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果报应
七十二集电视连续剧
《因果报应》剧本
根据冯梦龙凌濛初古典小说改编
编 剧 张俊海
编辑说明
社会转型时期,社会成员由贫困向小康过渡,社会发育不很完善,法制不臻,道德不彰。为挣脱贫困,人们思想无忌,政府难以管理,各种不法不德行为暴露:抢劫的、放火的、诈骗的、盗窃的、传销的、碰磁的、贩毒的、贩卖妇女儿童的、遗弃不孝父母的、昧人钱财的、借钱不还的、爱情不贞的等等,比比皆是。为了教育人民,维护法治,彰显道德,规范人们的社会道德行为,特编写本剧本。
本剧本题名《因果报应》,共七十二集,以章集形式记述,每一集都是一个小故事,情节生动,耐人寻味。使违法乱纪、做过坏事、丢失道德之人,看后有“因果报应”之感。剧本在某些章节,虽然有鬼神记述,有些“宿命”,有些瑕疵,但从教育人民、维护社会管理、吸取文化精华角度,瑕不掩玉,还不失是一部很好的法制道德教育教材。
目 录
第一集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第二集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
第三集 新桥市韩五卖春情
第四集 羊角哀舍命全交
第五集 吴保安弃家赎友
第六集 滕大尹鬼断家私
第七集 木绵庵郑虎臣报冤
第八集 月明和尚度柳翠
第九集 闹阴司司马貌断狱
第十集 游鄷都胡母迪吟诗
第十一集 汪信之一死救全家
第十二集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
第十三集 庄子休鼓盆成大道
第十四集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第十五集 苏知县罗衫再合
第十六集 三现身包知县断冤
第十七集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
第十八集 计押番金鳗产祸
第十九集 宋小官团圆破毡笠
第二十集 桂员外途穷忏悔
第二十一集 乔彦杰一妾破家
第二十二集 况太守神断死孩儿
第二十三集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
第二十四集 蒋淑珍刎颈鸳鸯会
第二十五集 两县令竟义婚孤女
第二十六集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第二十七集 卖油郎独占花魁
第二十八集 灌园叟晚逢花仙
第二十九集 大树坡义虎送亲
第三十集 小水湾天狐诒书
第三十一集 钱秀才错占风凰俦
第三十二集 乔太守乱占鸳鸯谱
第三十三集 陈多寿生死夫妻
第三十四集 刘小官雌雄兄弟
第三十五集 赫大卿遗恨鸳鸯绦
第三十六集 陆五汉强留合色鞋
第三十七集 施润泽滩阙遇友
第三十八集 张廷秀逃生救父
第三十九集 张淑儿巧智脱杨生
第四十集 李玉英狱中诉冤
第四十一集 卢太学诗酒傲公候
第四十二集 李汧公穷邸遇侠客
第四十三集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第四十四集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
第四十五集 蔡瑞虹忍辱报仇
第四十六集 汪大尹火烧宝莲寺
第四十七集 设奇谋贾秀才报冤
第四十八集 王生一念铸大祸
第四十九集 赵六老舐犊丧残生
第五十集 鬼对案杨化借尸
第五十一集 陈秀才巧计赚原房
第五十二集 陆慧娘立决到头缘
第五十三集 开封府备官追活命
第五十四集 嗜丹术富翁倾家
第五十五集 谢小娥智擒船上盗
第五十六集 刘元普慈仁得双子
第五十七集 郑舍人阴功叨世爵
第五十八集 崔俊臣巧会芙蓉屏
第五十九集 显报应胡绥殒命
第六十集 诉穷汉暂掌别人钱
第六十一集 东廊僧招魔还冤债
第六十二集 张禀生霸产反丧生
第六十三集 莫大郎立地散神奸
第六十四集 焦文姬生仇死报
第六十五集 吴宣教干偿白镪
第六十六集 迟取券毛烈赖原钱
第六十七集 贾廉访赝牒商府财
第六十八集 许察院感梦擒僧
第六十九集 元自实忍恶美报
第七十集 郑蕊珠鸣冤完旧案
第七十一集 高玉溪爱女不受报
第七十二集 程朝奉单遇无头妇
掬取几集供飨审阅者
第一集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内 容 提 要
蒋兴哥外出经商。其妻王氏与徽州商人陈商勾搭成奸。将祖传珍珠衫送于情人为记。兴哥在广东经商,两人相遇。陈商炫耀情人所送珍珠衫,被兴哥识破。回家后将王氏休了。王氏只好外嫁过路上任知县吴杰为妾。陈尚回家,因此衫来路不明,与其妻平氏争吵;赌气出走,半路上被强盗劫银,陈商受惊吓病死。其妻平氏去探望,被家奴把盘缠盗走。平氏无耐,只好卖身葬夫,嫁与当地商人蒋兴哥。兴哥一次贩珠,因客户盗珠与其拉扯致死老汉见
官。官妾正是前妻王氏,其恩爱情分,被县官窥破,反归其妻,重归团圆。
居中人物,
蒋兴哥:名蒋德,小名兴哥,湖广商人。
蒋世泽:兴哥父亲,湖广商人。
王巧儿:蒋兴哥妻。
晴 云:丫环。
暖 雪:丫环。
陈 商:徽州商人。又呼陈大郎。
薛 婆:牙婆,珍珠首饰小贩。
王 公:王巧儿父亲。
王 婆:王巧儿母亲。
吴 杰:进士,潮阳县知县。
吕 公:枣阳城外一大户。
蒋 伯:蒋兴哥同族大伯。
平 氏:陈商妻。
瞎先生:算卦人。
平朝奉:平氏父亲。
陈 旺:平氏家奴。
陈 妻:陈旺妻子。
张妻嫂:吕公邻居。
宋 福:宋寿兄。
宋 寿:宋福弟。
时 间:北宋年间。
地 点:湖广襄阳府枣阳县。
背 景:湖广襄阳府,枣阳县商人蒋兴哥,外出做生意,其妻一人在家。微州新安县商人陈商,来到大市街王朝奉典铺来问家信。蒋兴哥家就在王朝奉典铺对面。这日兴哥妻王巧儿临窗看景。陈商打扮颇似兴哥,陈商抬头,看见巧儿,四目相对,眉目传情。陈大郎央薜婆牵线勾搭上手,两个如胶似漆,恩爱异常;巧儿将祖传珍珠衫送陈商为记。兴哥在广州经商两人相遇,陈商炫耀情人所送珍珠衫。被兴哥识破。回家后把王氏休了。
①傍 白:人性的弱点,即性。多少人不能自制,性欲难扼,为了女色,妻离家散。一旦发现,则是流血拼命之事。甚至为此丧了性命。湖广襄阳府枣阳县商人蒋兴哥就经历了这样一幕。
(湖广襄阳朝阳县人氏蒋世泽准备行装到广东做生意,蒋刚丧妻。)
姜世泽:(拉着九岁还在带孝兴哥儿子的手说道)我半路出家,学做生意,是你姥爷手把手教的,如今姥爷也去世了,你舅家连打几年官司,家道也败落了。你妈不在了,。你在家还小,我不放心,我带你一起学做生意,你要学机灵点。你舅家在南方广东一带生意做得很大,信誉很好,客户又多。这次出去,见到南方客户问你。你就说你姓罗,父亲有病,不能出去做生意了,让我带你出来学做生意。这些你舅家过去的客店牙行,见你是罗家的后人,念记三代经商的友情,肯定生意能好做。
(南方广东广州府大街上。一片繁华,人头攒动,很多客商在选货卖货。蒋世泽父子也夹杂在人群中。)
傍 白:兴哥就这样跟随父亲南方、北方奔波了17年。人也渐渐的长大了。
(兴哥与父亲做完生意。回到湖广枣阳县老家。宴请亲朋忙了一天。客人走后,父亲感到有些累,就早早睡下了。兴哥收拾碗筷后,打扫院子,忙完后也睡了。
第二天早晨兴哥做好早饭。摆好碗筷。)
兴 哥:大,起来吃饭了。(没有回音,又叫)大,起来吃饭啦。(还是没有回音,奔回屋内。)大,你咋啦?(一摸手脚冰凉,已经去世了。)大!大呀!(大哭)
(兴哥哭了一场,免不得擦干眼泪,料理后事,殡殓之外,做些功德超度。)
(七七四十九日后,同族大伯蒋伯看兴哥日子过得艰难,就对兴哥早年定的娃娃亲岳父王公商量。)
蒋 伯:兴哥丧父,曰子过得很艰难,能不能让巧儿旱些进门,帮兴哥料理一些家务,日子会好过一些。
(蒋伯将兴哥叫到跟前,征求兴哥的意见,兴哥不同意。蒋伯与王公摇摇头走了。
②光阴似箭,不觉周年一过,兴哥祭过父亲灵位,换去粗麻衣服。蒋伯与兴哥商量他的婚事。他依允了,蒋伯央媒人去王公家说知,定下婚期。
不隔几日,六礼完备,吹吹打打,迎娶进门。王家也置办嫁妆,厚送女儿。
新媳妇名叫巧儿,是王家第三个女儿,所以人都叫他三桥儿。巧儿生得很标致,娇资艳质,人见人爱。夫妻俩新婚燕尔,如胶似漆。
兴哥一曰想起父亲存在广东的生意,如今已耽搁了一年有余,那边还放下许多客帐,夜间与巧儿商量,欲要去走一遭,巧儿初时答应,后来说到许多路程,恩爱夫妻,何忍分离?兴哥也自割舍不下,两下凄惨一场,又丢开了。
光阴荏苒,到了第二年春天。兴哥决意要行,暗暗收拾行李,拣了个吉日。)
兴 哥:常言道:‘坐吃山空’,我夫妻两口,已经成家立业,终不然抛下这行衣食道路?如今这二月天气,不寒不暖,不上路更待何时?
巧 儿:(知道留他不住了)丈夫此去几时可回?
兴 哥:我这出去,甚不得已,好歹一年便会,宁可第二遍多去几时罢了。
巧 儿:(指着门前一棵椿树道)明年此树发芽,便盼着官人回也。(说罢,泪如雨下。)
(兴哥把衣袖替她擦拭眼泪,不觉自己眼泪也挂了下来。两下里怨离惜别,分外恩情。
到了出门吉日。夫妻两个哭哭啼啼,兴哥起身收拾,将祖上遗下的珍珠细软,都交付与浑家收管,自己只带得本钱银两、账目及随身衣服、铺陈之类,又预备些送礼的人事,都装叠停当。原有两个佣人,只带一个年纪轻的去,留下一个老成的在家,听浑家使唤,又雇一个婆婆专管厨下,两个丫鬟,一个叫青云,一个叫暖雪,专在家里服侍,不许远离。)
兴 哥:娘子耐心在家,地方轻薄子弟不少,你生得美貌,切勿在门前窥瞰,以免招风揽火。
巧 儿:官人放心,早去早会。(两个掩泪而别)
(兴哥上路,心中只想着浑家,心中七上八下,总是放心不下。
不几日,到了广东地方,住了客店。这伙旧时相识都来会面,兴哥送些人事,排家的制酒接风,一连半月二十日,不得空闲。兴哥在家时,原是淘虚了的身子,一路受些劳碌,到此未免饮食不节,得了疟疾,一夏不好,秋天又转成水痢,每日请医切脉,服药调治,直延到秋尽,方得痊愈。把买卖都耽误了,眼看一年将满,回去不成了。
③光阴似箭,不觉残年将尽,家家户户,准备年货,年轻媳妇添置新衣,小孩子燃放鞭炮,年老的围在暖和盆旁取暖享乐;巧儿触景伤情,思想丈夫,不觉泪如雨下。
正月初一,是个岁朝。晴云、暖雪一力劝主母去前楼看看街坊景象,原来蒋家住宅通连的两带楼房,前带临着大街,后带方做卧房;巧儿闲常只在后带中坐卧。这一日被丫头们撺掇不过,只得从边厢里走到前楼,吩咐推开窗子,放下帘儿,在帘内观看。)
巧 儿:多少东西行走的人,偏没个卖卦先生在内,若有时,唤他来卜问官人消息也好。
晴 云:今日是大年初一,人人要闲耍的,哪个出来卖卦?
