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绝

编剧 宋建国

第一幕

渐显

“魏都洛阳”

(1)洛阳承明殿

曹芳在承明殿登基为帝,文武百官伏地参拜,山呼万岁。

(画外音)公元239年,魏明帝曹睿驾崩,太子曹芳即位,年仅八岁,太傅司马懿、大将军曹爽共同辅政。

(2)洛北河内府

郡衙大门打开,数十小吏奔出,分东西两路,沿街张贴榜文。

(画外音继续)大赦,改元正始,昭告天下。

郡内民众逐渐聚集在府衙外墙墙根下,观看榜文。放眼望去,三教九流之人挤在一处,推推攘攘,议论纷纷。

乡民甲:“哎,那个……曾秀才,您给看看,都说了些什么,我不识文字……嘿嘿。”

周围不少人点头赞成,都催快读给大伙听。

曾秀才(轻咳两声清清嗓子):“今圣天子继承大统,威泽九州。臣河内余馥,上沐皇恩,下昭民德,当克己尽忠,鞠躬报国也。然臣虽忝为一郡之首,怎奈寡才少能,恐难教化牧民,遂奉旨意,察举四方忠孝仁廉、贤能有识之士,纳为肱股,有出类拔萃者,荐于朝堂……”

乡民乙:“曾公大喜了,他日富贵,莫忘众乡邻啊。”

曾秀才:“何喜之有,小弟一介布衣,既无名望显赫之家世,又非纬地经天之能人,不过粗通笔墨而已,怎敢奢谈官职富贵,高邻取笑了。”

众人听完,不禁摇头叹息,各自整理衣衫,准备离去。

乡民乙:“说到贤能有识,恐怕本郡没人比得上山涛、向秀。”

曾秀才:“此二人早有耳闻,可惜无缘得识,不过听说山巨源新近丧祖,重孝在身,只怕尚不能出仕;向子期志行高洁,且好老庄玄学,恐无意为官。”

众人又是叹息,陆续散去。

(3)怀县山涛小院

几间草屋伫立在一座小山脚,周围环绕着几亩薄田,时值三月,虽杨柳吐翠,桃李绽蕾,但仍乍暖还寒。

山涛身着孝服,在院东劈柴,妻子韩氏蹲在堂前,搓洗衣服。儿子山允,病怏怏地轻扯母亲衣袖,直嚷“我冷”,其他四子,在院外嬉戏玩耍。

韩氏(微笑):“我儿乖,你看东方红灿灿的,太阳快出来了,不会再冷了。”

山允侧头东望,似信,又似不信。

山涛:“儿啊,你听你妈的话,暂且忍一忍,今后我当个很大的大官,给你买几件厚衣服,就不冷了。”然后笑着望韩氏一眼,“到那时候呀,就要看你妈做不做得了官夫人喽。”

韩氏(以手刮脸):“在孩子面前说笑,真不知——子期,你来了啊,快到屋里坐。”

山涛猛地回头,见向秀扶着柴门,悄悄看着两人,嘴角微微上扬。

向秀:“小弟该死,背地里偷听哥哥嫂嫂说话,违礼悖伦,请重重责罚。”

山涛:“子期莫非改投儒教了?这不像平日的作风哪。”

向秀(哈哈一笑):“大哥累了,让我来劈一遭……对了,昨天去郡上,得知新君初立,为了天下归心,朝廷特命各州、郡、县招贤纳才哩,所以一大早过来告诉大哥大嫂。”

山涛(将斧子递与向秀):“想必是司马太傅的主意,一来显主圣明,主必感其恩,二来天下人才统统收至麾下,名归天子实归己,妙啊!”

向秀默然,挥斧劈柴。

渐显

“三年后”

(4)河内郡衙

郡守端坐于堂上,功曹掾在旁边宣读文书,堂下跪有数人,山涛在最前面。

功曹掾:“……兹有怀人山涛,仁智通达,并以孝义闻名,余公体忠恤贤,求才若渴,故辟为郡主簿,其余向秀、文绩、明禹、秦策人等,拔为掾属,以补空缺。尔等当奋图经营,不负厚望。”

山涛(拱手作揖):“明公容禀,向子期身染恶疾,横躯病榻,恐有愧所托。日前与在下谈及此事,涕流颊面,数曰‘罪极矣。’还请明公恕其罪责,小可亦不胜惶恐。”

余馥(微微一惊):“巨源勿虑,吾乃明理之人,子期之事虽憾,但亦当嘉奖。不妨不妨,吾他日有暇,必登门造访。”

山涛:“明公恩德,粉身难报。”

(5)向秀住所

清早,山涛进院敲向秀草屋房门,

向秀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见是山涛,精神一振。山涛坐在椅上,面色凝重。山涛:“不好了,你昨天未去郡里领职,我谎称你生病卧床,太守有所怀疑,说不日来访,河内不可再呆。”

向秀(大惊,随即平静下来):“我有一个姑母在山阳,可到她家避上一避,现在启程应该还来得及。”

山涛(轻点几下头):“不过,还得做些准备,让乡邻知道你病了。”

向秀:“啊?”

山涛:“你周围有哪些信得过的亲友邻居?”

向秀一脸不解,徐徐说了。

山涛:“你在房内不要出去,我替你叫来。有何用处等下自会明白,先不要问。”

山涛快步走了出去,把门关上。

(6)向秀邻居季叔家

山涛出了院子,向远处的一座院落走去。临近时,见门外有一老汉(季叔)身穿葛衣,头戴斗笠,拿了窗下的锄头,走将过来。

山涛:“小侄给叔父请安,老人家这是要去哪里?”

季叔(勉强露出笑容):“是山贤侄呀,请屋里坐,六儿在呢,我去田间除除草就来。”

山涛:“叔父别客气,只管去忙。”

山涛推门进屋,季六儿在喝茶,看见山涛后立即放下茶杯,起身相迎,张口欲说话。

山涛(抢先说):“六儿,向秀病了,快跟我走。”

两人匆匆出门,往外走去。

(7)王姨家院墙外

二人行至不远处的墙边,山涛突然停住。

季六儿:“怎么了?”

山涛:“这家是不是有两兄弟同向秀特别要好?”

季六儿:“是,需要叫他们么?”

山涛:“那当然,吹口哨。”

季六儿右手食指弯成月牙状,伸进嘴里,两小段声音响起,似乎是两个名字。很快,有一个头从左边的院门里探了出来,季六儿勾了勾手指,那人开门跑了过来。

季六儿:“三哥不在吗?”

那人点点头,一个劲儿地打量着山涛。

山涛(拍拍那人的肩膀):“也罢,老四,一齐到向秀家去。”

三人继续向前行。

(8)向秀家院前的路上

快要进院了,山涛指了指对面,季六儿两人转身望去,知是张屠户家。

山涛:“张虎睡觉很死,雷打不动,得你亲自去叫,六儿。”

季六儿:“好,你俩先回,对向秀说我随后即到。”

季六儿飞奔而去。

(9)向秀家

山涛推开门,让老四先进。

老四:“……听说大哥你去郡里做了官,我还以为到死也见不上你一面了呢。”

山涛:“正要和你们说这事——咦,向艺!”

向秀:“凑巧,你才走片刻,子望便进了屋,此次贩马,花了七个月。对了,六儿他们呢?”

