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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入冬了,于是北方的人们开始讨厌风。

曾经夏日里带给他们一扫而过的凉爽,秋日里卷起落叶满天飞的惬意,到了现在却是刮骨的疼。其实风没有变,人也没有变,只是温度此时像一个第三者在那挑弄着事非。人们无暇去想通这个简单的道理,边说着风的讨厌,边各自渐渐地加衣服。大家似乎都忽略了冷这个字眼,始终念着风不放,当然了,还有雪。

今年的雪会什么时候来?管它什么时候来,别下成灾就好。呸呸,乌鸦嘴。你就别提乌鸦了,万一要真来了,树下的那些车又要免费刷上白漆了......

其实乌鸦早已经来了,它们经常眷顾的却是学校的树。学校的树大,且多,往往都有些年岁,不少都是移植进来的,大都无亲无故,却在此根须交错,是否这也象征着学子们也应血脉相连,团结如一?刘祖看着窗外的树,进入了思维漩涡。突然他抿嘴一笑,便自己小声说道,“他们不愿跟我成为朋友,这不能怪我,我总不能强迫他们吧。”

树在此时突然像是换了个模样,四向发散的树枝像极了张牙舞爪,它就这样面对着刘祖,像是要走上前去吞掉他。刘祖吓得回过神来,错开了视线,生气地想着,你原来跟他们一样。

刘祖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没有同桌。一则班里的人数恰好为奇数,二则老师正犯难让谁去坐这个特殊位置时,刘祖主动请缨,老师便欣然应允了。这幢教学楼离校门很近,窗外是一条通往校门的必经之路,不宽,两边整齐两排大树,树干虽隔得很开,树枝却密集交错。这条路有个名字,当然这是学生们起的,叫“天屎路”,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有几群乌鸦眷念着这里不肯离去。它们分群各自占领一棵树,黑压压一片远看去倒有些别致,可这让学校叫足了苦。乌鸦排出的粪便恰好落在这条必经之路上,久了,这条路也呈现出大致的白色调,清扫不掉了。那些凝固的白色斑点,始终提醒着走在这条路上的人,小心头上。渐渐的,这北都小学形成了一个现象,学生们每年这个时候上学都带上了雨伞。学校没有这方面的成文规定,大抵是某些人上了当,开了先例,于是就这样普及开来。大家打着伞经过“天屎路”,然后用水冲掉这些“天屎”,放好伞,再进教室上课。伞也就成了北都小学最有名的“校徽”。

刘祖此时却无心观察这些乌鸦,这对他来说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看下左手的表,这节课才过一半。数学老师讲着以前考试的错题,他却没心思听。他觉得这些题老师稍稍一点,就知道怎么做了,何必要浪费这么多时间来细细分析。有这种想法的学生,想必学习方面会有些天赋,可刘祖的数学成绩总徘徊在中下水平,他总觉得运气不好,恰巧没做对,因为老师讲的那些,他都知道。

百无聊赖,他伸手进抽屉想拿什么东西,反复摸索几次,节奏愈来愈快,后来干脆趴下头去认真找寻。可是,不见了!那是他上次手工课用硬纸做的飞机模型,很酷,老师当众表扬了,同学们纷纷想要把玩,而刘祖一一拒绝,大家觉得他吝啬,其实他心里只是怕有人会故意给他弄坏。此时刘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他神经紧张起来,怎么会不见了?他第一反应是有人偷了去,会是谁呢?他脑袋回放着当天手工课的零散画面,当时很多同学过来想要看,他都拒绝了。这时班上的小胖说了句:“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叫老师教我们做更好看的。”“我这个就是最好看的,没有更好看的了。”刘祖话没说完,小胖他们就离开了。对,一定是小胖!他做不出来便想偷我的去。想到这里,刘祖像侦探发现谜底般恍然大悟。他怒目看着小胖的背影。小胖的位置在刘祖的右前方两排,而恰在此时,小胖回头来,目光与刘祖短暂对接,又错开了。这下刘祖心里更加确定,他想着下课了就去告诉老师,看他怎么办。

紧张的心理转变成得意,他似乎在期待着一场好戏。正派与反派

。刘云坦然笑了,“我对任何人都是负担,除了刘祖,至少,现在还不是。”

“那起车祸,”安轩终还是说出了口,“对你来说是很不公平,现在你一人带着刘祖,医院的事又不能放,加上你的病……”她侧过脸去。

“你老爱为别人想,可你有没有为你自己想过?”其实她自己也分不清这是劝说,还是在责怪。

“有谁愿意找拖累。而且我也不愿去拖累别人。”

“要是真有那么一个人呢。”

刘云看着安轩的眼睛,终于错开,“没有的。我得走了。”语气带着坚定,像是下了一个绝断一般。“这儿交给你了,有事给我电话。”然后拿过包转身离开。

“院长。”

“这份文件,你还没带。”安轩把文件递上去,刘云拿过便出了门。

车子没预热刘云就开着走了,他握着方向盘,脑子里反复着刚刚的场景。他自问把自己和安轩摆在男女立场上,他是不会不动心的。可是仿佛他身后又有着无形的锁链,拉扯着他不能向前一步,他侧过头来看看副驾,笑了笑。

这是一辆蓝色马自达,后视镜和挡风玻璃擦得很干净,车内整洁,尤其是副驾。刘云和他爱人都是爱整洁的人,当初刚买上这车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总是他爱人收拾车内,他负责擦这些玻璃。他们很想有个车,于是刚拿到本就着急地买了它。像是一个全家人共有的玩具一般,刘云经常带着一家子出去遛弯。然而这终究不是玩具,一起车祸,车子面目全非,刘云和刘祖身受重伤,而刘祖妈妈,则永远抛下了他们。车子复原,刘云却很长时间不愿去触碰,他坐着公交车上下班,形单影只。终有一天,他擦干净玻璃,收拾好车内,开动了它。他不让任何人坐副驾,所以那儿总空着,但总是很干净。他不再坐公交车,他觉得感受不到她,而在他自己车里,他才安心着她没离他远去。

刚到的冬天显得有些新意,可他没有空隙去留意,他开得比平时快了一些,但身后还是不停有喇叭声响起。他心里则慢慢盘算今天晚上要做什么菜。

(三)

17:55,放学铃声响起。大家边听着老师的叮嘱,边收拾着东西。刘祖却是边看着小胖,边收拾着书包。大家出门去,拿上各自的伞,撑开便三两结队朝校门走去。有些乌鸦会被惊起,四散飞开,而有些则很淡定,甚至有调皮的会尝试往伞上着陆,一时鸟叫声,人叫声四起,平添了放学的热闹。刘祖撑开黑色小伞紧跟着小胖后面,小胖跟他同住一个小区,所以也没有家长来接。双方家长曾叮嘱两人最好一起结伴回家,可他们各自都不愿搭理,于是便一前一后,各自数各自的步子。

刘祖紧跟着小胖,那气氛像极了谍战电影。一起过马路,一起转角,一起进小区。避开了门卫的视线,刘祖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小胖的衣服往后一拉。小胖这个外号绝非是乱叫而来的,他身形没有往后倒的一点倾向,只是衣服被扯了个乱。

“你干什么!”小胖回过头。

“还我飞机模型。”

“我说了我没拿,你也搜了,老师也相信我没拿。”

“可我就知道是你拿的,你肯定藏在其他地方了,现在书包里肯定有。快给我。”说着便上去抢小胖的书包。

小胖本能地推开了刘祖,这本能的力度对于刘祖来说不轻。刘祖一个趔趄倒在了小区的干枯的草地上。刘祖心中怒火一下熊熊烧了起来,这一反应仿佛没经过大脑一般。他随手抓起一块石头,猛地起身,就向小胖冲去。小胖躲闪不及,石头便砸在了他头上,小胖捂着头倒下去,刘祖则手忙脚乱地扒他的书包。小胖忍受不了疼痛终于哭开,此时刘祖发现自己的手上有血,他再看看小胖,血已经从捂着头部的手指间流了出来。他毕竟太小,看见血一时方寸大乱,脑袋一片空白,他急促地呼吸着。他想到了唯一依靠———爸爸。

他起身疯狂地往家里跑去,像是身后有一颗快爆炸的炸弹一般。

(四)

走出电梯,刘祖靠在自家门口大喘着气,他回过头来看看这是不是1301,确认了是便像找到安全堡垒一样全身摊软开来。爸爸应该做好了晚饭了吧?他调整好气息,

敲了门。“怎么晚了几分钟?”刘云开了门又匆匆地回到厨房,“等一下,马上就好了。”

“哦,老师放学多讲了些课。”他想像往常一样,这样刚刚发生事就会离自己远去。他放下书包,准备去厨房帮着端饭菜。

盘子递过来,刘祖伸出手,他突然看见了手上已经凝固成斑的血迹。他迅速收回了手,握成拳头,背到了背后。

“你手上怎么有血?你出什么事了?我看看。”刘云放下盘子。

“没事,摔了一跤。”刘祖全身紧张起来,像做错事被发现了。

“都有血了还没事,来我看看。”刘云抓过刘祖的手,仔细看起来,发现没有伤口,“没有伤口,这血是哪来的?”

刘祖不知所措,站在那里支支吾吾快要哭出来。

“你说啊,有爸爸在呢,出什么事了。”

“我.......我刚刚用石头打了小胖,他流血了。”刘祖提高声调,“他偷了我的飞机模型,他不还给我,他还推我。是他不对。”

“你飞机模型放在家里的啊,你说你带去学校不安全。”刘云格外惊讶,“你打他哪了?他现在在哪?”

这下刘祖觉得自己真的做错了事,他哭起来,他忘记了他把飞机模型放在家里了,他当时只认定是小胖偷的,大脑仿佛只有那一根筋在运作。

“别哭,有爸爸在,你快说小胖在哪,他怎么样了。”刘云压了压自己的情绪。

“在小区门口,他头流血了......”

刘云看着刘祖,想说些什么,又放弃了。他着急地穿上衣服带上随身物品准备出门,临走前叮嘱了句,“你自己把饭吃了,我去看看小胖怎么样了。”

刘云赶到小区门口,那已经没有人了,他四处望了望,然后去了门卫室。“麻烦问下刚刚这有个受伤的小孩,你们有没有看见?”

