理心里的情结,杨兵则是我的线穗子,我向他倾诉的时候,他总是瞪着一双浑沌无知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则把丝丝缕缕的哀愁和情结一股脑往他身上缠。
我日复一日的潜移默化终于使杨兵也开了窍。他上五年级的那年,在一次我对他进行了急风暴雨般的倾诉之后,他就睁大了双眼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才知道了他也有爱情。杨兵喜欢上了我们杨家集上的最厉害的老婆子张月亮的外孙女——杨小华。
张月亮是泼遍杨家集无敌手的人物,她年轻的时候和数不清的男人睡过觉,我做小孩子那会儿就爱和伙伴们扒到她们家的平房上看热闹。夏天的晚上天气热,张月亮就喜欢和她的老相好睡在她们家的平房上,张月亮的丈夫是个煤矿工人,他整天呆在煤矿上不回家,但我们小孩子们扒着他家的平房檐,却总能够看见有两张大白屁股在房子上晃荡。张月亮当然不知道我们在偷看着她,等到后来她知道了,她就在房子上蹦着骂。
杨家集的人大都领教过张月亮骂人的功夫,她骂人的时候妙语联珠,绝不重复。
我把杨兵的爱情告诉了陈银玲,陈银玲开始约束杨兵。又过了一段时间,迷上了“公安”这个角色,逢人就要枪,他要把杨家集上最近发生的两个偷牛案给破了。杨兵持之以恒的讨枪行动,竟然在杨家集的孩子们中影响成了一股热潮,我发现那段时间,杨家集的小孩子都爱买一支假手枪来玩,这些枪甚至还有些威力,有的枪能打水,有的枪能打一种自行车钢珠大小的塑料子弹,还有能打火药炮的连发的左轮枪。
有全叔决定给杨兵造一个火药枪。农历二十二小年将至的那一天,也是杨兵和有全叔拿着他们刚刚制造出来的火药枪准备测试的日子。不知道是扳机失灵了,还是杨兵下意识地扣动了扳机,结果是火药枪响了,一股黑烟射进了有全叔的配药作坊,霎时响起的天崩地裂的爆炸声随即横扫了一切。
那一年春节完全变成了我们杨家集的灾难之节,悲伤之节。人们在夷为平地的废墟中一共扒出了五具尸体。厂院里唯有我和傻子杨兵还奇迹般地生还着。大保叔在出事的当天就被抓进了县看守所。苦主们占了大保叔家的房子,陈银玲领着儿女住进了我家的四合院。
农历腊月二十七那天为死难的人举行了一场悲壮的集体葬礼,那一天陈银玲让自己的一双儿女披麻戴孝地为死去的人磕头送终。杨兵虽然痴傻,但也毕竟不是牛也不如,他看到村里几百号人呜咽痛哭时,他竟也难以自持,他在有全叔的棺材前哭得简直感天动地。
正月一过,陈银玲一家人还是搬离了我的老房子。我依依不舍,陈银玲红着眼对我说了她的苦衷,她大保叔以后不在家,她住在我家里也不合适。她让我把这个大宅院给柳小惠留着。我就没有强求,我坚信狱中的柳小惠才是一直坐在我心尖上的人。我这样拿着柳小惠和陈银玲比较过后我才豁然开朗,对陈银玲我完全是怀着一腔的恋母情思,因为她给了我饭吃,给了我衣穿,给了我家庭的温暖,而柳小惠才是我始终想弄到床上的女人。
五
大保叔出狱的那一年春节,陈银玲家里迎来了两件喜事,喜事之一自然是大保叔的平安出狱。喜事之二是陈银玲终于为她的傻儿子杨兵娶了房媳妇。我的心情却是黯淡的,我算计着春节应是柳小惠出狱的时候,我决定我就住在监狱的附近,我不能让我的柳小惠走出监狱大门的时候举目四望,无亲可投,不接到柳小惠我就不回杨家集了。
可是农历腊月二十八的晚上,我还是孤零零地回到了我的杨家集。柳小惠出狱后杳无音信,不知去向。
我把春草看歪了,其实我们杨家集的人都把她看歪了。春草当年把丈夫的卖命钱全部交给了公公婆婆,给她的儿子小宝存了个死期,然后她就守着小宝,守着有全叔的瓦屋认认真真地过起了孀居的日子,她悉心地教育孩子,悉心务农,闲事一律不闻不问。
二十八晚上,我站在门口正要开锁时,我就听到春草在我的身后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她关切地问了我一句:人怎么没有接回来?
这是春草嫁到杨家集的七年里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二十八的晚上在我的家门口,我终于和春草冰释前嫌了,但我并没有因为减少了春草一个仇人而开朗起来。
大年初一的早上,我饥肠辘辘地去给舅舅拜年,我逮着舅妈包的饺子恶狠狠地吃了三碗。我从舅舅家回到杨家集时,正赶上陈银玲和大保叔领着她的儿子媳妇小桃,在杨家的旁门近支中串着磕头拜年。
杨兵和小桃结婚之后,我们杨家集的街谈巷议里就有了新的内容。
出了正月,大保叔开始整天泡在火神庙里,而陈银玲的脸上也总是苦多笑少。我跑到火神庙里去看,我看见大保叔那些天里竟在西大殿已经塑成了一个女神像。大保叔说他塑的穆桂英。我心里想穆桂英应该由我来敬才对,他敬的应该是杨宗保。
陈银玲开始因为儿子儿媳不暗男女之事而发愁,有次她曾想让我去帮她调教杨兵,她说她知道我很小的年纪时就行。
我惊奇地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能行?
