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票》

1. 黑场
厂长（缓慢、平静、画外）：
他是一五六的子弟，他是一五六的职工，他是完全地由
我们一五六厂培养出来的新时代的好青年，他是我们一
五六厂的骄傲。

2. 日内 殡仪馆
张茂成面无表情，但下垂的眼角，微张的嘴唇，不知所终的视线却显示了
他的疲惫。厂长的声音还在继续。
厂长（画外）：
张小军同志出生于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七日，七六年下乡
插队，七九年十月返城进厂，成为了一五六厂的一名青
年工人。正当他以满腔的热忱要为祖国的四化事业贡献
力量的时候，……
张茂成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身旁的徐胜利赶忙扶住他，帮他捶后背。
厂长看了张茂成一眼，低头继续读稿子。
厂长：
……他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七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还有一天就要迎来充……
厂长暂停，把手中的稿子翻过了一页。
张茂成推开徐胜利搀扶他的手，独自站立。他背有些微驼，脸上看不出丝
毫悲喜。
殡仪馆里挤满了人，小广东头上还缠着绷带，他身边的两三个工友也都带
着伤。
殡仪馆正中的灵床上没有遗体，只有一套崭新的衣裤和一顶帽子。
厂长（接着念稿子）：
……满希望的八十年代了，张小军同志却在这一天不幸
牺牲了。他奋不顾身，将燃烧着的爆炸物抱到了室外，
挽救了工友的生命，保护了国家的财产。伟大的领袖毛
主席说过， 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就比泰山还重。 今天，
我们在这里悼念张小军同志，化悲痛为力量，他是我们
一五六厂的骄傲，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学习的榜样。
工会主席（振臂喊口号）：
向张小军同志学习！
众人（喊口号）：
向张小军同志学习！2
人群里周医生向身边丈夫老柴嘀咕。
周医生（小声）：
有病吧？追悼会喊口号？
老柴：
（对周医生、小声）别吭气！（跟着喊口号）向张小军
同志学习！
厂长走到张茂成身边，和他握手。
厂长：
张师傅，节哀顺变。
张茂成点点头，没有说话。
众人依次和张茂成握手。

3. 日外 长途大巴
青女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结冰的黄河，她的手攥着帆布包，紧紧地
贴在腹部。

4. 日内 楼道（灶台）
徐胜利揭开锅盖，笼屉上馏着几个馒头，他捡了两个放在一个空碗里，移
开笼屉，锅里煮着苞谷珍， 徐胜利拿勺搅动。
周医生挎着皮包从家出来。
周医生（看了一眼锅里的苞谷珍）：
弄点好的啊， 老头那个心脏，再把活人撂倒了。
徐胜利：
不……不……不吃。
周医生：
你弄好他不就吃了嘛！ 死脑子。 走了，我夜班，明吧，
我包点饺子给他端过去。
周医生走了，徐胜利给碗里盛稀饭。

5. 日内 张茂成家客厅
徐胜利进门，看到张茂成瘫坐在椅子上，他一手端一个碗，愣愣地看着张
茂成。
几秒之后，徐胜利回过神来，赶紧放下碗，伸手要去探张茂成的鼻息。
张茂成忽然发出了鼾声，徐胜利松了口气，想拍拍张茂成的肩膀把他叫醒，
手却停在了半空。
徐胜利又出了门。3

6. 日外 长途车站
青女下了长途车，跟着人群出了车站。
正赶上工厂下班，骑车的人身穿样式差不多，颜色也差不多的衣服，看着
眼前的自行车大军，青女有些发蒙。

7. 日内 供销社
售货员看了看身后柜台上的货物，转过身来。
售货员：
点心没了。 罐头，要吗？牛肉、鱼都有。
徐胜利：
没……没……没票。
售货员：
罐头票不用了， 拿钱就行。
徐胜利（点头，指后面货柜）：
牛！
售货员：
还要啥？
徐胜利：
酒。
徐胜利递过去一个军用水壶和半斤白酒票。
售货员（接过看了一眼）：
半斤？
徐胜利点点头。
售货员用提勺和漏斗给军用水壶里打散装白酒，酒在漏斗里缓缓下落，潺
潺的声音响起，酒面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

8. 日内 张茂成家
张茂成醒来，看到了面前桌上的馒头和苞谷珍，并没有要吃的意思；他拿
出烟，老旧的煤油打火机总也打不着，他摇摇头，把打火机扔到了一边。
张茂成的目光转向客厅进门处张小军的灵堂，遗像里张小军微笑着，一副
自然轻松的状态，遗像旁边歪斜挂着一面锦旗——上面写着“见义勇为奋不
顾身”。
张茂成（嘟囔）：
犟种。
张茂成起身，走向靠窗的位置，那里是属于张小军的空间。行军床、手风
琴、简陋的书架，一切如昨，斯人已逝。4
张茂成走到书架处，去拿上面的火柴。
书架上两本书之间夹着一封信，张茂成拿信看，信封没封，上面寄信人那
里写的张小军，收信人处却是空白。
张茂成抽出信来正要读，敲门声响起。
张茂成把信放书架上去开门，徐胜利提着网兜进了门。
徐胜利（看到苞谷珍和馒头都没动）：
咋没……没吃。
张茂成（摇摇头）：
你拿的啥？
徐胜利把网兜举到面前。
张茂成：
浪费！
徐胜利把网兜放到桌上，去门口抽屉里找出起子， 准备开罐头。
张茂成用筷子把碗里凝结的粥块划开， 分成两份。
张茂成：
别开了，就着苞谷珍喝点得了！
徐胜利手拿起子和罐头。
徐胜利：
没……没……没……
张茂成（拿了两个搪瓷杯来）：
留着给你们宿舍人吃吧。
徐胜利坐下，给两个杯子都倒了小半杯酒，递给张茂成一杯。
两人正要碰杯，张茂成停住了动作。
张茂成：
给小军也倒一杯！
徐胜利回头看了看张小军的遗像， 想了想，起身拿了一个杯子倒了半杯酒，
放在了张小军遗像前， 又转回头看张茂成。
张茂成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9. 夜外 家属区门口
天色已晚，路灯昏暗不明。
供销社就在家属区门口，售货员从供销社出来，关灯，上门板。
青女走到家属区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辨认门口牌子上的字。
售货员扭头看了看青女，继续上门板。
青女看清了，上面写着“一五六机械厂家属区二十街坊”。
她喘了口气，稳了稳心神，走进了家属区大门。5

10. 夜内 张茂成家
张茂成和徐胜利都喝得满脸通红，徐胜利的粥块已经吃完，张茂成的那一
半却动都没动。
张茂成给两人杯子里都添上酒，直到倒不出来，他使劲摇了摇军用水壶，
确定没酒了，放下水壶，举起了杯。
徐胜利也赶紧举杯。
张茂成：
明天上班去，啊，按时去，听见没有？
徐胜利（放下酒杯）：
师……师父？
张茂成：
杯子举起来！ 这点喝完回去睡觉，折腾几天了。
徐胜利点点头。
两人碰杯。
张茂成喝得太猛，被酒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徐胜利赶紧起身，帮张茂成轻轻地捶后背。
敲门声响，张茂成咳嗽着说不出话来，挥挥手示意徐胜利去开门。

11. 夜内 楼道（张茂成家门口）
青女脸上写满了紧张，她伸手又想敲门，门开了，徐胜利站在了他的面前。
徐胜利（打量青女）：
你……找……找谁？
青女（小声）：
请问，张小军是住这吗？
徐胜利（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小……小……小……

12. 夜内 张茂成家
张茂成（调整呼吸）：
谁呀？
徐胜利把青女让进了屋。
徐胜利：
找……找小军。
张茂成（站起身来）：
你是……
青女看到了屋里张小军的灵堂，毫无心理准备的她呆住了。6
张茂成：
闺女，你……
青女晕了过去。
徐胜利在她身边，赶紧伸手去扶，青女软绵绵摊着，一点劲也吃不上。
张茂成（吓了一跳）：
咋了这是！（摇晃青女） 闺女！闺女！胜利！

13. 夜外 厂医院门口
徐胜利蹬着板车，嘴里哈出大团白气；青女躺在车上；张茂成跟在板车后
快步走着；他们进了厂医院的大门。

14. 夜内 厂医院病房
青女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
周医生身穿白大褂，和张茂成和徐胜利站在床边。
周医生（对张茂成）：
没啥事， 挂点葡萄糖，不过看她脸色不好，最好再查查。
张茂成点点头。
张茂成（对青女）：
还没问呢， 闺女， 你叫啥名字？
青女（小声）：
青女。
张茂成：
你和小军认识啊？
青女低头不语，默默流泪。
周医生见状拉拉张茂成的衣袖。
周医生：
张叔，明再说吧。
张茂成：
啊？
周医生：
这么晚了，让她先休息，就住医院，明再说， 顺便再给
她查查。
张茂成（想了想）：
唉， 行吧。（对青女）闺女，你好好休息，啊。
张茂成和徐胜利往外走，周医生跟着走到病房门口。7
周医生（小声）：
小军提过吗？
张茂成思忖着，摇摇头。
青女躺在床上，目光无神。
张茂成和徐胜利走了，周医生又回到了青女的床边。
周医生：
我办公室在走廊那头，有事喊我。
青女（小声）：
谢谢！
周医生：
不用谢，我姓周，和他们家邻居。小军管我叫姐，他从
小……
周医生突然止住了话头，她担心青女又哭。
青女紧咬着嘴唇，没有掉泪，也没说话。
周医生：
你休息吧。
周医生刚走两步，又回头。
周医生：
小军是英雄，你别， 你应该， 唉，你休息吧。
周医生离开，青女呆呆地坐在床上。

