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声(电影故事)(一)
汽笛声声(电影故事)
我们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制造火车头的工厂。
这是个很神奇的地方。本来没有生命、冰冷坚硬的钢铁,到了这里经过电炉的冶炼,经过锻锤的击打,经过机床的铣镟,经过电气焊的裁缝,经过工人灵巧双手的组装,突然变成了能喘气、会喊叫,粗声大嗓,吼声震天的火车头;突然变成了能走动,会运输,日行千里,负重万载的火车头;突然变成了吞云吐雾,叱咤云天,身形伟岸的火车头;突然变成了不惧风暴,穿山越涧,勇往直前的火车头。
造火车头的人也像火车头一样的神奇。
这座火车头工厂建在塞上古城。万里长城从这里经过,杨家将鏖战的金沙滩还在它的南面。古人在这里留下了闻名遐迩的云冈石窟,新中国在这里建起了号称“亚洲第一”的火车头工厂。
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是一个谁都盼着国家一步就工业化的时代。在荒原上建造火车头工厂,人员只能是来自山南海北,从老的铁路工厂、从大的机务段、从地方、从部队,调来一些能工巧匠和基层干部,当然也从大学和专科学校调来的专业人才。
我们故事的男主人公陆海涛就是专攻蒸汽机车制造专业的大学生。那个年月,有文化、有知识、有专长的大学生,真可谓凤毛麟角。他祖籍江南水乡,秉承了眉清目秀、肌肤白皙的基因。虽然苦读寒窗16载,他的视力却是极好,从不戴眼镜。他长年就学白山黑水,接触的是边民之后,吃的是糙米粗面,长的虽非膀大腰圆,却不虞纤弱之躯,生性虽非豪纵爽极,却也不乏英俊之气。他身穿一件劳动布的夹克衫,在那个中山装一统的天下,显得格外潇洒文雅。给人的最深印象是他那双散发灵气的眼睛,像两扇深邃的窗户,里面充满了温情和善良,充满了睿智和聪慧。他脸上总是写着微笑和开朗,好像天塌下来他都会笑着去迎接。他大学毕业后就分配来厂,先到一家铁路老厂实习,在掌握了足够的技能后,奉调回厂。
我们故事的女主人公章兰琴,也是从外地调来的。她是铁路世家,祖父是开火车的,父亲是造火车的,兄弟姐妹也都进了铁路工厂。她技校毕业就进火车厂当了一名描图员,响应号召,第一个报名支援建设新厂。人们爱用花儿来形容女孩子。有的像牡丹雍容华贵,有的像荷花亭亭玉立,有的像腊梅凌霜娇艳,有的像桃花妩媚轻佻,有的像野花澹淡无奇……我们的章兰琴就像她的名字,是清新素雅的兰花,平凡中彰显高洁,纯真里透出俊美。她的五官搭配得那么匀称,特别耐端详。她的身材修长,体态轻盈,该凸出的地方凸得丰盈,该凹进的部位凹得俊俏。她身穿一件毛蓝布衫。那是一种介于蓝色和白绿色之间的颜色,在举国一色的蓝海洋里,像一朵跳跃的浪花。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的声音,清新悦耳又有磁性,像弹拨的琴音,给人沁心的愉悦和怡情的感受。
在造火车头的工厂里,这样一对俊男靓女会演绎怎样的故事呢?
(一)
汽笛长鸣,列车缓缓进站。
章兰琴右手提着一个硕大的行李卷,左手拎一个线绳编的网兜,网兜里是脸盆盛装的杂品。她随着人流走到月台上,然后穿过一个木制的天桥,到了出站口。出站的人不多,广场显得有些冷清。章兰琴想找一辆三轮车,环顾四周却找不到。他走到一位摆摊卖烟卷的老头跟前,点点头问道:“大叔,这里没有三轮车吗?”
“有呐,都开会去了。”那是一个讲求集体行动的时代,三轮车也开会,难怪。老人慈眉善目,穿着一件当地特有的“红肚腰”,用雁同话问道:“您儿是投亲呀
还是访友呀?”“我是来报到的,就在火车厂工作啦。”章兰琴又问道:“没有公共汽车吗?”
“汽车?眼看老阳儿快落了,怕是没啦。”老人关切地说:“去火车厂挺近,霍霍地去吧,往西走不远就有个货场,穿过货场就是火车厂的后门。这是近路。”
章兰琴道过谢,提起行李卷朝西走去,行不多时果然到了货场。她想在下班前赶到工厂,免得找不到人。
老百姓说的货场实际是车站的驼峰编组站。南来北往的货车车厢,到了这里进行分解编组。火车头把一长串车厢拉到“驼峰”的高坡上,提开车钩,靠车厢自身的重量往下溜,按照每节车厢的不同走向搬道岔,有的溜到这股道,有的溜到那股道。这是一种高速的调车编组方法,唯一要求是闲杂人不能靠前,有危险。人们图走近道,还是经常有人穿越编组站。
编组站有十几股道,远处有一串串车厢在不声不响地静卧着。章兰琴把行李卷扛在肩上,小心翼翼穿过铁道,枕木上还好走,石碴就有些硌脚。她过了铁道,放下行李卷歇息。塞上的初冬天气已经寒气袭人,她额头上还是沁出细汗。
陆海涛到车站办事也抄近道从这里回厂。当时工厂是边建设、边生产,有的厂房刚刚封顶,大的起重吊车还没有就位。车间准备立主车架片,这是火车头的骨架,每片都有十几吨重,只能到车站借用轨道吊车。车间头头想到陆海涛在车站有同学,就差他去车站。事情办得很顺利。陆海涛很高兴,加快了脚步往回赶。刚过铁道,他见前面有个扛着行李卷的女同志,心想这准是刚来报到的新同事,看她有些吃力,想上去帮她,走得更快了。
