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文学剧本《哦,山楂树》部分剧情

一、站台上的欢送

1954年10月的一天,北京站的站台上。

锣鼓喧天,秧歌队舞起来了,一片红绸的海洋。

秧歌队中,最前排的女孩子舞步轻盈,甩着红绸,喜气洋洋。

“学成归来,建设祖国!”“学成归来,建设祖国!”呐喊声铿锵有力,整齐坚定。

一群年轻的学生在站台上聆听领导讲话。男生清一色的白衬衫,皮鞋锃亮;女孩子们都穿着束腰的白底小红花的裙子,纤纤细腰,站在前排,激动万分。

一个英俊的男子(李善察)站在最后一排,难掩激动之色;前排一位年轻的女子(柳莲)同样很激动。第三排的一侧,一个瘦瘦的男同学不时偷看一眼柳莲(他是赵雍)。

字幕:1954年,中国又一批留苏学生,带着国家和民族的希望,即将出发。

汽笛声响起,长长的火车,喷着烟雾,发出隆隆的响声。

一张年轻男子英俊的脸从窗户探出来。刚毅、明朗,线条分明,剑眉,眼睛大而有神,乌黑的头发向后梳,鼻尖上有一颗黑痣,小小的,有些俏皮。

此时这张脸上,有期待,有希冀,也有不舍。他拼命挥着手,眼睛湿润了。

窗户里又伸出一只娇小、白皙、纤瘦的手,一起挥动着。一张略显苍白,俏丽的少女的脸浮现出来,眉眼弯弯,喜气盈盈,一笑,便有两个小酒窝出来。

远处,李善察的父亲与柳莲的父亲小声交谈着,脸上都是自豪的表情。

李善察的母亲与柳莲的母亲站在一起,她们的眼眶里都含着泪,挥着手。

柳莲的母亲握着李善察母亲的手,道:“我家这孩子,自小身体弱,还好你们家善察懂事,一直很照顾我家闺女,他们一起去,我就放心了。”“是啊,相互有个照应。”李善察的母亲眼眶湿润,安慰着柳莲的母亲。

火车慢慢启动,速度渐渐加快,同学们热烈地交谈着。车厢里响起了音乐声,一曲轻快的《莫斯科——北京》刚结束,又有人轻声哼唱起刚刚流行的苏联诗人拉德金和作曲家皮里别科创作的歌曲《山楂树》。刚开始声音有点轻,慢慢地,加入的人越来越多。

李善察听到熟悉的旋律,从口袋掏出口琴,吹出了流畅的应和的节奏声,附近的同学激动起来,整个车厢慢慢沸腾起来,最后变成了大合唱。

坐在李善察旁边的柳莲,满脸兴奋和激动,一边和着乐声鼓掌,一边深情的望着李善察。

窗外是飞速掠过的城市、村庄和原野,柳莲陷入了回忆……

留苏预备部的教室,俄语课上。

老师在黑板上写着板书,柳莲偷偷地将一个小盒子放在李善察座位前的桌兜里,他觉察到了,含着笑望向她。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上海产的“国光”牌口琴,银白色,在灯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李善察一脸惊喜,柳莲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二、联欢会上初相识

留苏学生到达莫斯科的第三天,苏方举办了一场联欢会。

联欢会设在一个金色的大厅,宽敞,明亮。各种仪式及领导、老师、同学代表发言后,是一场小型舞会。音乐声响起,周围是暖暖的,甜甜的。放眼望去,一些苏联女孩着装明艳,爽朗地交谈着;还有的女孩则步入舞池,翩翩起舞。

李善察坐在椅子上,痴迷地看着舞池里的姑娘们。

一只手伸过来,白皙、纤长。他抬起眼,只见一位苏联姑娘正笑眯眯地看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闪烁了光芒,热情、奔放。他一下子觉得天地明亮了许多,精神为之一振。他有些迟疑,伸出手来,顿了片刻,又坚定地伸出去,搂着她纤细的腰肢,步入了舞池。

两个颀长的身姿,旋转在舞池里。

身后,柳莲焦虑地搓着手,一双眼睛有些失落,也有些不安。

大厅外,隐约传来一阵阵欢笑声、音乐声。

一条鹅卵石小道上,李善察和一起跳舞的姑娘并排而行,他们走到一处石凳前停了下来。姑娘面对李善察,伸出手:“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达丽娅,是莫斯科大学师范学院汉语专业的学生,你呢?”李善察也伸出手,握住达丽娅白皙、纤长、柔软的手:“我叫李善察,被分在你们学院学习,俄语专业……”

李善察的话音刚落,达丽娅马上吃惊地说:“什么?你叫什么?山楂?山楂树吗?”她惊奇得瞪大眼睛,摊开双手,表示不可思议。

李善察心里边微微一动,这个姑娘多爽朗啊!他笑起来:“不是山楂,是善察,察!”他特意强调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上下牙咬紧,清晰地发出“察”这个音。

达丽娅觉得很有趣:“啊,楂,山楂,哈哈,我以后就叫你山楂树吧!”她大声笑起来,笑声清脆,带着年轻姑娘的调皮和娇俏,在黑沉沉的夜里四散去。

李善察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好吧,我也喜欢山楂树,还很喜欢《山楂树》那首歌。”说着,他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着,掏出那把闪亮的口琴,开始吹奏。悠扬的曲调很有穿透力,带着一丝喜悦,一丝期待,还有一丝怅惘。

达丽娅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她瞪大了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李善察,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欣赏,充满了平静,也充满了期待。

一曲终了,达丽娅礼貌地鼓掌称赞,并且说:“山楂树,想不到你这么有才,你真了不起!以后我们结个伴吧,你教我中文,我教你俄语。怎么样?”

李善察欣喜地说:“那当然好啦,这样我又多了位老师。是不是我该叫你达丽娅老师了?”

达丽娅赶忙解释:“不用不用,我喜欢你直接叫我达丽娅。不过,我还是就叫你山楂树,不想叫你什么老师。你想,‘山楂树老师’,‘山楂树老师’,多奇怪呀!”说完,她调皮的笑了。

远处,树影婆娑,偶尔有欢笑声传来。夜,静谧极了。山楂树叶间,红彤彤的果实随风晃动着,不时泛着幽幽的红光。

更远处,一个孤独的身影立在那里,散发着一股冰冷的气息。她是柳莲。

三、难忘的第一学年

10月中的一次公共课上。

上课铃声响了。李善察的面前放着一本空白的笔记本,他拿着笔,随时准备记录老师讲课的重要内容。教室里坐满了中国留学生,也有其它国家的留学生,大家十分安静,都在静静等待这激动人心的第一课。

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身材高大的教授走了进来。他十分魁梧,戴着一副眼镜,脸型瘦削,十分严肃,不苟言笑。李善察注意到教授两手空空,并没有带教材和讲义。

教授缓步走上讲台,两手撑在课桌上,一脸严肃,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课。

李善察慌了,他第一个词就没有听懂。他惊慌失措地望向周围,那些一起来留苏的同学们也都和他一样皱紧眉头、茫然无措,而苏联同学们则在“唰唰”地记着笔记。达丽娅也在记着笔记,偶尔会侧过脸来看看李善察,并风趣的笑笑。

李善察敏锐地感觉到一阵燥热,汗珠慢慢沁出,鼻尖上更是冒出一颗颗汗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坐着车子穿梭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上,刚刚看到一个转弯,接下来另一个转弯又疾速到来,耳边只剩下呼呼的风声和满目的苍翠,他甚至没有看清楚这满目的苍翠到底是树木还是花草,又一个急转弯到了,他头晕目眩,心惊肉跳。到最后,他只看到老师那一张一合的嘴巴。李善察茫然地瞪着一双大眼,黑板上一个字的板书也没有,李善察的笔记几乎和黑板一样干净,只有三五个单词孤零零的在一片空白的纸上散落着,醒目、刺眼。

李善察呆坐着,一股沮丧,不,分明是失望、乃至绝望的情感蔓延开了。他双目无神,脸色灰白,呆若木鸡。

小组互动活动上,同学们围坐在一起,模仿餐厅里点菜的情景。

李善察看着菜单,眼神胆怯。菜单上,很多词语他都不认识,这看不懂的菜单拿在手中,让他慌乱又尴尬。

一个高个子的男“服务员”热情地走过来,向李善察打招呼,等待李善察点餐。

李善察慌乱地避开“服务员”期待的眼神,随便指向一行不认识的俄语,示意就要这个。

“服务员”原本期待的眼神一下子充满惊讶,继而大笑起来,笑得喘不过气来。他一手指着菜单,一手指着李善察,大笑着说了一句李善察听不懂的俄语,周围人也大笑起来。

李善察不知所措,尴尬地望向四周。

原来,他错把餐单最下方的“厨师长”几个字看成了食物,这才闹出了笑话。

……

(一组快闪镜头)