“他家人送医院了,头部流血。不是我们的错,我们没放任何陌生人进来,肯定是小区内部人干的,我们会查清楚的。”

刘云掏出电话打给了小胖父亲,他们两家因为孩子上学和回家都是一个地方便互留了电话。问清楚了医院,他开着车赶去了。

到的时候小胖已经包扎好了,他走过去问了几句,小胖和他家人却不怎么搭理,他讪讪走到一边把小胖父亲叫出了病房。

“对不起,我在这替刘祖道歉了。”

“道歉有什么用,你家孩子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小就下手这么重。这件事没完,我要告到学校让学校开除刘祖,不然跟这么危险的人呆在一起,我们家长怎能安心。”

“对不起,对不起,小孩子感情用事,下手不知轻重,你就别太怪他。他妈妈走得早,我又很忙,是缺些管教,我以后会加强的,他也吃个教训。他刚刚在家还跟我后悔呢。”

小胖父亲第一次知道刘祖原来是单亲家庭,怒火也被同情浇灭了不少。他不再说话。

经过半个小时的磋商,刘云掏了这次的医药费和一笔封口费,口头协议以后刘祖要离小胖远远的,不然他们肯定会告知学校。末了刘云还想多呆会以弥补心中的愧疚,但见他们不愿多待见,也只有悻悻告辞了。

回到家已经快九点,刘云舒了口气。桌上干干净净的,他去到厨房,没吃完的饭菜摆放在那里,还有一双碗筷,像是洗过的。他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有些油渍,怕是只用水冲过没用洗洁精吧?刘云笑笑,本来酝酿了一路的严肃情绪,此刻土崩瓦解。他太爱刘祖了,那是他仅有的一切。

房门打开,捧着书躺在床上的刘祖侧过头看着门口的刘云。刘云去医院后,刘祖满心愧疚,觉得对不起爸爸,便吃完饭自己冲洗了碗筷,他没洗过碗筷,所以也不知道要用点洗洁精才能洗得干净。收拾完便乖乖躺床上捧上了书,他不想让爸爸对自己生气。但从头到尾,他没有觉得对不起小胖。

“小胖他怎么样了?”刘祖打破了沉默。

“没事了,伤口不大,不用缝,只是包扎了。从现在起你不能对别人提起这件事,以后也要离小胖远远的,记住了吗?”刘云说着坐到了床边,他还是摆不出严厉的姿态。“你为什么就这么认定是小胖偷了你的模型呢,你没冷静下来想过你没带吗?”

刘祖沉默不语。

“给爸爸说说当时怎么回事。”

刘祖想着当

时的思绪,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做不出那么好看的模型,他们嫉妒,小胖那天要玩我没给,他就嫉妒,他自己做不出来,他就想偷我的,他.......”刘祖情绪逐渐激动起来,言语也失了伦次。“那你把模型放家里,也是怕有人会偷你的吗?”刘云似乎联想到了什么。

“嗯,他们都嫉妒,那天他们都想要。”

刘云若有所思,“你对你的同学印象都不好吗?”

“对。他们都不喜欢我,他们在背后议论我,说我坏话的时候会看我,然后笑。还当着我的面说悄悄话。老师批评我的时候他们笑得更厉害。老师也不喜欢我,那天他就帮着小胖。”说到这里,他发现他提到了错的事情,便没再说下去。

刘云看着刘祖沉默许久,“没事了,你好好休息明天去上课。记住我开头交待你的事,别忘了。”他终究没敢再问下去,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刘云去到客厅拿出自己的包,翻出今天安轩给他的那份文件———精神病测定标准大纲。他颤抖着手,像是在害怕,害怕一个未知而可怕的事物到来。

刘云站在电视前一动不动地看完那份文件,然后他像失去了力量一般,缓缓坐到了地板上。面无表情,内心却像打翻了许多瓶子似的,他很难过,想不通,感到不平。难过的是那个可怕的事还是来了;想不通这些之前都无从发觉,不然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让它不会出现;再然后他觉得他所面对的这一切对他来说,太不公平。他捂着心,反复徘徊在这几个情绪之间。他突然觉得心很绞痛,愈来愈痛。他慢慢往地上倒去,挣扎着想去拿沙发上的包,中间却隔着茶几,他站不起来,终于扑在了茶几上,塑料果盘被这一压,碎得吱吱有声。他手一挥,很多东西便噼噼叭叭掉在了地上。

刘祖在房里听到动静,便跑出来。他冲上去扶着刘云,紧张地叫着“爸爸,爸爸。”

“拿药......”

“药,药。”刘祖在刘云包里翻找着,拿出了药,又去倒了水。这些步骤刘云给刘祖交待了无数次,到面前刘祖还是很慌乱,不过幸好没出什么差错。

吃过药,刘云靠着茶几无力喘息着。刘祖拿起电话,照着贴在电话旁边的纸条上的号码播了过去,“安轩阿姨,爸爸心脏病犯了,你快过来。”挂掉电话,他回过头,“爸爸,安轩阿姨马上过来,你.......”刘祖在旁边不知该干什么,他很害怕,他想做点什么,但不知所措。

十多分钟后刘云慢慢有了力气,他撑着站了起来,躺倒在沙发上。他一语不发,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刘祖站在旁边,不敢说话不敢动,只是关切地看着。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刘祖跑去开了门,安轩很紧张地走进来,问道:“没出什么事吧?”她快速走到刘云身边,看着对自己展露出勉强微笑的刘云,才舒开了心。

“还痛不?怎么突然这样了,要不要去医院。”

“不用了,好多了,你扶我进屋。阿祖你回房吧,看会书早些睡,我没事了,休息会就好了。”

“好。”刘祖很听话地走开,回了房。

安轩扶着刘云进了卧室,躺到了床上。安轩是第一次进这个房间,不免多四顾了一会。双人床依然摆着两套卧具,房间倒是很简洁。墙上贴着些许照片,大多是外出旅游拍的,还有几张全家福,贴在中间的位置。安轩也是第一次看见刘云爱人,以前她不方便提起,现在见了,跟刘云平时提到的以及自己想像的样子差不多,漂亮带着知性。她注意到那个时候的刘云,跟现在,大不一样。

“阿祖......可能有精神病。”刘云一语打破沉默。

“什么?”安轩不敢相信,“什么病?”

“偏执状态,可能是。就是偏执妄想,但又不是幻想。不属于偏执狂,跟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也有不同,不然我应该早有发现。你给我的那份文件,我刚看了。上面说,急性精神创伤可成为诱发因素,可能是他妈妈去世就种下了病根。”

“偏执状态?就是如果他隐瞒妄想内容,则和正常人没什么差异?那赶紧送医院检查治疗,现在发现得早,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我.......

我怕他自己面对不了这个事实,心里受到什么影响,转成更严重了怎么办。他毕竟这么小,去医院是不是......”刘云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舆论压力与心理压力对刘祖来说,确实不是那么轻松。“可是......”安轩此时也为了难,精神病说小就小,可一要惹出事来就收不了场,不去医院接受不了全面治疗,好不好得了很难说。她想再说什么,却一时无话了,她明白阿祖对刘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你好好考虑清楚,我没权说什么,我支持你的决定。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他今天把一个同学打进了医院。”
“打进医院?天呐......”安轩很惊讶,“那你可要考虑好,别反而害了他。”

“我会的。今天麻烦你跑一趟了,我没事了,谢谢你。”

“麻烦什么,没出事就没麻烦。那......我就回去了,你自己好好休息。”安轩听得出来刘云不打算让她在这长待,她最后看了眼那张全家福,笑了笑,离开了。

(五)

第二天,所有又回归了正轨,这就是时间,像是没有刹车的快铁,一个方向永不减速。搭上这趟列车的人,便只能接受着窗外不断的新的风景,过往只能留给回忆,有没有空去品味,都说不准。

刘祖由于受这件事的影响,去到学校总是乖乖的,他很小心翼翼,走在人群中却又与所有人保持一定距离。上课下课都尽量呆在坐位上,右前两排小胖的位置空着,他不时地望过去,然后提醒着自己记得爸爸昨晚交待的一些话。

课间,老师叫刘祖去了办公室。“飞机模型找到了吗?”

“找到了,我忘在家里了,老师。”

“那就好,找到就好,以后没找到证据别乱冤枉别人。对了,你知道小胖为什么没来上课吗?他父亲说他这几天身体不好,请了假。你昨天乱说他是你的不对,你们住得也近,放学了去他家里看看他,同学间要互相关心。”

“知道了,老师。”

刘云则从早上起来,心事就堆满了脸。这一天他在办公室里不停地发着呆,安轩进来几次他都没注意。他没时间沉浸在悲伤中,他得做出很多决定。到底送不送他来医院?送的话,他知道自己有精神病,这个年纪的他能接受吗?万一不能,心理压力加上外界舆论压力,他会不会发展得更严重?精神病没有哪敢保证百分之百痊愈,这要是种下了更大的病根怎么办?不送的话,又该怎么治疗呢?要是真像安轩说的,这样会害了他呢?这些问题轮流出现在刘云脑中,他想不出答案,于是又想下一个,还是想不出,又下一个,如些往复,愈来愈没头绪。安轩送进来一杯咖啡,想给刘云醒醒神。她知道刘云现在思绪很乱,不便打扰,便转身要离开。刘云叫住了她,让她坐下来陪他聊聊。

“院长还是决定不了吗?”

“对,很为难。如果换成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我的话,会送他来医院的,虽然他可能会接受不了,但如果不送的话,以后发生什么事,岂不害了他。这只是我个人性格决定的想法,你还是得自己想好做决定。”

“嗯。”刘云又陷入了沉思。

晚上刘云和刘祖像往常一样一起吃着饭,刘祖今天格外安静,平时说说笑笑的气氛一下子发生大转折。刘云则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低头吃着饭,不时地看看刘祖。

“阿祖,明天周六,我带你出去转转。”

“真的吗?好啊。好久都没出去转了。”说完,又安静了下来。

周六天气很不错,太阳早早地挣脱了云的遮挡,像一个老神仙使出了自己的宝贝,向这片土地倾洒着温暖的阳光,来驱散这里的寒冷。这里的世人自然欢喜雀跃起来,大家都出了门,这个城市的今天,注定要热闹非凡。

刘云载着刘祖在马路上慢速徘徊,“爸爸,我们今天去哪?”刘祖在后排问到。“到处转转,今天天气这么好。”其实刘云心里是有目的地的,他只是不知道该不该去那个目的地。就这样纠结着,不知不觉车子来到了刘云上班的地方——北都市精神病院。刘云停下了车,看着医院的大门,他还在犹豫,他不知道现在做的这一切,是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正确,他侧

过头看了看副驾,开始有些难过。“爸爸你今天不是不上班吗?来这里干什么?”