章兰琴刚迈进第五股道,实在感到累了,把行李卷放在铁道上,自己站在宽平的枕木上,解下围在头上的蓝纱巾,心中略略有些懊悔。如果再晚来几天,或许能找到同行的伙伴,总比孤身单行强。她拿到调令的当天,就忙着买车票,父兄都劝她不要那么着急,晚几天没有关系,她斩钉截铁地说:“新厂建设需要人,一天都不能等。”第二天就扛起行李卷上了火车。她就是这么个脾气。她又想,若是在车站给厂里打个电话就好了,或许会有人来接……
就在这时,驼峰坡顶上的车厢动了。开始车厢是静悄悄的极其缓慢的移动,几十吨的超大重量在下滑中逐渐加速。编组工人摘钩后才发现铁道心里站着个人,他惊出了一身冷毛,大声吼叫了一声:“嗨——”。站在道心里的章兰琴全然不知,还在想心事。
吼声惊动了赶来的陆海涛。他深知驼峰溜车的潜在危险,悄无声息让人丧失警觉,重力加速风驰电掣,关键是根本无法制动控制,溜车吞噬生命的教训在铁路史上是极其惨痛的。他想大喊:“快躲开!”但想到人的反应会滞后,她听到喊声,先要查寻声源,判断后才能做出应急反应。此时,流放的车厢已经快速冲了下来,陆海涛也已跑到铁道边了,章兰琴似有察觉,但尚未做出反应。
陆海涛奋身跃起,靠着快速奔跑的惯性和鱼跃的极大弹力,张开双臂,向章兰琴冲去。章兰琴手里还提着行李卷,被陆海涛巨大的冲击力推动着飞离了铁道,在倒下尚未着地的瞬间,流放的车厢夹雷带风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那尚且留在铁道上的网兜里的脸盆等,“咔嚓嚓”被碾得粉身碎骨。站在下端负责调控溜车的制动工人见溜车出了事,急忙用长长的铁鞋叉子将专用“打眼”的铁鞋快速地放到钢轮下面,楔形的铁鞋使转动的钢轮迅即变成滑动,钢铁与钢铁的强制摩擦迸发出四溅的火星和刺耳的声音“呲嚓——”,车厢终于像被制服的脱缰野马停了下来。
当章兰琴发觉有座黑黢黢的山一样的东西向自己袭来时,她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完了”。继而觉得有人奋力把她推出危险,当陆海涛和她飞离并倒地的瞬间,她的眼睛和他的眼睛四目相对,电火迸发,她看到是一潭深水,是善良和勇敢的结晶,这景象永远定格在她的脑海之中,像刀凿火烙般的镌刻在她的记忆之中。
编组的铁路工人和路过的人纷纷围拢过来,陆
海涛拉着章兰琴从地上站了起来,幸好两人都没有受伤,只是章兰琴的手扑地时擦破了点皮,有点血殷。“真是太玄了!”
“太危险了!
“过铁道可要小心呐!”
“小伙子真机灵!”
“小伙子真有两下子!”……
众人在议论,都为这两个年轻人捏了一把汗。围观的人群中有个人和陆海涛是一个车间的,名叫褚忠魁。他没有说什么悄悄地走了。
陆海涛搀起章兰琴关切地说道:“你没事吧?”
章兰琴感激地点点头。
“是刚调来的吧?走,我送你去报到。”
陆海涛扛起章兰琴的行李卷,两人朝工厂走去。
(二)
工厂正在进行基建。有的厂房没有封顶,有的大型设备还没有就位,工厂实在不具备投产的条件。在那个一切都要跃进的年代,党委还是提出了要试制第一台火车头向国庆十周年献礼。许多大的部件都还不能制造,如造机车锅炉的大型压型件内外后板、内外喉板,如机车的主车架片、气缸等大型铸件,甚至连机车烟囱这样的铸铁件自己都还不能干,只能从老厂求援协作。早日为祖国生产火车头,这样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广大工人群众打心眼里拥护,但困难确实太大,计划不得不一改再改,一直拖过了国庆,只要不出年底就算献礼啦。
火车头上的烟囱,可不是老百姓火炉子上的烟囱,那是像一口大水缸,有一人多高,是铸铁的。协作求援来的烟囱有裂纹,规程允许焊修,可是已经焊了两次了,旧的裂纹焊上了,又出了新的裂纹。全厂的电焊工都看了直摇头。工厂和车间的头头更像热锅上的蚂蚁,干着急。
褚忠魁给车间头头提议让陆海涛干,他可是学蒸汽机车的大学生啊。
车间主任沉吟了半晌,摇摇头:“这太难为他了。”车间书记鼓励褚忠魁:“你不妨去找他谈谈,动员他大胆试一试,帮助车间度过这一关。”
褚忠魁是部队转业来到工厂的,在车间当政工干事,帮助车间头头抄抄写写,跑腿打杂,虽文化不高,技术不行,但政治敏感度很强,处处紧跟形势。他当天下班后就找到了陆海涛。
工厂的职工住宅区正在加紧施工,多数单身职工都住在简易的平房里。陆海涛住在把头的半间房里。因临近厕所味道不好,谁都不愿去住,总务科就把这间空闲屋分给了他。陆海涛把小屋弄得挺温馨,自嘲为“独馨斋”。褚忠魁的到访,让陆海涛有些意外。褚忠魁见窄小的房间里,除了干净的床铺,四周摆满了各种技术图书,看得他眼花缭乱。