教室里,教授在一边板书,一边讲解,李善察眉头紧锁,专注听讲。

宿舍里,有的同学已经发出了鼾声。微黄的灯光下,李善察睡眼惺忪,他搓了搓满脸的疲倦,打起精神,继续背诵着笔记上的内容。

自修教室里,达丽娅指点着课本上的内容,耐心地给李善察讲解一个语法;李善察恍然大悟,感激地向达丽娅点头。

山楂树下,达丽娅请李善察解释一句唐诗,李善察侃侃而谈,达丽娅一脸仰慕。

图书馆里,达丽娅把自己的笔记放到李善察面前,李善察认真地抄笔记,达丽娅在一旁耐心地指导着。

走廊上,达丽娅笨拙地练习着儿化音,李善察一遍一遍示范着。

夜色深了,教室里的李善察还在苦读;达丽娅虽然呵欠连连,但依然硬撑着看书……

四、嫌隙初生

字幕:一年后,1955年9月。

又一次公共课上。

教室里,一大片的板书,满满的覆盖了黑板。

一位头发花白、身材高大却瘦削的老教授正批改着学生的测试卷,他揉了揉眼睛,批下一份,忽然,他眼睛一亮:“李善察同学,你来一下。”

同学们一阵窃窃私语。

柳莲的身旁,是一本打开的课本,直立在桌子上,桌子后面,是李善察焦虑的脸,正对着一行行俄罗斯文字出神。柳莲推了他一把,眼睛示意他,他一惊,紧张起身,走到教授身边,脸上满是担忧。

“老师,不好意思,我很努力了,只是语言这一关还没过……”他说。

教授惊讶地抬起头:“李善察同学,我是要祝贺你,这次考试你得了5分。”

“啊,是吗?”李善察一脸欣喜,难以置信,眼睛却向达丽娅望去。

达丽娅在座位上,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含情默笑。

柳莲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切,她有些气馁与不安。

早晨,餐厅。

李善察拿着面包走向餐桌,柳莲也拿好了早餐,坐在他旁边。

柳莲小声说:“善察,你这段时间瘦了。”

“是吗?”他嚼着面包,漫不经心地反问道。

“什么时候我们去外面看看吧,一直待在学校里,我还没好好看过莫斯科这座城市呢。你陪我去好吗?”柳莲小心翼翼,满怀期待,看着李善察,仿佛马上要一个答案。

“柳莲,我已经约好了和达丽娅学习发音,真的没时间。”他认真地说着,然后用餐巾擦手,丝毫没有注意到柳莲的表情变化。

柳莲的眼神黯淡下来,默默离开。

山楂树下,达丽娅教李善察俄语发音,李善察认真地模拟口型,念到一个字母,他怎么也发不准,忽然憋不住笑了,达丽娅也大笑起来,笑声传出很远很远。

达丽娅收起笑容,一脸严肃,把嘴唇撮起来,牙齿抵住上颚,发出清晰地类似“嘟噜”音,李善察也不再嬉笑,认真模仿,唇形却总是不对。

达丽娅急了,伸手去纠正李善察的嘴形。达丽娅的手触到了李善察的唇,她一下子呆住了,两个人对望着,李善察的心怦怦跳着,时间仿佛凝固了。

远处的柳莲默默立着,这一幕被她尽收眼底。

远处的树木、花草、教堂静默着。山楂树下,悠扬的乐声响起,还是那把口琴,李善察专注地吹着,达丽娅靠在树上,闪亮的大眼睛盯着李善察。

山楂树绿色的叶子在微风中轻摇,一粒青涩的果实在绿丛里伸出头来。

宿舍楼前,达丽娅和李善察挥手告别,达丽娅突然跑上来抱住李善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李善察羞涩不已,他看向四周,同学们三三两两走过,有的嬉笑着,有的议论着,有些人则毫不在意。

远处,柳莲抱着一堆书,向宿舍走来,忽然看到了这一幕,她脚步有些踉跄。

五、退出

又是一个忙碌读书的早晨。

教室里,柳莲来得很早,却发现李善察早就来了,她眼睛里闪出喜悦来,默默地在他旁边坐下。李善察对着一道题目,苦思冥想,眉头紧皱,没有注意到柳莲的到来。

柳莲轻轻坐下,把书放好。然后,轻轻打开了一本书,书里夹着一封信,寄信地址是“列宾列宁格勒绘画雕塑建筑学院”。她轻轻“嗯哼”了一声,李善察诧异地回过头:“怎么了?”。柳莲连忙合上书,但来不及了,一只手轻巧地抢过:“哈哈,我看看是什么。”李善察抬头,只见达丽娅已经抽出了信封里的信纸,上面显然写的是中文,达丽娅结结巴巴地读着:“柳莲你好!我是赵雍,我喜欢你很久了……”达丽娅还没有读完,柳莲一把夺过,又气又羞,含着泪水跑向门外。

刚进教室的同学们惊诧的看着,达丽娅摊开双手,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善察听清了大致内容,知道这是被分配到列宾列宁格勒绘画雕塑建筑学院学习油画的、留苏预备班同学赵雍写来的。他犹豫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会心一笑,奋力追了出去。

校园里的那棵古老的山楂树下,他看到了柳莲孤独的身影。山楂树有些年头了,树冠张开,青黄的果子已经有些泛红。

柳莲蹲在树下,默默流泪。李善察有些不知所措,犹豫片刻,然后好像下定了决心,他走了过去,看来有些话一定要说。

他鼓起勇气,对柳莲说:“柳莲,我很感谢你。”柳莲咬住嘴唇,默然。

李善察低着头,自顾自地说:“柳莲,还记得在留苏预备班,你每天都会留好了早餐等着我吃,我们一起练习俄语,你总是帮我纠正发音,所以我进步得特别快。”

柳莲扭过头去,还是默默落泪,有些倔强地咬住嘴唇。

他哽咽了:“那个时候,我觉得,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像我的妹妹一样。”

“妹妹?”柳莲转过头来,诧异、震惊。

他避开她灼热的目光,低着头:“我知道,你文静、漂亮、有才华,喜欢你的人一定很多。”他小心翼翼,斟酌字词:“有人喜欢你,这是好事……赵雍我大概了解一些,他人品很好,对艺术很执着,我觉得他能大胆向你表白挺好的……”他有些语无伦次。

柳莲执拗地将头转向一边,默默流泪。

李善察继续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心情……我……”柳莲泪水涟涟,抬起头:“你别说了,我都知道。祝你们幸福!”最后几个字从她口中吐出,声音很轻,她低着头,快步向远方跑去。

李善察看着她的身影渐渐从视野中消失,叹了一口气。他默默地蹲在树根下。一片山楂树叶飘落下来,他伸出手掌,一小片绿中带黄的叶子落在手心,他久久的看着这片叶子……。

画外音:

李善察觉得既然有人爱柳莲,他就可以没那么内疚地退出了,接下来可以好好的和达丽娅在一起。在他看来,达丽娅像烈酒,柳莲像清茶;达丽娅是一团火,柳莲是淡淡的风。他从小生活在一个家风严谨的家庭,父亲不苟言笑,他的内心一直是比较压抑的。来到苏联后,遇见了达丽娅,他觉得自己忽然间从一个寡淡的世界来到一个火热的、喧闹的、热烈的、奔放的、不顾一切表达情感的世界,他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热情与激情,他觉得这是日复一日平静的、中规中矩的生活里突然响起了躁动的音乐,撩动了他的心弦,让他得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太阳升高了,有些刺眼,李善察站起身来眯着眼,喃喃自语:“太阳,多美好啊!”他脑海里浮现出达丽娅大笑的爽朗样子。

第二天早晨,餐厅里,李善察一边啃着面包,一边看笔记。一张纸条放过来,他诧异地抬头,柳莲娇小的身影已经远去。纸条上赫然写着:“三个人的世界太挤了,我退出,祝福你。至于赵雍,我接受不了,也不用你操心。我会把我的精力用来好好学习。”他把纸条握成一团,默坐良久,直到达丽娅过来叫他。

宿舍里,柳莲默默坐在床头,那张曾被达丽娅读过的纸条摊开了,她仔细又读了一遍,默默地撕碎了,扔到了垃圾桶里。

柳莲突然剧烈地咳嗽,面色苍白。她捂住胸口,坐在床头,神色黯然。

六、情定山楂树下

1956年10月的某一天

晨曦微露,稍许,太阳渐渐升了起来。

早晨的校园,隐约的鸟叫声传来,灵动婉约。高大的山楂树下,巴掌大的叶子绿中泛黄,闪烁着亮光,像是张开的手掌,在微风中不时发出“簌簌”的声响。李善察正在吹奏《山楂树》,声音缥缈却又清澈,音调动听却又惆怅。

他身后,三三两两的同学路过,有些在兴奋地低声交谈,有些则在讨论着书上的难点问题,有些则大声争辩。旁边有同学大声读着文章,发音不是很准确,听上去却很努力。这朝气涌动的校园,让李善察的口琴声越来越清丽。

树下掉落了些许红色的果实。一只白皙的手捡起它们。一颗、两颗、三颗……小心地捡拾,小心地堆放在掌心。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把那双白皙的小手托在掌心,并紧紧握住,达丽娅故意发出惊叫,旋即又娇羞的笑了。阳光正好。

叶子“哗啦哗啦”摇摆着,阳光细碎,光芒照在达丽娅的长睫毛上,那丰满的红唇好像在撒娇,热切的眼神盯着李善察。李善察有些心潮澎湃,轻轻用双手托起达丽娅那线条分明、精致娇媚的脸庞,亲向她的额头。达丽娅闭上眼睛,那一刻,整所校园是安静的,背后的教学楼高大庄重,安静的伫立着,仿佛在默默祝福。