暖雪:娘限在我们两个身上,五之内包唤一个来占卦便了。
到了正月初四,早饭过后,忽听得街上当当的敲响,知是瞎子卖卦的行头,暖雪慌忙下楼叫住瞎先生,又一口气跑上楼来,报知主母。
巧 儿:让先生在楼下客厅里坐着,讨他课钱。
瞎先生:可是妻问夫么?
巧 儿:正式。
瞎先生:青龙治世,木旺于春;立春前后,已动身了,月进月初,必然回家,更兼十分财采。
(巧儿叫暖雪把三分银子打发他去。欢天喜地,上楼去了。
巧儿只为信了卖卦先生之语,一心只想丈夫回家来。从此时常走向前楼,在帘内东张西望。直到二月初旬。椿树抽芽,不见些儿动静。思想丈夫临行之约,愈加心慌。一日几遍向外张望。
4徽州商人陈商,年方二十四岁,生得一表人才;恰到大市街王朝奉典铺中问个家信,那典铺正在蒋家对面,陈商穿戴恰好与蒋兴哥平时穿戴相象。巧儿远远瞧见,知道丈夫回来了,解开帘子,定晴而看。陈商抬头,望见楼上一个年少的美夫人,目不转晴的,只道心上喜欢了他,也对着楼上丢个眼色。
谁知两个都错认了。巧儿见不是丈夫,羞得满脸通红,忙忙把窗子关上,跑到后楼,坐在床沿,心头突突的跳个不住。陈商早被妇人的精魂迷住,念念不忘。)
陈 商:如此美貌女子,若得谋她一宿,就是花些本钱,也不枉为人在世,叹了几口气,忽然想起大市街东巷,有个卖珠子的薛婆,曾与他做过交易,这婆子能言善语,每日串街走巷,哪一家不认得;须是与她商量,定有道理。
(次日清早,取了一百两银子,两大锭金子,急急来到大市街东巷,去敲那薛婆的门。听得敲门,薛婆蓬着头出来。)
薛 婆:谁呀?
陈 商:徽州陈商。
薛 婆:(慌忙开门请进)是陈大郎啊,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
陈 商:特地而来,若是迟,怕不相遇。
薛 婆:可是做成老身出脱些珍珠首饰吗?
陈 商:珠子也要买,还有大买卖做成你。
薛 婆:老身除了这一行货,其余都不熟惯。
陈 商:这里可说得话吗?
薛 婆:(便把大门关上,请他到小阁里坐着,问道:)大官人有何吩咐?
陈 商:(见四下无人,便向衣袖里摸去,解开布包,摊在桌上。)这一百两白银,干娘收过了,方才敢说。
(婆子不知高低,不肯接受。)
陈 商:莫非嫌少。(慌忙又取出黄灿灿的两锭金子,也放在桌上。)这是十两金子,一并奉纳,若是干娘再不收时,便是故意推辞了。今日是我来求你,非是婆婆成不得,特地相求,求婆婆成全。若说不成时,这金子你只管受用。
薛 婆:(满脸堆下笑来)大官人休得错怪,老身一生不曾要别人一厘一豪不明不白之财,今日既承大官人吩咐,老身权且收下,若是不能效劳,依旧奉还。(说吧,将金子放银包内,一齐包起。)老身大胆了。大官人,老身且不敢称谢,你且说什么买卖,用着老身之处。
陈 商:急切要寻一件救命之宝,别处都无,只大市街一家人家方有,特央干娘去借借。
薛 婆:(笑将起来)又是作怪,老身在这条巷住过二十多年,不曾闻大市街有什么救命之宝?大官人你说,有宝的还是谁家?
陈 商:敝乡里王朝奉典铺对面高楼子何人之宅?
薛 婆:想了一会,这是本地蒋兴哥家里。她男人外出做生意一年多了,只有媳妇在家。
陈 商:我这救命之宝,正要问他媳妇借借。(便把椅子凑近婆子身边,向她诉心腹。
薛 婆:(连忙摇头)此事大难,蒋兴哥新娶这房娘子,不上两年。夫妻两个甚是恩爱。如今去外地做生意,小娘子又足不下楼,甚是贞节。兴哥做事从不和别人无故交往,连老身都没去过他家,这娘子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如何应承得此事,方才所赐,是老身福薄,受用不成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陈 商:(慌忙双膝跪下,紧紧拉着婆子衣袖。)我陈商这条姓名,都在干娘身上。你是必思量个妙计,做成我这事,救我残生。事成之日,再有白金百两相酬。若是推辞,我命休也。
薛 婆:(慌忙扶陈大郎起来)是!是!莫要折煞老身,大官人请起,老身有话讲。
陈 商:(起身,弓手。)有何妙策,请速见教。
薛 婆:此事需从容图之,只要成就,莫论岁月,要是限时限日,老身决难奉命。
陈 商:如果能成就,便迟几日何妨?只是计将安出?
薛 婆:明日不可太早,不可太迟。早饭后,相约在王朝奉典铺中相会。大官人可多带银两,只说与老身做买卖,其间自有道理。若是老身这两个脚,跨进得蒋家门时,便是大官的造化。大官人便可急回下处,莫在他门首徘徊,被人识破,误了大事。讨得三分机会,老身自来回复。
陈 商:谨依遵命。(千恩万谢的去了)
5(次日,陈商穿了一身新衣,领着一个小郎,身背了一个大皮匣,内约有三、四百两银子,来到大市街王朝奉典铺,瞧见对门楼门紧闭,料是妇人不在,讨了个木凳坐在门前,向东而望。不多时,薛婆抱着一个小箱子来了。
陈 商:匣内何物?
薛 婆:珠宝首饰,大官人可买吗?
(薛波进了典铺,把箱子打开。内中有十来包珠子和新样簇花点翠的首饰。)
陈 商:(拣几吊极粗极白的珠子和一些首饰之类)这些我都要了。
薛 婆:大官人要用时即用,只怕不肯出这样大价钱。
陈 商:(已自会意,开了皮匣,把这些银子白花花的摊在柜台,高声。)有这些银子,难道买你货不起?(此时,典铺临舍已自走过来七、八个人,在典铺站着看热闹。
薛 婆:老身取笑,岂敢小觑大官人,这银两需要仔细,只要还得价钱公道便好。
(两下一边的讨价多,一边的还钱少,差得天高地远。这陈商拿着东西,又不放手,又不增添,故意走出屋子,件件的反复认看,言真道假,弹斤估两的在日光中炫耀,惹得满大街人都来观看,不住声的有人喝彩。)
薛 婆:要买便买,不买便罢,只管耽误人生意在甚。
陈 商:怎么不卖?(两个又论了一番价)
6(巧儿听得对门喧嚷,不觉移步前楼,只见珠光闪烁,宝色辉煌,甚是可爱。又见婆子与客人争价不定,便吩咐丫鬟去换那婆子,让他把珠宝拿来看看。晴云领命,走过街对过。)
晴 云:(把薛婆衣袖一扯)我家娘请你。
薛 婆:(故意问)是谁家?
晴 去:对门蒋家。
薛 婆:(把珍珠之类,劈手夺将过来,忙忙地包了。)老身没有许多空闲,与你歪缠。。
陈 商:再添些卖了吧。
薛 婆:不卖不卖,像你这样价钱,老身卖去多时了。(一头说,一头放入匣里,上了锁,抱着便走。)
晴 去:我替你老人家拿吧。
薛 婆:不消。(头也不回,经到对门去了。)
(陈商心中暗喜,也收拾银两,别了店铺,自回下处。)
晴云引薛婆上楼,与巧儿见了。)
薛 婆:(看那妇人,心想道:“真天人也,怪不得陈大郎心迷。若我是个男人,也要混了”。)老身久闻大娘贤慧,但恨无缘拜识。
巧 儿:你老人家尊姓。
薛 婆:老身姓薛,只在这东巷住,与大娘也是个邻居。
巧 儿:你方才这些东西,如何不卖?
薛 婆:若不卖时,老身又拿出来干啥?只笑那个客人,空自一表人才,不识货。(说罢,便去开了箱儿。取出几件簪珥,递与巧儿看。)大娘,你道这样首饰,便工钱也费多少,他们还得忒不像样,按他说那价,我还要赔钱哩!(又把几串珠子提将起来)这般头号货,他再想买还难找哩。
巧儿:(和他讨价还价)真个亏了些。
薛 婆:还是大娘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倒胜十倍。(巧儿唤丫环看茶)不扰茶了,老身有件要紧的事,欲往西街去走走,遇着这个客人,緾了多时。正是“买卖不成,耽误工夫。”这箱儿带锁放在这里,权烦大娘收拾。老身暂去,稍停就来。(说罢就走,巧儿叫晴云送她下楼,出门向西去了。)
(巧儿心爱这些东西,专等婆子到来酬价,一连五日不至。到第六日午后,忽然下了一场大雨。雨声未绝,怦怦有敲门声。巧儿唤丫环看看,只见薛婆衣衫半湿,提了个破伞进来。放在楼梯边,走上楼来。)
薛 婆:大娘,前晚失信了。
巧 儿: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
薛 婆:小女儿新添了个外甥。老身去看看,留住了几日,今早方会。半路上下起了雨,在一个相熟人家借了一把伞,又是破的,却不是晦气!
巧 儿:你老人家几个儿女?
薛 婆:只一个儿子,完婚过了。女儿倒有四个,这是第四个女儿。嫁与徽州朱八朝奉做偏旁,就在这北门外开盐店的。
巧 儿:你老人家女儿多,不把来当事了,本乡本土的不找,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
薛 婆:大娘不知,倒是异乡人有情怀,虽是偏房,他大娘子只在家里,小女子自在店中,呼奴使婢,一般受用,老身每去时,他当个尊长看待,更不怠慢。如今我女儿给他生了个儿子,愈加好了。
巧 儿:也是你老人家造化,嫁得着。(说罢,恰好晴云送茶上来,两个人吃了。)
薛 婆:今日雨天没事,老身大胆,敢求大娘的首饰一看,看有啥精巧样,我也进一些好卖。
桥儿:也只是平常样式,你老人家莫笑话。(就取一把钥匙,开了箱笼,陆续拿出一些钗、钿、缨络之类。)
薛 婆:(看了,夸美不尽。)大娘有恁般珍异,把老身这几件东西看不在眼了。。
巧 儿:好说,我正要你老人家请个实价。
薛 婆:娘子是识货的,何消老身费嘴。
巧 儿:(把东西检过,取出薛婆的箱子来,放在桌上,将钥匙递与婆子。)你老人家开了,检看个明白。
薛 婆:大娘子太细心了。(当下开了箱儿,把东西逐件搬出。桥儿品评价钱,都不甚远,婆子并不争论,喜喜欢欢。)恁地,便不枉了人,老身就少赚几贯钱,也是快活的。
巧 儿:只是一件,目下凑不起那么多钱,只好先付一半,等我官人回来,一并还清,他也只在这几日回来了。
薛 婆:便迟几日,也不妨事。只是价钱上相让多了,银水要足纹的。
巧 儿:这也是小事。(便把心爱的几件首饰及珠子收起,唤晴云取杯现成酒来,与老人坐坐。
薛 婆:造次如何好搅扰?