褚忠魁讲了车间面临的严峻形势,大谈“边基建、边生产”的伟大意义,希望陆海涛为献礼做出贡献。讲得口干舌燥时他才注意到陆海涛正在翻阅一本《焊接工艺学》。看来他是早有准备。陆海涛给他倒了一杯水,诚挚地说:“这几天我也很着急,烟囱焊不好,就会影响出车,影响进度。但我不是学焊接专业的,恐怕干不好。”
褚忠魁鼓动着如簧之舌,大讲突破难关的政治意义,最后说:“明天你就试,有什么问题我来给你解决。”他笑着离开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底,进可攻,退可守,只赚不赔。
送走了褚忠魁,陆海涛陷入了深思。
他四五岁时,一个傍晚,父亲带他到了城里,宽宽的马路,高耸的楼房,看得他目不暇接。突然,横杆断路。正在他疑惑不解的时候,隆隆之声传来,紧接着一间间“亮着灯的小房子”在眼前飞了起来。他惊奇不已,悄声问:“爸,这是啥?”父亲告诉他:“这就是火车”。从此,那隆隆之声和飞跑的“亮着灯的小房子”深深的镌刻在他的脑海里。他爱上了火车,想让“亮着灯的小房子”更快的飞起来。上大学正好学的是蒸汽机车制造专业,他把自己的毕生献给了祖国的铁路事业。
在一般人眼里,钢铁都是无生命的、无差别的冰冷坚硬的物件,而在造火车人的眼里,钢铁是有个性、有情感、甚至有脾气的生灵。钢铁有的吃软有的吃硬,有的坚挺有的柔韧,有的孤僻有的亲和,有的倔强有的执拗,有的暴烈有的温顺……只有掌握了钢铁的脾气秉性,顺遂了钢铁的情感意愿
,钢铁才会变成能喊能叫、能奔能跑的火车头。火车头上的烟囱是铸铁的,铸铁的脾性是僵直孤僻而不合群,局处受热会生出很大的犟劲,能把别的地方撕裂。焊铸铁要先预热,各处一起热,一起涨动;焊后要保温,各处一起冷,一起紧缩,顺着铸铁的脾气来,才能不出事,
第二天听说大学生焊烟囱,许多人都闻讯赶来看热闹。车间的顶窗还没有完全封闭,四处漏风气温低,就选择刚刚盖好的工具室,把烟囱吊进去,下面架上干柴煤块。褚忠魁指挥着工人先把裂纹铲成坡口,然后点着了火。熊熊烈火把车间照得通亮。待煤火成为红炭逐渐熄暗后,在烧热的烟囱上架了块木板,那木板很快就冒出了烟儿。陆海涛穿着厚厚的工作服,戴着电焊头盔,手上是大厚皮手套,手握鳄鱼嘴式的电焊钳子,拖着长长的电焊线,稳步站上木板。他缓缓蹲下,夹好焊条,扣上面罩,右手轻轻下点,陡然一道耀眼的电焊弧光把一切都照成了灿白色。陆海涛手握巨大的电流,操控着几千度的高温,电光石火,眼前就是一座微型的小钢炉,把工件上的铁基和焊条上的钢基充分熔合在一起,熔成新的基体。在陆海涛掀起头盔换新焊条之机,但见他满脸绯红,热汗顺着两颊直流。他再次俯下身子,燃亮孤光,但听电焊机吃力的“嗡、嗡”声,大家都在为陆海涛捏一把汗。
焊完了,陆海涛像从蒸笼里捞出来的一样。褚忠魁指挥工人用石棉粉把烟囱盖了个严严实实。到底焊没焊好,结果要到明天揭晓。围观的人感到不过瘾,悻悻地陆续离去了。
(三)
章兰琴报到后分到技术科当描图员,“边基建、边生产”的技术准备工作量很大,描图任务很繁重,两个多月来几乎每天都要加班。这期间,她对陆海涛的了解和思念日甚一日。一方面是救命之恩的感激,另一方面是“四目相对”透彻心肺的激情,使那颗落入心田的爱情种子,迅速发芽并牢牢扎下了根。陆海涛有文化,有技术,为人善良,性格开朗,小伙子特招姑娘喜爱。有一天夜里章兰琴梦见来到海边,金色沙滩上有许多漂亮的姑娘在追陆海涛,他跑到章兰琴面前突然抓住了她的手,嘴里说着什么,那些姑娘见状都纷纷跳入了海中……早晨醒来,她自己都为这没来由的梦感到好笑。
章兰琴借口找一本新版的《机械制图》,到宿舍找过陆海涛。见他正在脸盆里洗衣服,她立刻挽袖子要帮他洗,陆海涛说死说活也没有让她下手。上个星期六俱乐部里放电影,因是临时工棚改的,地方小容不了多少人,虽说连演三场,电影票还是特紧张。章兰琴托人好歹挤了两张,想请陆海涛一起看电影。她拿着电影票兴冲冲地来到陆海涛的宿舍,见他正在小课桌前看书。她轻轻敲敲门,陆海涛见是章兰琴,高兴地站起来迎了上去。
“走,我请你看电影,苏联电影:红莓花儿开!”章兰琴有些紧张,但热情不减。陆海涛接过电影票的瞬间,心绪是飞扬的,满脸涨红充塞着喜悦,但笑容霎时便凝固了,脸上透出些许无奈和惆怅。面对如此勇敢和热情的姑娘,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邀请。这对许多单身男子来说是求之不得的机会,但是他必须慎重,他不想在公众场合出双入对,给她带来不好的影响。他正在寻找一个既不会伤她面子,又听来合情合理的借口。
“当当!”敲门声,陆海涛见门口站着褚忠魁。这位政工干部冲着章兰琴点点头,对着陆海涛说:“车间里二班出现了点技术故障,车间头头想请你去看看。”
“好,我马上到车间
。”陆海涛本想问问出了什么事,但转念一想,这是多好的脱身之计啊。他把电影票递给了她:“不好意思,只能谢谢你的心意了。”章兰琴笑笑转身走了。夜里,她反复琢磨,他是否心中另有他人?