达丽娅调皮地睁开眼,主动抱住了李善察,甜蜜的吻了下他的唇,然后咯咯笑着跑开了,躲到山楂树的后面去,浅蓝色的裙子随风飘动。李善察有些害羞,他没想到达丽娅这么热烈奔放,他望向她,她也望向他。他立在山楂树下,浅笑着,她甜蜜地回味着。他又掏出那把口琴,开始吹奏,达丽娅靠着树干,满足、幸福溢满脸庞。

《山楂树》熟悉的旋律再次响起。

两人互相依偎的身影。

远处,湖畔的一对黑颈天鹅游弋着,轻松惬意。

口琴声向着远方传去,空中是翩翩起舞的两只蝴蝶,是奋翼而飞的两只鸟儿。再远处,是端庄宏伟、高高矗立的教堂的尖顶。

一群鸽子飞向远方。

更高处,蓝天白云,是清晰的蓝,是温柔的白,是美丽的大学校园,是美好的现代城市。

七、甜蜜的相恋

1957年7月(暑假),清晨的伏尔加河上。

小小的帆船,有几只在河面上,清澈的河水,白色的帆,仿佛是优美的风景画。

“能够来这里疗休养,真是太好了。”李善察对坐在旁边的达丽娅说道。李善察身着白色衬衫,蓝色长裤,身板挺直,风采夺目。达丽娅穿着一件白底红碎花的裙子,风姿绰约,她微笑着,搂紧了李善察的胳膊。

“是呀,伏尔加河里可是有各种各样的鱼呢。”达丽娅很自豪地指向水面。李善察看向辽阔的伏尔加河,他脑海里映出了列宾的名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如今的伏尔加河,放眼望去,波光粼粼,河面空阔,真真是“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达丽娅兴趣高昂,滔滔不绝,一个个名字如数家珍:你知道吗?伏尔加河的鲑鱼,通体银色;还有鲤鱼,啊,真的美味极了;鳟鱼,速度比得过海豹子。达丽娅比了个手势,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鲈鱼。达丽娅兴致勃勃,鲈鱼真的很好吃啊!她感叹道,仿佛在回味鲈鱼的美味。李善察忍不住插了一句:“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达丽娅拼命耸肩,表示没有听懂。

李善察又是比划,又是打手势,给她解释范仲淹的这首诗歌的意思,讲到好笑处,两个人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达丽娅意犹未尽,开始介绍伏尔加河畔的植物。她的一张饱满的俏脸,迎着阳光,滋润、光滑。李善察专注聆听,目不转睛地盯着达丽娅。达丽娅则滔滔不绝,两个人时而相对大笑,时而拥在一起,甜蜜的恋爱的气息使得同伴们投来艳羡的目光。

这同伴中,自然是有柳莲的。她穿了一件掐腰的小碎花裙子,显得清新脱俗。柳莲面无表情,似乎发生的一切和她无关,但是她的两只手绞在一起,很用力,似乎是要压下些什么。

远处波光粼粼,更远处,水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李善察觉得,这魅力无穷的伏尔加河,让他终身难忘。

傍晚,伏尔加河畔。

优雅硕大的伏尔加柳,犹如客气的、优雅的绅士,兀自在风中摇摆,欢迎客人的光临。长长的柳枝,垂在河畔,映出长长的影子来。

达丽娅轻快地跑向那株最高大的伏尔加柳,熟练地折下一支柳条,送给李善察:“祝福你,山楂树!”达丽娅开心大叫。

李善察接过柳枝,很仔细地抚摸着柳条,表示很满意,很开心。

“你知道吗,达丽娅,在我们中国,折柳是在送别朋友时的礼仪。”李善察突然神色凝重。

达丽娅收回笑意,也严肃起来:“啊,山楂树,我不是这个意思。在我们这里,伏尔加柳是繁荣、富饶、长寿的象征。我是想祝福你健康长寿啊。”达丽娅急着解释。

“我知道,傻瓜。”李善察憋住笑,却又忍不住笑出来,轻轻点了下达丽娅的额头。

“哦,你是开玩笑啊!”达丽娅转忧为喜。

他拥达丽娅入怀,徐徐而语:“在我们中国,有个叫长安的地方,长安这个地方,有座桥叫灞桥。古人送别朋友,常在灞桥,会折柳相赠。柳谐音‘留’,是希望朋友留下,永不分离。”

“是吗?我们要永不分离!”达丽娅一双大眼清澈、坚定。

“永不分离,我以伏尔加柳起誓,我,山楂树和达丽娅,我的好姑娘,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他右手举起那枝柳条,宁握紧拳头,仿佛对着庄严的神灵宣誓。

达丽娅震惊于他的庄重,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山楂树,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达丽娅举起右手,手掌翻转向下,四指并拢,拇指伸开,其它手指抵住拇指。李善察知道,这是俄罗斯人在表达忠诚时的姿势。

两人激动相拥,都热泪盈眶。两个年轻的身影倒映在水面,流水悠长,绵绵不绝。

两人坐在草地上,达丽娅靠着李善察的肩膀,李善察把一只细细的柳条折下来,做成了一个戒指的形状,虽然粗糙,却细心的在柳条戒指上折出一个心形来。李善察小时候经常河边玩耍,折柳是常做的游戏,小伙伴们会发挥各种想象,把柳条折成各种形状的玩具,因此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两人各拿一只柳戒指,互相为对方戴上。李善察的手指细长,泛白,达丽娅轻松为他戴上。达丽娅手指纤细轻巧,李善察轻轻为她戴上,两人眼神虔诚。

两只手握在一起。柳戒指简陋却又美丽。

更远处,硕大挺立的白桦树清新华丽,高大的树冠静静挺立,银白色的树皮泛着金属的光泽,细腻却又坚硬,仿佛是保护伏尔加河的卫士。

到处是绚烂多姿的火鸡草,犹如展翅的火鸟,热烈,喜庆。

这伏尔加河的夏天啊,渺远,绵长,清澈,透明。

八、初访达丽娅家乡

1957年秋天的一个周末,莫斯科郊外的一个小村庄。

这是一棵上了岁数的山楂树。它深深扎根在这杂草丛生的土地上,它的主干粗大,树皮裂开,经历了沧桑岁月。主干向上,旋转式地分出几个分叉来,枝桠交错,树冠展开,如同车盖一般,枝叶茂密,走近看,粗大的树干,有些地方已经腐烂了,生出了一朵一朵的蘑菇来。这些蘑菇呈金黄色,阳光照耀下,像是山间湖泊,泛着粼粼的金色光芒。又像是火山熔岩爆发,金色的熔岩慢慢流淌下来,勾勒出一个又一个奇妙的图案。

山楂树下,一条羊肠小道,通向一个小小村庄。这是莫斯科郊区常见的小村庄。

一个个普通常见的小院子里,紫色的小花开放着,旁边蜜蜂嗡嗡飞着,女人们在采摘水果和收获蔬菜。

田野里,男人们忙着在地里收粮食。远处几只羊咩咩叫着,啃食着草地上的嫩芽。达丽娅的家在更远处。这是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里绿草茵茵。

达丽娅的妈妈早就等在门口。她一头金黄的头发,戴了一顶红色的帽子,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但她身体肥大,依然显得整个人鼓囊囊的。她站在门口,用绣着红色大花的毛巾,托着烤好的大圆面包,欢迎贵客。看到李山察,她热情地问候着。李善察按照达丽娅教他的礼仪,亲吻了达丽娅妈妈的右手背。

接着,他换上了毛毡拖鞋,被特意让到了最尊贵的位置:红角。这个位子在圣像的下方,明亮干净。妈妈在桌子上摆满了各类面包、小吃、饮料款待李善察。李善察拘谨地坐着,达丽娅的母亲盯着李善察,说着什么,李善察腼腆地笑着,达丽娅在一旁哈哈大笑,多次被母亲白眼嗔怪。

达丽娅的母亲开始忙碌起来。她熟练地剁着一只拔了毛的小土鸡,几分钟前,这只小土鸡还在悠然散步。只见她手法娴熟,切去鸡屁股、鸡脚,扔掉了鸡脖子,再把小鸡的两只翅膀剁下来,随后把两条鸡腿剁整齐,放进一个干净的盆子里,然后再把其它鸡块扔进盆里,倒入清水,清洗干净。

一只小狗摇着尾巴,在妈妈的脚下缠绕着,嬉戏着。接着,妈妈拿起一个白色的洋葱,切成大块,放进锅里;又拿起一个土豆,用刀子快速削好。又是一阵清洗,然后把鸡块和土豆、洋葱混在一起,盖上锅盖。一个柴火泥的炉子被搬过来,她放上几块炭,徐徐点燃,炉子升起了袅袅烟雾。

远处望去,村庄后面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和清澈的湖泊。

达丽娅忙着餐前准备。一张白色的餐布铺上了,闪亮的碟子和刀叉摆出来了。

李善察依然坐在最尊贵的那个位置。达丽娅的妈妈亲自切开一块面包,蘸着盐,递给了李善察,李善察恭敬地接过,他知道这是最隆重的礼节。红菜汤颜色鲜艳,口感浓郁;俄式烤肉被切块后串在铁钎上,肉质鲜嫩多汁,满口浓香。最后端上的是俄式水果派,松软、香甜。李善察对这些食物十分喜爱。达丽娅告诉李善察,中间的土鸡炖汤是妈妈最擅长的一道菜。