“是不上班,我想让你进去看看爸爸工作的地方,要不要进去看看我的办公室?”刘云原本打算的是进去以后再给刘祖说明白病方面的事情。

“不去。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是精神病呢,我不去。”

“精神病很可怕吗?”

“当然了,而且会被别人嘲笑的,我又没病。爸爸,我们还是离开这吧,去别的地方”

刘云握着方向盘,看着这医院的大门,这个自己走过无数次的门,现在看起来却像一个黑洞一般,不知道里面会有什么。他就这样看着,沉默良久。刘祖则越呆越不安,他不停的要求着离开,到后来甚至快要哭出来。

刘云转过头,犹豫一阵,便很认真地说道,“阿祖。我给你说的这些话你一定要记住,一辈子都要记住。”

“什么话?”刘祖看到爸爸突然这么认真,他也有点紧张。

“从今天起,不能做任何伤害他人和自己的事。任何事都不行。以后你要多跟别人说话和交流,你说别人爱议论你,不喜欢你,其实不一定是这样的。你可以尝试去求证这些,其实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不喜欢你。你要记住,你所认为的,不一定是正确的,你要去证明了以后才能下结论。记住了吗?”

刘祖听完这段似懂非懂的话,看着爸爸那认真的表情,他也认真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这肯定是为他好的,所以他深深记住了,虽然现在他可能还理解得不透彻。

刘云又看了看副驾,叹了口气,便发动了车离开了。

楼上办公室,安轩立在窗前看着那远去的蓝色马自达,久久收不回视线来,她摇摇头,也叹了口气。

刘云带着刘祖去了很多以前他们一家三口去过的地方,但都没做过多停留便离开了,像是只去重温一下那些回忆一般,又像是一种仪式,祭奠着他曾经与现在都最爱的人。

晚上回到家,刘云把那份精神病测定大纲放进了书房的抽屉,他已经决定了用自己的方法,侧面治疗,能不能有效他也不知道。他侧过椅子,透过窗户看着这灯火阑珊的世界。突然“砰”的一声,窗外水平位置,绽放开了一朵红色的烟花。不知道是谁家现在在放烟花,刘云家恰在13楼,烟花便在他窗外盛大开放,一朵接着一朵,很是壮观。刘云看着这些五颜六色的,在自己面前盛开的花朵,出了神。他倒不觉得这些烟花有多好看,只是那这么近的“砰”“砰”烟花炸开的声音,让他有些不安。

他觉得像是炸弹爆炸的声音。

(六)

十五年后了。

七点,刘云做好的晚饭放在桌上盖着的保鲜膜,此时也只是当做保热膜一般用了。刘云坐在自己房里的桌前,侧过椅子,透过窗户看着这迟暮的世界。干枯的花园草地,瘦骨嶙峋的树,一切一切不停地变回原来的样子,无尽循环,可是他自己,却真的老了。几十年不变的发式,由那黑白掺杂的头发让人觉得也变了式样。他叹了口气,十五年来,这已成了一个习惯。

在刘云心里,他像捧着一个不定时炸弹一般度过了这十五年,他小心呵护着这个炸弹,用尽各种方法让它安静着,直到他死去也不算尽头,他还得想着没了自己的呵护还怎么让它继续安静。所以刘云真的老了,老得让旁人看了都会隐隐痛心。

好在的是十五年里,事情的发展都在往刘云最期望的方向上走。刘祖在刘云的细心照顾下没有发生过什么由病情引发的事态。反而的是他很听话也很争气,为了刘云的心脏病选择读了医科大学,毕业工作也很顺利,他现在二十五岁,说得上一个按着程序很标准也很成功地走向社会的青年了。刘云看着这些说不上高兴,只是一丝欣慰,毕竟他背负的,太多了。

刘祖在医院上班,新人自然下班要晚一些,所以最近总是做好了饭保着温放在那。刘云也想过晚点做饭,但回到家一个人着实无聊,不自觉便进了厨房,慢悠悠做完却还是早了时间。他去到客厅摸摸饭菜是不是不够热了,桌上比较丰盛,下班前安轩说要带着全家过来吃晚饭,他便多做了两个菜,也没特意搞得隆重,毕竟都是自己人。

安轩在

那次事件过后两年就嫁人了,一个商人,叫冯刚。人不如其名,冯刚是个偏瘦的人,有些斯文,性格却是直的,说话不所顾及,不过说到底,是个好人。安轩嫁了他,是对爱情的死心还是对爱情新的认识,刘云不曾想过,对他来说,他只有祝福和安心,像是肩上背负的那么多的东西去掉一样,也有些轻松。安轩和冯刚有个小女儿,小暄,10岁。这小女孩长得着实水灵,也很高,这高是相对年龄来说,她很喜欢刘祖,有时间就缠着叫哥哥怎么样怎么样。刘祖对她倒也欢喜,他觉得到她是真的喜欢他,而在他的世界里,他觉得喜欢他的人并不多。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热一下饭菜的时候,门铃响了,刘云去开了门。安轩一家来了,门一开就听见小暄淘气的声音,“刘叔叔好,饭做好了没啊?”

“早就做好了,就等你来吃了。”刘云笑笑,让开了身让他们进了来。

“阿祖哥哥还没回来吗?”小暄进来瞟了一下房内便扑到饭桌上去了。

“小暄,洗手去。”安轩脱下外衣转过头,“阿祖最近好像很忙啊。”

“嗯,新人都这样嘛。外面刮风了?”

“起了点小风,深冬估计这风就收不了手了。这天气。”冯刚抱怨着,也去向了饭桌。

“饭菜不那么热了,估计你们两父女也不会在意。吃吧。”刘云和安轩相视一笑,也围坐了上去。

“要不给阿祖预留点,不然这两个动起口来没有分寸。”安轩望向刘云。

“不用,阿祖马上就回了,差不多这个点。”

话音落,门铃响了。

“你看吧,说着就回来了。”说着刘云去开了门。

“爸。”刘祖进了来叫了声便脱外衣去了。二十五岁的刘祖算得上标准的帅小伙了,比刘云略高了,身材标准,戴着透明玻璃眼镜,透出些斯文气息。“轩姨和冯叔也来了啊。”

“阿祖哥哥快来吃饭了,好多好吃的啊。”

“就知道吃。”刘祖笑笑挨着小暄坐了下来。

大家开始动筷,刘祖突然想起什么,站了起来,“别急别急,既然今天都来了,我就宣布一个事。”

大家都盯着刘祖,“今天全国执业医师考试的分数线公布出来了。我通过了。”

小暄第一个叫了出来,大家也都开心地笑了。冯刚回过头来:“你叫个什么劲,你知道这是什么考试么。”

“管他什么考试,过了就该高兴嘛,我要是考过了你们不也高兴么。”说到这里大家又是一阵笑声。

“有什么感言要发表吗?”安轩调侃道。

“啊?好吧。首先,感谢我的父亲,还一直支持我的小暄,是你们给了我勇气。。。不行,说不下去了。”气氛一阵欢喜。

“不过我确实有些感受。”刘祖正色道,“心里的紧张没有了,但是没有什么兴奋,感觉心里面,有些空落落的。医师证的事情是解决了,但对我而言要解决的事却还有很多很多,现在还不可以松懈。加上这周我也完成了见习医生转科见习,一下子从临床科室毫无规律的紧张忙碌中回归康复科的规律生活中来,也觉得好象不怎么适应。”

“慢慢会好的,都这么过来的。”冯刚和小暄已经吃开了,嘴已经不空了,安轩听着就安慰到,“来,边吃边说。”

“嗯。”刘祖坐下来,“回想一下,应考和转科日子真的还是很充实的。应考时我一边上班,一边看书,还参加了人事编制考试,每天很忙,但很充实,幸运的在没有影响工作的情况下我把这两项考试都通过了。转科的时候我跟着查房、看病人、上手术、写病例、值夜班,也是相当的充实,虽然很累,有时候还是那种身心上同时的疲惫。”

“回想一下什么样的感觉都有,第一次独立接诊时面对病人的傻样;第一次上手术笨手笨脚的被器械护士骂的窘象,虽然实习时也跟着上过手术,但见习医师和实习时的大不一样,很多东西是实习时候不允许操作的。还有第一次大抢救而没能把病人从死神手上夺回时的失落感;看着自己的病人病情控制不好,发生干性坏疽,自己却只能看着坏疽处一点一点黑掉;以及晚期肝硬化病人回家等待最后日子的来到时心里的无力感。当然也有在看着自己换药的手术病人创口愈合,病情

好转出院时的幸福感;第一次独立给外伤病人做清创缝合后,病人拆线出院时的成功感…”刘祖说着说着便动了情绪。刘祖当初选择大学是为了刘云的病,在他心里,病人总能给他亲切感,仿佛这些人跟他父亲一样,所以他对病人多了许多主观感情。这对医生这个职业来说,似乎刘祖是再适合不过的了。

“要是医生都你这个样就好了,算了,不说那些,开开心心吃饭,再不吃就没了,你爸每次做得都不够吃。”冯刚一句话把气氛又拉了回来。

“什么不够吃,是你们太能吃了,在家里也没见这么能吃。”

“爸爸说你做的饭没刘叔叔的好吃,所以我们才这么能吃。”冯刚一把捂住小暄的嘴,“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好啊,那我以后不做饭了,要吃你们自己做。”

“哈哈,好好,以后都不做了,都来我家吃。”此时的刘云很开心,一则气氛,二则因为刘祖。

五个人便说说笑笑地吃完了这顿晚饭。

(七)

第二天风和日丽的,如刘祖的心情一般。他为今天赋予了自己的定义,正式成为医生的第一天,尽管工作内容还是跟着前几天一样,但身份却变了,别人还不知道,他自己心里是侍以为傲的。他早早去了医院,抱着一颗满足的心。满足能带给人很多感情,开心,快乐,幸福,生活如此美好这个感受大多也是这种心境里发出的,像杯子里装满了对所有事物的爱,快要溢出来似的。