山涛:“应该快到了。”

向艺(开墙角的木箱):“这回呀,赚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弄到不少好酒,来来来,大家尝尝——哎呀,好酒杯遗落了,完了完了。”

山涛:“今天不行,以后——”

门“嘭”地开了,一团黑影窜将进来,外面留了一半粗壮的声音。

张虎:“向秀老弟,你怎么样了,哥哥看你来了!”

季六儿(喘着气进屋):“这家伙是只熊,我……我还是赢了。”

山涛迅速关上门,向秀排开条凳,众人落座。

山涛:“各位弟兄,今天请大家来,是要做一件事情。事情不大、也不难,不过事关子期性命,不能不慎重。”众人喉头涌动。“大家先听我说完,就不存在疑惑了。子期不愿为官,但太守要召他,为何——寻常百姓认为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去是不识好歹,可我是这样认为的:子期同我略有薄名,且都有些离经叛道,纵观天下,何处能容异声?肉食者眼里,我等为巫妖,好虚名,惑人心,故能用则用,不能则杀。凭心而论,子期才学在我之上,他尚且不仕,我怎可如此热心功名,那是因为老母妻儿,不能不护啊!”

众人黯然,半晌无言。

向艺:“那接下来如何处置?”

山涛:“子期装病,咱们抬将出去,对人谎称怪病难治,要去山阳寻神医。抬上大道后,雇车外出,再走上几十里地,子望乘骏马追到,说车太慢,恐怕误事,然后扶子期上马,往前奔走,我在前方隐秘路段牵马等候。至此,子期可以策马奔山阳而去了。”

季六儿:“这个容易,门外竹梯砍下一半放倒,子期

裹上被子躺在上面,我们再用布条绑上他的腰、足,然后咱们四人各执一端,就行了。”张虎:“不用,我一人背负向秀老弟出逃便是。”

季六儿:“既然是重病,就要装得像一点,再说咱们是要乡人知道向秀患了怪病,几个人抬了,慢慢走去,能遇上的人多些。”

张虎:“那也不用四个,两人足够。”

老四:“虎哥有些蛮力,人人皆知,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和你比呀。”

张虎:“老四,我这是蛮力?猪牛的力气比我大吧,我总能轻而易举地一人一钩一刀拿下,畜生半步也动弹不了——算了,不和你理论,四个人抬,我死也不干,没由得堕了威名。”

季六儿:“那咱三个总行了吧。你先在屋外说话,赌输了,得听我一次,不会输不起吧?”

张虎:“我……”

季六儿:“不过有一点,今日之事要是有人吐露半句,就完了。”

张虎(猛拍桌子):“谁敢,我宰——”

向秀:“哎,各位哥哥不要这样,大家这样助我,胜过同胞兄弟,此番情义,我向秀不知如何报答。罢了罢了,后世定当来寻各位。”

山涛:“子期不必伤感绝望,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问心无愧,天不绝有德失路之人。唉,多说无益,走吧。”

(10)乡间小道上

山涛、向艺各骑一匹骏马,行走在前,张虎、季六儿、老四抬了向秀,首一尾二跟在后面。向秀一路上哼哼唧唧装病,开始听起来倒有九分像,后来便不行了,不过好在没碰上人。

张虎:“向秀老弟,你不用再哼哼,别人若是问起我们就说痛晕了。”

向秀听了,不再哼叫。众人转个弯,迎面走来几个农夫,见了张虎等三个熟人,问其中缘故。

季六儿(急忙回答):“唉,这向秀不知是碰到了毒虫野兽,还是中了邪,前些天回来就不行了,开始是全身肿胀,随后背上长疮流脓,再后来血水直冒,止也止不住。老四在药铺做事,精通《神农》《黄帝》,也没主意,看来这非扁鹊华佗不能起死回生,可惜呀,太祖爷把华神医弄没了。不过,传说他老人家唯一的弟子隐居在山阳,这是个奇人,不知能否碰上,就算有幸碰上,也不知道肯不肯医治。苦命的人哪,老天真没眼哪!”

季六儿念念叨叨,随意地将脚边的石子踢开。山涛和向艺对视一眼,各自苦笑。

张虎:“别说了,人早走——咦,奇怪,那块石头上有血。”

山涛闻言,翻身下马,跑过来拾起石头一看,又跑到季六儿俩身后,望见一条断断续续的红线,沿着路中央过来,直至脚下。向秀突然连着咳嗽几声,山涛把头凑过去。

向秀(声若蚊蚋):“我用匕首刺了一下大腿,无妨,继续前行。”

山涛直起身子,八道目光汇集在他身上,他右手握拳,虎口上斜,随即往大腿上急落,离半尺突然停止。众人看了释然,面有悲愤之色,一齐加快脚步。山涛默默地爬上马背,对向艺点了一下头,策马疾驰而去。

向秀把脸露出来,嘴唇干裂,面色发青。时值中午,过往行人渐渐多起来,但见此状况,只是观望,不再询问。

(11)山阳县东大街南侧楼前

夕阳西下,满天红霞,两匹马“嗒嗒”向东行来,马上之人正是向艺和向秀。两人在小楼前勒马停下,向艺先跳下马背,然后扶向秀下马,再上前敲门。向秀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脚步踉跄。门半开,一个老妇探出头来。

向艺:“老人家,小子这厢有礼了,请问江东徐家是住在这儿么?”

老妇:“你是什么人?”

向艺(放低声音):“我是徐向氏的侄子,同我堂弟前来寻亲。”

老妇(警惕地扫视街上):“两位请进。”

(12)小楼外室

老妇找了把掸子拂去椅子上的灰尘,又点上油灯。

老妇:“这儿不住人多年,有些简陋,两位将就坐坐,老婢这就去为两位沏茶煮饭。”

向秀:“不敢劳烦老太君,只是小人有些疑问……”

老妇:“这就与你说——徐家做的什么买卖?”

向秀:“绸缎。”

老妇:“唉,偌大一座庄院,如今凋敝没落了。”

向秀:“不知是怎样的前因后果。”

老妇:“五年前,正当生意如日中天的

时候,官府突然差人拿了徐庄主,说他是东吴派来的细作,要押到衙门候审;而绸缎庄是巢穴,以做买卖掩人耳目,必须抄没充公。过了七日,官府宣布庄主是细作无疑,按律当凌迟处死,但念其未危及民众,改南门斩首;庄上其余主仆人等,遣散还家,以彰父母官之仁德。”向艺:“好个‘以彰父母之官仁德’!这等豺狼,贪财害民不说,还要剥张人皮披在身上。”

老妇:“这还没完,庄上男女老少多是江南人士,庄主被斩,众人收殓了尸骨,哭哭啼啼,结伴扶棺南归。到了九里山,有一伙盗贼从山上下来,不说一字,将众人围住,全部砍杀致死。我因年迈体弱,走不快,落在后面,藏于草丛中,得保性命,也看到了这一幕,永世难忘!”

向艺(红着眼睛,全身发抖):“我姑母同时被害了,是也不是?”