今天临下班,章兰琴接到陆海涛打到科里的电话,约她晚饭后在厂后门见面,说有要事相告。章兰琴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一刻也没有消停过。她做了各种假设,是解释那天没有去看电影?是告诉她什么重大决定?是正式向她求……她想得脸热颊红,晚饭没吃几口,急切地不时看着手表,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天擦黑了,章兰琴远远地看到等在厂后门外的陆海涛。她紧跑几步赶到跟前,笑笑说:“我没来晚吧?”陆海涛也笑笑,没有说话。两人顺着工厂外面的一条小路缓慢地走着。厂里有的基建工程还在抢进度,挑灯夜战赶时间,不是传来隆隆的机器轰鸣声。
“咱们认识快三个月了?”陆海涛终于开口了。
“咱俩有缘,老天安排的。”章兰琴把自己都说得脸红了。
“兰琴,你是个好姑娘。聪慧善良,活泼开朗,人也长得漂亮,还有个好家庭。听说你父亲是个大工匠,技术上的大拿,很快也要调来支援新厂。”陆海涛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知道你对我好,说实在的,我也很喜欢你。在外人看来……”
“挺般配!”章兰琴俏皮地说道:“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陆海涛笑笑没有接话茬。慢慢地,他的脸色变得严肃极了:“我要说,我们俩不合适!”
章兰琴心花儿开了,突然被浇了一瓢凉水:“为什么?”
陆海涛阴沉着脸,没有立刻回答。两人慢慢走了七八步,他才说道:“我们家穷。”
章兰琴紧绷着脸,差一点笑出了声,心想这是考验我呐,我可不是嫌贫爱富的人。她接着他的话茬压低了声音说道:“穷则思变,要变要革命!没有人怕穷。”
“我们家兄弟姊妹多。”
“人多热闹,人多力量大。再说,也不在一起生活,偶尔有个走动不是挺好吗?”
“我每月都要往家里寄钱的,我不能……”
“两个人经济上会更宽裕一些,没有人会阻拦你往家里寄钱。”
“我这个人有很多毛病……”
“不抽烟,不喝酒的,不算毛病。”
“我这个人很懒,晚上不睡,早晨不起……”
章兰琴扑哧笑了:“好啦好啦,我就喜欢你这个懒!”
陆海涛的脸色阴沉,准备好的台词都贩出去了,到了不得不摊牌的时候了。他严肃地说:“兰琴,直接说了吧,我不想耽误你,我政治上有问题!”
“什么问题?”
“我戴着帽子。”
“帽子?”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右派。”
章兰琴心头一惊。这么长的时间,她确实没有听人说过。她只是在报纸上听过,右派分子恶毒向党进攻。在她的心目中,右派应该是些案剑瞋目,凶狠毒辣的老头子。这种称呼无论如何跟眼前的英俊才男联系不到一起,这种称呼无论如何跟善良淳厚的人联系不到一起,这种称呼无论如何跟她的救命恩人联系不到一起。她觉得这是开玩笑。她摇着头连声说:“不,不,你不是!”
“你莫急。”陆海涛深深陷入回忆之中:“听我慢慢告诉你。”
那是1957年的春夏之交,陆海涛即将毕业。一天早晨,陆海涛因事耽搁了吃早饭,他赶到食堂时已剩下不多几个人了。东北早饭多是高粱米粥,就点凉拌菜或咸菜之类的小菜。那天是芝麻咸菜丝,大概很顺口,已经所剩无几了。陆海涛懒得去厨房要,就把几根咸菜丝和酱油汤一起倒到高粱米粥里,一边拌着一边开玩笑地说:“高粱米籽加酱油等于社会主义!”他吃得还挺高兴,却不知祸从口出,闯下了滔天大祸。在紧接着开展的反右斗争中,陆海涛这句“高粱米籽加酱油等于社会主义”成了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典型的右派言论。大会小会批判,班里学校斗争。这时他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感觉让他追悔莫及。他诚心诚意地做了检讨,掏心掏肺地挖掘根源,包括思想根源、家庭根源、社会根源、历史根源、政治根源……起初好转有转机,检讨的彻底,认识的
深刻,大概会没有事了。据说,后来差个“指标”,最后还是给他戴上了帽子:不折不扣的右派分子!本来,他是可以留校任教的,戴了帽子只能是哪里最艰苦到哪里去,这有利于改造。陆海涛的故事听得章兰琴心里一阵一阵发紧,隐隐约约作痛。她说:“错了,改了不就好了吗?”
陆海涛叹了一口气:“这已经不是错误了。”
“就因为一句话?”
两人沉默不语。路上正在挖沟,陆海涛跳过去,把手伸了过来。章兰琴拉住他的手,一纵身也跳了过来。她抓住他的手,久久没有放开:“海涛,今生我非你不嫁!”