去到医院时还是安安静静的,留下的是值夜班的,大都是刚睡醒的护士,忙碌地做着晨检,值夜班的医生这会应该还在睡着。刘祖看着护士,礼貌地打着招呼,礼貌中又带着距离,当然这是他各人觉得的。实习的时候他看护士也有距离,不过是自己跟她们的距离,他是新人,这些他都得叫着姐姐。此时却不同了,他是医生,以后夜班也是护士们都开始工作了,他还可以继续睡着,所以此时的招呼总带着些慰问的味道,如果换个台词——你们都辛苦了,就完全是那么回事了。清洁阿姨们默不作声地工作,刘祖也礼貌地打了招呼,阿姨们回应着,末了还赞扬刘祖工作积极云云。

刘祖的工作内容是陈医生的助理医师,目前是。陈医生是医院里资格比较老的外科医生,刘祖很尊重,陈医生也很喜欢刘祖,他觉得刘祖有医德,虽然大多刚入行的新人对病人都有类似的感情,但以多年的人生阅历,他觉得刘祖的这种感情算是医德,他给别人提起过说刘祖跟病人仿佛有联系一般,却没向刘祖本人提起,也不曾问起。

刘祖换上白大褂去到办公室,空空的,无事便做起了卫生,整理整理文件。做完看了看时间,还是早了些,陈医生来还要一会儿。他透过窗子看着天空,有些坐不住,于是决定去转转。

医院的住院部共七楼,一楼挂号急诊,二楼开始就是病房,一层一个科别,而且每层的主题颜色也不一样,白色,粉色,灰色等等。刘祖平时无事了是爱往五楼跑的,因为这里的颜色是粉色,他不是有多喜欢粉色,只是相对而下,这个颜色让他觉得些许轻松。

五楼是普内科,大多是呼吸类病人。刘祖在楼道里慢慢走着,环形楼道,所以他就这样一圈一圈走,不时瞟瞟病房里。他其实不太愿看向病房里的,因为会同情心泛滥,但是又会忍不住去关切两眼。

他终还是在503的门口停了下来。这是个双人病房,向着阳面,所以现在透过窗子也看得到模糊的日出,不知是地平线离得太远,还是这空气着实混沌,反正这样看去,不是那想像中该有的日出景象。病房刚做过清洁显得有些干净,靠窗的床上躺着个老人,呆呆地躺着,目光投向日出的方向,也是呆呆的。

另一张床是空的,刘祖看到后心里有些波动。在他心里病房应该住两个人才对,便于有个言语上的依靠,若是少了,那一个人就会显得格外孤单,而这份孤单是刘祖想着就能感同身受的,他此时有些难过。

他走进去,脚步很轻,所以老人也没发现,还是呆呆地看着,静若处子。走近的时候,刘祖心里又是一阵波动。老人的右脸上有着新鲜的泪痕,像刚划过

,眼泪却看不着了。他想关切两句,却又看着那张有着泪痕的脸说不出话来。老人注意到了他,转过头来,看着刘祖礼貌地笑了笑,也不说话。“大爷你这是怎么了?”

“哦,没什么。大夫有事要说吗?”

“没,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的病没什么的,别想太多了,保持好心态,会好的。”刘祖说着无数次用过的安慰的话,他并不知大爷的病,只是觉得他有必要说这些,他明白医生的这些话,也是药。

“谢谢。”大爷笑了笑,像是礼貌的回应,仅此而已。

气氛有些淡,他嘘问了几句便离开了。他并没回头,不过心里还是放不下的。他去到护士站,询问起了这位大爷的情况。

“刘栩,53岁,肺癌晚期。”

“他自己知道吗?”刘祖感到有些压抑。

“知道。他自己来确诊的。大概还有两个月可活,他都知道的。”

刘祖此时失了言语,他在想自己能做点什么,却想不明白。

护士此时大概也空了下来,便继续说道:“他确实挺可怜的。我偶尔去的时候还看见他在流泪,但是我又做不了什么,唉...”

“唉...可恶的癌症。”

“哪是癌症的原因。”

“什么?那是什么原因?”刘祖有些意外。

护士犹豫了下,凑上前去:“我也只是听说加推测。刘大爷是工薪族,条件挺好的,爱人三年前去世了,留下了他和他们的独子。他儿子是个赌徒,不学无术,什么都不做就赌,到现在还没结婚,就因为家都给他败光了。而且他还不孝,老爷子住院也没见他怎么来过,唯一来的两次还是来要钱的,态度很不好,我们去发药什么的,在旁边都看不下去。”

刘祖听着,心里升起莫名的愤慨。

“老爷子只是流着泪不说话,到最后还是给了他银行卡,真搞不懂老爷子,是我打死也不给的,这么不孝,养他干啥。”

“那老爷子伤心就是为了这个么?”

“当然了。他的病他自己知道,说起病来他也看得开。就是为了这儿子呗,你想想还有两个月可活,他又不能正常生活了,人生的最后的路,自己的唯一的亲人都不来陪他,反而让他各种操心,唉,估计连走都走不清静。”

刘祖的心里被莫名的情绪拉扯着,很是不平静。想了半晌,问道:“你这有他儿子的电话不?”

回到办公室,刘祖沉默地坐着,拿出了电话打了过去。

“喂?”电话那边还是没睡醒的声音。

“喂。你好,我是北都医院的医生,你的父亲是叫刘栩,在我们医院住院对吗?”

“对,他怎么了?死了吗?”

刘祖听了顿了顿,“不是。你父亲状况不错,我打电话是想叫你来聊聊你父亲的情况。”

“状况不错有什么聊的,没有时间。”

刘祖压了压情绪,“无论如何请你过来一下,我有些话想跟你说说。”

“我说了没有时间。他死了再叫我,其他有什么聊的,遗嘱倒是可以聊聊的。”

刘祖此时说不出话了,他心里万般不是滋味。

“喂?是不是聊遗嘱啊?喂?操。”对面气呼呼的挂掉电话。

刘祖捏着电话沉默良久。此时陈医生进了来,“哟,什么时候来的。?”刘祖清醒过来,“刚来一会,陈医生这么早啊。”......

中午饭点的时候,刘祖收到了电话,说是他来了,在医院门口。刘祖饭没吃完就去了,带着他进了办公室,现在大家差不多都在吃饭,办公室是空的。

“怎么称呼?”刘祖打量着他。看着年龄不算年轻了,三十左右的样子,穿着打扮带着痞气,跟着年龄格格不入。皮肤很粗,颜色很不健康,刘祖不打算再看下去了,他觉得他不该关心他这么多,便错开了视线。

“刘羽。”

“刘羽。你父亲给你起的?”

“你管他妈谁给取的。你不是要聊遗嘱吗?聊啊。”

“我没说聊遗嘱啊,你父亲的状况不错,遗嘱还早。”

“那你叫我来干什么,我时间很紧,哪有空闲跟你耗。”

“忙着赌?”

刘羽一下急了,拍着桌子站起来,“关你鸟事!你他妈不说事我就走了,浪费时间。”

“别急别急,坐下来慢慢说。”刘祖发现自己有些失控,便收了收。

“我了解到刘老爷子得的癌症,时间不多了。”

“两个月还不多?”

刘祖顿了顿,“他好

像现在就你一个亲人了,你应该陪陪他,再怎么样,他也是你父亲,最后的日子还是让他安心的好。”“你叫我来就说这个?”

“差不多就是这个。我今天看到老爷子一个人在那流泪。你怎么样我不想过问,你就好好陪他两个月,让你父亲好好地走,之后怎么样随你,你知道他流泪是为了谁不?就是为了你。”

刘羽有些不耐烦,“还有别的话不,没有我走了,浪费时间。”说着就要起身。

“刘先生!”刘祖有些激动了,他稳了稳,“就算我求你好不,老爷子这样你真的忍心?两个月很难吗?”

刘羽还是不耐烦的要走。刘祖拉住了他,“我给你钱。你隔几天看他一次,我给你钱,一千一次。怎么样?”

“你烦不烦?松开!”刘羽挣开刘祖的手,走了出去。

刘祖看着离去的背景,恨恨地锤了下桌子,很是气愤。

(八)

接下来的几天,刘祖总抽着空闲时间去看刘老爷子,渐渐彼此也熟知起来,他发现刘老爷子是个很可亲的人。其实在刘祖心里,病人都是可亲的,因为他把病人和自己的父亲联系了起来,潜意识里,他主观认为这些病人也算是他的父亲。

刘祖会经常跟老爷子聊天,但老爷子看起来不太愿说话,他只是听着。刘祖想着各种方法让他开心,效果却不那么好,虽平静了许多,但还是开心不起来,而刘祖要的,就是老爷子的一个笑,那才是让他安心的理由。

刘祖也会假装无意地提到刘羽,说他打过电话来询问过,但好像一提起刘羽,老爷子的情绪转变就很大,渐渐也就不提了。

又是一个早上,刘祖早早地来了医院,换上白大褂就朝503去了。他走到门口打算进去,却又停下了,他看到了那天相同的一幕,老爷子呆呆地望着窗外。他缓步走过去,看到了泪痕,老爷子的眼睛肿了,像是一晚没闭过。刘祖看到这很难过,像是也要哭出来,他走上前去,轻声叫了句老爷子。老爷子转过头来,却没有礼貌的笑,反倒哭了出来。

小孩哭刘祖是见过的,小暄也会偶尔跟他闹闹脾气,而老人的哭他是当真没有看到过,没有声音,却满是绝望。他慌了神,心里的情绪像是被牵引出来一般,他也快要哭出来。他忍了忍,声音不稳地说道:“老爷子你别哭,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刘祖此时也不知该怎么说话。

“孽啊...孽啊....”这话说出来已经没了声音,只有气息勾勒出了这两个字。

“没什么的。你还有我这个儿子,我陪着你。”刘祖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想用疼痛来掩过那要哭出来的冲动。

安慰好老爷子的情绪已是上午了。刘祖回到办公室心不在焉,他盯着桌上文件,心里却想着很多事情。陈医生问起,“阿祖你怎么了?心不正焉的,没睡好啊?”刘祖点了点头,又进入了思绪,陈医生看着也没再问起。

下班了,大家都陆续走了,陈医生走的时候也嘱咐了刘祖早点回去休息。办公室里剩下了刘祖一个人,他静了一会,拿出了电话。

“喂?刘羽吗?我是上次见你的刘医生,我想约你出来谈谈你父亲的遗嘱的问题。七点,菲碧酒吧。”