陈银玲显得更加无奈地对我说:你始终没有搞清楚柳小惠不肯回来的原因,我告诉过你,等你看见了她的孩子时你就会明白一切,那是个眉眼和你一模一样,象一个模子里铸成似的孩子,柳小惠即使再豁达,她又怎么会不打自招地向人家公开她和你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而你当时仅仅只有十几岁。
我如雷轰顶!
二月里我就从杨家集上消失了,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的确切去处。我去了深圳,我跑遍深圳的各个角落。我整天风尘仆仆地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和广场超市间转悠,我特别地注意身形苗条的女人和二十来岁的青年,我把柳小惠的形象和我的容貌都刻在了我的脑海里,我在寻找我的女人和一个与我如一个模子铸出来的青年。
初时我衣冠不整,后来我衣衫褴褛,三月里我就被当成盲流而被收容了。
六
我失魂落魄地在杨家集的街上遛达,我看见杨兵两口子在街上打闹,早起赶集的人们便围拢过来观看。围观和调笑杨兵的家事一直是杨家集闲人们的乐事。
我悲哀地发觉傻子是幸福的,是快乐的,而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聪明人却有各不相同的不幸和哀愁。我看着人们在耍弄杨兵时,杨兵却快乐异常,我反过来想便是杨兵在耍弄别人。事实是在闹剧过后,杨兵总如得胜了一般洋溢着一脸的傻笑,他踢踢踏踏地走后不久,围观的人们已经笑意消散,他们开始疲惫地忙活各自的生计。
杨兵找我,让我帮他个忙。他想让我给他改封信,他写好了又怕上面有错字。我接过杨兵的信展开了读,信的款头赫然写着的“亲爱的杨小华”几个字让我目瞪口呆。我错了,我的感受出了错误,傻子原来也不快乐,他竟然也跳不出恨海情天,他竟也在数年不忘地爱着一个人。
我告诉杨兵:你这种想法不符合道德规范,你是有婚之夫。
杨兵却说:我不要小桃,我把她给她爹娘送回去好不好?我也不和他生孩子,我偷听见我妈对我爸说,她害怕两个傻子生出来的孩子还是傻子,我妈说话的时候都哭了,我不会和小桃生孩子,打死我也不做!
农历三月一过,陈银玲竟忽然从我们杨家集上,从我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我找不到她的人影,我顿觉心里空荡荡地,我问了杨兵,杨兵说她妈到海南她姑姑那里卖水果去了。我在心里埋怨陈银玲,怎么走的时候也不告诉我一声,我是很愿意和她比翼齐飞,浪迹天涯的。
大保叔家的媳妇小桃的肚子终于大了,夏天一到,小桃单薄的衣服已经遮掩不住她腰中日渐隆起的胎形。大保叔自从他儿媳妇怀孕后再不到人前走动了,他不上街,不下田,不进庙里去拜他的穆桂英,他整天呆在家里搓他鞭炮筒。我去他家看过,他已经搓了足足有两间房子那么多的炮筒子。我看到小桃也学会了搓炮筒子。
我听说过大保叔不出门的真正原因是:他怕小桃在街上当众扯他的衣襟让他回家。小桃以前扯的是杨兵,但杨兵不肯回家还会咬她。小桃扯过大保叔的衣襟,她一扯大保叔就乖乖地回家了,大保叔从此就不再出门。
七
我和杨兵开始练着演一场戏,其实在我们一个月的演练中,我发现杨兵也是个很有表演天赋的人。
如果你在深圳的街头上看到了这样两个人,其中一个装扮成傻子的人,他正挥舞着他的两只肥手掌,他会告诉你他正在表演他的降龙十八掌,他朝着另一个装成傻子的人一掌打去时,你会看到被打的傻子似被一阵强劲的掌风击中,他口吐鲜血(其实是蕃茄汁),仰面倒去。这时你会看到那个打人的傻子,会从身上搓揉出一团空气来,傻子会向你介绍说那是他的龙珠,有起死回生之妙。他把龙珠往倒地死去的傻子的嘴里一塞,然后他又会在死去的傻子的肚皮上做推拿状。不一会儿,你会看到那死了的傻子就又奇迹般地活了,他站起来,擦一擦嘴上的蕃茄汁,他会告诉你他们初到贵地,献此丑剧,一不图人施舍,二不为结纳善缘,他们是来寻人的,他们寻的人有三个,一个叫柳小惠,是他的妻子,是一个体态清瘦的俏丽女人,另一个是他和柳小惠的儿子,是个容貌和他非常相似的,如同一个模子铸出来一样的,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还有一个叫杨小华,也是个十分美丽的打工女孩,如果你见到过这些人,就发发善心告知一声。
不用你猜,我告诉你:那两个傻子, 就是我和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