15. 夜内 张茂成家
桌上的杯盘都没有收拾，张茂成坐在桌边抽着烟， 烟雾在他面前氤氲缭绕；
他忽然起身， 掐灭了烟，快步走到书架旁，取出了那封信，拆开读了起来。
张小军（画外）：
你的信早就收到，这段时间厂里安全生产学习，一直没
给你回信， 请你不要怪我。……

16. 晨外 家属区张茂成家楼下
天色才微亮，张茂成就提着昨天徐胜利买的罐头下楼。
张小军（画外）：
……我回城已经整两个月，两个月没有见你， 我很想你。
你爹妈都好吗？弟弟和姐姐好吗？……

17. 晨外 厂医院门口
厂医院门口有清洁工在扫地，张茂成走进厂医院。
张小军（画外）：
……我们俩的事，我想找机会和我爸谈谈，向他坦白，8
你也应该向你爹妈坦白，……

18. 晨内 厂医院走廊
张茂成上楼。
张小军（画外）：
……他们都没有意见的话，我们就结婚。……
周医生从办公室出来，正遇到张茂成。
周医生：
张叔。
张茂成（点点头）：
那闺女呢，好点没？
周医生：
这么早，怕没起呢吧！
张茂成和周医生往病房走。
张小军（画外）：
……我们的感情是经过时间考验的，你说你不敢去镇卫
生院，你别害怕，等我这阵忙完带你到城里来检查
吧……

19. 晨内 厂医院病房
周医生和张茂成推开门进了病房，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青女却不知去
向。
周医生（找护士）：
人呢？护士！
张小军（画外）：
要是真的怀了孕，那我们就更得和家里商量，早点结
婚。……

20. 日外 赵肯劳家门外
赵肯劳背着手往家走，对门村民蹲在自己门口吃饭。
对门村民：
才回来？
赵肯劳：
嗯， 吃上了？
对门村民：
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今年做不做镜糕？9
赵肯劳（笑）：
过两天，少不了你的。
赵肯劳进了家门。

21.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王淑芬蹲在地上，正在刷洗面前的水桶里放着的制作镜糕的小蒸笼。
赵肯劳大步流星地进了院门。
赵肯劳：
和面！和面！ 吃扯面！
王淑芬：
扯面？你不过了！
赵肯劳：
今天会上王局长宣布了，恢复我职务，过罢年就上班！
王淑芬：
唉！一个粮站的管库，芝麻大的官。
赵肯劳：
你懂个屁， 赶紧和面！
王淑芬：
白面不多了，眼看过年，留着蒸馍包饺子吧！
弟弟很高兴地从屋里跑出来，看见赵肯劳马上老实了。
弟弟：
爹。
赵肯劳从水桶里捡起一个小蒸笼， 看了看，又放回桶里。
赵肯劳（问弟弟）：
你姐呢？

22. 日外 国道
姐姐骑着自行车，青女坐在后座，眼睛肿着，脸上犹有泪痕。自行车沿着
国道缓缓前进。
姐姐：
唉！我还和你姐夫说呢，人家一个城里小伙真能看上个
农村姑娘。现在人不在了，也好，你也就断了这念想了。
自行车路过了镇卫生院，青女怔怔看着镇卫生院，又把头靠在了姐姐的背
上，留下了眼泪。10

23. 日外 赵肯劳家厨房
大锅里水烧开了，王淑芬一手向锅里撒玉米面粉，另一手拿擀面杖，在锅
里不停搅拌着。

24. 日内 赵肯劳家正房
桌上摆着两个素菜和一罐油泼辣子， 赵肯劳用筷子蘸着辣椒油逗弟弟吃。
弟弟舔了一下，被辣得直咧嘴。
赵肯劳（笑了）：
美不美？
支书（画外）：
肯劳！肯劳在家不？
赵肯劳放下筷子，起身，往外迎。
支书掀门帘，进门；张茂成跟着支书进门，手里提着一匣子点心。
赵肯劳：
支书。
支书：
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这个，这个，嗯，（想了一下）
张小军， 他爸，就是原来咱这的知青。
赵肯劳：
哦，哦， 小军。哎呀，小军是个乖娃。
张茂成（把手里的点心递给了赵肯劳）：
你好！给你拿了些点心。
赵肯劳（毫不客气接过点心）：
拿东西干啥！太客气了！
支书（和张茂成握手）：
你们聊，我还有事， 先走了。
赵肯劳：
坐嘛，吃搅团， 马上好。
支书：
不了。 有事呢， 唉，听说粮站恢复你职务了？ 好事呀！
赵肯劳：
啥好事？ 我这年纪，干不动了，能把自家顾好就行了。
两人聊着，张茂成站在一旁，非常局促。11
弟弟很听话， 也坐在一边一声不吭。
支书：
你这个说法我不同意，要有集体主义嘛，光顾自家还行？
唉，不说了， 不说了，你们聊，我走了。
赵肯劳：
喝口水再走！
支书摇摇手， 支书走了，赵肯劳回头招呼一直尴尬站着的张茂成。
赵肯劳（对张茂成）：
坐，坐。
张茂成点点头， 坐下了。
赵肯劳：
小军以前在粮站乖得很， 干活实诚，不像城里娃。
赵肯劳（把点心放在桌上，也坐下）：
你来啥事，小军好着呢吧？
张茂成：
小军不在了。
赵肯劳：
不在了？啥意思？
张茂成：
小军，工厂出事故了，他救人死了。
赵肯劳（吃惊）：
啥时候？
张茂成：
阳历年前一天。
王淑芬端了一碗搅团进来，看见张茂成。
王淑芬：
来人了？
张茂成站起身来。
赵肯劳：
你耳朵背的，来人都不知道。这是小军他爸，小军记得
不？
王淑芬：12
咋不记得，小军， 帅小伙， 手风琴拉得可好。小军人呢，
没来？
赵肯劳（清了清嗓子）：
咳！咳！小军不在了，救人死了。
王淑芬（吃惊）：
哎呦！对不起，对不起，你先坐，（把搅团放在张茂成
面前桌上） 吃搅团，我给你取辣子。
张茂成：
不了，不了，你们吃，我吃过了。那个，青女在家不？
王淑芬：
啊？去她姐家了。
赵肯劳：
你找她干啥？
张茂成：
没啥，问她点事。
赵肯劳（有些狐疑）：
啥事？
弟弟：
我知道，我姐和小军哥关系好。
赵肯劳、张茂成和王淑芬都转头看向弟弟。

25. 日外 赵肯劳家门口
姐姐骑着车子，青女坐在后座，到了家门口，青女跳下车。姐姐也下车，推
着车往里走。
姐姐：
回来不敢再哭了啊，让咱爹看见再把你进城的事问漏了。
青女点点头。

26. 日内 赵肯劳家正房
张茂成和赵肯劳、王淑芬都站立着。
张茂成：
要不在我先走了，晚点再来。
赵肯劳（挡在张茂成身前）：13
不能走，你说清楚， 找我姑娘到底干啥！
青女和姐姐进门，看到张茂成，青女愣住了。
赵肯劳（回头看到青女）：
正好，回来了，你问吧！
姐姐（不明就里，小声问王淑芬）：
这谁啊？
王淑芬给姐姐咬耳朵。
青女呆立着，一动不动。
张茂成：
我能私下和她聊聊不？
赵肯劳（坐下了）：
就在这说！
张茂成：
这个，还是私下说吧。
赵肯劳（又站起来，咄咄逼人）：
啥意思？啥话还见不得人？
张茂成：
不是，我意思是……
青女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王淑芬和姐姐赶紧上前扶住青女，赵肯劳和张茂成也赶紧上前查看。
赵肯劳：
掐人中！掐人中！
王淑芬赶紧掐青女人中。
赵肯劳（朝张茂成，大声）：
咋回事？ 到底！
张茂成：
老哥，你别着急，歇一会就好了。上回也是这。
赵肯劳：
你说好就好？（反应过来了）上回？
张茂成：
上回在城里她也是晕了，送到医院……14
赵肯劳（揪住张茂成）：
她啥时候到城里去了？
张茂成：
你不知道？
赵肯劳（死盯着张茂成）：
你找她到底要干啥？
张茂成（小声）：
她，她， 她可能怀孕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静默了。王淑芬和姐姐抬头看着赵肯劳。
赵肯劳没有说话，喘着粗气，几秒之后，突然爆发。
赵肯劳（用尽力气大喊）：
滚！