挂掉电话,又给刘云打了个,“爸,今天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跟同事出去吃,吃了就回来。”

“好,别喝太多酒。要我接就打个电话。”

“好,爸再见。”

(九)

刘祖早十分钟到了酒吧。这个酒吧是他听同事提起过的,就是医院不远的地方。他是不曾来过酒吧的,这是刘云的禁令之一,他想着找个刘羽适应的气氛,或者谈话会好很多。此时没到营业高峰期,所以酒吧里人还很少,显得空大。

刘祖进来便听到那酒吧标准的节奏旋律,他环顾了一会,然后径直走向了角落的位置。几个女孩注意到他,都瞟了过来然后说笑开来,甚至还有吹口哨的。刘祖都不予理会,他心里是反感的,其实从这点上来看,刘云这些年的教育算得上是成功的。

刘祖坐下脱去黑色大衣和手套,要了两瓶啤酒,这里的啤酒要贵很多,这是他进来后的第一个感慨。啤酒开了,他往对面的位置放了一瓶,然后看了看,没打算要喝。刘祖平时极少喝酒,

刘云虽没列入禁令,但侧面影响还是有的,他开始无事随意看了起来。这间酒吧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所不在的昏暗多彩的灯光,灯光虽多,却也照不亮任何一处地方。器具大多是折光材料,像是许多面镜子,反射出很多人的气势,让人有些不安,刘祖看着心里想着刘云的禁令确有些道理。转向那几个女孩的时候,目光恰好对接,他有些害羞地错开了,随即听到一串花颤颤的笑声。这笑声在他听来有些刺耳,他开始鄙夷起她们来,想着想着嘴角也开始有了上扬。

刘羽出现在了门口,刘祖远远招了手,怕他看不见又站了起来。刘羽朝这边走过来,路过几个女孩的时候出手挑逗了下,几个女孩鄙夷躲开,刘羽也不以为然,开心地笑了。

走过来坐下,拿着面前的酒大口喝了两口,便道:“说吧。”

“不急,先喝点酒。”说着拿起瓶子要跟他一起喝。

“你平时常来吗?”刘祖问道。

“这里?还是酒吧?酒吧是常去啊,这里倒没来过,这档次太低了,根本就没人嘛。”

“是吗?那以后去你喜欢的酒吧。”

“有什么话就说,别来这些。不是要聊遗嘱吗?他怎么说的,还有多少钱?”

“其实我不是来跟你聊遗嘱的,老爷子还没曾提到过这个。”

“你他妈玩我?”刘羽不高兴了。

“没有。我约你出来是想跟你认真的谈谈。你父亲我最近接触了很多,他真的是个很好的老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呢?”

隔了半晌,刘羽猛喝了口酒,“好,那我就认真跟你谈谈。他好不好我不知道,因为他从来都没管过我,我年青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过问,只有老妈偶尔问一下,我现在这个样子怪我吗?他没有责任?”

“他即使有责任,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这么让他不省心。你这是故意的?”

“我才没这闲功夫去故意,我就是不想,不想你懂吗?不愿意看见他。就这么简单。”

“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可是在医院为了你流了不少泪。你真没有一丝感触?”

“现在流泪不觉有些晚了吗?感触?有啊,我现在全他妈感触。”

“你!”

“我?我怎么,你想怎么,看不下去?打我啊?你一个毛头小伙子来跟我讲这些大道理,也不看看自己长胡子了没。真是。”

“你知道你现在就是老爷子的牵挂么,想放又不放不下的牵挂。你知道因为你,老爷子最后两个月,这一生的最后两个月,一点都不会安心么?”

“然后呢?”

刘祖看着他,开始恨,后来平静,然后没有了感情。他猛的喝下一口酒,放下瓶子。“也就是没得谈了?”说这话的时候,刘羽明显感到语气的大转折,这是一种陌生的语气,带着压力。

“遗嘱就有得谈,不是就没得谈。”说完一口气把酒喝光准备起身走了,他预备着刘祖会拉他,不过刘祖没有,他感觉怪怪的,但也没多想就走了。

刘祖拿起大衣,也跟着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地跟出去了,经过几个女孩的时候,她们没有了笑,只是看着他,过去了才议论道,“好酷哦。”

门口出来,刘祖穿上了大衣,戴上了手套,然后把手放进了衣服口袋。不知是酒吧残留的音乐旋律,还是他的心理作用,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律动的,安静的,也是缓慢的。他跟着刘羽,步调都是一致,每步都像踩在旋律的点上,像是《花样年华》里周慕云跟着苏丽珍一前一后,踩着三步调似的,不同的是,此时后面的这个看前面的眼神,是冷冷的。他脑海无端又回想起了十五年前他跟着小胖回家的场景,只是画面一闪,他没再想太多。

七点多,大多刚下班,街上人也多了起来。可在刘祖此时的心里,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甚至声音也是,只有那段反复萦绕的旋律。

几分钟后,刘羽转了角进了巷子,刘祖跟着进了去。他突然加快了脚步,乱了那旋律,他没顾了那么多。他跟刘羽本来距离就不远,几步便来到刘羽的身后。刘羽像是觉察到什么,正转身。刘祖贴上身去,左手从口袋里伸出来,从后绕住了刘羽的脖子,顺势捂住了他的嘴,右手也从口袋里拔了出来,不过不只是手,还带出来了一把亮到发凉的手术刀,他顺势在

空中把刀握好,然后从后环绕过去,刀身垂直于刘羽的颈项,从左至右,横横地划了过来。手术刀太过锋利,这过程刀身没受到一丝阻隔,像是从一块鲜活的豆腐上横横划过一样,如此轻松。或许是刘祖的力量此时大了许多,也或许是动作太快,刘羽还没来得及使出力气,只是感觉脖子一条线上的冰凉,抽不上气,他本能用手去捂住脖子,但还是太晚了,血顺着缝隙如小溪水一般流了下来。刘祖划完那刀松开了手,刘羽的身体便随着刀势向右一转,像是舞蹈里随着旋律的一个转身,转到一半,刘羽的全身就失去了力量,他捂着脖子,身体向后倒去。他先看见了旋转的天空,再看见了刘祖,还是他临走时给他的那个表情,没有感情的表情,他记得。倒下去的时候,刘祖听到身体落地的砰的声音,像是在给这段旋律画上了结尾。他走上前去,掏出了刘羽的电话,然后删去了自己与他的通话纪录。其实这一幕他在决定见刘羽的时候就想到过,他设想得天衣无缝,就像他看过的那么多的电影一样。他把电话放了回去,用手套擦了擦刀上的血,然后双手放进口袋,转身离去了。

回到家已是八点了,刘祖进了门就直向自己房间走去。刘云在沙发看着电视,刘祖叫了声“爸”,并没做停留,刘云疑问着为什么回来外套都不脱,刚打算开口问,刘祖又出来了,开始脱外套,手套却没在手上了,当然刘云是没有注意到的。

“这么快就回来了?”

“嗯。不是大聚餐,只是几个同事一起吃吃便饭。”刘祖看起来很平静,他没有看向刘云这边。

“看样子没喝酒嘛。”

“喝了,一点点啤酒,我会注意的。”

“没事的,我又没说过不准喝,应酬还是要允许的,你现在这个阶段....”没了下词,顿了顿,“当然这不是在鼓励你啊。”

刘祖笑了笑,他觉得刘云现在是可爱的,可能是年龄关系,人老了大多性格就有还童的趋势,在他印象里是,“知道了,还当是小孩。我回房了,今天有点累了。”

刘云看着,有些小怪异,但还是没多想。

(十)

刘祖来到503已是中午,他是故意为之的。刘老爷子看到刘祖来还是一往的礼貌地笑笑,他今天看起来是平静的。刘祖想着大概是今天没去想起那败家的儿子。

在刘祖的主观世界里,老爷子的难过就是因为刘羽,像是一个牵绊,在人生的最后的路上,拉扯着老爷子,让他走不安心,所以刘羽是不应该存在的,这样老爷子才能安心地走完这最后的路。

“老爷子今天感觉怎么样?”

“还好还好,谢谢你又来看我,你这天天来,我过意不去了。”

“应该的。闷不闷?看会电视吧。”说着去打开了电视。

刘祖不停的翻着台,一遍一遍,老爷子看着问道,“这会还有你想看的节目?”

刘祖笑笑也不答,终于停下,本地新闻台。“看会新闻吧。”刘祖坐下来,也不打算说话了,只是望着电视,像是很认真在看。老爷子侧过头去,他是不太有兴趣的,所以打算接着盯天花板。

“老爷子快看。”刘祖的声音突然响起。

“最新报道,昨晚在北都医院不远处的一个小巷子里,有人发现一具男尸,据有关人士透露,是死于昨晚大概七点左右,脖子被锋利的刀切过。死者姓刘,三十岁,本地人士,常年混迹于酒吧,地下赌场等场所,警方已经立案,正在查明凶手....”