巧 儿:时常清闲,难得你老人家到此,做伴闲话。你老人家若不嫌怠慢,时常过来走走
薛 婆:多谢大娘错爱,老身家里挡不过遭杂,像宅上又太清闲了。
巧 儿:你家儿子做甚生意?
薛 婆:也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洒讨桨,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各门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传,怕不燥死人了。
巧 儿:我家与你家相近,不耐烦是,就过来闲话。
薛 婆:只不敢频频打搅。
巧 儿:老人家说哪里话?
(两个丫鬟轮番走动,摆了两副筷子,两幅杯子,两副腊鸡,两碗腊肉,两碗鲜鱼,连果碟素菜,共一十六碗。)
薛 婆:如何盛设?
巧 儿:现成的,休怪怠慢。(斟洒递与婆子,婆子将杯回敬,两个对坐而饮。原来巧儿酒量也大,婆子又是酒壶酒瓮,吃起酒来,一发相投,只恨会面之晚。
(直吃到傍晚,刚刚雨止,婆子作谢要回,巧儿取出大银钟来,劝了几钟,又陪他吃了晚饭。)
巧 儿:你老人家再宽坐一时,我将这一半价钱付你去。
薛 婆:天晚啦,大娘请自在,不争这一夜,明日来领吧。连着箱子,老身也不拿去了。省得路上泥滑滑地不好走。
巧 儿:明日专专望你。(婆子作别下楼,取了破伞,出门去了。)
7(陈商在下处呆了几日,并无音信,度日如年,见这天下雨,料是婆子在家,拖泥带水的过来问个消息。恰好婆子踉踉仓仓地走回来,陈商马上笑脸迎上去,作了揖。)
陈 商:情况如何?
薛 婆:(摇手)尚早,如今方下种,还没有发芽哩;再隔一年,开发结果,才到得你口。你莫在此探头探脑,不然老娘不管你这事了。
(陈商见婆子醉了,只得转去。
次日,婆子买了新鲜果子,鸡、鸭、鱼、肉之类,做好装盘,装作两个盒子,又买了一瓮好洒,央间壁小二挑了来到蒋家门首。巧儿这日,不见婆子到来,正教晴云开门出来探望,恰好相遇。婆子叫小二挑在楼下,先打发他去了。晴云上楼报知主母。巧儿把婆子当贵客一般,直到楼梯口边迎她上去。)
薛 婆:(千恩万谢的问福了一回)今日老身偶有一杯水酒。将来与大娘消遣。
巧 儿:咋要你老人家破费,不当受了。(婆子央两个丫鬟搬将上来,摆做一桌子。
巧 儿:你老人家太客气了。恁般大弄起来?
薛 婆:(笑)小户人家,备不出什么好东西,只当一茶奉献。(晴云便去取杯子,暖雪便吹起火炉来。霎时酒暖好了。)今日是老身薄意,还请大娘上座客位。
巧 儿:虽然相扰,在寒舍岂有此理?(两下谦让多时,薛婆只得坐了客位。这是第三次相聚,更觉熟分了。
薛 婆:官人外出好多时了?还不回,亏他能撇得下大娘。
巧 儿:便是,说过一年就转,不知怎的耽搁了。
薛 婆:依老身说,放下了恁般如花似玉的娘子,便博得堆金积玉也不为罕。大多走江湖的人,把客当家,把家当客。比如我四女婿,猪八朝奉,在这又娶了我的女儿。如今生了个儿子,朝欢幕乐,哪里想家?三年四年,才回一趟家,住不上一两个月,又来了。家里大娘子替她担孤守寡,那晓得他在外面之事?
巧 儿:我家官人倒不是这样的人。
薛 婆:老身只当闲话讲,怎敢将天比地?(当时两个猜迷掷色,吃得酩酊而别。)
(第三日,同小二来取家伙,就领了这一半价钱,巧儿又留她吃点心。从此以后,依那一半赊钱为由,只做问兴哥消息,不时过来行走。)
(陈商几遍来讨消息,薛婆只回言尚早。时五月中旬,天渐炎热。婆子在巧儿面前,偶说起家蜗窄,又是朝西房子,夏天最不相宜。不比这楼上,高敞风凉。)
巧 儿:你老人家若撇得下家,到此过夜也好。
薛 婆:好是好,只怕官人回来。
巧 儿:他就回,料道不是半夜三更。
薛 婆:大娘不嫌蒿恼,老身喜欢和相知作伴,今晚就取铺盖过来,与大娘作伴,如何?
巧 儿:铺盖尽有,也不须拿得。你老人家回复家里一声,索性在此过了一夏家去不好?
(婆子真个对家里儿子媳妇说了,只带个梳子过来。)
巧 儿:你老人家多事,难道我家里连梳子也缺了?你又带来怎地。
薛 婆:老身一生怕的是同汤洗脸,同具梳头。大娘怕没有精致的梳具,老身如何敢用?其他姐妹们的,老身也怕用的;还是自家带来便当。只是老身在哪里安歇?
巧 儿:指着床前一个藤榻,我预排下你的卧处了,我两个亲近些,夜间睡不着,好讲些闲话。(说罢,检出一顶青纱蚊帐来,教婆子自家挂上。)
(自此,婆子日间出去串街做买卖,夜里便到蒋家歇息。夜间絮絮叨叨,你问我笑;凡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专爱讲那男女偷窃之事,倒说起自己少年时偷汉子的许多事情,去勾动那妇人的春心。害得那妇人娇滴滴一副嫩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婆子已知妇人心活,只是那话儿不好启齿。
光阴迅速,又到了七月初七日了,正是巧儿的生日。婆子备下两盒礼,为她庆生。巧儿称谢了,留她吃面。)
薛 婆:老身今日有些穷忙,晚上来陪大娘,看牛郎织女做亲。(说罢,自去了。)
(从蒋家出来,走在大街上。正遇着陈商,大街上不好讲话,随到个僻静巷里。陈商攒着两眉,埋怨婆子。)
陈 商:干娘,你好慢心肠,春去夏来,如今又立过秋了。你今天也说尚早,明日也说尚早,却不知我度日如年。再延捱几日,丈夫回来,此事便东流,却不活活害死我也!阴司里少不得与你索命。
薛 婆:你切莫猴急,老身正要相请,来得恰好。事成不成,只在今晚,须依我计而行。(耳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全要轻轻悄悄,莫带累人。
陈 商:不住点头,好计好计,事成之后,定当后报。(说罢,欣然而去。)
8(薛婆约定陈商这晚成事,晚上刚好没有星月,婆子黑暗里引着陈商埋伏在左近,自己去敲门。晴云打着灯笼,开门出迎。婆子故意把衣袖一摸。)
薛 婆:失落了一条临清汗巾儿,姐姐,劳你大驾寻一寻。(哄得晴云便把街上照去。这里婆子招手陈商溜进门来,伏在楼梯后。)有了,不要寻了。
晴 云:恰好火也没了,我再点个火来照。
薛 婆:走熟的路,不消用火。(两个黑暗里摸上楼来)
巧 儿:你没了什么东西?
薛 婆:(婆子袖里扯出个小帕来)就是这个冤家,虽然不值甚钱,是一个北京客人送我的,是个纪念。
巧 儿:(笑)莫非是你老想好送的表记。
薛 婆:(笑)也差不多。(当夜两个耍笑饮酒)酒肴尽多,何不把些赏厨下男女,也教他们高兴高兴,像个节夜。(巧儿吩咐丫鬟把四碗菜、两壶酒,端下楼让他们吃去。)
薛 婆:官人如何还不回家?
巧 儿:便是算来一年半了。
薛 婆:牛郎织女,也是一年一会,你比他倒多隔半年。常言道:“一品官,二品客。”做客的哪一处没有风花雪月?只苦了家中娘子。(巧儿叹口气,低头不语。)是老身多嘴了,今夜牛郎织女佳期,只该饮酒作乐,不该说这伤情的话。(说罢,斟酒去楼下劝酒两个丫鬟及厨下一班人。)这是牛郎织女的喜酒,劝你们多吃几杯,(对两个丫环)后日嫁个恩爱老公,寸步不离。(两个丫环被缠不过,勉强吃了,各不胜酒力,东倒西外。厨下夫妇两个也不胜酒力,倒下睡了;婆子回身上楼。)大娘几岁上嫁的?
巧 儿:十七岁。
薛 婆:破的身迟,还不算吃亏;我是十三岁上就破了身。
巧儿:嫁得恁般早。
薛 婆:论起嫁,倒是十八岁了。不瞒大娘说,因是在间壁人家学针指,被他家的小官人调诱,一时间贪他小倌人长得俊俏,就应承与他偷了。初时好不疼痛,两三次后,就快活极了。大娘你可也是这般吗?(巧儿只是笑)那活儿倒是不晓得滋味还好,尝过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白天还好,夜里好难过哩!
巧 儿:想你在娘家阅人多矣,亏你怎充得黄花闺女嫁出去。
薛 婆:我的老娘也晓得些影像,生怕出丑,教我一个童女方,用石榴皮生矾两味煎汤洗过,那东西就揪紧了。我只做张做势的叫疼,就遮过了。
巧 儿:你做女儿时,夜间也少不得独睡。
薛 婆:还记得在娘家时,哥哥外出,我与嫂子一头同睡。两个轮番在肚子上学男子汉行事。
巧 儿:两个女人作对,有甚好处。
薛 婆:(婆子走到巧儿床边坐下)大娘你不知,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
巧 儿:举手把婆子肩胛上打了一下,我不信你说谎。
薛 婆:见她欲心一动,有心去挑拨她,老身今年五十二岁了;夜夜常痴情发作,打熬不过,亏得你还很年少哩。
巧 儿:你打熬不过,终不然还去打汉子。
薛 婆:败花枯柳,如今那个还要我。不瞒大娘说,我也有个自取其乐救人的法儿。
巧 儿:你说谎,又是甚么法儿?
薛 婆:少停到床上睡了,与你细讲。(说罢,只见一只飞蛾在灯上盘旋,婆子便扇子一扑,故意扑灭了灯。)哎呀!老身自去点个灯来。(便去楼梯口招呼陈大郎上来)忘带个灯去了。(又走转了来,便引陈大郎到自己榻上伏着。(婆子下楼去了一会,复上来道:)夜深了,厨下火种都熄了,怎么处?