(四)
褚忠魁参军就当通讯员,没有受过严格的兵生活。转业到工厂,本想好好学门手艺,刚干了半个月,就被车间头头调去当跑腿打杂的干事。他想学文化,那可是一年摞一年积累起来的知识,他等不迭;他想学技术,那可是一身汗加一身汗练出来的功夫,他遭不了那罪。慢慢地,他从车间书记那儿悟到了一样东西:搞政治既不费劲也不吃苦。他学了一个特开窍的词:“政治挂帅”。政治既可管文化,也可管技术;既可管生产,也可管一切,这才叫“挂帅”。他请车间书记给他用宣纸写了“政治挂帅”四个大字,裱糊成立轴挂在自己办公桌的上方,当作座右铭。车间书记见小伙子如此有出息,自然格外关照,让他当了团支部书记。
褚忠魁依据体会,自己给政治下了个定义:政治就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搞政治的人最重要的基本功是审时度势,包括老百姓说的“顺情说好话,溜沟子不挨骂”,见风使舵,察颜观色。褚忠魁给人的印象特别会来事,车间工人把他名字中的“魁”字拆开,给他起了个外号:“鬼带斗”。
“鬼带斗”审时度势的水平正日臻完善。陆海涛舍身救人的事迹,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可以写一篇相当感人的报道,但他是右派,不行。抢焊火车头烟囱,不论是谁只要能干好就行,所以他推荐了陆海涛。右派分子,那是专政的对象,他们只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只能被利用,既不能表扬更不能宣传。近日,陆海涛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数越来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大。这可是立场问题。“鬼带斗”当了团书记,还没有冒冒火星子呐,他正在琢磨着怎样拿陆海涛开刀,开他的批斗会,烧好新官上任的头把火。
那个年月,男女问题是最敏感的,人们感兴趣,也最容易把人搞臭。“鬼带斗”知道陆海涛有记日记的习惯,只要能弄到他的日记本,就不怕鸡蛋里挑不出骨头。他仔细观察了几个晚上,陆海涛午夜时分先到外面上厕所,然后才上床睡下。早晨,起床后也要先去解手,然后回来洗漱。两次上厕所的时间虽然短,却是有机可乘。
已是初冬午夜,天上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西北风吹在脸上像刮刀刮似的火辣辣痛。“鬼带斗”躲在树窠子里已经好半天了,透过窗户隐约可见陆海涛还在看书,好像没有半点睡意。又等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鬼带斗”心里砰砰直跳,片刻他又坐下了。突然门开了,陆海涛向厕所走去,“鬼带斗”真的像鬼一样快速闪进了房间,拉开右边的抽屉,拿上日记本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陆海涛的半本日记让“鬼带斗”遭了大罪。“鬼带斗”看的极其仔细,像考古学家一样不敢放过任何一点疑问,越到后半夜人越困,眼睛直打架,他强迫自己必须在天亮前全部查看完。看着看着他有些疑惑了,一个年轻人遭遇了如此的厄运,竟然在日记中没有半句牢骚、没有半句怨言,没有半句愤懑,没有半句仇恨,有的只
是阳光,是积极进取,是一片赤诚。渐渐地在“鬼带斗”眼里,陆海涛的形象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正直善良,越发显出了自己的卑琐和丑恶。忙活了多半宿,“鬼带斗”的收获是找到了一首很肉麻的情诗,或者叫反动的艳诗。偷出日记本不易,把日记本送回去更难。偷的时候有夜幕掩盖,送的时候却是天光大亮,一切都暴露无遗。“鬼带斗”在稍远处假装晨练,两眼紧盯着陆海涛的房门。天刚放亮时特冷,冻得他几次想回自己房间暖和暖和,又怕错过了时机。总算等到了那一刻,一切都还顺利。
批斗会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经过归纳给陆海涛定的有三条:一是把货场救人说成了尾随、猥亵妇女;二是约女工到工厂西大沟干见不得人的勾当,伤风败俗;三是写一些低级下流的肉麻艳诗,毒害青年。为了开好批判会,“鬼带斗”陆续找了一些团员和积极分子,事先交了底,并让他们做好批判发言。人们更感兴趣的要数那首艳诗。于是,这首所谓的反动的艳诗竟然不胫而走。
“我箸华章抒衷情,
蝶飞蜂作共东风。
万花丛中我爱兰,
愿拨心弦伴琴声。”
许多车间工人既看不出诗的反动,更看不出有什么下流,要不是“鬼带斗”点拨,谁也看不出诗里藏着“我爱章兰琴”五个字,知识分子真的长了一副花花肠子。艳诗成了手抄本,工人们抄来抄去,几乎人手一份了。
章兰琴正在织毛衣,随着她灵巧的双手摆弄着竹针在线扣之间的穿插,绒绒的银灰色毛线团在桌子上不停地滚动。撂下饭盒她就忙起了织活,她要在元旦前把这件毛衣织好,作为新年礼物送给陆海涛。自从那日陆海涛给她交了底,便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她觉得他是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同寝室的小李劝她看看再说,她笑笑说道:“不,我怕被你们抢去。这么好的小伙子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小李刚从车间回来,见章兰琴正在忙着,悄声对她说:“出事啦。”
章兰琴抬头疑惑地看看,小李把车间准备批判陆海涛的事情详细地讲了一遍,还把手抄的艳诗递给了她。这本来是藏在心中的秘密,如今被大白于天下,看得章兰琴耳热心跳,激动不已。沉思片刻,她对小李说:“求你一件事,下班后陪我一起去参加批判会。”
下班的汽笛响了,经过缜密准备的批判会开始了。很少经历这种场面的工人还是有些紧张,气氛也有些沉闷。会议基本在“鬼带斗”的掌控之中,工人们的发言一个接着一个,调门也是越来越高。陆海涛坐在前排,低垂着头,认真接受大家的批判。
突然,会场有些混乱,人们窃窃私语,“鬼带斗”警觉地抬起头来,但见章兰琴和小李站在会议室门口。有的工人不认识艳诗中说的人,如今在这种场合见到了,自然免不了评论一番。章兰琴朝前跨了一步,说道:“批判陆海涛,我是当事人,我可以参加吗?”
“鬼带斗”没有想到会出现如此尴尬的场面,只好点点头,请她们坐下。
会场僵住了,没有人再发言。“鬼带斗”成了唱独角戏,他一再启发大家:“谁再接着说?刚才大伙批判得很有力。陆海涛是带着右派帽子的人,本应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认真改造自己,不能在生活作风上出问题,更不能耍流氓……”
章兰琴举手,没等“鬼带斗”同意就发了言:“事情是这样的。陆海涛舍身救我,我心存感激,难道因为我是女的,那就成了他的错误?至于我和他晚上出去……”
“鬼带斗”不想让她说下去,厉声说道:“男男女女在一起就是耍流氓!”
章兰琴轻蔑地笑道:“你爸和你妈在一起也是耍流氓?”
一句话引来哄堂大笑。“鬼带斗”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是严肃的政治斗争,你要站稳立场。你不要忘了,他是右派!”
章兰琴霍地站了起来,义正词严地说:“我严肃地告诉你,我和陆海涛是正当的恋爱关系。我喜欢他,我爱他。我看好的是他这个人,我才不管他什么左派右派呐!”
(五)陆海涛经历过太多的批判会、批斗会,对于那些罗织的罪名也已经产生了“抗药性”。章兰琴的出现,令他神经紧张,她不该来这种地方。当章兰琴喊出:“我爱他,不管他左派右派!”的时候,陆海涛心里暗暗叫苦:“坏了,我把她害了!”