刘祖看这条新闻的时候却不是那么认真了,他不停地看向老爷子,好像在寻求一种反应。可事实上,老爷子并没什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电视,很平静。

“好像是刘羽。”新闻播完了,刘祖看着老爷子试探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老爷子还是没表情,只是停了停,便又侧回头去继续看着天花板,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刘祖此时心里却是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开心。

刘祖的逻辑里,杀刘羽是对的,但好像又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是对的,总有些思绪让他没有十足的底气,他自己又理不清,所以从昨晚到刚刚他还是有些不安的。直到他看到了老爷子发现自己儿子死了以后的反应,他的心落了地。老爷子虽没

有高兴,可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人生的一大牵绊没有了,说不定老爷子心里是一阵轻松呢,只是现在还没很快直接地表现出来。想到这里刘祖就开心了起来,像是一个小孩,做了一件对他来说的大事,而这件大事又被长辈认可了一般。刘祖看着老爷子,想说些什么,发现气氛有些不合适,便静立了一会后离开了。

出了病房他呼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开心地笑起来。

晚上回到家,刘祖的情绪很高,跟刘云开起了玩笑,刘云自然也跟着开心起来。他问起什么事这么开心的时候,刘祖却说是秘密不能说,问过一两次,刘云也没再去问了。俩父子笼罩在这轻松愉快的气氛下,度过了很美好的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刘祖去看老爷子的次数逐渐少了,一则他拿到了医师证,工作开始进入正轨,忙了起来;二则他认为他为老爷子去除掉了这个牵绊以后,老爷子自己也不会再有以前的那些低潮情绪出现,各方面自然也会逐渐好很多,他也就不用再那么操心了。但偶尔他还是会去看看,或者路过的时候问问护士。他了解到新闻放出来的那天下午,警察来找过老爷子,没问多久就走了,老爷子从那天开始情绪也一直都维持在那个平静状态。虽没有刘祖预料中的逐渐高兴起来,至少低潮的情绪再也没出现过,他做的应该还是对的,刘祖这样安慰着自己。

刘祖的生活和情绪回到正轨,工作充实起来,他每天早上班晚下班,回到家跟刘云融洽闲聊,他还是那个积极的刘祖。在其他人眼里,他从来都是。

老爷子这件事对刘祖来说算是过去了,但又不是完全的过去,他会偶尔想起,次数多了就延伸想到了更多的东西。他觉得老爷子这种类似遭遇的人肯定还有,他不应该只做这么点,他应该把这种对的方式继续下去,他是医生,这也是一种治疗,所以这是他的职责。这种想法导致的后果就是在接下来的半年里,北都市又有两个人被害,一个全不顾家极为自私的妻子,一个没有亲情概念的丈夫,加上之前的刘羽,已是三宗命案。可警方在找寻凶手方面一筹莫展,三个尸体都是被极为锋利的刀划过脖子,一击毙命,极为干净利落,没留下任何线索。北都市民一时间人心惶惶,这名北都市的“杀手”也顿时声名鹊起,甚至惊动到了省部级,市井流言更是各种版本,恐怖化的,英雄化的,大家在害怕的同时又都每每茶余饭后沸声议论,甚至新闻也每天报道着查案的进程。这名“杀手”在北都市缔造了一个传说,一个谜,而且是亘久不衰的传说和谜。

(十一)

刘祖的生活照旧着,只是多了一身份,像电影里的超人,或者蝙蝠侠,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平时也参与对这名“杀手”的议论,但是分寸拿捏得很好,虽也听过很多负面版本,但不影响他心目中对自己的定位,英雄总是会被世人误解的,他没怪世人,显得很大度。

这天轮到刘祖值夜班。刘祖夜班的时候大多睡得很晚,其实他是恨不得不睡的,夜班也是工作,他应当尽职。已快到三点,刘祖决定去转下病房。

此时的医院是很安静的,空荡又长长的走廊看起来有些诡异,刘祖却安然地一层层地走,脚步声和呼吸声无形构建了异样气氛,可是这一切,他已经习惯。病房都熄了灯,他还是挨个看过,很多人睡着了,也有很多人看起来睡着了。

来到了第六层,转过角进入走廊,刘祖看到了走廊中间位置的一间病房外有个人,坐在地上靠着墙,头埋在手臂里,身体抽颤着。刘祖有些意外,看着他走上前去。那人听到动静抬起头也向这边望来,刘祖看清了,他在哭。红红的眼睛还不停往外渗着泪水,他看起来很年轻,比起刘祖还小几岁的样子,学生打扮。

“你是?”

“病人家属。”小伙子回头示意地望望病房。

“哦。病人出问题了吗?”

“没,没出问题。”他用袖子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顺带擦干了眼泪。

刘祖想着这小伙子大概是在为病人伤心,心里便想关切一下,他在旁边也坐了下来,拍拍小伙子的肩膀然后问道:“你叫什么?”

“吴

龙。”小伙子话不多。“吴龙。还在上学吧。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有些难过。”

“因为你亲人的病吗?没事的,会好的。病人是你的...?”

“爸爸。病好不了了,肝癌,没些日子了。”

刘祖一时无话可说了,他同情地又拍了拍吴龙。“坚强点,有你这么孝顺的儿子,你爸爸走得也算无憾了。”

话刚说完,吴龙的情绪又起了波动。他抽泣着,“我不孝顺。这一切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怎么这么讲?”刘祖惊讶起来。

吴龙稳了稳情绪,准备好好倾诉一翻,“爸爸他是大学老师,我爷爷以前也是,我们家算得上书香门第。因为老跟书打着交道,所以我从小被教育要好好读书,也被强制读过一些书,后来渐渐大了就开始有抵触情绪,讨厌读书了。初中开始就厌学了,那个时候很不听话,经常逃课,爸爸他很伤心头痛,也对我越管越严,而我却越不听话。升高中也是去到的一所普通学校,离家有些远,就住读。没了他们管,我就更没了分寸,逃课,打架,然后被找家长。爸爸很气愤,说我丢尽了这个家的脸,而我却叛逆地反驳说我不想读书,是他们硬逼我读,这些都是硬逼出来的后果。”

“那个时候真的很不懂事。后来还是拖过了三年参加了高考,高考分数很低,我以为我不会再读书了,但是爸爸还是让我去读了专科,他还是要我继续读,那个时候我的反面情绪到达了顶点。大学自由了很多,我也自以为长大成熟了,所以在前年,大二的时候,我退学了。我自己退的,给家里写了封信,说是自己出去闯荡,没成功就不回来了,然后就自信满满地消失在了他们的生活中。”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真的很天真。出了学校才发现我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会,但是已经出来了,就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这两年真的很不易,我也经常后悔曾经的冲动,还有年少的不懂事。但是我性格太强,所以一切都回不去了。”

“爸爸生病的消息很久才传到我这里,我昨天才着急赶回来,却什么都晚了。我得知了很多让我不能接受的事实。我那次退学消失后,爸爸很生气,从此性情大变。妈妈从小惯我,所以她把这件事怪在爸爸头上,渐渐两人变得不能相处,一年前,离婚了。爸爸从此一个人生活,工作也辞了,天天以酒浇愁,亲人劝他他也不听,就这样得上了这病。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从昨天回来到现在来过医院好几次了,但他不愿见我,甚至话都不想说,情绪很激动。这一切都是我带给他的,他恨我,我知道的。我现在什么都不奢求,只想爸爸能好好的,安心地过完这最后的日子。可是我做不到,好像我的出现才是让他最不安心的,我不该来,可是我真的想陪他,我想弥补。可是,该怎么办。”

刘祖听完后,心里打起了搅。他起先是为吴龙的情绪所牵动,也没问清事理,所以同情他。现在说清楚过后,他反倒不知道自己的立场是在哪边了。站在吴龙父亲立场上讲,吴龙确实做得过份,从来没替父亲想过,太自私,但是吴龙的悔过又触动到他。刘祖沉默着,理着自己心里的想法。

“医生,我该怎么办?”吴龙转过头来,想得到一个答案。

刘祖被这一问乱了言语,他自己都还没理清楚自己的情绪,他支唔道:“啊?我也不知道。你先回去吧,天亮了再来,我带你进去看看你父亲,到时候再说。”

吴龙听着想了想,答应了,他起身跟刘祖道了谢,约了早上七点,末了还透过窗口看了看里面,然后就走了。

刘祖也起了身,他现在没了转病房的意向了,开始慢慢走回自己休息的地方,边走边继续理着自己的心理。

(十二)

刘祖晚上睡得很不好,不过也还是如约来了。他到的时候吴龙已经站在了病房外,不时地往房里望去。

“医生你来了。我爸他醒了,可能是我来了让他无意看到就心烦得睡不着了。”

“也好,我刚还在想这会叫醒他不合适。”

说完就开了病房门进了去,吴龙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进去,只是头低着,不敢说话,怕被看见。

吴老爷子五十出头,加

上病就更显老了,看着有些慈祥,也干净整洁,确实有老师该有的散发出来的书香气。他现在望着窗外,发着呆。刘祖慢慢走上前,他走得慢是想观察下老爷子,也顺道试探下吴龙进来了后他的反应,不过,没有反应。“吴老爷子你好,我是刘医生。我来看看你。”

吴老爷子缓缓回过头看向刘祖,没有言语,就一直看着,却又不看旁边的吴龙。

刘祖有些尴尬,“老爷子,你儿子也来看你了,其实他昨天就已经...”话说到这就已经被打断了,吴老爷子只说了一个字,“滚”,简短却又饱含情绪,说完视线又转向了窗外。

刘祖更觉尴尬,他想再说什么发现已经说不出口。吴龙此时往前挪了一步,口中叫道:“爸....”,只一个字又被打断了,还是同样的“滚”,声调要高很多,面部也开始抽搐。吴龙往前挪的一步缩了回来,被吓到也说不出话。两人站着,刘祖转过身示意离开,然后两人出了病房。

“他不想见你。”

“嗯...”吴龙看起来情绪又开始低落了。

“你现在是他临死前的牵绊。”刘祖说这句的时候已经没把自己放在正常的身份上了,而是他的第二个身份。他确为吴龙的悔过所触动,但见到老爷子的时候,那透露着慈祥的病容,以及满满的情绪,也都触动到了刘祖,更何况老爷子大期将至。他似乎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就感同身受到了老爷子这两年的悲痛,他心里终究是偏向病人的,这也让他的立场确立在了老爷子这边。所以现在以刘祖第二个身份的逻辑,吴龙是不该存在的,但他心里此时又不坚定着这个逻辑,总感觉哪有不对。

感觉到吴龙在看着自己,他回过神来,说道:“你把你的电话留给我。我再看看情况,再通知你。”

吴龙留了电话刘祖便叫他走了,吴龙有些不想走,但他自己现在没有主见,也只有听刘祖的离去了。

刘祖伫立了一会,也走了。他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心里不停地理着自己的逻辑,就这样满头心思地回家去了。

他刚上过夜班,却丝毫看不出倦意。

晚班刘祖早来了一个小时,他想来确认一些事情,这是程序的第一步。走廊上依旧站着吴龙,低头想着事情。刘祖来到门口,门打开着,有飘出来的饭香,老爷子还是侧着头,沉默不语。房里一个中年妇人在收拾着碗筷,大部分都没吃,妇人只好照着原样放回了带餐来的盒子。刘祖揣测着这妇人是谁,想不出大概便进了病房。

“老爷子刚吃过饭啊。”

吴老爷子回过头看着刘祖,没打算接话,只是等待着下文。旁边的妇人看出老爷子不打算说话,怕觉尴尬便开了口。

“是啊,刚吃过,不过好像没胃口,只吃了一点,我还得原样带回去。”

“哦。饭还是要多吃,不然要怎么对抗病魔。”说到这老爷子又侧回头去了,他原想着刘祖会有什么正事,听着不像就不打算进入这聊天的气氛了。

“是啊,我怎么劝都不听,唉。对了,我前些时间来没怎么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

“不是不是,我来了有些时间了。我不是老爷子的医生,只是前几天路过看到,刚刚又是路过,所以也顺道来看看。你是?”