巧 儿:我点灯睡惯了,黑洞洞的好不吓人。
薛 婆:老身伴你一床睡如何?。
巧 儿:(巧儿正要问他救急的法儿)甚好。
薛 婆:大娘,你先上床,我关了门就来。
巧 儿:(先脱了衣裳,床上睡了)你老人家快睡吧。
薛 婆:就来了。(却在榻上拖陈大郎上来,赤条条的掇在巧儿床上去。)
巧 儿:(巧儿摸着身子,你老人家许多年纪,身子恁般光滑!(那人并不言语,蓦地翻身而上,就捧着夫人做嘴,妇人还认为是婆子教他绝活,双手相抱。男子着急火燥,就干了起来。那妇人一则多了杯酒,醉眼朦胧;二则被婆子调拨,春心飘荡,到此不睱至祥)陈商是走过风月场的人,颠鸾倒凤。曲尽其趣,弄得妇人魂不附体
巧 儿:(云雨毕后)你是谁?
陈 商:(把楼相逢,如此相慕,如此苦央媒婆用计,细细说了)今番得遂平生,便死可瞑目。
薛 婆:(婆子走到床前)不是老身大胆,一是可怜陈郎青春独宿,二要救陈郎姓名。你两个也是宿世姻缘,非干老身之事。
巧 儿:事已至此,万一我丈夫知觉,怎么好。
薛 婆:此事你知我知,只买定晴云、暖雪两个丫头,不许他多嘴,再有谁泄漏?包在老身身上,管成你夜夜欢娱,一些事也没有;只是日后不要忘了老身。
(巧儿到此,也顾不得许多了,两个人又狂荡起来。直到五更鼓绝,天色将明,两个兀子不舍。婆子催促陈大郎起身,送他出门去了。
自此无夜不会,或是婆子送来,或是汉子自来。两个丫鬟被婆子把甜话围着,又把厉害话儿吓着,又叫主人赏他几件衣服;汉子到时,不时把零碎银子赏她们买果儿吃,哄得欢欢嘻嘻,己自做了一路人。夜来明去,全无阻隔。大郎与巧儿真个是你贪我爱,如胶似漆,胜如夫妻。陈大郎有心要结识巧儿,不时的置办衣服、首饰送她,又替她还了欠婆子的一半价钱,又将一百两银子谢了婆子。巧儿也有三十多两银子送那婆子。)
9陈 商:(思想蹉跎了多时生意,要得还乡。夜来与妇人说知,两下恩深义重,各不相舍。夫人情愿收拾细软,跟陈郎逃去,做长久夫妻。)使不得,我们相交始未,尽在婆子肚里,就是厨下夫妻,料我每日进来,难道没有疑惑?况船山人多,瞒得哪个?两个丫鬟又带去不得。你丈夫回来,根究出情由,怎肯干休?娘子权且耐心,到明年此时,我到此觅个僻静处,悄悄通个信与你,那时我们再走,神不知鬼不觉,却不安稳。
巧 儿:万一明年你不来,如何?(陈大郎就发起誓来)你既然有真心,奴家也绝不相负。你若到了家里,倘有便人,托咐他捎个书信到薛婆处,也叫奴家放心。
陈 商:我知道,不消吩咐。
(过了几日,陈商雇下船只,装备完毕,来与巧儿作别。这一夜备加眷恋,两个说一会,哭一会,又狂荡一会,整整一夜不曾合眼。到五更起身,巧儿便去开箱,取出一件宝贝,叫做“珍珠衫”,递与陈郎。)
巧儿:这是蒋家祖传之物,暑天若穿了它,清凉透骨。此去天气渐热,正用得着;奴家把与你作个纪念,穿了此衫,就如奴家贴体一般。(陈大郎哭得泪人一般,软做一堆。巧儿亲手与陈郎穿上,叫丫环开了门户,亲自送他出门,再三珍重而别。)
10(陈商一路顺风,不两月行到苏州府枫桥地面,那枫桥是个商人会集之地,他想找个主顾脱货。恰好兴哥在广东贩了些珍珠、玳瑁、苏木、陈香之类,也来到枫桥;两人住到一家店里。晚饭时,店家唤罗小官人吃饭。陈商与兴哥邻桌,也不疑惑,年龄相仿,兴哥也长得相貌堂堂,彼此倾慕。即席间问了下处, 互相拜望,遂成为知己。
兴哥脱手完货物,欲待起身,走到陈商寓所作别。大郎置酒相待,促膝谈心,甚是投机。此时五月下旬,天气炎热。两个解衣饮酒,陈商露出珍珠衫来。兴哥心中骇异,又不好认是他的,只夸奖此衫之美。)
陈 商:你既是枣阳县人,枣阳大市街有个蒋兴哥,罗兄可认得否?
兴 哥:(倒也乖巧)再下出外多日,里中虽晓得这个人,并不认得。兄弟为何问他?
陈 商:不瞒兄长说,小弟与他有些瓜葛。(便把与巧儿相好之时,告诉了一遍,扯着衫儿。)这衫是她所赠,兄长此去,小弟有封书信,奉烦传寄,明日清早送到贵寓。
兴 哥:(口里应承)当得,当得。(心下沉吟:“有这种异事,现有珍珠衫为证,不是虚话了。”当下心如刀绞,推故不饮,急急起身别去。)
(回到下处,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一步跨回家去,问个明白。连夜收拾,第二天早上便要行船,只见岸上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跑来,却是陈商。亲把书信一大包,递与兴哥,叮咛千万转送。气得兴哥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陈商走后,把书看时,上面写道:“烦寄大市街东巷薛妈妈家”。兴哥性起,一手扯开,却是一束桃红绉纱汗巾。又有个糊纸长匣儿,内有羊脂玉头簪一根。书上写道:“微物二件,烦干娘转寄心爱娘子巧儿亲收,聊表纪念。相会之期,准在来春。珍重,珍重!”兴哥大怒,把书扯得粉碎;拿起玉簪在船上一捽,折成两段。)
兴 哥:(一念想起)我好糊涂!何不留下做个见证。(便检起簪儿和汗巾,一包收拾,催促开船。)
(急急的赶回家乡,望见自家门,不觉掉下泪来。)
兴 哥:(自言自语)当初夫妻何等恩爱。只为我贪着蝇头微利,撇下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如今诲之不及!(心中有苦又恨)
11(进得家门,忍住脾气,勉强相见。兴哥并无言语,巧儿自己心虚,满脸惭愧,不敢殷勤上前招呼。兴哥搬完了行李,只说去看看丈人丈母,依旧到船上住了一晚。)
兴 哥:(次早回家)你的爹娘同时有病非常严重,昨晚我只得住下,看了他们一夜,我已雇下轿子在门首,你可做速回去,我随后就来。(巧儿见丈夫一夜未回,心里正在疑惑,闻说爹娘有病,如何不慌?慌忙把箱笼上钥匙递与丈夫,唤上晴云跟了,上轿而去。兴哥叫住晴云,向袖中摸出一封书来,吩咐他送与王公。)送过书,你便随轿回来。
(巧儿回到家里,见爹娘无恙,吃了一惊。王公见女儿不接而回,也自骇然。接过晴云手中书信,拆开看时,却是休书一封。上写道:“立书人蒋德,系襄阳府枣阳县人。从幼聘定王氏为妻,岂期过门之后,本妇多有过失,正合七出之条。因念夫妻之情,不忍明言,情愿退还本家,听凭改嫁,并无异言。休书是实。崇宁二年某月某日,手印为记 。”书中又包着一条桃红汗巾,一枝打折的羊脂玉风头簪。王公看了,大惊,问女儿缘故。巧儿听说丈夫把她休了,一言不发,啼哭起来。)
王 公:(气忿忿一径到女婿家来)贤婿,我女儿是清清白白嫁到你家的。如今有何过失,你便把他休了?须还我个明白。
兴 哥:小婿不好说,但问令爱便知。
王 公:他只是啼哭,不肯开口,教我肚里好闷?料不得犯了淫盗,若是小小过失,看在老汉薄面,宽恕他了吧。你俩个完婚后并不曾争论,很是和睦。你今在外边刚回,有什么破绽落在眼里?你这如此狠毒?