“鬼带斗”的本事很大,他硬把章兰琴说的归纳为一句致命的话:“我爱右派!”事态的详细报告正逐级上报,引起了各级组织的高度重视,以致演变成一件严重的政治事件。
对章兰琴的处理出人意料地快,第二天上午技术科的“马老太”就找章兰琴谈话,下午就把她下放到车间去劳动了。
“马老太”不姓马,至于她姓甚名谁,已没有人关注了,倒是她的“马列”水平甚是了得,故得此雅号。“马老太”见章兰琴年轻、单纯,实在是缺乏社会经验,便给她细细讲了“政治感染论”。陆海涛是右派分子,他身上有一种“政治霉菌”,谁要是靠近了就会被“政治霉菌”感染。被感染者身上只要携带了“政治霉菌”就会落得和他一样的政治下场。苹果筐里有一个烂苹果,会把它挨的最近的苹果也变成烂苹果。
“马老太”清清嗓子说道:“你在喊出‘我爱右派’的那一瞬间,你就是在向政治叫号、叫板,在向政治挑战、挑衅……”
章兰琴打断“马老太”的话委屈地说:“我没说……我只讲我爱陆……”
“性质是一样的。你已经沾上了政治霉菌,必须通过劳动好好改造自己,重新做人!”章兰琴听懂了“马老太”的意思,只好离开了描图板,换上工作服到车间劳动。
章兰琴虽然参加工作就进了火车头工厂,但她对火车头的奥秘还是知之甚少。她被下放到锅炉车间,是把许多弯弯曲曲的管子焊在一起,然后装到密密麻麻的稍大一些的管子里。这就是火车头的肠肠肚肚,是火车头的力量来源。听师傅讲,火车头能有那么大的劲头,能跑得那么快,全靠炉膛里的火把锅炉里的水烧成蒸汽,就像茶壶烧开了会把壶盖顶开一样。直接烧成的蒸汽劲还小,要把它们聚到一起,通过这些折了几个弯的管子插到锅炉的烟道里,把蒸汽再加热成力量更大的高压蒸汽,然后去推动气缸,推动车轮,这才使火车成了“嗷嗷”叫的大力士。很重的管子,特别是焊在一起的管子,死沉死沉的,却都是人抬肩扛,劳动强度极大,干一天活人就像散落架似的。刚下到车间,章兰琴还是心事重重,还在惦记陆海涛,还在想“鬼带斗”为什么……几趟管子抬下来,人的思想就像被抽了真空,什么也不想了。
回到宿舍,章兰琴倒在床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小李进到宿舍见没有其他人,匆匆递给她一个纸条。是陆海涛写的:“……一不要再见面,二不要再来往,三不要再说爱,一定要与我划清界限。”
章兰琴拿起放在床头的毛衣,银灰色的线团滚到了地上,她捡起来拍了拍,一针一针织了起来。竹针和绒线在她的指尖跳跃,把她的思索和深情全都编织在了一起。
(六)
第一台火车头的试制在紧张地进行,一桩不该出现的事故发生了。组装好的汽笛竟然不响,成了“哑巴”。这可是件大事。
章兰琴的父亲章诚已经定了要调来支援新厂,老厂一拖
再拖迟迟不放人。这回因为闺女出了事,便火急火忙地赶了来,第二天就上了班。他是八级钳工,技术顶呱呱。他参加过抗美援朝。一次战斗最激烈的时候,钢铁运输线上的火车头被敌机的机关枪打中了,锅炉上打了个洞,蒸汽一个劲地往外喷,顶不上汽火车就跑不快。负责抢修的章诚扒开锅炉皮,让司机压火加水,尽量降低气压,冒着滚烫的蒸汽,把攻螺丝的丝锥插到了弹孔里,拼了全身的力气搬动丝锥,在坚硬的钢板上硬是套出了丝扣,然后用相同的螺丝杆拧上,堵住了蒸汽外冒。开火上汽,气压表上的指针很快顶了上去,火车又“嗷嗷”地跑开了。章诚荣立了三等功。后来,在抢修火车头时他被炮弹震聋了耳朵,落了个外号 “章聋子”。章诚来到新厂第一项活就是抢修汽笛。“章聋子”整治“哑巴”汽笛,成了厂里的一大新闻。许多人都赶来看热闹,“鬼带斗”负责组织。章诚把组装好的汽笛把到试验台上,打开高压风门,汽笛没有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章诚找来汽笛的图纸,仔细察看分析,他让“鬼带斗”把图纸“设计”栏里签名的“陆海涛”找来。
不一会儿,陆海涛夹着一大卷图纸来了。
“你就是图纸设计?”章诚见眼前的小伙子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朝气,心中很高兴。
“我是临时借来帮忙画了几件零件图……”
“你大点声,我耳聋!”章诚打断了他的话茬。
陆海涛笑笑:“老章师傅,我的本职是干活劳动,画图是临时帮忙……”
“听说你是大学生?你学的就是蒸汽机车制造?”章诚说话是高八度。
“是的”陆海涛也是高八度:“我是右派,您要多帮助我。”
章诚一愣,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如此坦率直爽,笑着说:“那么,你是钢渣?”