老妇:“没错,我受过主母大恩,本想追随她而去,但想到盗贼不劫无财无宝之人,更不会平白无故屠杀这么多人,于是回到山阳,变卖庄院筹资暗查,谁料很多商贾店主都觉得这庄子晦气,不愿典买。天可怜见,此往西去二里有个铁匠铺,小铁匠是个怪人,更是个好人,一日走上门来,给了我五千贯钱,说了句‘雇人把尸首寻个地方埋了’便转身走了。我本想谢他,但一则他脾气太怪,二则不愿让此祸牵扯上他,至今未去。”

向秀:“铁匠铺……刚才确实看到一个。”

向艺:“这等志士,应当结交。”

(13)山阳东街铁匠铺前

清晨,街上行人稀少,向氏兄弟缓缓走来,见大门紧闭,就立在檐下等候。良久,门仍不开,兄弟俩对视一眼,摇头再等。太阳升起,街上行人渐多,一个锦衣少年(王戎)走过来。

王戎:“既要寻嵇叔夜,为何不进去?”

向秀、向艺(齐声):“嵇叔夜在这儿?!”

王戎不答,伸手推门,门开了,径直走了进去。两兄弟相视苦笑,跟着王戎入内。

(14)嵇康铁匠铺院内

王戎(提高声音):“叔夜,近日收到家里书信,说是有事,特来告辞。”

嵇康从开着的房门出来,光着膀子,赤脚而行。

嵇康:“既然有事,自行回去便是,我若有空,邀上三五好友去凉州游玩,到时还请随行。”

王戎:“定当奉陪,凉州没有好山水,唯独骏马美酒沙万里!我去了。”

王戎大步踏出。

向艺:“濬冲留步,我随你同去。”

王戎:“兄台识得我,我却不识兄台,惭愧惭愧。”

向艺:“刚才方知。在下只一莽夫,岂足挂齿,还不知能否结伴同行。”

王戎:“兄台光明磊落,岂有不依。此去凉州有数千里,有兄台为伴,再好不过。”

向艺(转头对向秀):“子期安心在山阳,巨源定能应付郡守,为兄再去见识见识天下英雄。”

王戎:“还有一事请教,贤昆仲来寻叔夜,所为何事?”

向秀:“铸两副马掌,两柄剑。”

嵇康:“我不会铸剑,马掌尚存数十副,但不知是否合心意。”

向艺:“既是叔夜所铸,存货便可。”

嵇康:“现在应该只需一副了吧?”

向艺(看王戎):“不,还是两副。”

王戎(拱手):“子望抬爱,感激不尽。剑还要么?或许叔夜能答应铸剑。”

向秀:“若非亡命,自不要剑。不过叔夜说不铸,便不会再铸,至交求不得,刀斧加身更不可得。”

不知什么时候,嵇康进了屋,拿出一只布袋出来,递给向艺。

嵇康:“知我者,子期也。乱世,权谋不可治,刀剑亦不可治——这是我为你挑选的,应该能用,我见过你的马,濬冲的自不消说。”

王戎:“现在可以走了么?”

向艺:“当然。”

两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15)凉州州府内堂

堂上摆设的器具装饰异常华丽,十几个奴仆丫鬟或忙或闲。大厅上首摆着一张案桌,两人(刺史王浑与阮籍)分坐两侧,正在饮茶。王戎缓缓走过来。

王浑:“戎儿呀,快来见过你阮叔叔。”

阮籍:“哎,不必多礼。听说濬冲世兄年少多识,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王戎:“不敢承赞,不过听说嗣宗兄明智放达,今日一见,名不副实。”

王浑(大惊):“戎

儿,不可无礼!快向你阮叔叔道歉。”王戎:“父亲大人说家里来了奇人异士,您的好友,便是这位么?”

王浑:“戎儿,你太让我失望了!难道连最基本的尊客敬长礼仪都不顾了吗?”

王戎:“父亲息怒,不是我失礼,只是嗣宗兄不能自圆其说。”

阮籍(饶有兴致地将身子向前倾):“噢?你倒说说看。”

王戎:“一、初次见面不分贤愚就夸人,乃俗夫行为;二、未看见我说话做事,凭身子面貌便能印证我年少多识,乃虚伪奉承。”

阮籍(哈哈大笑):“濬冲评得好,不过,若我现在才说那句话,当如何看?”

王戎:“那我只能说‘过奖过奖,小弟才疏学浅,何敢克当,更兼耍刁卖狂,惭愧惭愧!’。”

阮籍:“很好,有点意思。闲来无事,出去走走吧。”

俩人携手而出,王浑看着他们的背影,摇头叹息。

(16)凉州西郊戈壁滩

一辆大马车在茫茫的戈壁滩上颠簸,没有人驾车,两匹拉车的马随意而行。暮色苍苍,一弯新月挂在东边天上,没有一丝风,异常清冷。

(17)马车内

车内,一盏油灯吊在车顶,左晃右荡,忽明忽暗。油灯前下方放了一张铁棋枰,枰两边各有一个圆凹坑,分别装着黑子和白子。棋枰用磁铁制成,棋子也是铁的,阮籍和王戎一左一右对弈,王戎填了一枚黑子。

王戎:“我这一子下去,你必定守无可守,丢掉三子。”

阮籍:“是么,我在这儿挡上一子,便可封住你去路,转守为攻。”

阮籍正要放下棋子,忽觉不对,“咦”了一声,又欲将棋子置于另一处,还是不对,于是抱手思索,一会儿后,下定这一子。

阮籍:“怎么样?你想杀我三子,不成了吧。”

等了好久,王戎没有继续。

阮籍;“你一向使的是快招,怎么慢下来了?”

抬头看时,王戎以手支颐,睡着了。阮籍站起来,扶他在软缎坐凳上躺好,然后整理自己衣衫,突然发现灯不晃了,于是掀开门帘往外看。

(18)沟壑边上

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干枯的大河,河床很高,对面是毫不规则的西岸,石头从沙土间突出来,三分嶙峋,七分荒凉。

阮籍正要下车,突然传来凌乱的“哒哒”声,越来越响。

阮籍抬头看时,对岸有一饿狼在追两只羚羊,一只体型较小,奔跑在前。它跑到岸边,见没了去路,哀叫一声,横过身子,扭头去看后面的那只羚羊,似在等待。那是一只老羚羊,腿脚乏力,奋力奔将过来,而狼近在咫尺,危险之极。忽然,老羚羊纵身前跃,狼也同时跃起。

阮籍睁大眼睛,看到了这一幕:老羚羊落地时,嘴刚好顶在小羚羊腰间,小羚羊翻身向河底滚落。就在那一刹那,狼已经咬住了老羚羊的后腿,随即往后一带一甩,老羚羊身子向后急转,当羊头转到狼面前时,狼张开大嘴,迅速往羊颈上一夹,羊来不及呼叫,蹬了几下腿毙命了。

狼随后放下老羚羊,走到岸边来,想寻找小羚羊,但被乱石挡住了视线,徘徊良久仍看不见其身影。最后,狼长嚎一声,拖着老羚羊缓缓离去,啸声在四野回荡。

(19)马车内

王戎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念叨一声“有狼……嗣宗呢”,便躬身在车尾乱翻,找到一柄剑、一张弓和几只箭,双手拿了,掀帘而出。

(20)沟壑边上

王戎下车,大喊“嗣宗”,走到马后,发现马缰挽在车辕上的铁钉上,其余缰绳顺着河岸垂下。王戎走到岸边,往下观望。

(21)河底

小羚羊抬起前脚,往对面岸上爬,蹄子刨得砂土簌簌直落,但由于岸太陡,根本无法爬上一寸。

阮籍流着眼泪,缓缓向它走去。小羚羊突然转身,仰头望着阮籍。阮籍走到它面前,伸出双手,打算将它抱起,它猛地退后几步,哀叫一声,再次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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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阮籍僵在原地,呆了片刻,遂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异常伤悲。(22)河岸边

王戎一愣,莫名其妙。

……

阮籍一手攀着绳子,王戎拉住他的另一只手,把他拽上岸来。两人同时拍了拍手,然后阮籍将垂下的绳子扯了上来。

王戎:“没路了,回去吧。”

阮籍(脸上尚有泪痕):“是该回去了……你不问原因么?”