兴 哥:丈人在上,小婿也不敢多说。我家祖上遗下珍珠衫一件,是令爱收藏,你只问她在否。若在时,我半字不提,若不在,只休怪了。
王 公:(转身回家)你丈夫只问你讨什么珍珠衫,你端的拿给谁人去了?(巧儿听得说珍珠衫,羞得满脸通红,开不得口。一发号啕大哭起来。)
王 婆:你不要只管啼哭,实实的说个真情与你爹妈知道,也好与你讨个分辩。(巧儿那里肯说,一个劲的哭个不住。
(王公心中烦闷,出门散心去了。王婆见女儿哭得两眼红肿,生怕哭坏了身子,安慰了几句,走到厨房做饭去了。巧儿在房中独坐,想着珍珠珍泄漏的原因,好生难解;这汗巾、簪子不知是哪里来的。)
巧 儿:(沉吟了半晌)我晓得了,这折簪是镜破钗分之意;这汗巾分明教我悬梁自尽,是我做的不是,负了丈夫恩情,便活在世上,也没脸见人,不如一死了之。(说罢,搬个凳子,将汉巾绑在梁上,正欲自尽。恰巧王婆进来,见女儿安排这事,急得手忙脚乱,上前把女儿拖了下来,不期一脚踢到凳子,娘俩跌做一团。
王 婆:(爬起来,扶起女儿)你好短见,二十多岁的人,一朵花还没有开足。怎做这样的事?莫说你丈夫还有回心转意的日子,便真个休了,恁般容貌,怕没人要你?你且放心。休得愁闷。(王公回家,知道女儿寻死,也劝了她一番,又叮嘱王婆用心提防。
(兴哥用两条绳子把晴云、暖雪绑了,拷问情由。初时抵赖,吃打不过,只好从头至尾,细细招将出来。已知都是薛婆勾引,不干他人之事。第二天早上,兴哥领了一伙人,赶到薛婆家,打得狼积满地。薛婆情知自己不是,没一个敢出来阻挡。兴哥出了这口恶气,回去换个牙婆,将两个丫头都卖了。楼上细软箱笼,收拾封存,共十六支。
12南京有个吴杰进士,授广东潮阳县知县,水路上任,打从襄阳经过,闻得枣阳县王公之女,大有颜色,一县闻名,愿出五十金财礼,纳她为妾。王公倒也乐意,只怕前婿有言,亲到家,与兴哥说知。兴哥并不阻挡。临嫁那天,兴哥雇了人夫,将楼上十六个箱笼,原封不动,连钥匙送到吴知县船上,交与巧儿,当个赔嫁。巧儿心上过意不去。
13陈商在苏州脱货完了,回到新安,一心只想着巧儿。看到珍珠衫,长吁短叹。老婆平时心知这衫来得奇巧,等丈夫睡着,悄悄偷去,藏在天花板上。陈商早起要穿时,不见了衫儿,与老婆讨要,平氏哪里肯认。急得陈商性发,翻箱倒柜,只是不见。便破口大骂,惹得老婆哭哭啼啼,与他争吵,吵闹了两三日。陈商情怀撩乱,,忙忙的收拾银两,带个小郎,再望襄阳旧路而来。
将近枣阳,不期遇了一伙强盗,将本钱尽皆劫去,小郎也被杀了。陈商眼快,跳下水去,躲过一劫。思想还乡不得,且到旧寓住下,待会了巧儿,与她借些银两,再图恢复。走到枣阳城外吕公家,告知其事;又道如今要央卖珠子的薛婆,与一个相知的人家借些本钱运营。)
吕 公:大郎不知,那婆子为勾引蒋兴哥的浑家,做了些丑事。去年兴哥回来,讨什么“珍珠衫”。原来浑家赠与情人去了,无言回答,兴哥当时休了浑家回去,如今转嫁南京吴进士做第二房夫人了。那婆子被兴哥砸的片瓦不留,无脸再住,搬邻县去了。
(陈商听得这话,好似一桶冷水淋下。这一惊非小,当夜发寒发热,害起病来。床上卧了两个多月,反反复复只是不愈。主人家小厮,也伏侍得不耐烦了。陈商打起精神,写了一封家书,央请吕公觅个便人捎信往家中,取些盘缠,就要平氏来看觑同回。恰好有相识的公差,要到新安县办公事,吕公借了大郎五两银子,送与公差。央他顺带把书信寄去。不几日,到了新安县,问着陈商家里,送了书信。)
平时拆开家信,见是丈夫笔迹,写道:陈商再拜,贤妻平氏见字,别后襄阳遇盗,劫资杀仆。我受惊患病,见卧旧寓吕家,两月不愈,尔速亲来,多带盘缠,晚难相见,伏枕亲笔。平时看了,半信半疑。)
平 氏:(自言自语)前番回家,亏折了千金资本。这件珍珠衫,一定来路不明。今番又推被盗,多讨盘缠,怕是假话。(又道)他要我速去,必然病情厉害。(急急收拾细软家私。带上陈旺妇夫,雇了船只,亲往襄阳,看丈夫去。)
(不几日,来到枣阳城外,问着吕公家。原来十日前,陈郎已故了。吕公赔些钞,买副棺村将就入殓。平氏哭倒在地,良久方醒,慌忙换了孝服。再三问吕公说,欲待开棺一见,要另买副好棺材,重新入殓;吕公执意不肯。平氏没奈何,只得买木做个外棺包裹,请僧做法事超度,多焚冥资,吕公索了他二十两银子。
14过了几日,平氏要选个好日子,扶柩而回;吕公见平氏年轻有姿色,又且囊中有物;思想儿子吕二没有成家,何不留住她,给儿子做媳妇,可不两遍?吕公买酒请了陈旺,让他老婆委曲进言,许以厚谢。陈旺老婆是个蠢货,不知高低,直直的对主母说了。平氏大怒,把她骂了一顿,连打了几个耳光子。连吕公也数落了几句。吕公一场没趣,敢怒不敢言。
吕公便去撺掇陈旺逃走。陈旺也思量没甚好处了,与老婆商量,叫他做脚,里应外合,把银两偷得罄尽,两口连夜逃走了。吕公明知其情,反埋怨平氏;又嫌这灵枢碍他生理,叫她快些抬去,;又道后生寡妇,在此居住不便,催促他起身。平氏被逼不过,只得别赁一间房子住了。雇人把灵柩移来,安顿在内。
15间壁有个张七嫂,为人甚是活动。听得平氏啼哭,时常走来劝解。平氏也时常央她典卖几件衣服用度,甚感其情。不够几日,衣服都典尽了。从小做得一手好针线,思度要到大户人家,教个女红度日,再做区出。)
张七嫂:老身不好说得,这大户人家,不是你少年人走得的。死的没福自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你日后日子正长哩。终不然做针织度了你下世?况且名声不好,被人看轻了。还有一件,这个灵柩如何处置?也是你身上一件大事。赁人家的房钱,也是要给的。
平 氏:奴家也是无主意了,只是无计可施。
张七嫂:老身倒有一策,娘子莫怪说,你千里离乡,一身孤寡,手中又无银钱,想要搬这灵柩回去,何谈容易。莫说你衣食不周,到底难守,便守得几日,亦有何益?以老身愚见,莫若趁此年轻美貌,寻个好人家,一夫一妇的,随了他去,得些财礼,就买块墓地葬了丈夫,你的终身又有所托,可不生死无憾。
平 氏:(见他说得有理,沉吟了一会,叹了口气)罢,罢,奴家卖身葬夫,傍人也笑不得我。
张七嫂。娘子若定了主意时,老身现有个主儿在此。年纪与娘子相近,人物齐整。又是大富之家。
平 氏:他既是富家,怕不要二婚的。
张七嫂:他也是续弦的,原对老身说:“不拘头婚二婚,只要人才出众。”似娘子这般丰资,怕不中意?(原来张七嫂曾受蒋兴哥之托,央她访一头好亲。因是前妻巧儿出色标致,所以如今只要访个美貌的。那平氏容貌,虽不及得巧儿,论起手脚伶俐,又胜似她。)
(张七嫂次日进城,与兴哥说了,兴哥闻得新安人,愈加喜欢。平氏分文财礼不要,只要买块墓地殡葬丈夫。选好日子,平氏送了丈夫入土,祭奠完毕,大哭一场,免不得一七除孝。临期,蒋家送衣饰过来,又将它典当的衣服都赎了回来。成亲之日,大吹大擂。)
兴 哥:(见平氏举止端庄,甚是敬重。一日,见平氏打叠衣箱,内有珍珠衫一件。兴哥认得,大惊!)此衫从何而来?
平 氏:这衫儿来得蹊跷。(便把前夫如此张致,夫妻如何争吵,如此赌气分别,述了一遍。)前日艰难时,几番欲将它典卖,只愁来历不明,怕惹出是非,连奴家至今,也不知哪里来的。
兴 哥:你前夫可叫陈商?可是白净面皮,没有胡须,左手长指甲吗?
平 氏:正是。
兴 哥:(把舌头一伸,合掌对天。)如此说来,天理昭彰,好怕人也!(平氏问他缘故)这珍珠衫,原来是我家旧物。你丈夫骗奸了我的妻子,得此衫为标记。我与你丈夫苏州相会,见了此衫,始知其情,回来把王氏休了。谁知你丈夫客死,我今续弦,但闻徽州陈客之妻,谁知就是陈商!却不是一报还一报!(平氏听罢,毛骨竦然。从此恩情欲笃。)
16(一年之后,兴哥又往广东做买卖,也是合当有事,一日到合浦县贩珠,价钱讲定,主人家老儿,只检一颗最大的偷装衣服里,再不承认。兴哥不忿,一把扯住他衣服要搜。哪想去得力重,将老儿推翻在地,头撞在石头上,气断身亡。儿女亲戚,把兴哥捉住,不用分说,痛打一顿,写了状词,送到公堂。县主准了,次日候审。你道这县主是谁?正是巧儿的晚老公。初选原在潮阳,调他在这合浦县采珠的所在地做官。吴杰在灯下细阅诉状,巧儿正在傍边闲看,偶见诉状告人命案,凶身罗德,枣阳县客人,不是蒋兴哥是谁?想起旧日恩情。不觉酸楚,哭告丈夫。)
巧 儿:这罗德是我贱妾的哥哥,出嗣在母舅罗家的,不想外出,遭此大难,官人可看妾之面,救她一命。
吴 杰:且看临审如何。若人命果真,教我难宽宥。(巧儿两眼噙泪,跪下苦苦哀求。)你且莫忙,我自有道理。
巧 儿:(第二天出堂,巧儿扯住县主衣袖,哀哀哭求。)若哥哥无救,贱妾亦当自尽,不能相见了。
(当日县主升堂,第一状就问这起。只见宋福、宋寿兄弟两个,哭哭涕涕,要凶手与父亲抵命。)
宋 福:因争珠怀恨,登时打闷,扑地身死。望爷爷做主。(县主问众干证口词,也有说打倒的,也有说推跌的。)
兴 哥:他父亲偷了小人的珠子,小人不忿,与他争论。因他年老脚慢,自家跌死,不干小人之事。
吴 杰:你父亲几岁了?
宋 福:六十七岁了
吴 杰:老年人容易昏厥,亦必是打。(宋福、宋寿坚持是打死的)有伤无伤,须凭检验。既说是打死的,将尸体停放官衙后院,晚堂听检。(原来宋家是个大户,有体面的,儿子不肯把父亲在公堂当场剖尸。)
宋福宋寿:(两个叩头)父亲死状,有目共睹,只求爷爷到小人家里相验,不愿发检。
吴 杰:如不见贴骨伤痕。凶手怎肯伏罪?没有凭据,如何申得上司过?(弟兄俩只是求告,县主发怒。)你既不愿检,我也难问。
宋福宋寿:(慌得兄弟俩连连叩头)但凭爷爷明断。
吴 杰:望七之人,死是本等。倘或不因打死,屈害了一平人,反增了死罪过。就是你做儿子的,巴不得父亲到了许多年纪,又把个不得善终的恶名与他,心中何忍?但打死是假,推倒是真,若不重罚罗德,也难出你的气。我如今叫他披麻戴孝,与亲儿一般行礼,一应殡殓之费,都要他出。你可服吗?