午餐后,李善察和达丽娅在乡间小路上慢悠悠散步。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音乐声、歌舞声,是村民们在跳帕秋莎舞蹈。姑娘们穿着绿色、黄色、红色的服装,踏着优美的音乐节奏,将热情和活力点燃。跳舞的姑娘们身姿挺拔,腰部纤细,身段灵活。眼神流转,长长的手臂舒展开来,姑娘们将头高高昂起,身体曲线优美动人。随着音乐节奏的加快,观看的人也加入了舞蹈,欢笑声、嬉闹声响成一片。远处,是宽敞的舞台,舞台背景是绚丽的图案,图案上富有张力的红色火花吸引了达丽娅,这火花渲染出俄罗斯村庄秋季的无穷魅力。这个时候村民们都跳到舞台上,一起舞动起来了。

李善察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节奏明快的群体舞蹈,开心不已。达丽娅早就到舞台上跟随舞步舞动起来了,她一边扭动着腰肢,一边示意李善察上来。李善察有些害羞,这时候,一个小伙子跳下来,拉着李善察:“一起跳吧!”不容李善察拒绝,他强壮有力的胳膊便将李善察带到了舞台上,到处是明媚的笑脸,到处是张扬的活力,李善察围着达丽娅,也开始旋转起来……

九、见到毛主席

1957年11月17日,周日,列宁山上的莫斯科大学

头一天刚刚下了一场雪,列宁山裹上了厚厚的银装,莫斯科大学主楼红白相间的外墙格外耀眼。山下的莫斯科河上,有的地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上覆盖着薄薄的雪花;未结冰的地方,清粼粼的河水静静的流淌着;这一片白、一片绿,稀稀拉拉,斑斑点点,煞是好看。

虽然比较冷,但校园里的氛围却异常热闹。因为昨天莫斯科各大学的留苏学生接到通知,让大家来莫斯科大学大礼堂听报告,而且毛主席可能要来看望大家。这是11月2日中共代表团来苏联后大家一直盼望的事情,因此都很兴奋。一大早,四面八方的学生成群结队地涌进校园。通往大礼堂的路上,人群熙熙攘攘;旁边的路灯杆和树上,插着一面面小小的五星红旗和苏联国旗;每隔一段距离,还拉着红色的横幅,上面用中文写着“热烈欢迎中国领导来到莫斯科大学”“苏中友谊万岁”。

学生们穿着都很整齐,有的穿着列宁装,有的穿着中山装,有的外面还裹着厚厚的大衣,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过节似的。

达丽娅也挤在人群里,旁边是李善察。一大群中国学生里夹着这么一位漂亮的俄罗斯姑娘,自然格外显眼,大家的眼光不由自主地看过去,旁边的李善察心里美滋滋的,既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些得意。瘦弱的柳莲远远的跟在后面,用大衣的衣领捂着半个脸,眼睛里也闪着兴奋的光芒。

能容纳1000多人的大礼堂早已挤满3000多人,有的座位甚至坐着两三个人。两边的过道上也挤满了人,有站着的、坐着的,还有蹲着的,大家不时看向主席台两边的入口,期待着领导早日到来。几个苏联电工正在紧张的布线、装灯,准备拍纪录片,而且还要给楼上俱乐部大厅和旁边小礼堂接广播线,那里还有很多学生在等着聆听实况广播。

下午三点多钟,时任中宣部部长陆定一的报告终于结束了,但是没有一个人离开,大家仍然原地不动,等待着毛主席的到来。有的趁机吃点东西、喝点水,有的转转脖子、扭扭腰。不一会儿,礼堂里响起了歌声,是前两排的军事学员在带头对歌,其它学校的学生轮流对唱,《东方红》《歌唱祖国》《莫斯科-北京》《列宁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首接一首。达丽娅也兴奋得像个小孩子,笑眯眯地跟着唱,不会的中文就用俄语唱,李善察在一旁帮她纠正发音,不远处的柳莲也轻声哼唱着。

傍晚6点,礼堂里的水银灯忽然都亮了起来,人们一下子静了下来,知道幸福的时刻终于来到了。毛主席、邓小平、彭德怀、杨尚昆、陈伯达、胡乔木、乌兰夫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在刘晓大使陪同下,依次走上主席台,大家顿时站了起来,一时间,“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和暴风雨般的掌声响彻礼堂,经久不息。

毛主席走到讲台前沿,左顾右盼,频频向大家挥手,高声问候“同学们好!”“同学们好!”台下立即响起“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稍顿片刻,等大家安静下来。开口说道:“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台下的学生有点懵,听不懂主席湖南口音的普通话,你看我,我看你,悄悄询问说了什么。毛主席看出大家没有听懂,于是解释道:“世界就是world。”但是大家依然没有听懂,因为基本上没什么人学过英语。毛主席转身问刘大使:“世界”俄文怎么说?刘大使说:是“米尔”。于是毛主席就解释说:“米尔是你们的,当然我们还工作,在管理国家,米尔也是我们的。但是,你们看,我们都老了,好像下午三四点钟的太阳,就要落山了。”

这下大家都听懂了,高声回应,“毛主席不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接着说:“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这时又响起暴风雨般的热烈掌声。李善察激动得满脸通红,柳莲眼睛里已噙满了热泪,只有达丽娅叽叽喳喳像个喜鹊,不住地对李善察说:你们毛主席真幽默,真可爱,一点儿也不让人感到害怕。

……

晚上八点多,毛主席和其他领导人离开了莫斯科大学。李善察、达丽娅、柳莲和许多同学聚在礼堂门口久久不肯离去,仿佛还沉浸在主席的讲话里。这时,一个瘦瘦的小伙子匆匆忙忙奔过来,远远的看见他们三人就高声问道:“柳莲,善察,你们都在啊,毛主席在哪儿?”

李善察和柳莲闻声一愣,见是赵雍,不约而同地惊呼道:“你怎么来了?”赵雍回道:“我昨天听说毛主席要到你们学校来看望你们,很兴奋,刚好今天周日不上课,一大早就买了火车票过来。没想到还是来晚了!”

一旁的达丽娅悄悄地问李善察:“谁呀?”李善察答道:“我们留苏预备班的同学赵雍,现在列宾美术学院学油画。”“哦,原来就是给柳莲写信的那个人啊!”说完自知失言,连忙用手捂了一下嘴,然后笑眯眯地向赵雍伸出手去说:“赵雍你好!我叫达丽娅,很高兴见到你。”

柳莲白了达丽娅一眼,怯怯地说:“圣彼得堡那么远,坐火车要八九个小时呢,毛主席怎么可能在这里这么久?”

赵雍红着脸说:“是啊是啊,虽然没能见到毛主席确实很遗憾,但见到你们也很高兴。”

李善察忙问:“还没吃晚饭吧?要不去我们食堂,尝尝我们学校的口味?赵雍答道:“谢谢你,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吃完饭我还得赶夜里的火车回去,明天的课很重要。”

食堂里有中餐,四个人把两张小长桌拼成了一张方桌。桌子上摆满了一小碟一小碟的菜肴,还有几瓶啤酒。大家各坐一方,边吃边聊。

赵雍一边听着李善察分享毛主席的报告,一边悄悄跟柳莲问这问那。达丽娅不时在一旁窃笑。赵雍自觉有些失态,便正襟危坐,认真地问大家:“你们听了毛主席的报告,有什么感想?将来有什么打算?”

达丽娅抢先回答:“毛主席真有魅力,可亲又可敬,相信在他的领导下,你们中国一定会很快赶上我们苏联,我毕业后要去你们中国工作!”

柳莲冷冷地说:“你想去中国可能还有别的原因吧?不过我也坚信我们中国会越来越好。”

李善察道:“你们说得都没错,毛主席确实很了不起,而且我们还有周总理,还有十大元帅,相信他们一定能带领全国人民把祖国建设得繁荣富强。不过,眼下我们都要努力学习,祖国的建设需要人才。”

赵雍说:“对,而且需要各方面的人才,虽然我们都是文科生,但文科生也有文科生的作用。我要用我的画笔去描绘我们的工人和农民,去歌颂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就。”

柳莲说:“我虽然是学俄语的,但我还想选修一些理工类的专业俄语。希望将来能把苏联老大哥的先进技术翻译介绍到国内去。”

李善察忙说道:“柳莲说得好,祖国当下确实更需要理工科方面的人才。但我们学好俄语后不仅能帮助引进苏联先进技术,而且还可以回去当老师,让更多的人都学会俄语,好跟苏联老大哥学习。”

达丽娅连忙插话:“对对对,我可以到你们中国去当俄语老师!”说完调皮地冲柳莲笑笑。柳莲含蓄的笑笑,回道:“你确实可以当俄语老师,你已经把李善察的俄语教得很好了。”

为了避免尴尬,李善察连忙举起杯子说:“来来来,大家都有一份报效祖国的心,让我们一起干杯,祝愿我们伟大的祖国繁荣富强!也谢谢达丽娅这么热爱我们中国!”