王戎:“你想说自会说。”

阮籍:“我这是‘穷途之哭’,天下并不罕见。”

王戎:“穷途岂是伤心处,最悲羊视人为狼。”

阮籍:“据说此往西去有一座三危山?”

王戎:“传说舜将三苗赶到那里去了,不知真假。”

阮籍:“为何?”

王戎:“说是三苗作乱。”

阮籍:“不然,这与羊和狼同理。他日有空,该去三危山看看。”

王戎:“不错,再邀三五好友更妙。”

阮籍:“回去我驾车,我输了,棋艺不如你。”

王戎(认真地):“很好,我恰好不会驾车,惭愧惭愧。”

(23)凉州城下

清晨,马车行至城门下停住,阮籍、王戎下车。城门打开,一人一骑出城来,行至车前,滚鞍下马,是个校尉。

校尉(躬身行礼):“属下见过公子,见过阮中郎,特来迎接两位入城。”

王戎:“丁校尉多礼了,自己人,不用见外。”

阮籍:“我想回洛阳了,就此作别。”

王戎:“嗣宗何不多留几天,我有一好友向子望,找羌人买马去了,估计会来凉州府。”

阮籍:“此人定是侠义之士,不过我实在挂念母亲,今后再来与你们相聚,后会有期。”

王戎:“丁校尉,给嗣宗找匹好马,备足盘缠。”

校尉:“我这匹马虽非汗血,但也是千里挑一,若中郎不嫌弃,可给中郎作坐骑。至于盘缠,我这就去取来。”

阮籍(走近校尉的马):“不敢劳烦校尉,有马足矣。我借此骏马回去,年后送来。”

校尉:“中郎哪里话,区区一马——”

阮籍已翻身上马,突然连马带人“呼”地从两人身旁疾驰而去。王戎一笑,校尉摇头,一前一后走入城中。

(24)洛阳郊外树林中

林中驿道上,阮籍骑马向东而来,看见对面有人(刘伶)驾着一辆鹿车,边走边喝酒,似有八分醉意,车后面跟着一人(刘伶仆人),扛了把锄头小跑。

仆人:“老爷,您醉了,该回去了。”

刘伶:“没醉,李老君骑青牛出函谷,我刘伶今日驾鹿车过函谷,找他喝酒去。”

仆人(急了):“那不行啊,会把小奴累死的。”

刘伶:“醉死?怕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么,醉死在哪里,便把我埋在哪里。”

阮籍觉得这人有趣,勒马停住。

刘伶(乜着醉眼):“尊驾让开,不要挡路。”

阮籍闪在一边,让他们过去。

(25)洛阳东街集市上

行人熙熙攘攘,街两旁有开店的,摆摊的,耍杂技的,算卦的……而行人更是形形色色。总之,整个大街上人潮涌动,来来往往,喧嚣不绝。

(26)集市某角落

一群人聚在那里,好像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近了,原来是一对夫妇在当街卖酒。一张长长的酒案横在路边,案前有不少人买酒,案后左侧是丈夫,按顾客吩咐挑选相应的酒种,一坛一坛抱上案桌;右侧则是妻子,给顾客量酒装酒,热情大方,更兼美丽贤惠。在她身旁,并排放着两张长凳,阮籍躺在上面,一边持坛喝酒,一边看她,直到喝醉睡着。三人对众人的看法评价毫不在意,专心各行其是,很和谐。

甲(将一个陶罐放在案上):“来五斤黄酒。”

妻子:“好嘞。”

乙(放上一个葫芦):“竹叶青三斤。”

丙(指着阮籍嘀咕):“这人怎么能这样呢?”

妻子:“没问题。”

丁(放上一个大葫芦):“真不像话。”

妻子:“对不起,客官,没有‘真不像话’。”

众人大笑。

丁(羞愧无地):“不,不……来两斤——来八斤花雕!”

众人“哦”地一声,既惊且叹。

妻子:“客官,你确定要八斤么?”

丁:“啊……好——不,两斤两斤。”

众人又笑。

丁(脸红成了猪肝):“我…我说的是八斤米酒,对,

来八斤米酒。”人群中已有人笑得直不起腰了。

丙:(从背上解下一个更大的葫芦)“十斤五加皮,听好,是十斤!分量要足,不可兑水!我可不想像这醉鬼一样喝水装醉。”

众人一齐打量着他。

妻子:“这位爷台放心,我夫妇从不欺客,不信您可以问问周围之人。”

众人喏喏,一齐点头。

突然,一个华衣青年越众而出,将一只精致的竹筒放在案边上。

青年:“咦!阮籍阮中郎怎么会在这儿……请为我装两斤女儿红,店家。”

妻子:“请稍等,马上就好。”

众人先是一惊,接着一部分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剩下的则安静下来。

(27)东大街某小店内

店内稀稀拉拉地坐着二十来个人,店小二端酒上菜,殷勤招呼。刘伶掀开门帘,趔趔趞趞地踏进店来,店小二放下托盘,上前。

店小二:“哎哟,是什么风把参军爷给吹来了,快请坐!”店小二扶刘伶坐在一张条凳上。“还是两斤汾酒,一盘酱牛肉加斤半炖黄鱼吧?”

刘伶:“当然,快些拿上来。”

店小二:“爷稍等,这就给您拿酒。”

刘伶:“早跟你说过,我不是什么参军,也不是什么爷,不可乱叫,怎么不听?”

掌柜(突然发话):“刘参军大名,洛阳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爷就不要谦虚了,能伺候参军爷您,是小店上下前世修来的福分。”

刘伶(一脸漠然):“是么?”

掌柜:“绝无半句假话,骗您小店关门大吉。”

……

店小二把菜端上来,刘伶呷一口酒,提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前方几个汉子突然大声说起话来。

汉子甲:“我们的菜呢?等了这么许久,为何不先上?”

店小二:“爷台莫急,马上就上…马上上。”

汉子乙(一拍桌子):“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凭什么先给这酒鬼上菜?”

掌柜(有些慌了):“各位大爷息怒,息怒,马上到厨房拿来。”

汉子丙(站起身来):“去你娘的‘马上’!信不信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刘伶:“是他自愿上的,我可没强迫任何人。”

汉子乙(踢开凳子站起来):“这么说我们在强迫人了?”

话未说完,与汉子丙一起走将过来,在刘伶面前站定。

刘伶:“要是觉得吃亏,我让店家把这酒菜端过去就是,罢了,坏了兴致。”

汉子丙伸出左手把桌子往旁边一掀,杯碗盘碟掉在地上,碎片同酒菜洒满一地,随即右手一拳向刘伶胸口砸来。

汉子丙:“还没说你这酒鬼坏了我们兴致,你倒恶人先告起状来了,老子先修理修理你。”

刘伶左手握住他击来的拳头,同时站直身子,右手拍了拍身上的长袍。

刘伶(轻轻一笑):“我这几根肋骨又细又长,恐怕承受不住你的重拳,到时候刺伤手不好办,你我都太难堪。”

周围围观的食客不再紧张,一齐大笑起来,笑毕,有几个好心的人说算了,旨在劝架。汉子乙和汉子丙见刘伶矮小瘦弱,且不再“嚣张”,出了一口气便回到了原位,食客们也各自归位。店小二长舒一口气,走到刘伶面前。

店小二:“参军爷,真是抱歉,要不再来一份?”