“哦。我是他的妻子。”停顿了下又说道:“前妻。一年前...”

“我了解,吴龙给我提到过。”刘祖适时地打断了。

“你就是吴龙提到过的那个医生啊。你好你好。”吴龙母亲看了会刘祖,然后走近了些示意他一起出去。

出到病房外,吴龙母亲开了口:“医生怎么称呼?”

“刘祖。”

“刘医生,这么年青,以后肯定大好前途。”

刘祖笑了笑,不怎么在意,看着她等待着下文。吴龙母亲也收起了客套,想了想,有点想开口又开不了口的样子。“刘医生,吴龙给我说他把我家的事都说给了你。所以我这里也想拜托你件事,平时帮我们多照看下他好吗?”

“这是应当的,我的职责嘛。”

“谢谢你。从吴龙出走后,他性情就大变了,离婚也是无奈的选择,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会得这病。其实我离开他是显得我无情,我也曾经很后悔,但回不去了。他恨我和吴龙,他得了病我就一直在这照顾他,

我知道除了我也没人会来了。可是他很不情愿,刚开始要赶我走,后来慢慢好些,可还是始终不搭理,什么情况也不跟我说。”“他有这情绪也是可以原谅的。”

“我没埋怨他,我可以这么一直照顾他,只是他什么都不说,我很担心。所以我想你们医生他可能会好面对些,才想请你帮这个忙。”吴龙母亲慢慢地说完,情绪很低。

“好,没问题。”

“谢谢你,刘医生。”

“应该的。对了,吴龙现在是跟你住的吗?”

“对。他回来没几天,现在跟我住一块,这孩子天天都很伤心,每天很晚才从医院回来,有的时候白天才回来,可老爷子始终不愿见他,唉。”说着望向了吴龙。

“会有办法的。那这样你和吴龙先回去吧,我去跟老爷子谈谈。”

“那好。反正在这他也不舒服,那我们明天再来。”说完就进病房里收了东西,出来拉着吴龙走了。

刘祖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想着,现在才来后悔不觉得太晚了吗,可怜的老爷子。他回过头看向房里的老爷子,叹了口气。

刘祖想起了来的目的,整了整心情,转身进了病房。老爷子还是躲着侧着头看着窗外,刘祖便搬了椅子坐到了窗前,面对着老爷子。老爷子也这样看着刘祖,一脸漠然。

“老爷子,我来是想跟你谈谈你儿子的事。”老爷子还是沉默着,看来是不想谈及,刘祖耐心地说:“我不是在偏袒哪边,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想法,你要不愿见,我就劝他们不用来了。”

“他不是我儿子,我没这样的儿子。”

“他做得是不对。可是真的到了不能原谅的地步吗?”刘祖问得很直接,这也是想最想问的,当然他也有他想得到的答案。

“两年前我就没儿子了,也没妻子。他们现在是来催我死,你没看出来吗?不是他们我能得这病?现在来这些我怎么都看着假。”

“真不想见吗?”

“永远见不到最好。他们要是这样天天来,我情愿早些死了算了。”

“别这么想。人生的最后的路要好好珍惜,我会让你安心地过完这些日子的,相信我。”说完就起了身,准备走了,他像是得到了预期中的答案,心情有些轻松。“老爷子你好好休息,我去忙了。”说着就出了病房,倒是老爷子诧异起来,他有些不解地看着刘祖,他以为刘祖会是说客,没想到问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就走了,他感觉有些怪,却说不上来,便没去想了。

刘祖下班回到家是凌晨了,家里很安静,他也很安静,他怕吵到刘云。刘祖的不规律生活刘云已经习惯,但他心里是有些不安的,他总感觉刘祖离他越来越远,快要离开他的感知范围。

刘祖回到自己房里,开了灯在书桌前坐了会,然后弯下身打开了下面有锁的抽屉,里面放着一把闪着光的手术刀和一双手套。他拿了出来,放在桌上,就这样看着,直到天亮。

接下来的几天刘祖有空了就去老爷子病房看看,也会去找吴龙聊天,却不是聊老爷子的事,问的都是吴龙自己。

这天,他来到病房的时候只看到了吴龙母亲,没见了吴龙。他去问起的时候,吴龙母亲说他以后不会来了,像是有什么事情。刘祖心里愤愤地,想着这才几天就没了恒心,真是自私的人,没错认为他。他呆了会就离开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给吴龙打去了电话。

“喂,吴龙啊。我是刘医生。”

“刘医生你好,怎么了?”

“没什么。我看你今天没过来,本想跟你商量商量怎么让你父亲原谅你的方法,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约出来面谈下。”

“哦。我没来是因为我想到方法了。”

“哦?什么方法?”

“我准备去重新考个大学,就成人考,现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全力以赴试试。爸爸他要我读书,我就好好读,反正我现在也挺后悔没读书,为自己和爸爸完成这个心愿,说不定他会高兴原谅我。不管怎么样,也会比现在见都不愿见的情况要好。”

刘祖有些说不上话,“这样啊。你想清楚没啊?要不我们见个面我帮你再想想。”

“不用了。我都想清楚了,如果结果好的话我还能陪爸爸最后半个月左右的时间,我满足了。谢谢你刘医生,我能做好的。”

“可是。。

。”刘祖一时想不起该怎么说。“你放心,我能做到的。那就这样,我得抓紧时间看书去,再见刘医生。”

“喂。。。”电话已经挂断了,刘祖犹豫着想再打过去,但又怕自己露出的尺度太大,又放弃了。他度量了一下,吴龙没考上应该就不会再来了,也好,也让老爷子暂时安了心,如果再来的话再动手也不晚。所以他也暂时放下了这个想法,回到家把手术刀和手套又锁回了抽屉。

(十三)

接下来的一个月很平静,刘祖还是经常来陪老爷子,跟他聊聊天,却又从来不聊吴龙和他母亲。老爷子也越来越对刘祖有好感,他感觉到了刘祖是发心底里对他好的,他时常也会暗地里感叹如果自己儿子是刘祖就好了。想到这里自然就会想起吴龙,吴龙母亲给他说了吴龙考大学的事,他没做什么反应,但心里是接受的,加上吴龙母亲还是一如既往的耐心照顾,老爷子的心里对他们也接受了许多,慢慢跟吴龙母亲也说上了话,虽不是闲聊的话也没有聊天的气氛,但是吴龙母亲还是很欣慰的,这种欣慰她自然也传递到了吴龙那里,吴龙便更确定自己的决定,更加发奋学习。当然,这一切刘祖是没有察觉到的。

又过去了半个月。

中午吃饭时间,刘祖来了老爷子病房,吴龙母亲还在伺候着老爷子吃饭。老爷子已经很虚弱了,消瘦了太多,行动能力已经没有了,只能在病床上伸伸手脚,不过这似乎也显得很困难,他很乏力,说话都要使出很大力气。刘祖看到这些变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总是抽尽可能多的时间来陪着老爷子,甚至吃饭也只是囫囵两口,然后赶到病房看着老爷子吃饭,然后劝他尽可能多吃点,因为到了现在,只有多补营养还可能多延续些寿命。

吴龙母亲细心喂着老爷子,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可这种程度也让老爷子有些连不上气,刘祖在旁边帮着小忙,心里纠绞着。老爷子时不时看向刘祖,然后会心笑笑,刘祖却始终笑不起来,那个笑仿佛是催泪弹一般让他眼睛酸酸的。

这时病房外出现了一个人,吴龙。他走进来,看着这一幕,脚步越来越慢,然后停下来难过地哭了。他跪了下去,一个劲的低着头哭,老爷子看着他,没有了以前的厌烦的脸色。刘祖看到了进来的吴龙,心里一阵反感,他觉得这个时候吴龙不应该来,他回过头看老爷子,但是没有他意想中的表情或者侧过头去,老爷子就这样看着跪着的吴龙,喘着气。

吴龙母亲此时情绪也被吴龙所牵动,但她忍了忍,说道:“别哭了。你成绩出来了吧,快给你爸说说。”

吴龙抹了抹眼泪,“爸,我查到了分数,虽然线还没下来,不过应该没问题。我会好好去念书的...”说着又忍不住又哭了。

刘祖听完,回头很认真地看着老爷子,他有些惊奇老爷子没有反感吴龙在他面前的存在,他在等着老爷子听完这些后的反应,他心里开始不安起来。

老爷子还是喘着气看着吴龙,良久,他露出了笑。刘祖在看到这笑的时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瞪大眼,很惊讶。

“来,吴龙,过来给你爸爸喂饭。”吴龙母亲收住了要流出来的泪,有些欣慰地说道。

吴龙听话地走到了老爷子身边,接过碗勺,试探地去喂老爷子吃饭。刘祖看着这一幕开始紧张起来,他看着递过来的勺,再看看老爷子,再看向递过来的勺,如此反复。勺在老爷子嘴前停了下来,吴龙也很紧张,他怕自己还是没被原谅。

而在此时,老爷子张了嘴。

吴龙的心一下落了地,开心地笑了,然后开始一勺一勺地认真仔细地喂去。刘祖的心却落了空,当看到老爷子张嘴的一幕的时候,他身体不由得退了两步,他变得很不安,不敢再看这个画面,他回过头,急促地呼吸两下,就出了病房。

整个下午刘祖心神不安,他脑子里反复着中午的画面,越想越乱。他的逻辑在那一刻土崩瓦解,他现在找不到任何依靠,他不断地想起之前他杀过的三个人,三个躺在地上,脖子上一条划痕,绝望地望着天空,到后来又出现了这三个人所牵连的躺在病床上的亲人,画面越来越多,不断涌

向刘祖脑门。刘祖六神失了主,同事也注意到了,就关切地去询问,他开始说着没事,到后来终于跑出医院,找了没人的地方寻求安静。直到晚上八点,刘祖又出现了医院,他避着所有人,悄悄地来到老爷子的病房。房里吴龙在陪着老爷子看电视,吴龙不停地给老爷子说着,老爷子看着吴龙也认真听着。刘祖看到这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进去。

“吴龙。我有些话想跟你爸单独谈谈,可以么?”