27. 昏外 黄河湾
日暮时分，下起了雪，冰冻的黄河一片肃杀，远处河湾的村落冷冷清清，
不见人影，只有模模糊糊的几声犬吠。

28. 夜内 赵肯劳家厨房
王淑芬揭开了锅盖，锅里煮着一锅小米粥，王淑芬往锅里下了些枣，又盖
上了锅盖。

29. 夜内 赵肯劳家青女屋
青女躺在炕上，姐姐坐在炕沿。
姐姐：
你上回来身上啥时候？
青女低下了头，没说话。
姐姐：
你说话啊！我之前问，你不是说你俩没有……
王淑芬端着一碗小米粥进来了；王淑芬把碗递给了青女，碗里很多枣。
王淑芬：
唉，我早就说让你少和这帮知青来往，就不听！这是要
把你爹气死啊。
王淑芬说着开始抹眼泪。
姐姐：
妈，你现在说这有啥用？
王淑芬：15
还有你！ 还帮她瞒着，惹下这么大的祸，可咋办？
姐姐：
我爹去哪了？
王淑芬：
粮站。
姐姐：
明儿去镇卫生院查一下吧！我带她去，找韩叔。
王淑芬：
这事还有脸找人！
姐姐（也着急了）：
那你说咋办？光在炕上坐着？
青女一直看着王淑芬和姐姐争论。
青女（小声）：
妈。
王淑芬和姐姐都不说话，看着青女。
青女嗫嗫嚅嚅，又低下了头。
王淑芬：
你说话啊！

30. 日内 厂医院产科诊室
产科医生伏在桌上写病例，青女坐在产科医生对面，她背后站着周医生、
王淑芬和姐姐，将狭小的诊室塞得满满当当。
青女双手扭着，显露出她的不安。
产科医生：
姓名？
王淑芬：
赵青女。
产科医生（看了王淑芬一眼，又继续写）：
年龄？
王淑芬：
十八。
产科医生（放下笔）：
家属先回避一下吧。16

31. 日内 厂医院产科诊室门外走廊
张茂成坐在走廊椅子上，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腿不停地抖。
周医生和王淑芬、姐姐从产科诊室出来。
张茂成蹭一下站了起来，上前两步。
张茂成：
完了？这么快？
周医生：
张叔，你先带她们回家歇会吧。
王淑芬：
都查啥呀？男的大夫……
周医生：
我在呢，放心吧。
王淑芬：
要不，让她姐在这。
周医生（笑了）：
好。

32.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弟弟蹲在树下用烟盒叠包子。
赵肯劳黑着脸，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看不出什么材料做成的糊糊。
赵肯劳（把碗递给弟弟）：
吃饭。
弟弟看着碗里的东西，皱了皱眉，很勉强地吃了一口，放下了碗。
赵肯劳：
咋了？
弟弟：
不好吃。
赵肯劳：
你还挑上了！
弟弟：
我妈和我姐啥时候回来？
赵肯劳一把拉过弟弟，摁倒了打屁股。
赵肯劳：17
挑！让你挑！让你挑！
弟弟哇哇大哭。

33. 日内 张茂成家
张小军的灵堂已经撤了，遗像还挂在屋里。
王淑芬站在遗像对面，看着遗像，就像站在张小军面前一样。
张茂成提着热水瓶进门。
张茂成：
坐啊。
王淑芬坐下。
张茂成找茶叶、杯子。
王淑芬：
他妈哪一年不在的？
张茂成（泡茶）：
六六年。
王淑芬：
你也不容易，一个人把娃拉扯大。
张茂成（把杯子递给王淑芬）：
没啥，工厂嘛，共产主义，小军吃百家饭长大的。
王淑芬（接过杯子）：
唉，要是小军人还在，结个亲家倒是好事，我和他爹都
觉得娃娃挺好的。
张茂成也坐下，默默地点了根烟。
王淑芬：
算了，不说了。
张茂成：
嫂子，有个事，我想和你商量下。
王淑芬：
啥事？
张茂成：
小军也不在了，就剩我一个人，这个，这个， ……
敲门声响起。
张茂成（长出一口气）：18
回来了？
张茂成起身去开门，周医生先进屋。
王淑芬也起身，眼巴巴地看着周医生。
青女和姐姐也进门了，一时几个人都没有说话。
王淑芬看看青女，又看看周医生，先沉不住气了。
王淑芬：
咋样？
周医生：
四个月了。
王淑芬一下坐倒在椅子上，眼泪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张茂成（脸上仍难掩喜色）：
快歇着！歇会儿！坐，（环视）坐，坐床上。
周医生：
之前几次晕倒应该是孕期贫血，其他的没啥，以后要注
意营养，情绪也要稳定。
青女坐在张小军的床上，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书架、手风琴，这对她是个完
全陌生的空间，却又充盈着无比熟悉的气息。

34. 夜内 赵肯劳家赵肯劳屋
赵肯劳坐在炕上，闷闷地抽着烟袋。
煤油灯发散着昏暗压抑的光线，王淑芬也坐在炕上，抽泣着。
青女跪在地下。
赵肯劳：
不要哭丧了！
王淑芬：
地上凉，娃还怀着孕呢！
赵肯劳：
你还有脸说！
王淑芬：
跪了一晚上了。
赵肯劳：
为啥打不成？
王淑芬：
给你说了多少遍了，大夫说了，月份大了，打了有危险。19
赵肯劳：
不打？不打我这老脸还要不要了！
王淑芬：
姑娘的命还要不要了？
赵肯劳（举起烟袋杆要打王淑芬）：
都是你惯的，现在还惯！
王淑芬（不躲反而迎上去）：
打，你打！你把我们娘俩都打死，你的脸面就保住了！
王淑芬的激烈反应倒让赵肯劳下不去手，他恨恨地把烟袋杆折成了两截，
摔在地上，正摔在青女面前，青女连动都没动。
赵肯劳下炕往门口走。
王淑芬：
你去哪！
赵肯劳（头也不回）：
粮站！
青女依旧跪在地下，低着头，盯着膝盖前折断的烟袋杆。
远处传来了鞭炮声。

35. 日外 厂区大门
厂区大门上拉着欢度春节的横幅，两边挂着大红的灯笼。

36. 日内 单身宿舍
徐胜利、小广东和工友甲围坐在桌边打牌，小广东头上还缠着绷带，几个
工友在旁边，或坐或站，围观着。
牌桌上除了散落的扑克牌，三人面前都还放着粮票。徐胜利面前最多，厚
厚的一沓，小广东面前剩了寥寥几张，工友甲面前只有一张了。
徐胜利（把手里的牌扣在桌上，用手捂着，不让别人看）：
快……快。
工友甲紧皱眉头，盯着手里的牌思索着。工友乙站在他的身后。
工友甲：
几张？
徐胜利拿起牌，举到面前，搓开了，还剩两张。
小广东冲着工友甲挤眉弄眼。
工友甲小心翼翼，打出一张 K。
徐胜利将手中的两张牌轻轻放在桌上摊开，一张 3，一张 2。20
小广东（把牌甩到桌上）：
你打对啊！痴线！
小广东捡出两张粮票扔到徐胜利面前，工友甲把面前仅剩的一张粮票递给
了徐胜利。
工友甲：
不玩了。
小广东（看了看手表）：
散了！散了！ 看节目去。
众人散去，工友甲和工友乙边走还边嘟囔。
工友甲：
得， 又得啃窝头了。
工友乙：
咱屋的粮票都到这小子兜里了！
徐胜利一张张清点着面前的粮票。小广东一把将自己面前的粮票抓起来，
看也不看放进自己口袋。
徐胜利（没抬头，专心地点数）：
你还……还……还有多……多少？
小广东：
做咩啊？
徐胜利（抬起头）：
借……借我。

37. 日内 大礼堂
团拜会，大礼堂坐满了人，全场鼓掌。
张茂成坐在第二排靠过道处，他身边坐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职工老刘。
徐胜利和几个工友进门，在最后面的空位上坐下。
厂长在台上讲话。
厂长：
总之，我们回顾过去的一年，非常自豪。展望刚刚开始
的八十年代，充满自信，……
张茂成（小声）：
老刘，你家粮票有富余吗？借我三十斤。
老刘：
这么多？ 下个月行吗？21
张茂成：
算了，我再问问别人。
老刘：
啥事啊？
张茂成：
没事。
厂长：
……在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节即将到来之际，我相信，
在改革开放的精神指引下，我们一五六厂，一定会迎来
新的辉煌！
掌声雷动，张茂成和老刘也跟着鼓掌。
厂长：
今天团拜，我代表厂党委领导班子，谢谢大家，给大家
拜年！祝大家新春愉快，阖家欢乐！下面，请大家欣赏
文艺节目！
厂长下台，张茂成赶紧迎上前去。
张茂成：
厂长，我回去上班的事咋样了，组织同意了没？
厂长（微笑和旁边人致意，小声）：
后台说。
厂长和张茂成往后台走。
演员上台，文艺演出开始了。