宋福宋寿:爷爷吩咐,小人怎敢不依。(兴哥见县主不用刑法,断得干净,喜出望外。当下原被告叩头道谢。)
吴 杰: 我也不写审单,着差人押出,得事完回话,便把原词与你们消毁。
(巧儿自丈夫出堂之后,如坐针毡。一闻退堂,便迎住问个消息。)
吴 杰:我如此如此断了,看你之面,一板也不曾责他。
巧 儿:(千恩万谢)妾与哥哥久别,渴恩一会,问取爹娘消息。官人如何做个方便,使妾兄妹相见,此恩不小。
吴 杰:这个容易。
傍 白:巧儿既被蒋兴哥休了,恩断义绝,如何恁地用情?他们夫妻原是十分恩爱的,因巧儿做下不是,兴哥不得已而休之,心中兀自不忍;所以改嫁之夜,把十六只箱笼,完完全全的赠她。只这一件,巧儿的心肠如何不软?今日他身处富贵,见兴哥落难,他如何不救?这叫做知恩图报。
(蒋兴哥遵了县主所断,着实小心尽礼,更不惜费,宋家兄弟没话可说,丧葬事毕,差人到县衙回复。县主唤进私衙赐坐。)
吴 杰:尊舅这场官司,若非令妹再三哀恳,下官几乎得罪了。兴哥不解其故,回答不出。茶吧少停,县主请入内书房,教夫人出来相见。意外相逢,兴哥大惊;两人紧紧相抱,放声大哭。县主在傍,好生不忍。
吴 杰:你两个且莫悲伤,我看你们不像兄妹,快说真情,下官有处。
巧 儿:(被盘问不过,只得跪下。)贱妾罪该万死,此人乃妾之前夫也。
(蒋兴哥料瞒不过,也跪下来,将从前恩爱即休妻再嫁之事,一一诉知。说罢两人哭做一团,连吴县也堕泪不止。)
吴 杰:你两个如此恩爱,下官何忍拆开?幸然在此三年,不曾生育,即刻领去完聚。(两个千恩万谢)。
(县主即忙讨个小轿,送巧儿出衙;又唤夫人,把原来赔嫁的十六只箱笼抬去,都叫兴哥收领;又差典吏一员,护送他夫妇出境。)
(兴哥带了巧儿到家,与平氏相见。论起初婚,王氏在前,只因休了一番,平氏倒是明媒正娶;又且长王氏一岁,让平氏为正房,王氏反做偏方,两个姐妹相称。从此一夫二妇团圆到老。)
旁 白:蒋兴哥不是外出经商,冷落了巧儿,怎会使巧儿红杏出墙,成为他人情妇;幸有夫妻恩情,免了牢狱之灾。巧儿不是不守妇道,偷尝禁果,成为他人情人;怎会被兴哥抛弃,成为再嫁之妇?陈商不是不守本分,勾引女人,私藏情妇之物,那能夫妻反目,离家出走,病死他乡。看来情色是祸根啊。
第二十一集 乔彦杰一妾破家
内 容 提 要
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浙江宁海郡城安桥北首观音庵附近,住一商人乔彦杰。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一日;东京去卖丝,船泊南京上新河,见邻船一小妇人周氏甚美,买家为妾。回家,大娘妒色,另赁外居。周氏雇小二为工,日久有奸情;大娘高氏怕伤门风,接回家。小二又与其女玉秀有染,大娘得知,谋杀小二。洪三抛尸泛起,引人误认;王青勒银不遂,告官。一家四口死于牢狱。彦杰贪色财尽,无家可归,投湖自尽。王青亦因索银不遂,谋心害人,死于非命。
剧中人物:
乔 俊:字彦杰,祖籍钱塘人,商人。好色,年四十。
高 氏:乔俊妻。
梢 工:掌船人。
老夫人:建康府周巡检夫人。
周 氏:乔俊新娶妾。
洪 大:乔俊家造酒工。
里 长:乔俊周氏住户里长。
董小二:上海县人,周氏雇工。
店 家:卖皮店老人。
沈瑞莲:东京上厅行首,妓家。
乔玉秀:乔俊女儿。
众 人:新桥上过路人。
程五娘:皮匠陈各文妻。
邻 居:皮店邻居。
王 青:小名王酒酒,钱塘人,专一在街市帮闲打哄,骗人钱财,泼皮。
黄正大:宁海郡安抚司安抚史。
虔 婆:沈瑞莲母,妓家。
船 主:乔俊相识的撑船人。
王将仕:乔俊邻居。
时 间: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
地 点:浙江宁海郡。
背 景:浙江商人乔彦杰,好色贪淫。一日,在南京上新河泊船上买一妾回家。大娘高氏不让家住,另租房居,产下风流淫事,遗祸全家人性命。
①傍 白:色字头上一把刀,凡世间犯色事者,不是染血,就是丧命。乔彦杰只为好色贪淫,却葬送了一家人的性命。
(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浙江宁海郡,在城中安桥北首观音庵附近,有一个商人,姓乔,名俊,字彦杰,祖贯钱塘人。自幼年丧父母,长而魁伟雄壮,好色贪淫。娶妻高氏,各年四十岁。夫妻不生得男子,只生一女,年一十八岁,小字玉秀。至亲三口儿,只有一仆人,唤作赛儿。这乔俊看来有三五万贯资本,专一在长安崇德收丝,往东京卖了,贩枣子、胡桃、杂货回家来卖,一年有半年不在家。门首交赛儿开张酒店,雇一个酒大工叫洪三,在高家造酒。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进钱钞一应事务。
明二年春间,乔俊在东京卖丝已了,买了胡桃、枣子等货;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风阻了,一住三日。风大,开船不得,忽见邻船上有一美妇,生得肌肤似雪,髻挽乌云。乔俊一见,心甚爱之,乃访问梢工。)
乔 俊:你船中是甚么客人?缘何有宅眷在内?
梢 工:是建康府周巡检病故,今家小扶灵柩回山东去,这年小的妇人,乃是巡检的小娘子。官人问她做甚?
乔 俊:梢工,你与我问巡检夫人,若肯将此妾与人,我情愿多与她些财礼,讨此妇为妾,说得这事成了,我把五两银子谢你。(梢工遂乃下船舱里,去说这亲事。)
梢 工:(当下,梢工下船舱问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这个小娘子,肯嫁与人么?
老夫人:你有甚好头脑说她?若有人要娶她,就应承罢,只要一千贯文财礼。
梢 工:(便说)邻船上有一贩枣子客人,要娶一个二娘子,特命小人来与夫人说知。(夫人便应承了)
梢 工:(回复乔俊)夫人肯与你了,要一千贯文财礼哩!(乔俊听说大喜,即便开箱,取出一千贯文,便教梢工送过夫人船上去。夫人接了,说与梢工,教请乔俊过船来相见。乔俊换了衣服,径过船来拜见夫人。夫人问明白了乡贯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吩咐道)
老夫人:相公已死,家中儿子利害,我今作主,将你嫁与这个官人为妾,即今便过乔官人船上去,宁海郡大马头去处,快活过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这妇人与乔俊拜辞了老夫人,夫人与她一个衣箱物件之类,却送过船去。乔俊取五两银子谢了梢工,心中十分欢喜。)
乔 俊:(乃问妇人)你的名字叫甚么?
周 氏:我叫春香,年二十五岁。(当晚就舟中与春香同铺而睡。)
②(次日天晴,风息浪平,大小船只,一齐都开。乔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了北新关,歇船上岸。叫一乘轿子抬了春香,自随着进入武林门里。来到自家门首,下了轿,打发轿子去了。乔俊引春香入家中来。自先走入里面,去与高氏相见,说知此事,出来引春香入去参见。高氏见了春香,焦躁起来。)
高 氏:丈夫,你既娶来了,我难以推故。你只依我两件事,我便容你。
乔 俊:你且说那两件事?
高 氏:(当下高氏说与丈夫)你今已娶来家,我说也自枉然了。只是要你与她别住,不许放在家里!
乔 俊:(听得说)这个容易,我自赁房屋一间,与她另住。
高 氏:(又说)自从今日为始,我再不与你做一处。家中钱本什物,首饰衣服,我自与女儿两个受用,不许你来讨。一应官司门户等事,你自教贱婢支持,莫再来缠我,你依得么?
乔 俊:(沉吟半晌,自言自语)欲待不依,又难过日子。罢罢!都依你。(高氏不语。次日早起去搬货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赁房一间,在铜钱局前,今对贡院是也。拣个吉日,乔俊带了周氏,点家伙一应什物完备,搬将过去。住了三朝二日,归家走一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半年有余。乔俊刮取人头帐目,及私房银两,还够做本钱。收丝一完,打点家中柴米之类。)
乔 俊:(吩咐周氏)你可静耐,我出去多只两月便回。如有急事,可回去大娘家里说知。(道罢,径到家里说与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后,多只两月便回。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
乔玉秀:爹爹早回。(别了妻女,又来新住处打点,明早起程。此时是九月间,出门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两个月,周氏在家倚门而望,不见丈夫回来。看看又是冬天至了,其天大冷。忽一日晚,彤云密布,纷纷扬扬,下一天大雪。高氏在家。
高 氏:(思忖,自言自语)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时节,只管不回?(这周氏寒冷,赛儿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将些柴米炭火钱物,送与周氏。周氏见雪下得大,闭门在家哭泣。听得敲门,只道是丈夫回来,慌忙开门,见了洪大工挑了东西进门。周氏乃问大工。)
周 氏:大娘、大姐一向好么?
洪 三:(答道)大娘见大官人不回,记挂你无盘缠,教我送柴米钱钞与你用。
周 氏:(见说,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娘大姐!(大工别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时分,周氏门首又有人敲门。)
周 氏: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门?(起身开门看时,见一人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衣服,便问周氏。)
里 长:嫂子,乔俊在家么?
周 氏:(答道)自从九月出门,还未回哩。
里 长:我是他里长。今年差乔俊去海宁砌江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他既不在家,我替你们寻个人,你们出钱雇他去做工。
周 氏:(答道)既如此,只凭你叫人替了,我自还你工钱。(里长相别出门)
次日饭后,领一个后生,年约二十岁,与周氏相见。里长说与周氏。
里 长:此人是上海县人,姓董,名小二,自幼父母俱丧,如今专靠与人家做工过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贯钱,冬夏做些衣服与他穿。我看你家里又无人,可雇他在家走动也好。
周 氏:(见说,心中欢喜)委实我家无人走动,看这人,想也是个良善本分的,工钱便依你罢了。(当下谢了里长,留在家里。至次日,里长来叫去海宁做夫,周氏取些钱钞与小二,跟着里长去了,十日回来。这小二在家里小心谨慎,烧香扫地,件件当心。)
③(乔俊在东京卖丝,与一个上厅行首沈瑞莲来往,倒身在他家使钱,因此留恋在彼,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恋花门柳户,逍遥快乐。那里知道赛儿病了两个余月死了。高氏叫洪三买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场烧了。高氏立性贞洁,自在门前卖酒,无有半点狂心。在想周氏自从安了董小二在家,倒有心看上他,有时做夫回来,热羹热饭搬与他吃。小二见她家无人,勤谨做活。周氏时常眉来眼去勾引他,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买些酒、果、鱼、肉过年。到晚,周氏叫小二关了大门,去灶上烫一注子酒,切些肉类做一盘,安排火盆,点上了灯,就在房内床面前桌儿上。小二在灶前烧火。)
周 氏:(轻轻叫道)小二,你来房里来,将些东西去吃!(小二到床前)小二,你来你来!我和你吃两杯酒,今夜就在我房里睡罢!
董小二:不敢!
周 氏:(骂了两三声)蛮子。(双手把小二抱到床边,挨肩而坐。便将小二扯过怀中,解开主腰儿,教他摸胸前麻团也似白奶。小二淫心荡漾,便将周氏脸搂过来,将舌尖儿度在周氏口内,任意快乐。周氏将酒筛下,两个吃一个交杯酒,两人合吃五六杯。)
周 氏:你在外头歇,我在房内也是自歇,寒冷难熬。你今无福,不依我的口。
董小二:(下跪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也有意多时了,只是不敢说。今日娘子抬举小人,此恩杀身难报。(二人说罢,解衣脱带,就做了夫妻。一夜快乐,不必说了。天明,小二先起来烧汤、洗碗、做饭,周氏方起,梳妆洗面罢,吃饭。却如夫妻一般在家过活,左右邻舍皆知此事,无人闲管。)
(高氏因无人照管门前酒店,忽一日,听得邻居说:“周氏与小二通奸”。且信且疑,放心不下。因此教洪大工去与周氏说。)
洪 三:且搬回家,省得两边家火。(周氏见洪大工来说,沉吟了半晌。)
周 氏:(勉强回言道)既是大娘好意,今晚就将家火搬回家去,料想违她不得,只是你却如何?
董小二:(答道)娘子,大娘家里也无人,小人情愿与大娘送酒走动。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与娘子快乐了,不然,就今日散了罢。(说罢,两人搂抱着,哭了一回。)
周 氏: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与我挑回大娘家去。我自与大娘说,留你在家,暗地里与我快乐。且等丈夫回来,再做计较。(小二见说,才放心欢喜。)
董小二:万望娘子用心!(当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笼来。捱到黄昏,洪大工提个灯笼去接周氏。周氏取具锁,锁了大门,同小二回家。小二与周氏到家,见了高氏。)
高 氏:你如今回到家一处住了,如何带小二回来?何不打发他去了?