刘伶:“哪还有兴致,别处去了。”

说完转身便走。

店小二(慌忙拦住):“刘爷,那谁付账呀?”

刘伶:“我只喝了一口酒,一文钱足够了吧?”

然后抬起右脚,上下抖了几抖,一枚铜钱从鞋里跳出来,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刘伶:“剩下的与我无关,找别人要去。”

店小二看看那几个汉子,不敢过去,只得望着刘伶。

刘伶:“小二哥让开,我要去了。”

店小二(让也不是,不让也不是):“我……我找谁要去?”

刘伶:“明知故问,快去讨账,拦我作甚。”

汉子乙:“呵呵,这酒鬼又来劲了啊!看来是刚才没见着棺材,所以不掉眼泪。”

说着,同桌的四个汉子一齐站了起来,众食客再次离座,场面又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唯独西北角上有一人(阮籍)始终没动。

刘伶:“看来是要我付了,可我没钱。”

店小二:“刘爷说笑话哩,要是您没钱,我等早该饿死了。”

刘伶解开腰带,抖袖子,翻衣衫,看来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店小二(鄙夷地嘟哝):“原来是吃白食的无赖。

”汉子丙:“小二不用担心,我卸他一条腿付账,如何?”

众人大惊,夺门欲逃。

阮籍叹了一口气,离开桌子,缓缓走来。

阮籍:“看来是要我付了,可我没钱。”

所有人一齐回头,目光全部聚集在他身上,只有刘伶例外。

汉子甲(躬身行礼):“阮中郎,小人该死!不知中郎在此。”

汉子乙(轻声问):“他是谁?”

汉子甲(扯了扯乙衣袖,低声回答):“司马太傅的门客,少将军眼中的贵人。”

其余三人大惊,一齐行礼,大汗淋漓。

阮籍:“就算有钱,也只能各付各的,吃喝多少付多少——我这件衣服,算是我的酒钱。”

说完脱下外面长衫,放在附近的空桌子上,然后向外面走去。店小二见他过来,惶恐地闪在一边,刘伶迈开步子,阮刘两人同时踏出店门。

(28)小店外

刘伶在前,阮籍在后,缓缓行走。

阮籍:“伯伦每饮必醉,今日破例了。”

刘伶:“要是我醉了,就不会说感谢了。”

阮籍:“那我还是希望你醉倒在地。”

刘伶:“我可以醉,但从来不倒;若要醉倒,只倒山野,不倒庙堂,且只可倒一次。”

阮籍:“我不如你,我醉想哭,你醉如何?”

刘伶:“醉了该笑,不过你可以哭。”

阮籍:“你能笑孔丘,而我该哭谁?”

刘伶:“哭该哭之人。”

(29)洛阳附近乡间小道上

阮、刘二人各拿一坛酒,左摇右晃地走在路上,并不互敬,想喝就喝。走着走着,路边有一棵大柳树,枝繁叶茂,几只蝉在树上鸣叫。

阮籍:“蝉不识乐理,且一直炫耀它的破锣嗓,实在可恶。”

刘伶:“嗣宗不用烦恼,我上去赶走它们。”

刘伶将坛里的酒喝完,随手将酒坛扔在草丛里,手脚并用,爬到树上,折了根柳枝,拂向发出声音的枝干,惊飞鸣蝉。

阮籍:“上面是个阴凉的好地方,伯伦暂且歇着,我到前面再找些酒。”

(30)兵家灵堂

阮籍走到大门口,扭头一看,见院内白幡飘扬,有不少人,或立或坐,但都没穿校服,有一对容颜憔悴的老年夫妇,站在堂前,似乎在商量什么,旁边一男子端着托盘,里面放了一小套孝帽孝服。

阮籍走了进去,二话不说,抢过孝帽,戴在头上。帽子太小,只套住发髻,显得有些滑稽。众人开始无不惊愕,后来不觉莞尔。

男子:“好你个疯子,这是我小妹——”

阮籍推开他,直奔灵堂而去。到了灵前,双膝跪下,低头落泪,越来越伤心,呜呜哽咽。众人再度大惊,不知所措。

阮籍哭了好一会,发泄完毕,站起身来,见牌位上写着“嵩阴洛水兵氏璧姝闺讳霁之灵位”,呆了一呆,取下帽子放在供桌上,转身踏出门槛,径直走出院子。

(31)兵家院外

阮籍出来,见刘伶立在路中央,背对着他。

刘伶(吟唱):“飘飘兮流云,冉冉兮洛神,哀哀兮子建,切切兮痴人。”

吟完,回过头来,大笑。阮籍默默地在旁边一株柳树上折了根枝条,插在院墙上,慢慢往前走去,刘伶跟在后面。

阮籍:“伯伦会解梦不?”

刘伶:“我不通伏羲易理,不过可以牵强附会。”

阮籍:“昨夜梦见井水狂涌而出,预示什么?”

刘伶:“井水,甘冽可饮,象征酒;狂涌,多也。”

阮籍(咧嘴讥笑):“这么说是吉兆?你我有福了,我原以为要地震呢。”

刘伶:“也不一定是吉兆,涌出,也有‘吐’的意思。”

两人一齐大笑。

(32)将军府步兵营外

阮籍经过辕门外,手里提着两坛酒。几个步兵说说笑笑,从里面走出来,当先一人认得阮籍,忙上前打招呼。

步兵甲:“小的见过中郎,不知中郎打哪儿来?”

阮籍不答,仿佛没有听到,只管向前走。

步兵乙:“哎呀,中郎这是买酒归来。要我说哪,集市上的酒,一不如我步兵营的酒近,二不如我步兵营的酒好,三不如我步兵营的酒多。”

阮籍(止步):“噢,有多少?”

步兵乙:“千斗不敢说,几百斛是有的,高手匠人所酿,全是好酒。”

阮籍:“当真?”

步兵乙:“小人怎敢欺蒙中郎。”

阮籍(转身回来):“太好了,几位兄弟稍等,

我这就去与少将军说,转投你们步兵营。”说完,双手一抛,将酒扔给这两个步兵,两人急忙伸手接住。

阮籍:“这酒也不差,给诸位解解渴,我来营中当一校尉,岂不妙哉!”

于是大步离去,几个步兵均是一愣,表情奇怪。

(33)洛南刘伶家

书房

下午,骄阳似火,刘伶坐在书房,拿一把折扇,霍霍乱扇,还是热得淌汗,又伸手抓了酒壶,往杯子里倒酒,不料一滴也没有。刘伶皱着眉头,烦躁异常,将扇子扔在桌上,起身走出书房。

内室

刘伶推门进去,见妻子坐在椅上做针线。

刘伶(脸上堆笑):“夫人,我们家哪儿还有酒呢?”

刘妻(头也不抬):“没了,被你这不要命的喝光了。”

刘伶(摇头):“不会不会,应该还有几坛,我记不清放哪里了,夫人能不能告诉我?”

刘妻(没好气地):“我不知道!”