38. 日内 大礼堂后台
后台上杂乱堆着演出的道具。
厂长：
你非回去上班干啥，你啥身份啊？招工？
张茂成：
我可以顶班嘛，之前小军顶了我的班，我也可以顶他的！
厂长：
胡闹！ 只有儿子顶爹的，哪有爹顶儿子的！
张茂成：
就当没他顶我班这事不就行了吗？22
厂长：
你退休手续都办了， 小军也上了几个月班了， 这不是把
人事工作当儿戏呢嘛！ 我就不明白了，你心脏又不好，
非上这个破班干啥？ 那么多返城知青，我还没指标安排
呢，你个老同志，添什么乱！
张茂成：
我在家没事干。
徐胜利进了后台，看到厂长和张茂成说话，躲在一边，没走近。
厂长：
你可以读读书、看看报嘛。 现在形势这么好，不缺你一
个劳力。
张茂成：
我回来工作， 有了岗位，每个月也能多发点粮票。
厂长：
越说越不像话了。 觉悟到哪去了？你一个老头子要那多
粮票干吗？你吃得了吗？ 哎，你不是要投机倒把吧你？
张茂成：
我不是。
厂长：
你有困难，你直接提，组织帮你想办法。 小军不在了我
们也很惋惜，但是你不能这个，啊，乱提要求，对吧？
中央都说了，干部要年轻化，你非要上班，这不违反中
央精神吗？ 小军见义勇为是英雄，你是英雄他爹，是不
是也得起个表率作用！
张茂成不吭气了。
厂长：
你看节目去吧，我还得慰问老干部呢。 我说张师傅， 别
的都好说， 上班的事你就再别提了，好不好？
徐胜利躲在一边看着厂长离开了，这才溜到张茂成身边，他从包里掏出了
一叠东西，交给了张茂成。
张茂成：
啥东西？
徐胜利：
八十九斤……半。23
张茂成：
哪弄的？
徐胜利：
借……借……借的！
张茂成：
不行，不行， 你们一群小伙子，本来就不够吃。
徐胜利：
命……命……命都是……是小军救的。
张茂成不说话了。
徐胜利：
剩下的，问……问……问周大夫……
张茂成：
算了，她家孩子多，咱别开这个口。走吧，看节目去。
（拍拍徐胜利肩膀）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听见没有。

39. 日内 大礼堂
舞台上在演出合唱，《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众人（唱）：
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
阳光，充满阳光

40. 夜内 赵肯劳家正房
外面传来鞭炮声，赵肯劳一家吃饺子，各怀心事，只有弟弟筷子不停。
弟弟（把一整个饺子塞在嘴里）：
今年咋没有镜糕呢？
王淑芬瞄了赵肯劳一眼，赵肯劳默默倒酒，没有作声。
弟弟（放下碗）：
妈，我放炮去。
赵肯劳：
不许去！
王淑芬：
年三十呢！
赵肯劳仰脖把杯中酒喝完。
王淑芬：
你不让大的出门，小的也不能跟着蹲监狱吧。24
赵肯劳：
都在家待着，谁都不许出去。
青女（小声）：
爹，我想……
赵肯劳使劲把筷子拍在桌上。
赵肯劳：
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想！
一家人只好沉默吃饭，再不开口。外边又响起了爆竹声声。

41. 日外 农村街道
家家户户门口都贴着新的对联。
只有赵肯劳家门上没有新的对联，还留着去年春联的残迹。
姐夫推着自行车，从赵肯劳家出来，姐姐抱着孩子，跟在后面。
对门村民蹲在门口吃饭，姐姐冲他点头微笑打招呼。
姐夫：
回娘家连口饭都没有……
姐姐：
你少说两句！
姐姐把孩子放到车座上。
张茂成手提着人造革小皮包和徐胜利到了门口。
姐姐（见了两人有点吃惊）：
你咋来了？
张茂成：
在吗，都？
对门村民端着碗也不吃饭，伸长脖子好奇地张望。
姐姐：
进家说吧。（对姐夫）你回吧。
姐夫点点头， 扶着孩子， 推车走了。
张茂成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张茂成（伸手在包里找东西）：
那个，他姐，求你帮个忙。
姐姐（也停步）：
啥事？25

42.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赵肯劳在院里坐着拿柴刀劈柴，面无表情，动作机械。
姐姐手里拿着信，带着张茂成和徐胜利进了门。
赵肯劳抬头看了看，没站起来，劈柴的动作也没停下。
赵肯劳：
你来干啥？
张茂成（陪着笑）：
过年了，来看看。
赵肯劳：
唱大戏吗？有啥看的？
青女提着一桶水从屋里出来。
赵肯劳（看了一眼青女，对姐姐）：
进屋去。
张茂成和徐胜利也往屋里走。
赵肯劳：
你俩不用。
青女放下水桶，和姐姐进屋去了。赵肯劳看两人进屋了，才又开口。
赵肯劳：
看见了吗？
张茂成：
看见了。
赵肯劳：
那就回吧。

43. 日内 赵肯劳家赵肯劳屋
姐姐和青女进屋，王淑芬正在翻炕柜里的东西，弟弟趴在炕上看小人书。
王淑芬（看到两人进屋）：
马上做饭。 哎，老大你咋又回来了？
姐姐：
张小军他爸来了。
王淑芬：
啊？
王淑芬赶紧扒着窗户往院里看， 姐姐也跟着看，弟弟也爬起来看。
姐姐：26
我爹也是， 也不问问人来是干啥！
青女坐在炕边，不看窗外，也不说话。
王淑芬：
不行，我得看看，你爹手上拿着刀呢！（对弟弟）你去，
买炮玩去。
王淑芬拉着弟弟出去了。
姐姐把信递给青女，正是张小军那封没有寄出的信。
姐姐：
刚在门口，他爸让我把这个给你。
青女看着手中的信，楞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手颤抖着掏出信瓤看了起来。

44. 日内 赵肯劳家前院
张茂成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叠粮票。
赵肯劳依然坐着，但已经停止了劈柴的动作；王淑芬站在他身后。
张茂成：
这是，二百斤粮票，你收着。
张茂成把粮票递到了赵肯劳面前； 赵肯劳看也没看。
张茂成：
这次来，想跟你商量一下，看能不能， 这个，让闺女把
孩子生下来。去城里生，条件好，也没人认识。
赵肯劳（拿柴刀摁了摁粮票）：
这是让我卖闺女了？
张茂成：
不，不，不，不是。俩孩子虽然是冲动了，也是有感情
的；这个粮票，算是，算是聘礼吧。
赵肯劳蹭得一下站了起来，用柴刀指着张茂成，非常愤怒。
王淑芬（上去拉着赵肯劳）：
他爹，你把刀放下！
赵肯劳：
人都死了， 给谁下的聘礼！
张茂成：
老哥， 光生气不行， 咱得解决问题不是！
赵肯劳：
你有啥问题？你儿子死啦！你有啥问题？你没问题！27
张茂成：
还有活人的问题嘛！
赵肯劳：
狗屁问题！ 把活人嫁给死鬼就解决了？
赵肯劳越说越火，步步进逼，逼得张茂成连连后退。
张茂成：
老哥，你别生气，你听我说！
赵肯劳（又举起了柴刀）：
滚！ 你给我滚！
徐胜利挡在张茂成身前，赵肯劳推了徐胜利一把，徐胜利向后趔趄把张茂
撞倒了，粮票散落了一地。
王淑芬拼命地拉着赵肯劳。
王淑芬：
把刀放下！

45. 日内 赵肯劳家赵肯劳屋
姐姐还在扒着窗户看。
姐姐：
坏了！坏了！ 真动手了！
青女起身往外走。
姐姐（从身后拉住青女）：
你干啥去？
青女转过头来，姐姐这才看到青女已是满脸的泪水。
青女：
姐！
姐姐不忍再阻拦，松了手。