吴龙答应了,然后起来帮老爷子理了理被子就出去了。刘祖搬过椅子来坐在老爷子面前,紧张地用双手抹着脸,安静了会他终于开了口,“你不是曾经说过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吗?他不是你临死前的牵绊吗?他曾经对你做了那么多不可原谅的事,你就这么原谅他了吗?”

老爷子不知为何刘祖会问起这些,有些不解地看着刘祖。刘祖有些着急,“你人生最后的路应该走得安心才对,他能让你安心吗?”

老爷子笑了笑,吃力地说道:“亲情能包容一切。血浓于水,再大的错都是可以用亲情来原谅的。”

这一句话如五雷轰顶一般,刘祖顿时脑袋一片空白。他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做错了事,而且错得很严重,他急促呼吸着,眼神不断错离,四下张望,他想找个去处,却发现四面是墙,自己无处可去,他站起来,脚步很焦作,四下乱走一通便找到门出了病房。他还是避着所有人,出了医院,又发现无处可去,他到处张望,精神快要崩溃,要疯掉一般。

他突然想到了刘云,“对,爸,还有爸。”他心里终于找到了方向,他招了手打了车回到了家。

(十四)

刘祖到家后就径直回到了自己房里,迅速地打开了抽屉拿出了手术刀和手套,又不知该放哪,四处找寻了一阵,还是放进了自己的裤兜,似乎这里才是最安全,他心里终于稍有些安定的感觉,他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像个堡垒,把自己与外界隔开着。

刘云进来了,问道:“不是白班吗?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也不打个电话。自己去热饭菜吃点,我有点困了,想早些睡。”

刘祖没有听到,在床上缩坐成一团,咬着手指,身体有些颤抖。刘云看出来了,上前问道:“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阿祖?阿祖?”

刘祖紧张地回过头,看见了是刘云,一下扑了上去抱住刘云,哭了出来。刘云也紧张起来,“阿祖,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给爸说,快说啊。”刘云推开刘祖让他与自己对视着,好让他清醒过来。

刘祖看着刘云,眼泪已经流满了脸,他有些不敢说,几次想开口又没开口。刘云愈发紧张了,他知道出事了,因为刘祖的偏执状态精神病。

“阿祖,别怕,发生什么了,给爸说,冷静点。”刘云说话也有了颤抖,他也变得很紧张。

“我....我做错了,我做错了。我以为他们会是牵绊,我只是想让病人安心过完最后日子,我以为他们在病人就不会安心,我以为....可是我做错了。。。”

刘云听出了个大概,便又稳了稳自己和刘祖的情绪问道:“你把他们怎么了?啊?”

“我把他们都杀了。”说完,刘祖彻底地哭了出来。

刘云听到后,全身都失去了力气,他放下了撑着刘祖身上的手,自言自语道:“你就是那个杀手,居然是你。。。”“我不是给你说过吗,我这些年来不是一直都在说吗,你为什么。。。”

刘云说这些话已是没了力气,他摇着头,心神很乱,似乎也要哭出来。突然刘云觉得心很痛,他捂着心很痛苦地倒了下去,他的心脏病犯了。

刘祖一下清醒过来,叫道:“爸!爸!”。他把刘云搀上床,然后动作很快地去拿了药,给刘云吃下,可是完全不见好转,刘云还是捂着心,剩着最后一点意识,表情很痛苦。刘祖很紧张,去到客厅打了120,叫了救护车。

十分钟后救护人员赶到,一起把刘云放上了病架,送去了医院,刘祖跟着救护车一起也去了医院。

抢救室里,医生护士们正努力抢救,刘祖跪在门口着急地看着,他很难过,还在抽泣,却又顾不了哭一样。

经过一轮抢救,医生护士松了口气。医生走到门口对

刘祖说道:“很幸运。他被抢救回来了。他这个年纪这么犯一次病确实很难,你小心照顾着,以后也是,别再让他犯病了,下次可能就没这么幸运了。”刘祖不停点头,等到医生护士走出来,他进了去。他走得很慢,看着躺在床上的刘云,他心里万般难受。来到床前,他停下来看着刘云,刘云还闭着眼睛,应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好久没仔细看过刘云了,他此时才发现刘云的老这么触目惊心,他后悔自己过去应该好好陪陪他,母亲那么早就走了,本应该自己好好照顾他的,可是自己却去忙其他事了,真的很不应该。

刘祖试探地叫了一句:“爸。”声音不大,但刘云还是听到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眼前的刘祖。刘云看到刘祖后,脸上露出了安心的微笑,但只持续了几秒,突然就消失了,换而之的是激动,他想到了来医院前,在家里刘祖对他说过的话。刘云情绪越来越激动,这时仪器挨个发了警报。嘟!嘟!....一声一声,刘祖一下慌了神,大叫道:“医生!医生!”

医生护士很快就来了,又投入了新的抢救。刘祖慢慢退到了门口,又跪了下来,他知道刘云想到了什么,他低着头很难过地哭出来。

仪器的警报声,医生护士紧张的话语声,传到刘祖耳朵里格外纠心,他还是低着头流着泪。

突然他抬起头,抹干了脸上的泪,对着刘云的方向说道:“爸。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做的事已经不能奢求你原谅了,我辜负了你,对不起。我现在已经是你的牵绊,想放下却又放不下的牵绊。以后,不用再为我担心了,也不用再为了我再犯病了。我爱你,爸。”

说完,刘祖从裤兜里掏出了那把手术刀,横握着,从自己脖子左边直直的划向了右边,他闭上了眼睛,最后一滴泪被眼皮一挤滑落下来,他倒在了地上,感觉好冷。

护士发现了倒下的刘祖,大叫了出来,医生着急跑出去呼救。刘云透过人缝勉强看向门口,看到了倒下的刘祖,所有的坚持瞬间倒塌了。他平躺在床上,眼睛睁着看着天花板,眼角滑过一滴泪。然后所有仪器如猛兽般叫了起来。

几天后,报纸上出现了一篇报道。父亲心脏病抢救不及死去,儿子竟承受不了悲痛,自杀了。

又过了一周,警局对北都市持续一年半的连环杀人案结了案,却没有通告媒体。

的终极较量,虽可能成就不了一个英雄,但必定会产生一个狗熊。下半节课对刘祖来说似乎漫长了许多,他开始反复想着小胖的各种反应,有时便会偷偷笑开。“铃......”随着铃声,老师宣布下课。刘祖快步走上讲台,他声音很大,“老师,小胖偷了我的东西。”

“偷东西?什么东西?”

“我做的飞机模型,上次他要玩我没给,他就偷去了”

老师显然很生气,严肃道:“小胖,你是不是偷了刘祖的飞机模型?”

小胖如意外中奖般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我.....没有啊,我真没偷。”同学们异样的目光让小胖说话都没了底气。

老师似乎也冷静下来,“刘祖,你为什么会认为是小胖呢?”

“就是他,那天我没给他玩,他说有什么了不起,他叫老师教他做,后来也没做出来。他肯定嫉妒我能做出来这么好看的模型,肯定是他。”

小胖急了,“不是我,你做出来的是好看,但我没有偷,你不信可以来搜我抽屉”

“搜就搜。”老师制止不及,刘祖已经在小胖抽屉里翻开了。他反复找没找着,着急的他把抽屉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还是没有。

“刘祖!”老师厉声制止,“你怎么这么鲁莽。你没什么证据怎么能这么咬定是小胖,快回座位,这件事老师来调查!”

“明明是他!”刘祖心有不甘,但看着老师严厉的样子,还是乖乖回到座位。

他变得急燥,看着小胖,眼睛像是点着了火。

(二)

刘云立在办公室的窗前,看着外面那些渐渐胖起来的人和已经瘦下去的树,走了神。屋内暖气开得很大,他脱去了西装只得一件衬衣,显得有些单薄。玻璃仿佛间反射出他的身影,他看看自己,再看看那些人,他想如果这是一个二维世界,镜中的那个自己会不会很可怜?其实他本来就很可怜。树脱去了树叶显得干瘦,他忽然间想起某个画面,同样没了树叶的树,却在枝头结出了白色的果。他记得那是五年前跟他爱人一起看到的一个画面,枯枝上几只白鹤有序地各自占据了枝头,压着树枝远远看去像极了果实,他爱人拍成了照片打印出很多张,送给了很多人,他也有一张,现在偶尔也会看看,确实很美。

抬起左手看了一下时间,17:15分,刘云突然转过身开始慌忙地收拾东西,他该走了,其实五分钟前就该走了。

每天的17:10分,他便会“准时”下班,然后开车回家给刘祖做饭。刘祖是刘云至亲的人,10岁五年级,在刘云的印象里他却有着不合年龄的懂事。学校离家只一条街路程,他便每天独自步行,过马路,转角,回到家。到家了总是很开心,因为刘云这时恰巧做好了晚饭。他会站在身后帮着端饭菜,他说他很喜欢那个温度。他总抱怨着学校放学时间太晚,不然也可跟爸爸一起回到家,一起做饭。他不只一次地说道,他要学做饭,刘云却总是笑笑说让他好好学习。可他并不知道,他放学的时间只比他爸爸该下班的时间早五分钟。

安轩此时敲门而入。安轩给刘云做了快两年的助理,她是个算不得清瘦,却也怎么都说不上胖的女人,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色彩。刘云刚开始是有心里防御的,他总觉得助理漂亮了,别人看他和她会是两种眼光,他会觉得冤屈。可随着时间,刘云慢慢开始喜欢她,像妹妹一样,所以他没事就会跟她聊聊天,快两年的彼此诉说,他们也就成了彼此很珍惜的朋友,特别是对安轩来说。

“院长还没走啊,那正好,这是今年下来的最新精神病测定标准大纲,你带回去看看吧。”

“嗯,放那吧。”

刘云匆忙地穿着他那件黑色纯棉大衣,匆忙到扣子都系错了,他一把抓过黑色围巾搭在脖子上准备提包走。安轩笑笑,走上前去解开系错的钮扣,再重新系上,黑色围巾摊开折好,再整齐围上去。她看着刘云不适地看着自己,说:“你这样衣衫不整的出去,会让别人误会的。”刘云听着,耳根则出现了多年没有的发烫的感觉。

“你......就没想过再给刘祖找个妈妈吗?你一个大男人两边放不开,得有多累。”安轩边系着围巾,边小声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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