“不,我不是渣,我是钢!我要认真接受改造,成为对国家有用的钢。”
章诚满意地用力拍拍陆海涛的肩膀:“好,做有用的钢!”周围的人都笑了。
章诚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陆海涛,将整个汽笛全部拆开,一个个零件仔细与图纸核对。
按理说,汽笛发声的原理很简单,就像小孩吹玻璃瓶,只要角度对了,就会发出“呜呜——”的声响。火车头上用的汽笛,要先打开一个撞阀,由撞阀打开汽门,汽笛就会发出声响。章诚和陆海涛两个人都发现了,现在的问题是撞阀的阀杆短了打不开汽门。零件图上撞阀的阀杆长度是“143”毫米,从装配图上确定,撞阀的阀杆长度应该是“145”毫米,问题的症结就在图纸上。
因为涉及到图纸,技术科立即打发“马老太”赶到了现场。章诚和陆海涛商量之后决定修改图纸,按“145”重新加工一个撞阀的阀杆。陆海涛修改了图纸,请技术科的“马老太”签字,“鬼带斗”差人到加工车间去重新车一个新阀杆。
在等待的时间里,“鬼带斗”悄声对“马老太”说:“这是有人成心搞破坏。”
“这是阶级斗争的最新动向,阶级敌人有意破坏我们试制新火车。”“马老太”会把日常事务提升到理论高度。
章诚耳聋但这话听得清楚:“不要把问题复杂化。试制的目的就是要检验图纸、技术文件存在的问题,发现问题,改正了就行了。”
新的阀杆很快加工好了,章诚检验了尺寸后开始了组装。组装好的汽笛把到试验台上,一切就绪,但见章诚打开高压风门,突然汽笛发出了“呜呜——”震耳欲聋的声音。汽笛声在这座新建的工厂里四处回荡,“呜呜——”像婴儿的第一声哭声那么令人激动。四周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问题出在图纸上,而图纸是陆海涛画的。“鬼带斗”和“马老太”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即给工厂保卫科打电话,随时准备逮捕搞破坏的陆海涛。
“不,等一等”章诚厉声喝道:“把陆海涛画的白图找来!”
原来,车间里用的图纸是蓝图,先由技术人员画好白图,然后由描图员用半透明的描图纸拓在白图上描成墨图,再用墨图熏成工程蓝图。图纸是工厂里的工程“语言”,技术人员要“说”的话都在白图上表达出来,然后经过描图员的“翻译”,包括工件的
形状、工件的尺寸都按蓝图上“说”的办。此时的陆海涛非常尴尬,他记不清为什么阀杆的长度会由“145”变成“143”,或许这问题都是由于自己的大意造成的。他不知道今后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或许会被判刑?
白图、墨图和蓝图全部从工厂的档案室里找了出来。“鬼带斗”和“马老太”在共同审视着,他多么想厉声喝道:“把破坏生产的右派分子抓起来!”可是,摆在他面前的图纸是两种样子,白图上标注的是“145”,而墨图和蓝图上都是“143”。本来,这“5”和“3”,是很容易弄混的。“马老太”多长了一个心眼,她把墨图展开来一看,“描图”一栏里签字的是“章兰琴”。
章兰琴自从父亲来了之后心情好多了,她把自己的心事和遭遇合盘倒给了父亲。章诚经的世面多,心里更有主意。他安慰了闺女几句,没有多说,他要亲眼看看。章兰琴正在车间干活,听说父亲检修“哑巴”汽笛,她想去看看,可听说又牵扯到陆海涛,她便没有过来,但心里还是很惦记的。当听到汽笛爆响之后,她心里乐得像开了花。突然,同宿舍的小李跑来告诉她,她描的图出了问题,还差一点全赖在陆海涛身上。
章兰琴完全惊呆了。
(七)
第一台火车头的试制很快就进入了试运阶段。这个景象只有造火车头的人和住在火车头工厂周边的人才能够看到。火车头已经能吼能叫,能走能跑,具备了全部功能,只是周身涂上了防锈漆。这防锈漆是橘红色的,看上去火车头像赤身裸体没有穿外衣的大力士。试运的过程中,火车头要能前进能倒退,要跑到规定的速度,要进行各种性能的试验,发现问题逐一记录下来,全部修好后,才能喷漆美化出厂参战。
第一台火车头要试运,全厂职工都很高兴,工厂决定来个喜上加喜,用试运的火车头拉上几节货车车厢,载着工厂职工和家属到云冈石窟,让大家好好乐一乐。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大家奔走相告,尤其是家属和孩子们比过年还热闹。大家从山南海北来援建新厂,早就听说这里有个闻名遐迩的云冈,当年交通不便,谁也没有去过。通知是九点钟发车,七点多一点就有人来了。孩子们在车上车下来回跑,大人们则围着火车头像端详待嫁的闺女一样,越看越爱看。最神气的是担任试运的火车司机和副司机,不停地和熟悉的人打着招呼,司炉在铲煤压火,火车头在“呼呼”地喘着粗气,像在告诉人们:“一会儿看我的吧。”
章兰琴正在往提包里装东西,昨天下班后她特意到合作社买了两个面包,还用零钱买了几块糖。她和陆海涛约好,一起参加这项工厂的盛大庆典。胜利来之不易,一边建厂一边试制火车头,大家克服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这第一台火车头更是包涵了陆海涛的全部热情和心血,这是实现他“让亮着灯的小房子飞起来”的理想的第一步。按他的说法,以后工厂将连续不断地出火车头,最高时可以达到一天就出一台火车头。这些火车头喷云吐雾,穿山越岭,不畏雨雪风暴,何惧酷暑严寒,满载着我们美好的心愿和理想奔向祖国的四面八方……
章兰琴每当想到陆海涛,“愿拨心弦伴琴声”的诗句就会浮现在脑海,让人耳热心跳。她知道他是真心爱她的,什么“划清界限”那是迫于无奈说的。今天游云冈,她想和陆海涛做一次深谈,进一步明确两人的关系。她想好了,要和他一起到大佛跟前许下心愿,终生相爱,白头偕老。她听说,那尊露天大佛有六层楼高,大耳垂肩,祥和地屹立风雨中有一千多年,可灵验了
。突然,小李气喘吁吁地跑进宿舍:“陆海涛被下放农村了!”
“下放?下放到哪里?”
“听说是叫‘杀虎口’。公社已经派拖拉机来接,在他们宿舍外等着呐。”
章兰琴扔下手中的东西,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到陆海涛住的宿舍,老远就看见一台破旧的拖拉机“突突”喷着黑烟,像在催促快快离开。陆海涛正把简单的行李卷扔到拖拉机的拖车厢,“鬼带斗”在傍边监视。
“海涛!”章兰琴喘着粗气急切地问道:“这是为什么?”
陆海涛苦笑笑,摇了摇头:“今后咱们是两条战线了,你必须把过去的一切统统忘掉!”