46.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徐胜利和赵肯劳撕扯在一起，他用力抓着赵肯劳拿刀的手。
王淑芬把张茂成扶了起来。
青女从屋里出来了。
青女：
爹！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徐胜利趁机夺下赵肯劳手里的刀，退后两步，和赵
肯劳隔开一段距离。28
赵肯劳看见青女，更加恼怒。
赵肯劳：
回去！
青女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赵肯劳：
让你回去！ 听见没有！
青女：
爹，我跟他进城。
赵肯劳：
啥？
青女：
我说，我进城。
赵肯劳上前扇了青女一耳光，徐胜利提着刀上去拉住了赵肯劳。
赵肯劳：
你反了你了！
徐胜利死死拉住，赵肯劳挣不脱。
赵肯劳：
松开！
姐姐也从屋里出来了。
青女：
爹， 是我做了错事，你不要怨别人；也不怪小军哥，他
是好人，是英雄。
赵肯劳被气得浑身发抖，说不话来。
王淑芬：
你闭嘴！
青女：
我想了好久了，我想……
赵肯劳（喘着粗气，小声）：
滚，都给我滚，（大喊）滚！
青女：
爹！
赵肯劳：29
滚！
赵肯劳挣脱了徐胜利， 径直回屋去了。
地上散落的粮票被风吹动，院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好一会，张茂成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粮票。

47. 日外 家属区门口
下班的自行车大军潮水一样涌进家属区。
供销社门口竖着块大牌子，牌子上贴着红纸，上面大字写着：春节期间，
糖酒副食供应充足。

48. 日内 张茂成家
青女的人造革旅行包放在桌上。
张茂成从里屋出来。
张茂成：
地方小，不比农村，你住里屋，我马上给你收拾。
青女：
我住外头吧，别折腾了。
张茂成：
不好吧？
青女：
没事，小军哥原来就住这吧。
张茂成：
行，那就给这挂个帘子，我还有布票。
张茂成从抽屉里拿出卷尺量长度。
青女走到张小军遗像前，认真看着遗像。
张茂成：
一米九，还挺宽敞。
张茂成回头看见青女看照片，收了卷尺，走到青女身边。
张茂成：
要不，把照片收了吧？
青女：
啥时候照的？
张茂成：
好像， 刚回来上班的时候吧。30
青女：
挂着吧，照得挺好，挺精神的。（青女指着遗像旁边的
锦旗）把这个收了吧。
张茂成（看着锦旗，喉结耸了耸）：
你看着收拾，我做饭去。小军的东西我都没动呢，你看
着收拾。
张茂成叹了口气，出了门。
青女的手轻轻拂过书架上的书；她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摁了下手风琴的琴
键，没有声响，她左手拉动风箱，右手又摁琴键，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青女停止了动作，呆立着，目光黯淡了。

49. 日内 楼道（灶台）
张茂成打开之前徐胜利买的牛肉罐头，把肉下到锅里。
周医生和老柴下班回来了。
周医生：
呦？张叔， 改善伙食啦！
张茂成：
我把那闺女接来了。
周医生：
谁？（反应过来，惊讶）啊？
张茂成：
唉！
周医生：
太好了！ 你去把窗户外边冻着的饺子给张叔再拿点来。
老柴站着没动。
周医生：
你咋回事？ 老柴， 跟你说话呢！
老柴：
这孩子怕不好生啊！
周医生：
咋不好生？ 你这人！ 不好生我给你生了仨！
老柴：
不是一回事！31
周医生：
生孩子不就那么回事吗？ 张叔，医院的事你不操心了，
有我呢。
老柴：
和医院没关系， 小军和她没结婚，没结婚就办不了准生
证。她户口也不在咱厂，没户口就没粮食关系，大人没
户口，小孩也没户口；大人没粮食关系，小孩也没有粮
食关系。
张茂成：
哎呦，之前都没想这些！
锅里的牛肉糊了，张茂成急忙关了火。

50. 日内 厂长办公室
厂长坐在办公桌后面，老柴和张茂成坐在对面的沙发上。
厂长：
还有这个事？怎么你一直也没给我提啊。
张茂成：
我想着是私事，就不给组织添麻烦了。
厂长：
公私都是咱厂的事，老柴，你是人劳的，你拿个主意？
老柴：
我们也是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所以来请示领导。
厂长（看看表）：
我还得开个会，今年生产计划还要调整。（起身）你们
好好研究研究，拿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厂长（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停住了）：
老柴，你和张师傅邻居吧？
老柴：
对。
厂长：
尽量照顾点啊。
厂长离开了办公室。32

51. 日内 派出所
一双手拿着户口本和其他材料翻看着。
老警察：
这个真不行，不符合政策。
老警察把材料放在桌上，露出了脸，直视着张茂成和老柴，脸上带着歉意。
张茂成：
我儿子见义勇为，是救人死的。
老警察：
唉，老同志，不是我不帮你，他俩也没结婚，你儿子户
都消了，我也没办法啊。
张茂成站了起来， 还想说什么，老柴拉住了他的衣袖。
老柴：
你再帮忙想想，张师傅这么大年纪了，就指着这个孩子
了。咱也不能让英雄的遗孤没户口不是？
老柴掏出一条烟，放在老警察面前桌上。
老警察拿起了烟在手中掂了掂，看看张茂成，又连烟和材料又一起递还给
了老柴。
老警察：
我再查查吧，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政策。
张茂成在一旁连连点头。
张茂成：
谢谢，谢谢。

52. 昏外 派出所门口
张茂成和老柴离开了派出所，背影渐渐远去。

53. 夜内 张茂成家
徐胜利站在凳子上给挂窗帘的地方钉钉子，青女站在旁边给他递钉子和窗
帘。
屋里没什么变化，只是锦旗没了。
张茂成、周医生、老柴围桌坐着。
周医生：
你在人劳吃干饭的？这点事都办不了！
老柴：
也不是办不了，给个招工名额， 青女就能在咱厂落下户
口，有户口就有粮票， 啥问题都解决了。
周医生：33
有办法你不给厂长说。
老柴：
说啥！你以为他不懂？ 一个萝卜一个坑， 那么多厂里子
弟、返城知青， 都等着名额安排呢。他不开口，让我拿
办法，拿个屁，就是得罪人！
周医生：
得罪得罪呗！明你就去说去。
青女和张茂成同时开口，又都收声。
张茂成（挥手示意青女）：
你说吧！
青女：
小军哥当时回城就天天发愁，我现在要占了名额，就有
人回不来了吧。
张茂成：
青女说得对，你也别得罪人了，派出所的同志不是说帮
咱想办法嘛。
老柴：
他们更没辙，这事在厂里解决应该还简单些。还有个办
法， 外面倒是有卖户口的，就是贵。
周医生：
多少钱？
老柴：
五六百吧。
周医生：
我的妈呀！ 顶我三年工资了。
张茂成（摇手）：
不行，违法乱纪的事咱不能干。
徐胜利把窗帘挂好了，从凳子上下来。
徐胜利：
生！
大家都看徐胜利。
张茂成：34
对，生， 生下了总能养活！

54. 夜内 赵肯劳家
赵肯劳、 王淑芬和弟弟吃饭，死气沉沉，无人说话。
王淑芬和弟弟吃完了，起身收拾碗筷； 赵肯劳端着碗喝粥。
弟弟不小心把一个碗摔在了地上。
王淑芬（捡地上的碎碗）：
咋这么不小心。
弟弟偷瞄了赵肯劳一眼； 赵肯劳目不斜视，稳坐不动， 继续喝粥。
弟弟也俯身捡地上的碎碗。
王淑芬（念叨）：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

55. 日外 黄河湾
黄河开冰，巨大的冰块拥挤着，碰撞着，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56. 日外 家属区张茂成家楼下
青女显怀明显，正在楼下散步，她皱着眉，扶着肚子，不太舒服的样子。
徐胜利从远处走过来，提着网兜，里面装着个铝饭盒。
青女：
张叔说过的，你自己吃饱， 别老往这送了。
徐胜利点点头，把铝饭盒递给青女。
徐胜利：
没……没在？
青女：
派出所，又打听户口的事去了。
徐胜利：
走……走了。
青女：
你在这吃点再回去吧，他等会就回来了。
徐胜利摇摇头，转身要走； 青女突然腹痛难忍，扶着树，疼得呻吟。
徐胜利慌了手脚，嘴里也只不停呜呜，更说不出话来。
青女靠着树坐下，额头渗出了汗珠。
徐胜利拖着瘸腿跑了。

57. 日外 厂医院门口
青女躺在板车上，捂着自己的肚子，不住呻吟；徐胜利蹬着板车，进了厂
医院的大门。35

58. 日内 厂医院产房
青女躺在病床上，满头大汗。
医生护士在身边忙活着。
护士：
深呼吸。
青女大口喘气。
护士：
使劲。
青女用尽全力，表情狰狞。

59. 日外 派出所门口
张茂成低着头失落地从派出所出来。
远处徐胜利拖着瘸腿向派出所跑来，边跑边挥手，嘴里还大声嚷着。
张茂成抬起头，看着徐胜利，忽然脸色严肃，向徐胜利跑去。