刘伶(嘿嘿一笑):“那我自己去找。”

地下室

刘伶弄得斗翻架倒,水果蔬菜散了一地,没有找着。

厨房

锅、瓢、菜篮、筷子等凌乱地躺在地上。刘伶弯着腰,正低头往一口大瓮里看,不太清晰,又拿一长勺伸进去探寻一番,还是没有。

堂屋

所有柜子壁橱的大小木门打开,里面东西乱糟糟堆着,刘伶坐在地上,“呼呼”喘气,突然眼珠一转,站起身来。

内室

刘伶再次进来,见妻子不在,喜不自胜,忙在床头架子上取下一串钥匙,然后移步到梳妆台边,蹲下身子打开右侧的小门,四个酒坛两两相叠,坛口用石蜡封住,里面是酒无疑。刘伶迅速取出一坛放在床下,关上柜门,并把钥匙放回原处,最后坐在床上。不久,妻子走了进来,不怒不笑,坐回椅子上,穿针引线。

刘妻:“怎么样?没有吧!”

刘伶:“好像是没有……我先歇一歇,累坏了。”

说完轻轻弯下腰,从床下把酒抱出来,很是得意。

刘伶(微笑):“爱妻,陪你夫君饮一杯,如何?”

妻子低头看了一下膝盖旁边的柜门,锁开着挂在上面,不由得大惊失色,扔下针线站起来,然后猛地转身,看见刘伶举着酒坛,笑着炫耀。妻子气极,推开椅子冲过来,刘伶未及躲闪,妻子双手已抓住其衣袖,只轻轻一拽,“砰”的一声,酒伴着碎陶片四处飞散。事起突然,夫妻二人均是一呆,半晌,妻子哭了起来。

刘妻:“你太过分了!我辛辛苦苦地将酒藏起来,是为了你身子着想。你这样滥饮,早晚有一天会出事,趁早戒了吧,好不好?”

刘伶:“好!我听爱妻的。”

刘妻:(破涕为笑):“你倒识些好歹。”

刘伶:“不过呀,我自己管不住自己,只有在酒神面前上供,并发誓戒酒才管用;既然要供酒神,必须要些酒肉。”

刘妻(半信半疑);“这是真的吗?可别哄我。”

刘伶:“骗你作甚,往北五里,有座酒神庙,里面塑了酒仙二人,一左一右,左边的叫仪狄,右边的叫杜康,都是上古时候的人,因为发明了酒,于是得到天帝嘉奖,成了神仙。酒神庙只允许男子进去参拜,女子不能踏入半步,否则必得头痛病,原因是酒仙认为女人不可饮酒,甚至连酒气也不能沾,违反应遭惩罚,而进庙的多是酒徒酒鬼酒疯子,浑身酒气,年长月久,充斥庙内,挥散不去。”

刘妻:“好像是有座这样的庙,只是不晓得来历……那你经常浑身酒气,怎么我没得头痛病?”

刘伶:“我一个人的酒气太过微弱,风吹就散,再说夫人本非凡人,怎能影响得到你。”

刘妻:“那我这就去准备供品。”

妻子说完,整敛衣衫,高兴地出去了。

(34)酒神庙

刘伶将篮子放在地上,把香烛点着,插在供桌正中的香炉中,然后拿出一坛酒,一大盘猪头肉放在案桌上。随后仰头看了看两位酒神,一言不发,不避污秽,纵身坐到案桌上,一手拿酒,一手抓肉,吃喝起来。很快,酒光肉尽,饱是饱了,只是喝得不够醉。

太阳下山,洒下余晖几柱,射入山门。刘伶跃下供桌,准备回家,但鼻子嗅了几下,觉

得身上有酒气,于是走到庙外,坐等其散尽。奇怪得很,尽管山风徐徐,吹到暮色降临,还是有些酒气。刘伶慌了,重入庙内,跪在神像前。刘伶:“小弟刘伶,给两位大哥行礼了,快点让我身上的酒气散去吧,小弟给您们烧些纸钱。”(在篮子中取出纸钱点燃)“小弟我以饮酒为业,平时呀,一喝最少一斛,五斗才能解渴,今天才喝这么一点,怎么还是满身酒气呢。我这样回去没法给妻子交待,老兄们帮帮忙吧,求求您们了!”

说完磕个响头,走出庙来,天全黑了,只有稀稀疏疏的星星在闪烁。刘伶垂头丧气地回到庙里,在角落上拿了扫帚,把案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往地上一扫,然后扔掉扫帚,和衣躺在供桌上,气呼呼地睡下了。

(35)山脚下的小路上

刘伶吹着口哨,迈着轻快的脚步往南走,突然看见前面有一人奔跑过来,近了,是阮籍。

阮籍:“哎呀,终于找到你了,嫂子说你上庙还愿一夜未归。我就纳闷了,一大老爷们,还什么愿。她还说你戒酒了,我吓一跳,莫不是乾坤要颠倒了?说说,干什么去了?”

刘伶:“上五脏庙,祭六腑君去了。”

阮籍(哈哈大笑):“所料不错,你伯伦会求神拜仙,我输你一百斗酒。”

刘伶:“真的吗?中郎真是大方。”

阮籍:“哎——叫错啦,校尉,步兵营的阮校尉。”

刘伶(诧异地):“嗣宗犯了什么事,被降职了?”

阮籍:“你又错了,不是被降职,我是自愿的,说来还得谢谢你呢,不懂易理,却说中了。”

刘伶:“哪里有这么多酒?”

阮籍:“步兵营酒匠酿的。走,咱们去一醉方休!”

刘伶:“不是你请我,我可不领这个情,先说好了啊,是你输给我的。”

阮籍:“说什么话呢,这么见——你真的对着个木偶磕头啦?”

刘伶:“对极。”

阮籍:“为什么?”

……

第二幕

(36)苏门山脚下

阮籍和刘伶向山上走去,走到半山腰,路旁有一块大石,刘伶突然停住。

阮籍:“不去了?”

刘伶:“孙先生是世外高人,我不过市井一酒徒,不宜见他,你自个上去找他吧,我在这块石头上等候。”

阮籍:“他真的在山上么?”

刘伶:“我是听一个老樵夫说的:孙登在山顶的一个洞穴中,他精易理,能知古今卜人生死;晓音律,能奏琴瑟啸乐龙凤;懂养生,能通阴阳驻颜松柏。”

阮籍:“这种奇人,不知道肯不肯见我。”

刘伶:“试试看吧。”

阮籍叹一口气,继续攀爬上山。

(37)苏门山顶

阮籍穿过丛林,跃过溪涧,抓住青藤蹂身上坡,转一个弯,看见一个山洞,洞口布满藤蔓。阮籍整理好衣帽,走到洞前。

阮籍(大声地):“阮籍前来拜访孙先生。”

说完用手分开藤葛,钻进洞里。

(38)孙登所住洞穴

洞内一片昏暗,有条小溪,泉水叮叮咚咚地流。阮籍再往里走,面前有一道高高的土坎,土坎上面铺着一块巨大的石板,石板上依稀是一堆青草。阮籍揉揉眼睛,再仔细分辨,这堆草呈金字塔形,顶部有一部分不是绿色的。阮籍向前再走几步,原来那是一张脸,长眉下垂,双目紧闭,美髯如漆。阮籍先是吓了一跳,待看清之后,不觉凛然。

阮籍(作揖):“后辈小子阮籍,见过孙先生。”那人仍是一动不动,“今日前来,特求先生教我舒筋导气之术,并鸣吟呼啸之法门。”

那人如同死了一般,毫无动静。阮籍长叹一声,退后几步。

阮籍:“既然先生不肯见告,晚辈就此辞别。”

说完,黯然出洞。

(39)山顶

到了洞外,阮籍胸内郁积,于是长啸一声,沿着原路返回。

(40)半山腰

到了半山腰,见刘伶立在路中央,面对山下。

刘伶:“他不肯赐教,对吧?”