周 氏:大娘门前无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唤,待等丈夫回时,打发他未迟。(高氏是个清洁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着他,有甚皂丝麻线?”遂留下教他看店,讨酒坛,一应都会得。)
④(不觉又过了数月,周氏虽和小二有情,终久不比自住之时,两个任意取乐。周氏见高氏说起小二诸事勤谨,又本分。)
周 氏:大娘何不将小姐招小二为婚,却不便当?
高 氏:(听得大怒,骂道)你这个贱人,好没志气,我儿女招雇工人为婿?(周氏不敢言语,吃高氏骂了三四日。高氏只倚着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与他通奸,故此要将女儿招他。)
(小二在大娘家一年有余,出入房室,诸事托他,便做乔家公,欺负洪三。或早或晚,见了玉秀,便将言语调戏她。不则一日,不想玉秀被这小二奸骗了。其事周氏也知,只瞒着高氏,似此又过了一月。
其时是六月半,天道大热,玉秀在房内洗浴。高氏走入房中,看见女儿奶大,吃了一惊。待女儿穿了衣服,叫女儿到面前。)
高 氏:你吃何人弄了身体,这奶大了?你好好实说,我便饶你!
乔玉秀:(推脱不过,只得实说)我被小二哄了。
高 氏:(跌脚叫苦)这事都是这小娘做一路,坏了我女孩儿,此事怎生是好?(欲待声张起来,又怕嚷动人知,苦了女儿一世之事。当时沉吟半晌,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只除害了这蛮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觉又过了两月。忽值八月中秋节到,高氏叫小二买些鱼肉果 子之类,安排家宴。当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后院赏月,叫洪三和小二别在一边吃。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赏了两大碗酒。小二不敢推辞,一饮而尽,不觉大醉,倒了。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里睡了。当时高氏使女儿自去睡了。)
高 氏:(便与周氏说)我只管家事买卖,那知你与这蛮子通奸。你两个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儿,丈夫回来,教我怎的见他分说?我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讨了你来,被你玷辱我的门风,如何是好!我与你只得没奈何,害了这蛮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觉。倘丈夫回来,你与我女儿俱各免得出丑,各无事了。你可去将条绳索来!(周氏初时不肯,被高氏骂道)都是你这贱人,与他通奸,因此坏了我女儿,你还恋着他?周氏吃骂得没奈何,只得去房里取麻索,递与高氏。高氏接了,将去小二脖项下一绞。原来妇人家手软,缚了一个更次,绞不死,小二喊起来。高氏急了,无家火在手边,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头,照小二脑门上一斧,脑浆流出死了。)
高 氏:(与周氏商量)好却好了,这死尸须是今夜发落便好。
周 氏:可叫洪三起来,将块大石缚在尸上,驮去丢在新桥河里水底去了,待他尸首自烂,神不知,鬼不觉。(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里叫起洪大工来。大工走入后园,看见小二尸首道。)
洪 三:祛除了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来,也有老大的口福。
周 氏:你可趁天未明,把尸首驮去新河里,把块大石缚住,坠下水里去。若到天明,倘有人问起,只说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他家一向又无人往来的,料然没事 。(洪大工驮了尸首,高氏将灯照出门去。此时有五更时分,洪大工驮到河边,掇块大石,绑缚在尸首上,丢在河内。这河有丈余深水,当时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无踪迹。洪大工回家,轻轻的关了大门,高氏与周氏各回房里睡了。)
(洪大工睡至天明,起来开了酒店,高氏依旧在门前卖酒。玉秀眼中不见了小二,也不敢问。)
周 氏:(自言自语,假意道)小二这厮无礼,偷了我首饰物件,夜间逃走了。(玉秀自在房里,也不问她。那邻舍也不管小二在与不在。高氏一时害了小二性命,疑决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发,终日忧闷过日。)
⑤(武林门外清湖闸边,有个做靴的皮匠,姓陈名文,浑家程氏五娘。夫妻两口儿,只靠做靴鞋度日。此时是十月初旬,这陈文与妻子争吵,一口气,走入门里满桥边皮市里买皮,当日不回,次日午后也不回。程五娘心内慌起来。又过了一夜,亦不见回。独自一个在家烦恼。将及一月,并无消息。这程五娘不免走入城里问讯,径到皮市里来,问卖店家。)
店 家:一月前可曾见你丈夫来买皮?莫非死在那里了?
邻 居:你丈夫穿甚衣服出来?
程五娘:我丈夫头戴万字头巾,身穿着青绢一口钟。一月前说来皮市里买皮,至今不见信息,不知何处去了?
众 人:你可城内各处去寻,便知音信。(程五娘谢了众人,绕城中逢人便问。)
(过了两日,吃了早饭,又入城来寻问。不端不正,走到新桥上过。正是事有凑巧,物有偶然。只见河岸上喧哄。)
众 人 :有个人死在河里,身上穿着青衣服,泛起在桥下水面上。(程五娘听得说,连忙走到河岸边,分开人众看时,只见水面上漂着一个死尸,穿着青衣服。远远看时,有些相像。)
程五娘:(便大哭道)丈夫缘何死在水里?(看的人都呆了。程氏又哀告众人。)那个伯伯,肯与奴家拽过我的丈夫尸首到岸边,奴家认一认看。奴家自奉酒钱五十贯。(当时有一个破落户 ,叫做王酒酒,专一在街市上帮闲打哄,赌骗人财。这厮是个泼皮,没人家理他,当时也在那里看。听见程五娘许说五十贯酒钱。)
王 青:(便说道)小娘子,我与你拽过尸首,来岸边你认看。
程五娘:(哭着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难报!(这王酒酒见只过往船,便跳上船去。)
王 青:(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这小娘子,拽这尸首到岸边。(当时王酒酒拽那尸首来。王酒酒认得乔家董小二,口里不说出来,只教程氏认看。)
(此时,王酒酒在船上,将竹篙推那尸首到岸边来 。程氏看时,见头面皮肉都被水浸坏了,全不认得。看身上衣服却认得,是丈夫的模样,号号大哭,哀告王酒酒道。)
程五娘:烦伯伯同奴去买口棺木来盛了,却又作计较。(王酒酒便随程五娘,到褚堂仵作李团头家,买了棺木,叫两个火家来河下捞起尸首,盛于棺内,就在河岸边存着。那时新桥下无甚人家住,每日只有船只来往。程五娘取五十贯钱,谢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钱,一径走到高氏酒店门前,以买酒为名,便对高氏说。)
王 青:你家缘何打死了董小二,丢在新桥河内?如今泛将起来。你道一场好笑!那里走一个错认做丈夫尸首,买具棺木盛了,改日却来埋葬。
高 氏:王酒酒,你莫胡言乱语,我家小二,偷了首饰衣服在逃,追获不着,那得这话!
王 青:大娘子,你不要赖!瞒了别人,不要瞒我。你今送我些钱钞买求我,我便任那妇人错认了去。你若白赖不与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场人命官司。
高 氏:(听得,便骂起来)你这破落户,千刀万剐的贼,不长俊的乞丐!见我丈夫不在家,今来诈我!(王酒酒被骂,大怒而去。)
⑥(高氏千不合万不合,骂了王酒酒这一顿,被那厮走到宁海郡安抚司前,叫起屈来。安抚相公正坐厅上押文书,叫左右唤至厅下。)
安抚史:有何屈事?(王酒酒跪在厅下)
王 青:(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钱塘县人,今来首告。邻居有一乔俊,出外为商未回,其妻高氏,与妾周氏,一女玉秀,与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奸情。不知怎的缘故,把董小二谋死,丢在新桥河里,如今泛起,敢是同心谋害的。小人不甘,因此叫屈。望相公明镜昭察!(安抚听罢,着外郎录了王青口词,押了公文,着二个牌军押了王青 ,去捉拿三人并洪三,火急到厅。当时公人径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关了大门,取锁锁了,径到按抚司厅上,一行跪下。)
(相公是蔡州人,姓黄名正大,为人奸狡,贪滥酷刑 。)
黄正大:你家董小二何在?
高 氏: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
王 青:要知明白,只问洪三,便知分晓。(安抚遂将洪三拖翻拷打,两腿五十黄荆,血流满地。打熬不过,只得招了。)
洪 三:董小二与周氏奸,后搬回家,奸了玉秀。高氏知觉,恐丈夫回家,辱灭了门风,于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赏月,教小的同小二两个在一边吃酒,我两个都醉了。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内睡了。到五更时分,只见高氏、周氏来酒房门边,叫小的去后花园内,只见小二尸首在地,教我速驮去丢在河内去。小的问高氏因由,高氏备将前事说道:“二人通同奸骗女儿,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于无奈,因是赶他不出去,又怕说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绞死了。”小的是个老实的人,说道:“看这厮忒无理,也祛除了一害。”小的便将小二尸首,驮在新桥河边,用块大石,缚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只此便是实话。(安抚见洪三招状明白,点指画字。二妇人见洪三已招,惊得魂不附体,玉秀抖做一块。安抚叫三个妇人过来供招。)
乔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与小二有奸。母高氏收拾回家,那厮将奴调戏,奴不从;后来又调戏,奴又不从,将奴强抱到后园奸骗了。到八月十五日,备果吃酒赏月,母高氏先叫奴去房内睡了,并不知小二死亡之事。
黄正大:(又问周氏)你既与小二有奸,缘何将女孩儿坏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两泪交流,只得从头一一招了。安抚又问高氏)你缘何谋杀小二?(高氏抵赖不过,从头招认了。都押下牢槛了。安抚俱将各人供状立案。次日,差县尉带领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桥下检尸。当日闹动城里城外人都得知。男女成群,不计其数,一齐来看。)
(县尉押着一行人到新桥下,打开棺木,取出尸首,检看明白。将尸首放在棺内,县尉带了一干人回话。董小二尸虽是斧头打碎顶门,麻索绞痕见在。安抚叫左右将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晕复醒。取一面长枷,将高氏枷了。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铁索锁了,押下大牢内监了。王青随衙听候。
那皮匠妇人,也知得错认了,再也不来哭了。思量起来,一场惶恐,怕人笑话,几时不敢见人。
玉秀在牢中,羞辱带惊吓,汤水不吃,次日死了。又过了两日,周氏也死了。洪三看看伤势严重,狱卒告知安抚,安抚令官医医治,不愈而死。只有高氏浑身发肿,棒疮疼痛,熬不得,饭食不食,服药无效,也死了。可怜不够半月,四个都死在牢中。狱卒通报,安抚与吏商量,乔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谋死人命,本该偿命。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奏朝廷,方可决断。不则一日,圣旨到下,开读道:“凶身俱已身死,将家私抄扎入官。小二尸首,又无苦主亲人来领,烧化了罢。”当时安抚即差吏去,打开乔俊家大门,将细软钱物,尽数入官。烧了董小二尸首。
⑦乔俊合当穷苦,在东京沈瑞莲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住了两年,财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不爱见。)
虔 婆:(发语道)我女儿恋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钱钞,将些出来使用,无钱,你自离了我家,等我女儿接别个客人。终不成饿死了我一家罢!(乔俊是个有过钱的人,今日无了钱,被虔婆赶了数次,眼中泪下。寻思要回乡,又无盘缠。那沈瑞莲见乔俊泪下,也哭起来。)
沈瑞莲:乔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趱下的零碎钱,与你些做盘缠,回去了罢。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钱,再来走一遭。(乔俊大喜,当晚收拾了旧衣服,打了一个衣包,沈行首取出三百贯文,把与乔俊打在包内,别了虔婆,驮了衣包,手提了一条棍棒,又辞了瑞莲,两个流泪而别。)
(乔俊于路搭船,不则一日,来到北新关。天色晚了,便投一个相识船主人家宿歇,明日入城。那船主人见了乔俊,吃了一惊。)
船 主: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去了,只管不问?你家中小娘子周氏,与一个雇工人有奸。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却又与你女儿有奸。我听得人说,不知争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谋杀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将尸丢在新桥河内。有了两个月,尸首泛将起来,被人首告到安抚司,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儿及酒大工洪三到官。吃拷打不过,只得招认,监在牢里,受苦不过,如今四人都死了。朝廷文书下来,抄扎你家财产入官。你如今投那里去好?