60. 日内 厂医院走廊
张茂成快步走着，满脸凝重。
徐胜利跟在身后，拖着瘸腿，尽量跟上师父

61. 日内 厂医院产房门外
周医生在产房门外等着，张茂成喘着粗气赶来。
张茂成：
咋样了？
周医生：
不知道，（看表）一个多小时了。
张茂成：
不会有事吧？
周医生：
不会的，不会的。
张茂成眼睛紧盯着产房门，大口喘着气，忽然咳嗽了起来。 徐胜利赶紧上
前扶着他，轻抚他的后背。
产房里忽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张茂成一把推开徐胜利，冲到门前。
一个护士出来了，摘下口罩。
护士：
生了个儿子，母子平安。
周医生和徐胜利都很高兴。36
周医生：
张叔， 恭喜你！ 你当爷爷啦！
张茂成：
好！好！ 好！好！
张茂成说着话，突然大声哭了起来。

62.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春天已经到了，院里的树萌发了新绿。
姐姐进门。
姐姐（边走边喊）：
妈！妈！
赵肯劳正给院里的草木浇水。
赵肯劳：
喊啥！冒冒失失的。
姐姐：
爹，你没去粮站？
赵肯劳：
你来干啥？
姐姐：
没事。
赵肯劳：
没事少往娘家跑，让人笑话。
王淑芬从屋里出来，手里提着篮子。
王淑芬：
你咋来了？
姐姐给王淑芬使眼色。
王淑芬：
我去挖灰灰菜，你跟我一块去。

63. 日外 黄河滩野地
母女两人弯着腰挖灰灰菜。
王淑芬：
她信上还说啥了？
姐姐：37
她说自己没商品粮，小军他爸那个瘸子徒弟，自己不好
好吃饭， 省着粮票给她，现在添了孩子更紧张了， 她觉
得对不住人家。
王淑芬：
唉， 出了月子就叫她回来吧。
姐姐：
我爹那个样子，回来了能好？缓一阵吧。
王淑芬：
缓缓就怕回不来了！
姐姐：
为啥？
突然下起了大雨，母女两人赶紧起身，提着篮子往回跑。

64. 日内 张茂成家
雨声大作，窗外一片模糊。
青女怀抱着孩子正在哺乳。
门响了，张茂成进来了，一身雨水，看见青女正在哺乳，转身又出去了。

65. 日内 楼道（张茂成家门口）
张茂成浑身湿透，站在门口，怀里鼓鼓囊囊不知装着什么东西。
青女在屋里喊他。
青女（画外）：
张叔，你进来吧！
张茂成推门进去。
66. 日内 张茂成家
青女怀抱孩子， 拿了毛巾，递给张茂成。张茂成顾不上擦脸，先从怀里掏
出一个铁罐子，放在桌上。
青女：
这是啥？
张茂成接过毛巾擦脸。
青女：
胜利买的？
张茂成点点头， 进里屋换衣服。
张茂成（画外）：
每次都这样， 买好了才说，你还没办法。38
青女：
今天大夫姐把她家孩子旧衣服送来了，说改了给小宝穿。
张茂成（画外）：
白面还有多少？
青女：
我前天换了些粗粮，剩得不多了。
张茂成（画外）：
你要喂孩子，别把细粮都换了，没那么恓惶。
青女拿桌上的铁罐子看。
张茂成（换好了衣服出来）：
这几天雨水大，雨停了拾些地软，包点包子，给小周他
们家送去。
青女：
给胜利也拿些。（念罐子上的字）麦，乳，精。

67. 日内 食堂
小广东和一群工友吃饭，徐胜利手里提着铝饭盒，走到小广东身边坐下，
打开饭盒，里面装的包子。
小广东：
今天食堂没包子啊？
工友甲：
他师父包的呗，赶上了个好师父真好啊！
小广东：
什么馅的？
徐胜利：
拿！
工友都拿包子，一个也没给徐胜利剩。
小广东（一手一个包子）：
你们给他剩一个呀！
工友乙：
你手里俩呢，让谁给剩！
小广东：39
我今天多吃你一个包子，明天星期天，带你钓鱼去。
徐胜利：
不……不去。
小广东：
痴线！ 钓了给你师父送去。
工友甲：
就是， 鱼下奶， 你懂不懂？
徐胜利：
滚……滚……滚！
小广东：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跟你有关系吗？
徐胜利打小广东， 大家都笑。

68. 昏外 黄河边
自制的鱼漂浮在河里，忽然抖动了一下。
小广东赶紧提竿，空空如也。
小广东：
扑街！
徐胜利：
一下……下……下午了，你行……不行啊？
小广东：
你们这个鱼，脾气和广东的不一样，我不习惯。
徐胜利：
屁……屁！ 你十……二岁就……就……就跟你爸妈来三
线了，有啥……啥不习惯！
小广东（收鱼竿）：
不钓了！天气不好！
徐胜利看看天，夕阳西下，映红了河边的芦苇荡。
徐胜利：
挺……挺……挺好的。
忽然一阵大风吹来，芦苇倒伏在水面。
徐胜利：40
钓……钓鱼不行，算……算卦还……挺准。

69. 夜外 黄河边土路
小广东打着手电、扛着鱼竿，徐胜利提着竹篓，两人顶着大风往回走。风
极大，吹得两个成年男子步履维艰。
徐胜利：
乌……乌……乌……
小广东：
你开火车吗？呜呜呜，呜什么呜？
徐胜利：
乌鸦嘴！
小广东用鱼竿打徐胜利，徐胜利躲闪，打到了手上，竹篓落地，被风吹的
沿着土路打着滚跑，滚进了路边野地。
两人去捡竹篓，徐胜利没有手电，看不清脚下， 一脚踩空， 掉进了一个坑
里。
徐胜利摔得不轻，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坑里还有一只羊。
小广东提着竹篓跑过来。
小广东：
没事吧？（看见了羊）呀！什么东西？
徐胜利：
羊！有绳……绳子吗？
小广东摸了摸身上，看见竹篓上有绳子。
小广东（解绳子）
有！
小广东把绳子扔给徐胜利。
小广东：
要我下去吗？
徐胜利（给羊脖子上套绳子）：
别……别……别！都下……下……下来了咋上……上去！
两人一拉一推把羊从坑里弄了出来。
小广东又把徐胜利拉了上来。
徐胜利拍了拍身上的土，看着羊，乐了。

70. 日外 家属区张茂成家楼下
一群人围着羊议论，青女抱着孩子也在场。
老柴：41
怎么意思？你们钓鱼钓了个羊？
小广东：
那是，我不可能空手回来嘛！
徐胜利嘿嘿笑，不说话。
有小孩想去摸羊又害怕不敢伸手。
张茂成：
我看还是交给组织吧！
小广东：
你交组织了组织给谁啊！别给组织添麻烦了！
张茂成：
不行，颗粒归仓。正好，青女你和我一起去找领导吧。
青女：
我不去，我去干嘛？
张茂成：
好些事呢，户口啥的，领导见了你真人，也有点印象。
徐胜利：
算……算了吧，师父，两……两个事。
小广东：
母羊，（指羊的硕大的胸部）你家孙子可以吃羊奶。
张茂成：
也不知道是谁的，万一是公家的咋办？
小广东：
万一不是公家的呢？
厂长骑着自行车下班路过，看到一群人围着看热闹，下了车。
厂长：
干嘛呢？围这么多人？
小广东：
瘸子捡了个羊！
厂长走近看羊，又看看徐胜利。
厂长：
你捡的？42
徐胜利看看小广东，小广东抬头望天。
张茂成：
正好你来了，我们还不知道咋办呢，你来了就交你了。
厂长：
你交我，我交谁啊？（问徐胜利）真是捡的？
徐胜利点点头。
厂长：
先养着吧，知道是谁丢的了，再给人送回去。
张茂成：
也行。那个户口的事，厂长，你再费费心。（把青女拉
到身边）这就是青女。
厂长：
就是小军的那个，那个， 哪个， 孩子他妈是吧？
张茂成：
是，是。你再帮着给派出所说说，看能不能给咱们办了。
厂长：
都问多少遍了，非婚生子，谁也没办法啊。
青女又退到了人群中不显眼的地方。
张茂成：
我这一个月二十九斤半不够吃啊！
厂长：
不是不给你办，派出所都没辙我有什么办法！ 来，来，
来， （把张茂成拉到一边，小声）这不孩子都生下来了
嘛，你把她送回去，不就够吃了吗？你还匀不出一口给
孩子？
张茂成（为难）：
不合适吧。
厂长：
有啥不合适的？你把她留城里，影响也不好，小军也是，
惹下这烂事，本来好好的英雄典型，搞得我现在都没法
宣传。
张茂成（面露不悦）：43
还好惹下了烂事，给我留了个孙子。
厂长（无奈）：
行， 那你就养着，（指羊）都养着， 连它， 三个你都养
着。

71. 日外 黄河湾
河湾的田地麦浪起伏，远处有农人在俯身劳动。

72.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赵肯劳、王淑芬在吃饭，饭食很简单，小米粥、黑面馒头和咸菜。
赵肯劳：
老大早上又过来了？
王淑芬：
交了粮顺路过来转转。
赵肯劳快速地把小米粥扒拉完了，放下碗，起身。
王淑芬：
吃个馍。
赵肯劳：
不了，回粮站，收粮忙不过来。
王淑芬给赵肯劳把帽子拿来。
赵肯劳（接过帽子）：
老大来没说啥？
王淑芬：
说啥呀？
赵肯劳看看王淑芬，没有说话，掸了掸帽子上的土，带上帽子，出门走了。