阮籍:“是。”

话音未落,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山崩海啸一般,地面震颤,草树轻摇,随后清越似笛箫之声,时而断竹裂帛,时而碎玉削金,响了一盏茶的时间,戛然而止。两人相顾骇然,惊撼莫名。

(41)山阳嵇康铁匠铺

院中的大树下,向秀在掏炉灰,嵇康

在一旁劈柴,准备生火。突然,两队卫兵从大门外冲进来,到了院中,分两列站定。嵇康和向秀一惊,放开手中活计,站直身子,又见一人一马走了进来,马上之人衣着非常华贵,像是宫里的人,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太监。一个卫兵扶着太监,另一个卫兵跪在马旁,太监踩在他背上,慢吞吞地从马上下来,随后,太监扶正官帽,整敛衣衫,正对嵇康和向秀。太监:“奉天子手诏,嵇康听宣。”

众卫兵纷纷下跪,嵇向二人见势,屈膝跪下。

太监:“谯人嵇康,国之宗亲,忠正贤明而安于贫贱,造福僻乡,朕既慕且怜,今授为中散大夫,彰德于世人。特命内府司礼,千里驰骋,宣康入京受职领赏,诏讫。”

嵇康:“谢陛下隆恩,吾皇万岁。”

太监:“中散大人大喜,还望早些启程,勿让圣上久候。”

说完,太监上马,众卫兵簇拥着他,出院而去。一阵凌乱马蹄声随后响起,渐渐变弱,嵇向二人站起身来。

向秀:“还回山阳么?”

嵇康:“如何不回,待去洛阳见了皇帝,我自有辞职不受的道理,至于赏赐之物,折算成银钱分发给民众吧。”

向秀:“那你明日就去吧,铺子我看着。”

嵇康:“洛阳繁华,奇人异士尤多,一起去见识见识。我哥哥嵇喜在那里当差,几次让我过去,我都没去,趁此机会,咱俩去看看他。”

(42)洛阳城东大街

嵇向二人骑着马,打量着两旁的阁楼店铺,观看街上的人物风情,缓缓而行。两人正在点评感叹,忽听后面有马蹄声响起,回头一看,有两人(阮籍和刘伶)纵马而来。

阮籍:“看来伯伦不止会喝酒,眼光也不错,寻得如此好景致。”

刘伶:“在房中枯坐,饮完你那几百斛酒,太过无趣,那里有茂林修竹相伴,凉亭长栈可栖,岂不更好。”

阮籍:“好想法,正合我意,只是酒多人少,未免不够痛快。”

刘伶(哈哈一笑):“当今天下,能与嗣宗一起喝酒的,少之又少。”

阮籍:“你说这话,倒让我想起几个人来。”

刘伶:“讲来听听。”

阮籍:“琅邪王濬冲,河内向子望,还有我侄儿仲容。”

向秀(勒马一惊):“中郎认得我堂兄?”

阮籍:“只是听说,未曾谋面——阁下是向子期么?”

向秀:“正是区区,不足挂齿。他现在在凉州何处,中郎能否示知?”

阮籍:“早先听濬冲说在羌人部落中贩马,细节不知。”

刘伶(看嵇康):“那这位兄台是?”

向秀:“哦——嵇康嵇叔夜。”

刘伶:“久仰,叔夜大名,响彻寰宇。”

嵇康:“山野小民,岂能为人所知,倒是伯伦‘死便埋我’之壮举,天下名士竞相效仿,此等豪气,我也羡慕,怎奈酒量太差,学不来。”

说完,四人一齐大笑。

刘伶:“看来,可以饮酒的,又多两人。”

阮籍:“太好了,两位不如随我们归去,呆上月余,我修书一封,差人快马送往西凉,请濬冲与子望同来,共襄竹林盛举!”

向秀:“承嗣宗之邀,我倒无所谓,只是叔夜王命在身,委实不敢怠慢。”

刘伶:“这是何缘由?”

嵇康:“我同皇族沾点亲故,天子封我中散大夫,特来请命不受,只安于先前状况。”

刘伶:“叔夜真名士也,我等不如。”

阮籍:“听闻河内另有一名士山涛,子期认识与否?”

向秀:“那是小弟的乡党至交,从小就熟,现为河南从事。”

阮籍:“既是子期好友,也是我道中人,一并请来,把盏言欢。”

四人边谈边走,望西而去。

(43)洛阳东郊竹林

竹海连绵,和风阵阵;溪流蜿蜒,泉水淙淙;有飞鸟穿梭在绿叶间,啾啾鸣叫,从山脚到山顶,有不少亭台楼阁。阮籍一行七人,在山脊上的一个凉亭内歇息,有几个随从,牵马挑担,在亭子外面的树荫下乘凉。

刘伶:“与各位同游,真是痛快!”

王戎:“如此美景,正好下酒!”

阮籍:“说得好,拿酒来!”

随从打开木箱,捧出好几大坛酒,放在亭中。

阮咸:“以前和嗣宗在家喝酒,都用木盆,今天直接用坛子,怎么样?”

阮籍:“最好不过,仲容跟了我这么多年,还算懂我。”

向秀:“古往今来,

侄儿直呼叔叔名字的,少之又少,而叔叔还能坦然接受,并且称赞表扬的,闻所未闻。狂放如此,我算是服了。”山嵇王刘四人大笑。

阮籍:“各位有所不知,相比我儿,仲容学我学得更像,已经青出于蓝了。不过呀,此风不可长……哈哈,喝酒!”

七人各抱一坛酒,张口便喝,互不相敬。

嵇康:“听说仲容弹得一手好琵琶,能否为大家助助酒兴?”

阮咸:“叔夜精通音律,只怕献丑。”

刘伶:“我正想说干喝没劲呢,仲容只管奏来,放心,我还有安排,那叫一个公平。”

阮咸:“什么安排?”

刘伶:“待会便知——”(向随从)“麻烦几位到山下把车中的东西拿上来。”

四五个随从转身下山去,众人又喝了一会,随从抱着几样东西走了过来,都套着布袋,不知里面是什么。

刘伶:“世人知道叔夜善于抚琴,却不知道他吹笛也是一绝,今天让大家开开眼界;说到抚琴,嗣宗也是能手,不妨让他奏上一曲,不好要罚酒;濬冲年少胆豪,舞剑作伴;子期追随叔夜多年,通晓艺理,在旁鼓瑟;巨源虽然年长,却也不重礼法,请随便吟哦;仲容不用多说,琵琶附和;至于鄙人,勉为其难,击缶跟节拍。这样安排,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再是一笑,最后不说话了。随从走过来,从布袋中将东西取出来,分给除山涛以外的六人,正是一只玉笛、一张七弦琴、一柄剑、一架长瑟,一把琵琶和一个陶缶。

阮籍:“既然大家有此雅兴,我也不能推辞。幸好,近年创得一曲,名叫《酒狂》,应情应景,还请诸位指正。”