“干杯”“干杯”,四个人站了起来,举起杯子,碰在一起,然后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十、同访普希金故乡

1958年春天的一个周末。俄罗斯普斯科夫州,普希金故居。

达丽娅着一身束腰的淡蓝色连衣裙,上身披一件米白色的坎肩,纤美又不失庄重;李善察穿着深蓝色的裤子,上身里面是一件洁白的衬衫,外面套着深蓝色的列宁装,浑身透着一股英气。两人不时甜蜜相望,俨然是热恋中的俊男美女。

两人走进门楼,穿过一扇门,眼前便是一座小巧的花园。花朵热烈绽放,绿树葱葱,紫铜色的普希金塑像赫然入目,半仰卧的姿势,眼神深邃。两人激动对望,快步跑过去,细细端详这位俄罗斯文学之父的容颜。达丽娅一边赞叹一边说:“山楂树,我最崇拜的诗人就是普希金,作为苏联人,我也是第一次来这里,我太激动了!”她的脸泛起红晕,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兴奋。

“是啊,没想到我们心目中最崇拜的诗人竟然是同一个人!”李善察再次看向达丽娅,同样激动:“这是最出乎意外的,用中国话来说,那就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达丽娅含情看向李山察。

随后两人向普希金铜像深深鞠躬。

普希金墓前。

墓碑很高大,顶端的十字架却十分醒目。随着岁月的侵蚀,墓碑的颜色有些灰暗,但不减肃穆、庄严。墓碑上镌刻着的时间,显示这颗文学巨星陨落于1837年。那一年,普希金年仅38岁。

墓碑前已经放了几束其他游客祭拜的鲜花。达丽娅双手捧着鲜花,轻轻放在墓前。李善察和达丽娅看向这高大的墓碑,眼中满是庄严和崇敬。

普希金书屋。

书屋不算宽敞,书桌更是窄小,书桌旁摆了一把椅子,矮小,却透露着舒适、怡然的气息。书屋陈设简单,整洁有序,一切都彰显了一位伟大诗人的艺术气息和品位,却让人肃然起敬。

李善察一边细致参观,一边感慨万千:“达丽娅,普希金就是在这张桌子上写出了无数优秀的诗歌,我想起了那首诗……”

达丽娅俏皮一笑:“我们一起背,看看是不是同一首?”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两人异口同声,随之心中一震,互相望向对方,更加激动地继续背诵: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这声音,充满了深情,充满了甜蜜,穿过了葱郁的树林,越过了盛开的鲜花,一直传到庄园边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溪边细腻的泥土和流动的水流构成了一幅幅绝美的风景。

两人背完这首诗的那一刻,空气静谧极了,两人相对无言,唯有两手紧紧挽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落日的余晖笼罩着两个紧靠的背影,温暖、迷幻、美好。

十六、风云突变

字幕:1960年7月。

一张张报纸杂乱的堆放着,李善察仔细地翻看大标题,小标题,甚至角落也不放过,但什么痕迹也没发现,正因如此,他更担忧了。他拿起洋瓷缸喝水,咕咚咕咚,他从未这样慌张过。他担忧地望向门外,天色已晚,夜幕降临,灯光微黄,达丽娅还没回来。

他想到白天的一幕:工厂里的一位苏联专家,那个身材高大、壮硕,经常戴一顶黑色礼帽的弗拉基米尔,四十多岁,技术精湛,他经常和李善察聊天,有时候喜欢开开玩笑,常叫他“我们苏联的女婿”,两人无话不谈,非常亲近,算得上是坦诚相待的朋友。李善察去弗拉基米尔住所找他时,居然发现他房门紧闭,但明显听得到人在里面走动的声音,还有纸烧起来的焦糊味。李善察担心他出了事,大叫起来,使劲捶门。过了好一会儿,就在李善察想要破门而入时,门开了。

弗拉基米尔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环顾四周,发现只有李善察一人时,一把把他拉了进来,迅速反锁了门。李善察哪见过这种阵势,他有些懵。

“怎么啦,弗拉基米尔?”他一边问,一边注意到,屋子里新放了一只火盆,火盆中是一堆灰烬,可以看出残留的纸片,烧焦的文件边缘。

“李善察,我不可以说。”弗拉基米尔严肃起来。

李善察知道,他不能去逼问弗拉基米尔,他有自己的原则。

但他敏锐的觉得,这件事传递了一丝不祥的气息。

他开始注意收集报纸,希望发现蛛丝马迹。但显然什么都没有发现,一堆报纸杂乱的摊开着,一阵风吹来,报纸发出细微的响声,沉思中的李善察一惊,紧张地望向门口。时钟显示晚上12点了,达丽娅还没有回来。

李善察开始在屋子里踱步,屋外一声猫叫,有些凄凉。

李善察在老胡同口张望。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一个身影出现,越来越近。李善察快步迎上去,是达丽娅!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抱住她。

达丽娅面露愁色,示意李善察回去再说。

月光如水,斜照纱窗。两个人相对而坐,绰影摇动。

苏联驻中国大使馆。

会议紧张进行中,会议室里座无虚席。大家议论纷纷,有些人紧张地站起来,大声说着什么。大家情绪都很激动,达丽娅震惊、忧伤、焦虑。

散会了。达丽娅脚步不稳,险些要栽倒,旁边一位男子眼疾手快,扶住了她。达丽娅感激地冲他点头,试图集中精神,缓了好一阵,她终于可以站直身子,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一些声音不断地在脑海里回旋:

“十二天的时间,只有十二天,十二天后全部撤回去!”是大使在强调。“所有人都要撤回去!”他的声音很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

“大家要保密!”另一个人提醒说。

依然是有月光的夜晚,还是夏夜,达丽娅双手抱着肩膀,寒意陡然生起。一阵风吹来,达丽娅扬起脸,映着月光,看到她满含泪水的双眼。

一阵风吹来,远处,树枝“扑啦啦”的声音响起,夜宿的鸟儿受到了惊吓, 双双拍打着翅膀,飞向远处了。达丽娅盯着远飞的鸟儿,呆立很久。

又是一个夜晚。达丽娅坐在书桌前,面前摊着一张纸,几个大字赫然入目:“申请书……我申请留下,留在中国……”达丽娅写着写着,又痛哭起来。李善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抚着,达丽娅回过头,靠在他怀里。

又是一份新的申请书。达丽娅眼神坚定,飞快地写下去:“我申请留在中国……”

床上的小庆国忽然哭了起来,一张粉嫩的笑脸,饱满可爱,那双深邃的大眼睛明亮极了。达丽娅盯着孩子棕色的眼珠,忍不住上去抱紧儿子,疯狂的亲吻儿子的笑脸。

李善察强作笑脸,拥抱达丽娅。

李善察在书桌前坐着,写着什么,又揉揉眼睛,满腹心事,叹了一口气。

门突然开了。达丽娅激动地冲进来,拿着一张纸,飞快地奔向李善察:“山楂树,山楂树,留下了,留下了……”李善察惊喜万分,一把抱住达丽娅,高兴得转起圈圈,幼小的李庆国好奇地盯着父母,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着。

两个人开始看达丽娅拿回的那张纸,上面用俄文写着“同意达丽娅留在中国”。他俩看了又看,傻傻地笑起来,又看一遍,两双眼睛竟溢出了热泪。

李母进来看见这一幕,走到床边握着李庆国的小手,一边絮絮叨叨:“庆国呀,看看你的爸爸妈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蛤蟆会尿尿……”这是哄小孩子的儿歌,李庆国也笑起来。

窗外火红的凌霄花,已经攀到了支架的顶端,傲然开放,绚烂多姿。

天空晴朗,是个美好的夏日。

十七、文革来了

字幕:1966年8月。

弄堂里,一棵大槐树下,一群小孩子在玩“跑马城”的游戏,只见六个小孩子排成一条直线,身体前倾,前面的小孩子伸出一只手,从胯下伸到屁股的后面,抓住后面孩子的手,另一只手抓住前面孩子的手,以此类推,形成了一个“链条”。接着,孩子们开始倒退着走,最后面的一个小男孩拖着长长的鼻涕,迅速躺了下去,他前面的孩子小心翼翼跨过他,继续后退,也躺了下来,就这样,全部躺下后,最后一个躺下的孩子又站起来,直到全部站立好,这个游戏宣布结束。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玩着,开心极了。

六岁的李庆国啃着自己的手指甲,满眼羡慕地看着他们。他悄悄挪动身子,一点点往前,想慢慢靠近他们,加入他们。为首的小男孩穿着破了大洞的衬衫,个子比李庆国要高,男孩突然狠狠地推他一把,李庆国没有防备,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其他孩子都大声笑起来。李庆国抹着眼泪,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慢慢站起来,揉了揉被摔疼的屁股,裤子上有个破掉的小洞。为首的小男孩穿一件海军蓝的衣服,脸上满是傲慢,大声说:“你这个苏联特务,不配和我们玩!”“特务!特务!”其他小孩子起哄,纷纷对着李庆国大叫。还有一个孩子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液,吐在李庆国的鞋子上。

“我不是,我不是……”李庆国嗫嚅着,开始哭起来。

“胆小鬼!”一群孩子对着他哈哈大笑。

一群小女孩在玩“跳房子”的游戏。用树枝在地上划上几个格子,小姑娘们在里面蹦蹦跳跳。一个小姑娘看到李庆国,叫着:“你过来!”旁边正在玩石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李庆国愣了一下,看着对方。一个穿白衬衫的小姑娘,个子不高声音却很响亮:“你过来呀,你这个苏联特务!”李庆国听到“特务”两个字,涨红了脸,瘪了瘪嘴,想哭。

这时,三五个男孩子过来了。他们排成一队,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宽大的皮带系在腰间,和小身材极不相称;身上的绿军装也很宽大,可能是从家里大人那里偷拿来的。为首的一个男孩脸上灰扑扑的,一块泥土粘在他额头上,身上脏兮兮的,却昂首挺胸,骄傲极了。他举起右手,握紧拳头,高声呼喊:“造**有理!造**有理!”后面的小孩子昂首挺胸,同样握紧右拳,高喊口号,群情激昂!