73. 日外 粮站谷场
收夏粮，谷场里挤满了人，堆满了粮。
赵肯劳穿过拥挤的人群往前走。
交粮的人群里有人在议论。
交粮人甲：
你说的是不就这个老汉？
交粮人乙（点头）：
就是他，姑娘不规矩，怀了孕到城里当盲流去了。
交粮人丙：44
小声点，老赵脾气大，小心听见了打你们狗日的。
交粮人甲：
脾气大打他姑娘去。
赵肯劳停下了脚步，回头盯着这几个人，几个人都闭嘴了。
站长（远处喊）：
老赵，老赵，你来一下！
赵肯劳一句话没说，又有扭转身往前走。 他走后，这些人又开始议论。

74. 日外 粮店门外
粮店外排着长队。

75. 日内 粮店
店员右手拿着粮本轻轻地拍击着自己的左手掌心，青女站在一旁盯着他手
里的粮本。
店员（翻看着粮本）：
怎么又你来？老张呢？
青女：
身体不太舒服。
店员：
这一天病病怏怏的，也够呛。
青女：
红苕咋换？
店员：
一斤白面换三斤红苕。
青女：
那就都换了吧。
店员：
你们天天吃红苕不腻吗？
青女摇头。
店员：
这日子过的，赶上六零年了。（上前拉住青女的手，小
声） 我一会多给你点，你别吭声。
青女挣脱了店员的手，往后退了两步，面色很难看。45
青女：
不用，该多少是多少。
店员（四周看看，谄笑）：
怕啥，有我呢！
青女又退后了两步，没有接店员的话。
店员（依然向青女靠近）：
你看看你， 我和小军从小一块，又不是外人。他不在了，
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啊，对吧？
青女依然低着头，在店员的紧逼下不停后退。
这时徐胜利进了粮店，挡在了青女身前。
店员有些吃惊。徐胜利面色阴沉，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平摊着。
店员乖乖地把粮本交到徐胜利的手里。
店员（悻悻然）：
红苕就红苕，爱吃也拦不住。
店员去出粮。
徐胜利转过身，把粮本递给青女。

日外 粮站门口（路上）
徐胜利扛着两袋红苕从粮站出来扔在板车上，青女跟在后边。
青女上了车，徐胜利蹬着车走了。
青女心事重重地沉默着，徐胜利也不说话。
许久，青女开口了。
青女：
问你个事。
徐胜利：
嗯？
青女：
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徐胜利：
这不正……正……正往回走嘛。
青女：
我说的是回我家。
徐胜利有些吃惊，扭头看了青女一眼， 没有接话。
青女：
问你话呢，回去好不好？46
徐胜利：
以……以后换……换……换粮你喊我。
两人又都沉默了，各怀着心事。
徐胜利使劲蹬了几下车子。

76. 日内 厂长办公室
张茂成坐在沙发上，腿不停地抖动。
门响，张茂成的目光望向门口。
厂长推开门进了屋，手里拿着一叠文件。
张茂成站了起来，望着厂长。
厂长：
还在呢？
张茂成点点头，没有说话。
厂长也不说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处，坐下，从抽屉里翻出公章，打
开文件，盖章。
张茂成坐下了。
厂长盖了几下章，突然抬头，盯着张茂成看。
张茂成也眼巴巴看着厂长，期待着他说些什么。
两人对视了一会，厂长放下了印章，开口说话。
厂长：
还有个主意，你考虑考虑。

77. 日内 楼道（灶台）
青女做饭，很珍惜地倒出些玉米面，加水，煮粥，削红苕皮，切块。

78. 日内 张茂成家
孩子躺在床上，睡得香甜。
张茂成心事重重，坐在床边，看着孩子发呆。
墙上挂着的遗像里，张小军微笑着。

79. 日内 工厂车间
机器轰鸣，工人们在自己的工位上忙碌着。
徐胜利在车零件，神情认真，动作迅速。
下班的铃声响起，工人们纷纷收工，小广东脱了手套，走到徐胜利身边，
拍拍徐胜利的肩膀。
小广东：
走啦，看电影去。
徐胜利：
不……不去。 三号的轴……轴承有吗？47
小广东（往旁边盒子一指）：
干嘛呢？造原子弹呢？
徐胜利（又点点头）：
嗯！
小广东（笑了）：
好，好，你造吧。（唱） 少林，少林， 有多少英雄豪杰都
来把你敬仰。
小广东走了，徐胜利去盒子里找零件。

80. 日外 厂区大门
下班的自行车大军涌出厂区。

81. 昏外 家属区张茂成家楼下
青女坐在小凳子上挤羊奶，周医生手里拎着小皮包，从楼上下来。
青女：
大夫姐， 又夜班啊。
周医生：
嗯，以后不能老上夜班，头疼。
青女：
你是医生，头疼怕啥？
周医生：
看你说的，医生就不头疼了？
青女：
大夫姐，听说你们医院在盖新住院楼，是吗？
周医生：
别提了， 踢里哐啷的，吵死了。
青女：
我听说工地干活招了些临时工，我能去吗？
周医生：
工地那些活，能是女人家干的！
青女：
管饭就行。我在这就是个累赘，啥也干不了，张叔那点
粮票都让我糟蹋了。48
周医生（笑了）：
胡说，咋是累赘呢！现在孩子还离不了人呢不是？过一
阵吧，我帮你打听打听有啥事干。不说了， 我先走了。
青女：
大夫姐，羊奶，你拿点。
周医生：
不要，不要，从孩子嘴里抢食还行！
青女（身边看看）：
没东西装，你走吧，我一会给你送家去。
周医生：
你别送啊，真不喝！我走了！
周医生走了，青女继续挤羊奶。

82. 夜外 厂区
厂区晚上空空荡荡，在灯光的映照下，各种钢铁构件充满了力量感。

83. 夜内 工厂车间
徐胜利拿着一根细钢管，在灯光下仔细看了看，又和摊在面前的一张手绘
图纸比对。
徐胜利锯钢管，他身边放着用钢板和钢管拼装的一件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
家伙，显然是没有做完的半成品。

84. 夜内 张茂成家
张茂成戴着花镜， 抱着小孩看报纸，青女在缝补衣服。
桌上放着剩菜，上面笼着沙网。
青女：
张叔。
张茂成：
嗯？
青女：
你是不是心脏又不舒服？
张茂成：
没有啊。
青女：49
我看你今天从厂里回来就不太说话。
张茂成：
没有。
青女：
吃粮的事你也别着急，等孩子大一点我就……
有人敲门，青女没有继续说话。
张茂成抱着孩子去开门，徐胜利站在门口。
徐胜利推着婴儿车进来了，粗粝的造型倒像是一件古怪的武器。
张茂成：
啥玩意？
青女也放下针线，过来看。
徐胜利拿了个椅子上的垫子，铺在车里。
青女从张茂成怀里接过孩子，放进了车。
青女：
这个好。
张茂成坐下了，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徐胜利推着车，屋里空间小，他只能前后晃着。
小孩在车里开心得手舞足蹈，青女也高兴。
张茂成：
那个，闺女，你去小周家，把装奶的盆要回来。
青女：
嗯？
张茂成：
去吧！我要用呢。
青女：
哦。
青女出门。
徐胜利停止了推车的动作， 看着张茂成，不知他什么用意。
张茂成：
坐。
徐胜利到张茂成旁边坐下。
张茂成：
你觉得青女咋样？50
徐胜利：
嗯？
张茂成：
本来呢，我就是想，把孩子生下，给小军留个后，别的
说实话也没太考虑。这么长时间了，我是觉得青女这孩
子真不错， 我想留下她。
徐胜利从兜里摸出烟来，抽出了一根却没有点烟。
张茂成：
现在让她回农村吧，就不说他爹咋样， 村里闲话都能把
她逼死。在城里呢，又吃不上粮，也没地方住，凑合一
阵行，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 生活不方便， 而且一样有
人说闲话。
徐胜利把烟装回了烟盒，低着头。
张茂成：
今天，厂长给我出了个主意。她一个人，你也单身。
徐胜利手中使劲，把烟盒捏扁了，张茂成看到，不再说话，伸手把烟盒从
徐胜利手里拿了过来，轻轻地把皱巴巴的烟盒抚平。
张茂成（把烟又塞到了徐胜利手里）：
你们结了婚，她和孩子都能落下户口， 也都能上了粮食
关系，有口饭吃。你呢，一直是个老大难，也就解决了。
徐胜利：
不……不……不行！
张茂成：
厂长刚给我说啊，我也觉得不行，但想了想， 他也是从
现实考虑，是个办法。
徐胜利：
我……我……我……我……
张茂成：
嫌弃她？
徐胜利使劲摇头。
张茂成：
你十六岁进厂就认了我当师父……
徐胜利蹭地站起身来，张茂成被他的举动一惊，看着他，话也没有说完。
徐胜利（指着墙上张小军的遗像）：51
小军！
张茂成（深深地叹了口气）：
小军，不在了。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青女拿着小盆进门，盆里装着锅盔。
青女：
又给拿的锅盔……
青女察觉到了屋里气氛的异样，闭口不言，看着屋里的两人。
张茂成沉默着，徐胜利更是和青女有任何目光的接触。
徐胜利起身， 从青女身边经过， 始终没有看她一眼，开门，离去。
青女（小声）：
咋了？
张茂成：
没事。