章兰琴大声喊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鬼带斗”接茬道:“离开工厂,有利于他的改造。”
章兰琴怒目瞪了他一眼,冲着开拖拉机的老乡说:“这位大哥,我有点东西要回去拿,你先等等,行吗?”
穿翻毛羊皮袄的老乡憨厚的笑笑:“嗷,您欢欢地取,我等您儿。”
章兰琴想起给陆海涛织好的毛衣,此一去天寒地冻,还是给他戴上,也是点心意,好伴着他度过苦难。她折回头往回跑,拿出那件编织着她的情谊的银灰色毛衣,找出个大书包塞了进去,把那两个面包和几块糖也装了进去。
当她再跑回来,拖拉机已经走得很远了,几乎要消失在土路的尽头了。
章兰琴歇斯底里的喊道:“海涛——海涛——”。
(八)
火车头工厂里净是新鲜东西,眼前这个落锤就很少有人见过。炼钢用的废钢铁,有的块头太大,炉口吃不进去,要先拿到落锤这里砸碎。一个硕大的梨形的落锤有几吨重,用电磁盘通电吸住,然后用卷扬机高高吊起,待升起到十几米高处,突然断电,巨大的落锤冲落而下,靠着重力加速度,形成巨大的冲力,“咣当”一声巨响,遂将一切都砸得粉碎!
站在落锤防护网外面观看的章兰琴,觉得自己的一切像遭到落锤击毁一样,也被砸得粉身碎骨。
昨夜,她辗转反侧,回顾这几个月的经历。她与陆海涛的爱情简直像上天给予的一样,那么纯真,那么神奇,那么机缘,那么美好,“落锤”把这一切都毁坏了。陆海涛是个有理想、有志气、有抱负的好青年,他想“让亮着灯的小房子飞起来”,想为制造火车头多多出力,“落锤”把这一切都毁坏了。陆海涛写了一首情诗,遭到了批判,她当众说出自己的爱,也受到了惩罚。
她想来想去,突然感到在生活中有一种邪恶的东西,充斥了整个空间。什么是邪恶?邪恶是对世间一切自然的、美好的事物的扼杀和违逆;邪恶是对人性的践踏和屠戮。人们想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工作、恋爱,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结交自己喜欢的人,但邪恶专门与人作对,邪恶嫉妒和愤恨一切美好的东西,要人们按照邪恶的旨意办事,要把世界都变成邪恶的样子。无论是章兰琴还是陆海涛,他们都无力对抗邪恶,都无力遏制邪恶,对无力击溃邪恶,只能听任邪恶的摆布,只能忍受邪恶的惩处……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命,就是以死抗争。
章兰琴在老厂曾听到一个故事,一个弱女子与邪恶对命的场景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硕大的钢水包里炽热的钢水在翻腾,把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亮红,她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并未触到钢水,就化作一缕白烟,袅袅升腾到高空……
章兰琴来到炼钢的电炉车间,上了高高的走台,远远地看到高大的电炉在电与火的搏杀中轰鸣。三根石墨碳极,每根都有海碗口那么粗,各带着一极巨大的电流在炉内引爆出强烈的电弧。弧光四射,被一切都照得蓝白如闪。电弧的高温,把坚硬的铁
块钢锭熔为流动的溶液。这就是天上肆虐横行的电闪雷鸣,被强制地关在铁笼之中,它们在不停地奋力搅动,在不停地声嘶吼鸣。炉门开处,那些被禁锢的金龙火蛇,喷涌而出。炼钢工人铲起一锹锹配好的矿料,迎着火波热浪投到炉中,霎时,炉中的那些电魔雷怪镇服了许多。但见一工人,手执一巨长的铁矛直插翻腾的钢水之中,迅速地舀出试样,倒在地上的模中,那钢花在四处飞溅。片刻,“当当”的钟声响起,出钢的时刻到了。此时,电炉内没有了电闪雷鸣,只有钢水温驯的交融。电炉倾斜着巨大的身躯,殷红的柔和的钢水从出钢口缓缓流向钢水包。
“啊!”章兰琴的心情无比激动,这就是她期待的场景:硕大的钢水包里炽热的钢水在翻腾,把周围的一切都染成亮红,她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并未触到钢水,就化作一缕白烟,袅袅升腾到高空……
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章兰琴的背后,她猛回头见是自己的父亲。章诚手握一只特大号的活扳手,他来检修运输机,发现了有些异样的闺女。章兰琴的疑虑、痛苦、屈从、愤懑都写在了脸上,透过双目在向亲人倾诉。
“这个世界不仅有光明,还有黑暗。”章诚缓缓地说道:“同理,世界不仅有邪恶还有善良。邪恶与善良是相伴而存在,邪恶与善良是相斗争而共生。邪恶长则善良消,善良增则邪恶退。我们的生活就像这炼钢,是善良战胜邪恶的过程。跟邪恶对命,不是抗争,是屈从。只有对善良的张扬和肯定,才是对邪恶的最有力的斗争。”
章兰琴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在他那刻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人世沧桑。章诚转了话题:“陆海涛是个善良的好后生。他有两条命,一条是他的本命,一条是社会给他的外命。这条外命将使他的人生变得更加苦涩、更加屈辱、更加悲痛。你若是爱他,就要准备和他一起共担这条外命,一生一世跟他受苦受难,一生一世跟他不离不弃。要坚信,邪恶可以逞强一时,不会持续永久;善良可能遭受践踏,但世界终究是向善的。”
父女两缓缓下了走台。章诚说道:“你把毛衣给他送去,到那个杀虎口去看望他,去抚慰他那颗受伤的心灵,给他战胜邪恶的信心和力量。”
章兰琴激动地点点头,猛然扑到父亲宽大的怀中,放声痛哭,把淤积在胸口多日的悲痛和屈辱化作泪雨滂沱。
外面传来了火车头的汽笛声声“呜呜——”。
此时,这汽笛声在章兰琴听来,就是善良向邪恶发起的冲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