他们看见了蹲在地上哭泣的李庆国。一个矮小的男孩对为首的男孩说道:“你看,他是个外国人,是不是走资派?”另一个男孩抢着回答:“不是走资派,是牛鬼蛇神!我爸爸说的!是特务!”为首的男孩顿了顿,很严肃地说:“我们要批斗他!”

“对,批斗他,批斗他!”这群孩子哄叫起来。

李庆国看到这群孩子涌过来,团团围住他,怕极了,他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哭,一群孩子哈哈大笑起来。

李庆国脚步踉跄,一头撞在大槐树上,他眼前一黑,缓缓倒下。

屋子里,李庆国躺在床上,一块渗血的纱布包着他的左眉骨。李庆国慢慢睁开眼,看到了妈妈焦急的脸,也看到了爸爸李善察担忧的脸。

他害怕起来,哭着说:“爸爸,妈妈……”

达丽娅的泪一滴滴落下来,泣不成声。她握紧孩子的手,抚摸着孩子。

李善察无奈地叹气:“都怪爸爸,爸爸没用……”

镜头浮现:

办公室里,李善察低头坐着,厂长王付财一脸严肃:“李善察,你和苏联人结婚,你是我们的重点审查对象!”

“李善察,你可要在弄清楚自己的立场!”新进驻厂的造**派头头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左右脸颊上各有一颗黑痣,眼睛露着凶光,一只手霸道地指向李善察。

机床厂的墙壁上贴满了大字报。红的绿的,也有旧报纸贴上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几个大字异常醒目。一张大字报清晰可见标题:“张硕、陆亭、周佩云在文化革命中究竟干了些什么?”李善察脑海里浮现出张工那认真工作、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样子,想到陆工平时仗义执言的样子,他有些心惊胆战。

李善察推着自行车,走在厂子里,众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低了头,加快了脚步,但是他的背却不自觉地弯了下来。

骑过长长的胡同,再往前就到家了。李善察加快了速度,一到家,李庆国就扑上来,抱住他哭了起来。他一看,孩子右手肿了,起了个大包,他知道,孩子又受欺负了。达丽娅红肿着双眼迎出来,强颜欢笑。

夜深了,窗纱映出两个未眠人。

“孩子左眼上边的疤痕消不掉了,可能要陪他一辈子。”

“唉……”沉重的叹息声。

“每天的日子都提心吊胆……达丽娅,我对不住你……”

月亮悄悄升高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山楂树》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凄婉,低吟,缓慢,凄冷。

孩子稚嫩的声音似乎从远方传来:“爸爸,为什么他们叫我特务?为什么他们不和我玩啊?”

孩子在愤怒的撕扯自己棕黄色的卷发:“爸爸,我恨我的头发!”

孩子抽泣着,委屈地问:“爸爸,为什么我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妈妈和别人的妈妈不一样?可我爱我的妈妈啊……”他哭得喘不过气来。

乐曲声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坠入地底下一般。

一颗硕大的泪,从眼角慢慢坠下。李善察垂下手臂,就那么呆立着。达丽娅心疼地抱住他,两个人影依偎在一起。

星星慢慢地被阴云遮住,一弯月儿被蒙上了面纱。

十八、第一次被批斗**

1966年10月,北京,机床厂附近某人民公社的露天会场。

会场中间有个用砖头垒起的高台,开会时是主席台,演出时是舞台。高台上面铺着细碎的沙土,并不是很平整,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潮湿的,坑洼里还有积水。高台的背后是一堵白墙,墙上写着“愤怒控诉”几个大字。白墙的下方就是主席台,上面坐着几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头头。高台两侧台口呈八字状跪着几个被批斗的人。

李善察是最后一个被押过来的,押送他的人扭着他跪到高台一侧的前沿,似乎他是罪大恶极的一个人。他弓着身子,半条腿跪在泥泞的水坑中,污渍沾满裤腿。胳膊向后,双手被捆绑,一个醒目的牌子挂在脖颈上,两个红卫兵按着他,防止他挣扎。白底黑字的大牌子,几乎遮住了他的前胸,牌子上写着“狗特务李善察”。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李善察心灰意冷。他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低头做人,小心做事,但还是因为曾经留学苏联并娶了个苏联姑娘而被人肆意诋毁。

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其他被押着的人也都被人反扭着胳膊,并狠狠地压住头部,他们的头部已经快要接触到膝盖了,丝毫动弹不得。其中一个还是位女性,他看到她的长发耷拉了下来,两个红卫兵狠狠揪住她的头发,撕扯着,她不断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这声音很像柳莲,他心头为之一震,莫不是她也被押来了?

就在他暗自寻思的时候,一个红卫兵头头讲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后高声呵斥道:“狗特务李善察,你老实交代,你到苏联留学,又娶苏联女人,是不是为了给他们卖命?”

李善察一怔,忍不住冲着红卫兵头头愤怒地说:“你们还讲不讲道理?我去苏联留学是国家选派的,娶苏联姑娘也是组织批准的。”说完他就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突然的反抗,让现场秩序大乱,不知是谁大喊一声:“要坚决刹住这个敌特分子的嚣张气焰!”一群人上来,有的使劲揪住他的头发,有的按住他的手脚,一只粗糙的大手紧紧地捏住他的鼻孔让他喘不过气来,台下的人则纷纷挤到台前,用拳头胡乱捶打着他的身体。他怒吼着,拼死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响声。

那个红卫兵头头过来,嘴里嘀咕着:“呵呵,你还敢狡辩?你不知道我们红卫兵战士就是你要讲的道理?”说完他示意其他人放手,然后面向李善察,用尽全力,狠狠一脚踹过去。李善察被这一踹,身子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趔趄着向后倒去,倒在台口的边缘,他哼了一声,径直滑落下去。滑落的过程中,上衣口袋里装着的口琴滚了出来,落在泥坑旁。

“哎呀,还藏着口琴!”一个年轻的红卫兵冷笑起来。他看起来二十出头,满脸愤怒:“吹口琴,是想给苏修通风报信、传递暗号吗?果然是敌特分子!”他狠狠地踏上一只脚,啪的一声,口琴仿佛痛苦地呻吟着,扭曲着,瘪了一角。肇事者张开大嘴,得意地大笑着,笑声很嚣张,很恶毒。

口琴被踩瘪了,一团泥污堵在吹口边。李善察躺在地上,挣扎着想要去捡起那把口琴,一只穿着黑色皮鞋的脚狠狠地踩在他的手上,使劲蹂躏着。他痛苦地呻吟着,挣扎着,仍然想去拿回那把口琴。另一只穿着解放鞋的脚,对准口琴,飞起一脚,口琴飞向远处,重重地跌进一个泥坑,溅起泥水。李善察的眼神一下子灰暗起来,仿佛被踢中的不是口琴,而是他的身体。

人群中一阵骚动。

混乱中,那个长发女子挣扎着抬起头,想看看发生了什么,果真是柳莲。她看清了,那是一把被踩瘪了的“国光”口琴,银白色的,她认得很清楚,那是她精心挑选的。那个倒在泥污中的男人正是李善察,此刻,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没想到李善察居然还随身携带着这把口琴,她绝望的眼睛里闪耀出火花来,惨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欣慰的笑容。

批斗大会结束了,人群渐渐散去。几个红卫兵走过来,提起昏迷中的李善察,就像拖一只死狗一样把他拖走。

“你这个臭硬分子,就在这里呆着反省吧!”一声暴喝,这群人把他一把扔在草堆上,转身离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善察渐渐醒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他观察起这里。这是会场附近的几间破旧的土屋,地上坑坑洼洼,堆满了干草。一股牛粪味袭来,他打了个喷嚏。定睛一看,土屋的另一边确实栓着几头牛——呵呵,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牛棚”!他苦笑了一下,揉揉酸痛的腰,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动着,试图缓解双脚的酸麻。忽然,他想起那把口琴,不顾一切地冲出牛棚,去寻找他的口琴。

夜晚的地面依然还是湿漉漉的,潮湿的黄叶混杂着泥土,被众人踩得一片狼藉。他撑住扭伤的腰寻找着,不放过每一寸土地。

终于,在一个小泥坑里,他发现那把银白色的口琴静静地躺着,仿佛是一位受伤的战士。他赶紧捡起口琴,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人,他揣起口琴,快步向牛棚走去。

回到牛棚,他仔细检视起来。口琴的一角瘪了下去,但音腔并没有破裂,簧片也没有扭曲。他小心翼翼地拂去沾在口琴上的碎草,轻轻用衣袖擦干口琴上的污水,忍不住试吹了一下——很庆幸,口琴还能吹。

口琴声惊动了离他最近的一头牛。他注意到,这是一头瘦弱的母牛,它的眼睛大大的,但没有神采。它瞅了一眼李善察,百无聊赖地叼起几根干草嚼着,间或甩甩尾巴,驱赶着落在背上的苍蝇。

十月的北京已经有些冷了。四面漏风的小土屋透着丝丝寒意,潮湿的衣服粘在身上异常难受,刺鼻的牛粪味阵阵袭来,李善察彻底无眠了。他干脆起身,继续吹他的口琴。

《山楂树》的旋律又响起来了,曲子一如既往地忧伤、凄婉,甚至带着一丝呜咽。

狭窄的窗口,照进幽幽的月光。窗外微风吹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音。一滴清泪从李善察的眼角滴落,落在口琴上,缓缓地,缓缓地,滑落到地上。

那头瘦弱的母牛耳朵颤动着,扭过头,大大的眼睛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十九、关进看守所

几天后。

早晨,天还蒙蒙亮,李善察刚刚揉着惺忪的睡眼就被人一把拽起:“李善察,跟我们走。”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人不由分说拉到了一个屋子里。

这是造**派的办公室。

办公室空荡荡的,墙壁上贴着硕大的毛主席像。左右两侧的墙壁上贴着“造**有理!”“坚决打倒牛鬼蛇神!”的标语,感叹号像是一只只的眼睛,瞪着李善察,他有些冒虚汗。

李善察被允准坐在一张凳子上。对面是一个高大、白净的男子,脸上却长着一颗痦子,很突兀。他胸前别着毛主席像章,穿着绿色的军装,李善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却知道他是造**派的首领。

男子冷笑着,大声问道:“特务李善察,还不交代你的问题吗?”