85. 日外 赵肯劳家前院
院里的磨盘上放着两块砖红糖， 赵肯劳拿小锤正将一块砖红糖砸成小块。
弟弟在一边拿手指沾糖沫吃。
王淑芬端了一个搪瓷杯子出来。
王淑芬：
喝口水。
赵肯劳接过杯子，大口喝水。
王淑芬：
老大家有集，我去转转。
赵肯劳点点头，擦了擦头上的汗水。
王淑芬：
三天的大集呢。我在她那住两天。
弟弟：
我也要去。
赵肯劳：
你去干啥？
弟弟悻悻不敢说话。 赵肯劳拿起一块完整的砖红糖，在手里掂了掂。
赵肯劳：
把这给姑娘带上。52
王淑芬：
嗯。
王淑芬接过砖红糖往屋里走。
赵肯劳继续砸红糖砖，砸了两下，忽然停手。
赵肯劳：
等一下。
王淑芬（转身回来）：
咋了？
赵肯劳：
你把小军他爸拿的那二百斤粮票也拿上。
王淑芬：
拿粮票干啥？
赵肯劳：
让你拿就拿。

86. 夜内 张茂成家
孩子在哭，张茂成抱着孩子，怎么哄也哄不好。
青女提了一桶羊奶回来了。
她放下桶，从张茂成手里接过了孩子，轻轻地拍着孩子后背，哼着歌（《雁
南飞》）。
在青女的抚慰下， 孩子渐渐止住了哭。
张茂成（拿勺子搅了搅羊奶）：
这个羊真是好啊，胜利立大功了。
青女：
这几天咋没见他？
张茂成（心虚）：
厂里忙吧。
青女：
不知道他咋吃饭呢，肯定又瞎凑合。
张茂成：
他打牌赢别人粮票呢！
青女：
啊？53
张茂成：
这个小子，都没给我说，还是小广东告诉我的呢！
青女（笑了）：
他还挺厉害呀！
张茂成（也笑了）：
看着老实，鬼主意多着呢！
青女把孩子放进了婴儿车；又拿出小盆，往里倒羊奶。
张茂成偷偷瞄了青女一眼，又继续说。
张茂成：
胜利这孩子啊，他是四五年，鬼子投降生的，所以叫胜
利。到四九年，眼看着要解放了，他爸妈让炸弹给炸死
了，把他腿也给炸断了。他十六岁进厂就给我当徒弟，
说是徒弟，就跟儿子是一样的，一晃三十多了。
青女：
也是个命苦的。（端起小盆） 张叔， 你给小宝喂奶吧，
我给大夫姐送点羊奶去。
张茂成：
闺女，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青女：
啥事？
张茂成（坐下，指对面的椅子）：
你坐下，坐下说。
青女（坐下）：
啥事啊？
张茂成：
你是过年那阵来的，是吧？
青女：
初二。
张茂成：
转眼夏天了，啊。
青女把小盆放在了桌上，看着张茂成，没接话。
张茂成：54
这个话不好说，我想了好几天了，思来想去，还是得跟
你商量，愿不愿意，你自己定……
青女：
我知道了，张叔。
张茂成：
啊？我还没说呢。
青女：
我也一直想呢，我该啥回去了。
张茂成（站起来了）：
哎呀，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
青女：
我在城里总是负担， 不光你，还连累胜利他们。
张茂成：
有啥连累的，他是我徒弟嘛。 小宝本来就没有爸， 你走
了， 妈也不在身边，不和胜利一样， 也成孤儿了？
青女：
还有爷爷呢。
张茂成：
不一样， 谁能替得了亲娘啊。
青女：
可粮不够吃啊。
张茂成：
这个你不用操心。现在外边有议价粮， 实在不行咱也买，
无非就多花点钱，咱借行不行！
青女：
议价粮贵好多呢，而且， 我也不想吃闲饭。
张茂成：
啥叫吃闲饭啊？你说我退休了，算不算吃闲饭？再说，
你爹咋办，他那个态度，你回去了能好？ 不能回去，起
码现在不行！
青女低头思考着。55
张茂成看了看青女， 坐下了。
青女（小声）：
张叔，你刚想和我商量啥事？
张茂成：
那个，我是， 胜利， ……我，我是想和你商量，别都换
红苕了，少留点细粮，胃受不了。
青女（起身，拿起了桌上的小盆）：
这有啥商量的，下回我不全换了。
张茂成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说了，看着青女出了门。

87. 晨外 长途车站
王淑芬提着一个帆布包， 和姐姐从车站出来。
车站外面有了摆小摊的， 王淑芬和姐姐驻足看了看，摊子不多，有卖茶水
的，有卖油饼的。

88. A 日内 张茂成家
张茂成带着老花镜在看报纸，忽然咳嗽了起来。
有人敲门。
张茂成顺了半天气，这才摘下眼镜去开门。
张茂成：
来了！（打开门）哎呦，哎呦， 你们咋来了！快进来，快
进来。
王淑芬和姐姐进门。
张茂成：
青女推着孩子出去转了。（拉椅子）你们坐，坐，我给
你们泡茶。
王淑芬和姐姐坐下，有些拘谨，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张茂成（拿来杯子和热水瓶）：
没茶叶了，先喝点水，我一会去买。
王淑芬：
不用麻烦。
张茂成（倒水）：
青女挺好的，孩子也挺好，一会回来你们就能见到孩子，
可漂亮了。
王淑芬：
好就行，好就行，在你这麻烦你了。56
张茂成：
不麻烦，不麻烦，青女这孩子好，懂事。
王淑芬：
那就好，（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打开，拿出一袋子枣）
这是枣，自家树上结的。（又从包里掏出报纸包的砖红
糖）这是红糖， 整块的。
张茂成：
拿这干啥！
王淑芬（又把包着粮票的手帕打开）：
这是你之前拿的粮票，一张都没动。
张茂成：
这是，啥意思？
王淑芬：
他爹让拿的， 说是给老大，但我思量着不对，给老大干
啥？怕是猜到我们要来， 又拉不下脸说，就来这么一出。
张茂成（坐下）：
他爹，这是想姑娘了。
王淑芬：
你别笑话啊，他就是要个脸面。 有时候，脸面大了，心
就小了。
张茂成（把粮票放回包里）：
这粮票我不能要。
王淑芬：
收着吧，我们知道你困难，一个人养三张嘴，再说本来
也是你的。
门响。
张茂成：
青女回来了，你给她吧。
青女推着婴儿车进了门，看见了王淑芬和姐姐，先是一愣，马上一脸喜色。
青女（扑倒王淑芬怀里）：
妈！姐！57
王淑芬：
让妈好好看看，（捧着青女的脸）哎呀，瘦了！
青女：
没瘦。
姐姐：
是瘦了，我怎么觉得还长个子了呢！
青女（拉着姐姐的手）：
咋可能？多大了还长个子。
姐姐：
有！ 有人生了娃还能长一节呢。
王淑芬：
快别瞎说了，让我看看娃。
张茂成把孩子从车里抱起来，交给王淑芬。
王淑芬（接过孩子，疼爱地看着）：
长得真疼人，比你小时候好看。是像小军吧，嗯？
张茂成（点头）：
是，是，你们聊，我去买点茶叶去。
王淑芬：
不用，不用。
张茂成：
那，那我给你们洗点枣吃。 你们坐，坐。
张茂成拿枣， 出了房门。
王淑芬看张茂成出门，等了几秒才开口。
王淑芬：
小军他爸对你咋样？
青女：
挺好的，张叔是厂里有名的好人。
王淑芬（走到了青女床的位置）：
你就睡这？（掀帘子）这出来进去的，多难受啊！
青女：
城里就这条件，大家都一样。58
姐姐：
房子也小，吃粮也不够，还不如农村呢！
王淑芬：
你把粮票拿出来。
姐姐把粮票拿出来，递给青女。
王淑芬：
这是当时小军他爸给的粮票，你收着。
青女：
我收着干啥？你给张叔啊！
王淑芬：
他不要，他说要给就给你。
青女拿着粮票，眼眶红了。
姐姐：
咋回事，这咋要哭了呢？
青女（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
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