山涛(哈哈一笑):“此曲像是为伯伦所谱,该伯伦舞剑才对。”

刘伶:“巨源此言差矣,我饮酒只能算是疯癫,而嗣宗‘愿弃中郎作步兵,当垆醉酒卧妾旁’,‘酒狂’一名受之无愧。”

众人又一笑,便各自演奏起来。阮籍宫弦轻引,嵇康以清角为调,跟于其后,刘伶敲过几下否,王戎举步抬首,剑斜向上挥出,随后轻缓的瑟声响起。笛声啸了一会止住,山涛站起身来,背负双手,唱到:

陟玉峦兮逍遥,览高冈兮峣峣。
桂树列兮纷敷,吐紫华兮布条。
实孔鸾兮所居,今其集兮惟鸮。
乌鹊惊兮哑哑,余顾兮怊怊……

一阵琴瑟和鸣过后,铮铮的琵琶声响起,越弹越快,阮籍指掌并用,攫援拂捋,又快又急,而王戎在亭中右腕圆转,纵高跃低,左右腾挪,一团剑影忽来忽去。厅外的几个随从,睁大双眼,张口咋舌,早已像木偶一般,定在了地上。突然,阮籍手挥五弦,而琵琶音已高不可闻,王戎往后一倒,头背着地,猛地一个后空翻,挺身站住,抱剑当胸,三人同时停止,其余四人微微点头,张嘴一笑。

刘伶:“此曲妙不可言,更难得各位技艺精至于斯,可喜可贺,喝酒!”

七人意气风发,举坛饮酒。

(44)洛阳东郊大路岔口

十字路口,周围杂草丛生,古木参天。王戎当先一马驰到,嵇康等六骑在后面。

王戎(回头):“前面有三条路,走哪一条?”

阮咸:“我也正想问,东往荥阳,南到阳翟,北去汜水,哪里最好?”

山涛:“阳翟太远,汜水关没什么好看,还是去荥阳吧。”

六人随后赶到,七骑向东绝尘而去。

(45)荥阳广武鸿沟

一马平川的原野上,荆棘丛生,偶尔能看到一些庄稼,听到几声鸡鸣犬吠。七人各自提着马缰,缓缓向前。

向秀:“前面是当年楚、汉分天下的地方,看看去。”

刘伶(讥笑):“沛公东归成一统,四百年后汉三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哈哈!”

山涛:“若是当年就三分天下,情形会是如何,同现下又有什么不同?”

王戎:“刘邦得巴蜀、三秦、汉中并河南之地,且网络天下豪杰,可比本朝,韩项不好说。”

阮咸:“韩信尽管已得北方数国,但不知是否是守城之主,若其像刘蜀,那项羽虽有关张之勇武,范增却无孔明之谋略,且治下英布、彭越摇摆不定,不如刘蜀,更比不上孙吴。”

很快,七人来到鸿沟西岸,一条宽阔的深

涧横在眼前,对面岸上长满荒草藤蔓,隐约能见一些鸟雀。阮籍(叹气):“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嵇康:“就算天下全部勇武善谋之士归于一人,也只能征服辖治一时一世,制度不革新,民众做牛马,岂能长久。恐怕侥幸的刘汉之后,要再乱上四百年了。”

向秀:“唉,这天下,不论也罢,对我来说,一箪食一豆羹,破衣能蔽体,破屋能遮身,足矣。走啦,回去吧。”

众人纷纷叹气,调转马头,打马西归。

(46)步兵营军帐内

阮籍席地而坐,与一步兵下棋,战局胶着,两人均在苦苦思考。突然,一个青年仆人闯进帐来,行色匆匆,走近阮籍,弓腰在他耳边低语。

阮籍:“唉呀!没听清,站起来大声说。”

仆人(站直身子):“老爷,老夫人仙去了!”

阮籍(面不改色):“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仆人吃惊地看着他,有些犹豫。

阮籍:“我晓得了,你先回去帮忙料理丧事。”

步兵:“什么丧事,重要么?那不下了,先这样吧。”

阮籍:“没什么,继续继续,不碍事。”

仆人:“老爷——”

阮籍(一声断喝):“怎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又转过头来看了步兵一眼,“来来来,不下完这盘棋不许走。”

两人接着下子,仆人委屈地出去了。

(47)阮府大院

院子里,众人披麻戴孝,乱哄哄地忙着,支架子的支架子,搭祭台的搭祭台,搬东西的搬东西……有的吼叫,有的怒骂,有的点头哈腰,唯唯诺诺……阮籍醉醺醺、静悄悄、轻飘飘地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拿一个熟猪肘,从大门外进来。一个小厮发现了他,叫了一声“老爷”,众人立即回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各自布满奇怪的表情,惊讶的,鄙夷的,愤怒的,哭笑不得的,敢怒而不敢言的……阮籍泰然自若,谁也不看,啃一口猪肉,喝一口酒,摇摇晃晃地向灵堂走去。对面,门头上扎有松柏枝条,门楹上贴了镂空的白色对联,数十丈白绫,挂满了屋檐。快进屋了,阮籍将啃光了的骨头随手一抛,刚好扔在管事的族长的怀里,那人双手拿了稿子,正在分派事务。众人想笑,可不能,也不敢笑。

(48)灵堂

阮籍抬脚踏入灵堂,不知道是门槛太高,还是抬得太低,碰掉了一只鞋履。他也不管,赤着脚走到牌位前,一屁股坐在地上,酒坛触及地板,乒乓一下碎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凝固了。

棺材旁边,十来个妯娌媳妇、丫头婆子咿咿呜呜地哭,有的真哭,有的假哭。

外面管事的叫了一声“尚飨,鸣炮”,后面哭的人跑将出来,只见阮籍轻轻张嘴,半口血喷在地上和衣襟上,另外半口顺着下巴流下脖子,几个女人见了,大惊,喊叫着跑出去了。很快,几个年轻的男性族人跑进来,将他扶到一把椅子上坐好,又有几个丫鬟进来,端水的,端药的,拿毛巾的,乱成一团。阮籍像一滩稀泥,半搭在椅上,众人扶的扶,喂药的喂药,指挥的指挥……

……

阮籍披头散发,坦胸赤足,坐在棺材旁边的地上,瘦骨嶙嶙,佝偻着背,呆呆地看着棺材底下的七盏油灯。

(49)阮府大院

院子里一切准备停当,高台巍峨,白幡飘飘,案几桌椅摆设有序,后面放了好几道屏风,孝子贤孙分列两侧,直抵灵堂正门。族长站在堂前正中的台阶上,高声宣道:“将军府裴侍郎前来吊唁,答礼!”

一个身穿蟒袍的官员缓步走来,后面跟着两个奴仆,两旁族人一齐鞠躬。

(50)灵堂

裴侍郎站在灵前,一个老族人双手递上三柱香,侍郎接了,躬身拜了三拜,将香插在灵前的铜香炉里。那人临走,看了阮籍一眼,阮籍醉眼斜乜,那人也不怒,转身出去。

过了一会儿,又听族长叫道:“内务府嵇太仆前来吊唁,答礼!”……嵇太仆插好香,对阮籍说到:“嗣宗,人死不能复生,还

请节哀。”阮籍眼皮也不抬,只盯着油灯。嵇太仆脸一红,怒气冲冲地走了。注:以上是剧本的前两幕,第三幕(最后一幕)即将修改完成,有兴趣可以随时联系本人,期待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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