“我没什么可交代的,我不是什么特务。我是一名国家干部,一名普通翻译。”他冷静回答。

男子拿起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子,搪瓷缸子上绘着微笑的毛主席头像,他“咕咚”喝了一口水,把搪瓷缸重重一放,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李善察,别以为狡辩就能过关。我们掌握了你所有的资料。你不仅在苏联留过学,还娶了个苏联娘儿们。还不是特务是什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李善察冷笑着回答。

“啪”男子恼羞成怒,又重重拍了下桌子,这下显然把手拍疼了,他皱了皱眉,更加恼火:“为了向伟大领袖表忠心,你必须和那个苏联娘儿们离婚!”

“什么?我不同意!”李善察惊愕地起身,他绝不会这么做的。

“我看你就是顽固分子!”对方大叫,暴怒起来:“来人,把他送到看守所关起来,我看他能嘴硬到什么时候,不行就让法院判他个十年八年!”

两个红卫兵应声而进,拉扯着不断挣扎的李善察。李善察剧烈地挣扎着,不断大喊着,随后几个红卫兵加入了拉扯的队伍。

看守所内,李善察被重重地推倒在地上,“啪”的一声铁门关上了。李善察抬起头,看到这是一间小黑屋。屋子极其狭窄,潮湿阴暗,不时有霉味传来。他的左脸上有一道血痕,显然是拉扯中被人刮伤的,刚才过于激动,没有察觉到,此刻隐隐作痛。他擦了一下嘴角,才发现牙齿松动了几颗,手上满是血。左腿膝盖也受伤了,膝盖部位的裤子破了一个大洞,血渗透出来,变成了暗红色。外套被扯破了一大块,白色的衬衣扣子掉了几颗,领口敞开,几滴血滴落在上面,极为醒目。衬衫上还有些黑色的、黄色的污渍。忽然,他想起什么,他脸色一紧,慌忙摸向上衣内衬的贴身口袋,硬硬的,口琴还在,他松了一口气。

他想起身,发现爬不起来。刚才被人重重扔在地上,他的腰原本就不好,这下更是痛彻心扉,他用手揉着,试图站起来,努力了几次,只好无奈地斜躺在冰冷的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大铁门上的小铁门被人打开,扔进来一张纸,一支笔。他看不清来人的脸,是个年轻的声音,恶狠狠地:“识相点,早点写好离婚声明,早点放你出去!”

他艰难地爬起来,满脸怒火,咬牙切齿:“我不会离婚的,我不会屈服的!你们这帮畜生!”

“畜生”两个字还没骂完,大铁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一阵风似地冲进一个人来,“啪啪”,他被狠狠地扇了两巴掌,扇完,对方还不解恨,又“呸”的一口,将唾液吐在他脸上。

他平静地擦去,眼神却更加坚定。

李善察家里。

达丽娅一边安抚着孩子睡觉,一边不时看向窗外,脸色憔悴,愁云密布。

李母在旁边低头抹着眼泪,想哭又不敢大声,拼命压抑着。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大家都赶快抬头,是气喘吁吁的李父。面对大家期待的眼神,他沮丧地摇头。李母忍不住悲声哭泣,达丽娅急忙丢下孩子,跑过来,强颜欢笑,安抚李母。

屋子里愁云惨淡。

二十、哭闹看守所

早晨,阴天,树叶子无精打采的卷着。院子里的小猫懒懒地躺着,小小的李庆国呆呆地望着四角的天空。

达丽娅坐在院子里,面前放着一个大木盆,里泡着几件衣服,中间搁着一块搓衣板,她使劲搓着一件白衬衫,那是李庆国的衣服。由于过于用力,两只手的大拇指互相摩擦,很快就红了,可是衣服上的一块污渍仍然搓不干净,很是显眼。她用力搓着,使劲揉着,搓得双手生疼,还是没有搓掉,突然间,她愤怒起来,用力把衣服甩在盆子里,溅起许多泡沫。

孩子看见了,惊奇地瞪大眼睛看着母亲,他听见母亲喃喃自语:“被人故意染上污渍了,搓不掉啊!”他看见母亲又落泪了,懂事的走过去,抚摸着母亲的后背,达丽娅再也忍不住,抱住李庆国大哭起来。母亲和孩子的哭声搅在一起,闻者伤心。

突然,一个人影闪过,未看清脸先听到声音:“庆国妈,庆国妈!”是隔壁的吴阿姨。达丽娅赶忙擦了眼泪,迎过来。

吴阿姨一脸紧张,左右看了看,耳语了几句,达丽娅脸色大变,呆立在原地。吴阿姨心疼的拍拍达丽娅的手,抹着眼泪,无奈地离开了。李庆国呆呆看着妈妈:“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孩子的眼睛天真,无辜的眼神令达丽娅心疼不已。达丽娅抚摸着儿子乖巧的小脑袋,咬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

看守所门口,两个卫兵守着。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走过来,她金黄色的长发在黑夜里有些醒目。她轻声地说了些什么,两个卫兵摇摇头,轻蔑的笑。她按捺住心中的痛苦,再次轻声请求,还是遭到无情的拒绝。

她眼里的怒火升起来了,提高声音说:“我要进去,放我进去!”她准备冲进去,两个卫兵拼命地拦住她,她大喊起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一群人从看守所里跑出来。

一个男子大声呵斥:“你要干什么?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快点回去!”

达丽娅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我的丈夫李善察在这里,他犯了什么罪,你们要这么关着他?”

几个人互相看看,为首的男子说:“原来你就是那个苏联娘儿们啊!李善察不肯和你离婚,这就是犯罪!”

“什么?这是什么道理啊!”达丽娅悲愤交加。

“我们就是道理,你不要废话!”对方愤怒呵斥。

“我和我丈夫没有犯罪,为什么你们要分开我们?”达丽娅大哭起来。

“快走快走!”一群人呵斥着她。

达丽娅愤怒起来了,她冲上去,撕扯着那个为首的男子。这下捅了马蜂窝,一群人七手八脚,推搡着达丽娅。达丽娅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扭伤了脚腕。达丽娅痛得大哭起来,干脆坐在地上,疯狂捶打着地面,哭喊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

接着,一声突然爆发的凄厉的哭声撕破了夜的宁静:“啊……我要我的丈夫啊,你们把他还给我啊!”有人大声呵斥:“你这个疯婆子,快点闭嘴!”“李善察!李善察!”凄凉的喊声刺破夜空。随即有急促的脚步声、拉扯厮打声,有女人凄厉的哭声,乱作一团。

这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光穿过轻纱似的微云,越升越高!月光下,达丽娅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她金黄色的头发,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黯淡了许多。

看守所内,李善察习惯了嘈杂的环境,突然隐约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马上警觉地起身,扒在铁门前,耳朵紧紧的贴住铁门,想要听清楚喊声,却又似乎什么也没听到。他颓丧的倒在地上。

两天后,看守所门前。

达丽娅又来了。守卫们摇摇头,冷漠地站着。达丽娅坐在地上,哭诉着,喊叫着,咒骂着。没有人过来围观,只剩下一个孤独凄凉的女人。

月亮升起又落下,几只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二十一、遣返

1966年冬天,北京的四合院里。

一辆解放牌卡车停在远处,车上撑着绿色的帐篷。几个红卫兵全副武装,神情肃穆。

前几天,达丽娅收到了一纸《遣返通知书》,她知道她必须回苏联了。

达丽娅心疼地搂着李庆国,她狠狠地亲向儿子那娇嫩的脸蛋,轻轻地说:“孩子,我的宝贝,你记住,妈妈永远爱你。”李庆国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妈妈,你要到哪里去?你不要我了吗?”“不,妈妈只是暂时离开宝贝一段时间,宝贝要懂事……”达丽娅强颜欢笑,说不下去了,只剩下呜咽。

母子二人哭作一团。

一个领头模样的红卫兵“扑”的一声吐出嘴里的烟屁股,挥了挥手。两个穿着绿军装的士兵快步跑过来,用力分开他们母子二人。达丽娅的手紧紧握住儿子的小手,被强硬地掰开,她的手指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剧痛传来,她痛苦地呻吟着,她大叫着:“庆国,庆国……记住妈妈的样子啊……记住妈妈的样子……”儿子的小手滑落,孩子也被粗暴地推到在地。

李庆国爬起来,追赶着奔驰而去的汽车,他嘶哑的嗓子,已经喊不出“妈妈”。李母已经哭得昏死过去,李父满脸泪痕,手忙脚乱的掐着李母的人中和虎口,两人白发苍苍,皱纹纵横。邻居吴阿姨拼命追出去,追赶着李庆国。

几天后,中苏边境线。

解放牌卡车在夜色中呼啸前行,风驰电掣,穿越茫茫夜色,疾驰而去。随着目的地的到达,卡车渐渐停了下来,车灯照亮了一块石碑,石碑上“苏联”两个红色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显然,这是界碑。

车棚打开,达丽娅踉跄着被推下车,零乱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

两名押送人员紧跟着跳下车,一人拽着达丽娅胳膊,另一人将一张公文递给了一名边防守卫。

边疆守卫打开铁丝网的门,两名押送人员将她推过铁丝网,门很快关上了。

她踉跄着向前走去,没有哭声,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一句话。

她的眼前浮现出几天前刚刚发生的一幕:

看守所大门前,她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叫骂着。突然,一个红卫兵狞笑着走过来,把一张纸扔给她,她探起身,慢慢地向前爬去,终于,她够到了那张纸,几个大字赫然入目:“离婚声明……”一个大大的血手印触目惊心,她突然跳起来,要往大门内冲,一边冲去,一边大喊着:“你们把我丈夫还给我……我不信……我不信……”几个人七手八脚才将她按住,她疯了似的挣扎着,突然她对着扭住她的一只手的手腕狠狠咬去,那人惨叫着松开了手,她披头散发,两眼充血,神情恍惚地瞪着这群人。

几个红卫兵面面相觑,一哄而散,看守所的大门紧紧关上了。她用尽全力冲上去,一头撞到门上,顿时血流如注。

她缓缓倒下,月亮悄悄隐去。

天亮了,达丽娅醒了过来。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泥坑里,浑身酸痛,额头特别痛,她摸摸额头,一手的血。朦胧中,有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她忍痛睁开眼睛,恍惚中,她看见那站在身边、小嘴发紫、哭得发抖的孩子正是儿子庆国。她心如刀绞,一把将李庆国拥入怀中,母子二人抱头痛哭,旁边的李父李母和围观的人也忍不住落泪。

人们指指点点,叹息着离开。

“老天呀,你睁睁眼啊!”达丽娅高声哭喊着。阳光躲进了云层,天阴沉沉的,看样子是要下雪了。

雪花落了下来,达丽娅的长发很快就变得白花花的,几绺长发粘在额前,她嘴唇发紫,摇摇欲坠。那张写着“离婚声明”的纸被她紧紧握在手中。她的大拇指紧紧掐住自己的手心,直到掐出血来,她也还毫无知觉。

可怜的李庆国目睹妈妈神经失常的样子,大声哭泣着:“妈妈……妈妈……”

几天前,看守所内。

漆黑狭窄的小屋里,李善察胡子拉碴,衣衫不整,尽管天气很冷,他依然能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家人了,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小屋黑漆漆,没有阳光,也没有月光,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只觉得度日如年,慢慢崩溃。他快撑不住了。

大胡子带着几个红卫兵过来了,他趾高气扬:“李善察,想清楚了没有?”

李善察有气无力,嗓音沙哑:“我没什么好交代的,我也绝不离婚。”

大胡子一脚踹去:“他妈的……”他粗鲁地骂起来。

李善察痛苦地哼一声,虚弱地倒在地上,但他倔强地昂起头颅,满眼怒火,瞪着这个可恶的男人。

大胡子扔过一张纸:“看清楚,你和你那个苏联娘们已经离婚了,这就是离婚声明,你老老实实,按个手印,今晚就送你出去,否则……”

李善察咬紧牙关,默不做声。

大胡子挥挥手,手下几个红卫兵立刻涌过来,一阵拳打脚踢,李善察口鼻流血,奄奄一息,昏死过去。他的白衬衫已经黑一块,红一块,黄一块,看不出原貌。

一汪鲜血慢慢地向前流淌、流淌,直到在地上蔓延成一大滩,触目惊心。

大胡子挥挥手,几个手下停止了殴打,一个红卫兵扯着李善察的手指头,蘸蘸他身下的血迹,狠狠地在纸上按上一个手印。

几天后,几个人抬着昏迷不醒的李善察,把他扔到了看守所门外。

夜深了,月亮越升越高。一只流浪狗蹑手蹑脚跑过来,嗅嗅李善察的脸,低声吠着,又跑开了。

月夜,苏联境内。**

达丽娅的脸在月光下一片惨白,像是雕像,脸色冷漠,眼睛灰暗,似乎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瘸一拐,长发凌乱,脸色苍白。

她一步步艰难前行,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疼。她用手紧紧按住右腹部,豆大的汗珠渗出。她坚持着,慢慢走着,走着,越来越慢,越来越慢,终于体力不支,倒下了。

月光照着她那张瘦削、憔悴的脸,修长的手指冻得通红,隐约可见,她左手中指上佩戴着什么。

月亮升起来,照亮了她手指上佩戴的柳戒。柳戒已经干枯了,边缘已经被磨得很光滑,由于时间久远,柳条已经发黄、发黑。

一队苏联的巡逻兵走了过来,他们发现了昏死过去的达丽娅。

三十五、站台送别

2003年8月,北京的一家饭馆。

李善察和李艾柳一家为达丽娅和李庆国送行。她酒瘾已经治愈,要回到俄罗斯去,那里埋葬着她的妈妈。李庆国也要过去继续他的工作。李艾柳已经结婚几年,有了一个可爱的宝宝。

达丽娅还记得,这是李善察追逐掉落在地上的花生米的那家饭馆所在的位置,只不过如今已经翻修得金碧辉煌。

5个大人一起举杯,李艾柳的孩子也跟着要碰杯。

李庆国一脸沉重,但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爸爸,妈妈要回国了,我也要过去继续工作,但我这次过去打算申请长期留在俄罗斯工作,我想陪着妈妈。”大家震惊地看着他。

达丽娅只是流泪,说不出话。过了很久,李善察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来,他笑了:“来,干一杯,我的儿子很贴心,妈妈更需要你!我这边还有艾柳一家陪着。”

大家举杯,一饮而尽。

窗外,霓虹灯闪烁,车流如织。

几天后,还是北京站的那个站台。

车声隆隆,列车缓慢地启动了,汽笛声响起。

隔着车窗,两张脸贴在玻璃上。70岁的李善察跛着右脚,脚步踉跄地奔跑着,拼命挥动着右手。他突然想起来,放在李艾柳背包里的书还没有拿出来给达丽娅,他慌忙转身从李艾柳的背包里拿出那本已经出版的《普希金诗歌新译》,朝着达丽娅挥舞着。

达丽娅似乎看清了李善察手里的书,但列车已经启动,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一下下撞击着她的心。她满含泪水,一边冲李善察挥手,一边喊叫着“寄给我,寄给我!”。

旁边的李庆国神情肃穆,缓慢地挥手,眼神紧紧盯住奔跑的、苍老的父亲,仿佛要把父亲的容颜刻在心中,又仿佛是和这片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土地上作别。他哭着,哭着,又笑了。然后,他郑重的伸出手,摸着左眼的伤疤,反复摩挲,似乎要抚平它。

李艾柳见状赶紧把孩子交给爱人,冲上去搀扶着父亲,安慰道:“爸,别着急,现在方便了,回头我帮您寄过去。”

达丽娅平复了自己的情绪,转眼看向李庆国,她敏锐地感觉到儿子复杂的情绪,她一言不发,紧紧的握住了儿子的手。一只手苍老,布满皱纹;另一只手黝黑却坚强有力。两只手紧握着,相依着。

火车越驶越快,喷着白烟,奔向远方……

远处是连绵的苍山。秋天终是来了,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李善察老眼昏花,眯着眼瞧向远方,似乎看见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觉得自己真的看见了。

“还是这个站台。”他喃喃自语,摇摇晃晃的走下台阶。李艾柳没有跟过来,她知道,父亲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佝偻着背,几根白发被微风吹起,颤抖着。他眼眶湿润了,沾湿了镜片,浮现出五十年前的另外一幕:锣鼓声,欢笑声,喧闹声,白衬衣,花裙子,年轻帅气的男孩子,娇俏可人的女孩子,吵闹着,激动着,向往着,他们每个人的眼中都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胸前的红花闪耀着,还有无数父母期盼的双眼和挥动的双手。他看到年轻的自己,白衬衫那样耀眼。柳莲还是那样的美丽可爱,依偎在他身边。他看到头发花白的母亲在抹眼泪,母亲的背还是直的,高大的父亲则安慰着母亲。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母亲的手,但却抓了个空。他心口一颤,皱着眉,取下眼镜,对着镜片哈了口气,又用手擦了擦镜片。

眼前只有空荡荡的站台,他清醒过来。

他捂着胸口蹲下来,坐到台阶上。

同样是这个站台,仿佛过了一生。

他对着空旷的远方挥手,无力地挥手,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他仿佛看见一片微小的枯黄的山楂树叶,被风裹挟着,飘飘荡荡,飘到他的面前。他伸手一抓,却什么也没有抓到。

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眼角滴下。他的耳畔仿佛响起雄浑的《山楂树》的歌声。伴随着歌声,他仿佛看见更多的枯叶在飞舞着。

落日熔金,夕阳慢慢、慢慢落下。

片尾字幕:李善察晚年笔耕不辍,他把对达丽娅和儿子的思念寄托在翻译当代俄罗斯文学作品工作中,译作颇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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