(乔俊听罢,惊得呆了半晌,语言不得。船主人排些酒饭,与乔俊吃 ,那里吃得下。两行珠泪,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
乔 俊:(心下思量,自言自语)今日不想我闪得有家难归 ,无路可投,如何是好?(翻来复去,过了一夜。次日黑早起来,辞了船主人,背了衣包,急急奔武林门来。到着自家对门一个古董店王将仕门首立了,看自家房屋,俱拆没了,只有一片荒地。却好王将仕开门,乔俊放下衣包,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样!
王将仕:乔官人,你一向在那里不回?
乔 俊:只为消折了本钱 ,归乡不得,并不知家中的消息。(王将仕邀乔俊到家坐定)
王将仕:贤侄听老身说,你去后家中,如此如此。(把从头之事,一一说了。)只好笑一个皮匠妇人,因丈夫死在外边,倒来错认了尸。却被王酒酒那厮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儿并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恼,受疼不过,都死在牢里,家产都抄扎入官了。你如今那里去好?(乔俊听罢,两泪如倾,辞别了王将仕。上南不是,落北又难,走投无路,叹了一口气。)
乔 俊:罢罢罢!我今年四十余岁,儿女又无,财产妻妾俱丧了,去投谁是好?心灰意冷,不如一死了之。(一径走到西湖上第二桥,望着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中而死。)
(王青这一日午后,同一般破落户,都是一群狐朋狗友,在湖上闲荡,刚到第二桥坐下,大家商量凑钱出来,买碗酒吃。)
众 人:还劳王大哥去买,有些便宜。(只见王酒酒接钱在手,向西湖里一撒,两眼睛睁得圆滴溜,口中大骂。)
乔 俊(魂):王青!那董小二奸人妻女,自取其死,与你何干?你只为诈钱不遂,害得我乔俊好苦!一门亲丁四口,死无葬身之地,今日须偿还我命来!(众人知道是乔俊附体,替他磕头告饶。只见王青打自己巴掌约有百余,骂不绝口,突然,跳入湖中而死。众人传说此事,都道乔俊虽然好色贪淫,却不曾害人,今受此惨祸,九泉之下,怎放得下王青?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
傍 白:尔辱人女,人辱尔妻,这世间好色贪淫者皆欲望所至也,旦夕祸事就在这里。周氏一性欲,带来了全家祸事;董小二一时情欲,葬送了自己小命;乔彦杰好色贪淫,结果人财两空,走投无路,投水而尽;王青见事勒财,欺心害人,结果自己也被索了性命。这世间之善恶,结因果报应也。
第三十七集 施润泽滩阙遇友
内 容 提 要
盛泽镇机户施复,一日,去镇上卖绸,卖后回走,偶遇一青布包,寻一空处打开,却是两锭白银及些碎银,施复怕失银人着急,守在原处等待。少顷,见一后生满头大汗跑来,说自己失了银,施复问明特征,还之。施复去洞庭山买桑叶,船至滩阙,借火时,巧遇失银人朱恩。晚上要杀鸡招待,施复不让杀鸡。晚上躺铺上,鸡乱叫;施复想是黄鼠狼咬鸡,起身去查看;刚一起身,一副车轴掉下,这鸡救了施复一命。施复第二天要回,朱恩强留,结果夜里起大风,又救了施复一难。施复从此事事皆顺,养蚕获利颇丰,买房墙下掘出银,盖房柱下挖出白银,送银与人银又巧回,皆施复拾银送回,积下阴德,善有善报也。
剧中人物:
施 复:号润泽,织户人家,每年养蚕抽丝织绸。
喻 氏:施复妻。
朱 恩:表字子义,二十八岁。
浑 家:朱恩妻。
施观保:名德胤,施润泽儿子,二岁。
同船人:与施润泽去洞庭山买桑叶的同村人。
薄有寿:住黄江南镇上,只有两口,无子女,开个糕饼馒头铺子,日常用度有余。
妈 妈:薄有寿妻。
店 主:收绸匹的铺商。
众 人:街上一群行人。
家 人:施复家人。
婆 娘:家人的老婆。
时 间:嘉靖年间。
地 点:苏州府吴江县盛泽镇。
背 景:盛泽镇上一机户施复,一日去镇上相熟行卖绸,卖后回走,偶遇一青布包,寻一空处打开,却是两锭银子,还有一些碎银。怕失银人着急,守在原处等待。少顷,见一后生满头大汗跑来,说自己失了银,施复问明特征,还之。只因这一还银善举,结果后边许多因果报应。
①傍 白:常言道:“善有善报”。一个人在外边捡了一包银子,总思量丢银人挣银不易,一心将银子还给人家,自己心里才坦然。事后心情愉快,做事顺畅,甚至遇见凶险也自然能神奇化解。本剧就有这么一个故事!
(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盛泽镇。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
这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浑家喻氏,夫妻两口,别无男女。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这镇上都是温饱之家,织下绸匹,必积至十来匹,最少也有五六匹,方才上市。那大户人家,积得多的,便不上市,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门来买。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一日,已积了四匹,逐匹把来方方折好,将个布袱儿包裹,一径来到市中。只见人烟辏集,语话喧阗,甚是热闹。施复到相熟行家来卖,见门口拥着许多卖绸的,屋里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站在柜里,展看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与主人家。主人家接来,解开包袱,逐匹翻一过,将秤准了一准,喝定价钱,递与一个客人。)
店 主:这施一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好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称准,付与施复。施复自己也摸出等子来准一准,还觉轻些,又争添了一二分,也就罢了。讨张纸包好银子,放在肚兜里,收了等子、包袱,向主人家拱一拱手。)
施 复:(叫声)有劳。(转身就走。)
行不上半箭之地,一眼觑见一家街沿之下,一个小小青布包儿。施复攒步向前,拾起袖过,走到一个空处,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银子,又有三四件小块,兼着一文太平钱儿。把手攧一攧,约有六两多重。
施 复:(心中欢喜道)今日好造化,拾得这些银子,正好将去凑做本钱。(连忙包好,也揣在兜里,望家中而回。一头走,一头想,自言自语。)如今家中见开这张机,尽够日用了。有了这银子,再添上一张机,一月出得多少绸,有许多利息。这项银子,譬如没得,再不要动他。积上一年,共该若干。到来年再添上一张,一年又有多少利息。算到十年之外,便有千金之富。那时造什么房子,买多少田产。(正算得熟滑,看看将近家中,忽地转过念头,想道,轻言)这银两若是富人掉的,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不打甚么紧,落得将来受用。若是客商的,他抛妻弃子,宿水餐风,辛勤挣来之物,今失落了,好不烦恼!如若有本钱的,他拼这账生意扯直,也还不在心上。倘然是个小经纪,只有这些本钱,或是与我一般样的苦挣过日,或卖了绸,或脱了线,这两锭银乃是养命之根,不争失了,就绝了咽喉之气,一家良善,没甚过活,互相埋怨,必致鬻身卖子。倘是个执性的,气恼不过,肮脏送了性命,也未可知。我虽是拾得的,不十分罪过,但日常动念,使得也不安稳。就是有了这银子,未必真个运营发迹起来。一向没这东西,依原将就过了日子。不如原往那所在,等失主来寻,还了他去,倒得安乐。(随复转身来)
(当下,施复来到拾银之处,靠在行家柜边,等了半日,不见失主来寻。他本空肚出门的,腹中渐渐饥饿,欲待回家吃了饭再来,又恐失主一时间来,又不相遇,只得忍着等候。少顷,只见一个村庄后生,汗流满面,闯进行家。)
朱 恩:(高声叫道)主人家,适来银子忘记在柜上,你可曾检得么?
店 主:你这人好混帐!早上交银子与了你,这时节却来问我。你若忘在柜上时,莫说这一包,再有几包,也有人拿去了。
朱 恩:(连把脚跌道)这是我的种田工本,如今没了,却怎么好?
施 复:(问道)约莫有多少?
朱 恩:起初在这里卖的丝银六两二钱。
施 复:把什么包的,有多少件数?
朱 恩:两锭大银,又是三四块小的,一个青布银包包的。
施 复:恁样,不消着急,我拾得在此,相候久矣。(便去兜肚里摸出来,递与那人。那人连声称谢,接过手,打开看时,分毫未动。那时往来的人,当做奇事,拥上一堆。)
众 人:(都问道)在那里拾的?
施 复:(指道)在这街沿头拾的。
朱 恩:难得老哥这样好心,在此等候还人。若落在他人手里,安肯如此?如今倒是我拾得的了,情愿与老哥各分一半。
施 复:我若要,何不全取了,却分你这一半?
朱 恩:既这般,送一两谢意,与老哥买果儿吃。
施 复:(笑道)你这人是个呆子,六两三两都不要,要你一两银子何用!
朱 恩:老哥,银子又不要,何以相报?
众 人:看这位老兄,是个厚德君子,料必不要你报。不若请到酒肆中吃三杯,见你的意罢了。
朱 恩:说得是。(便来邀施复同去。)
施 复:不消得,不消得!我家中有事,莫要耽阁我功夫。(转身就走。那后生留之不住。)
众 人:你这人好造化,掉了银子,一文钱不费,便捞到手。
朱 恩:便是。不想世间原有这等好人!(把银子包藏了,向主人叫声打搅,下阶而去。众人亦赞叹而散。)
客人甲:施复是个呆的。拾了银子,不会将去受用,却呆站着等人来还。
客人乙:这人积此阴德,后来必有好处。
(施复回到家里。)
浑 家:(问道)为甚么去了这大半日?
施 复: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复身转去,耽阁了一会。
浑 家:有甚事耽阁?(施复将还银之事,说与浑家。浑家道)这件事也做得好。自古道:“横财不富命穷人。”倘然命里没时,得了他反生灾作难,倒未可知。
施 复:我正为这个缘故,所以还了他去。(当下夫妇二人,不以拾银为喜,反以还银为安。衣冠君子中,多有见利忘义的,不意愚夫愚妇,倒有这等见识。
②(自此之后,施复每年养蚕,大有利息,渐渐活动。那育蚕有十体、二光、八宜等法,三息、五广之忌。第一要择蚕种。蚕种好,做成茧小而明厚坚细,可以缫丝。如蚕种不好,但堪为绵纩,不能缫丝,其利便差数倍。第二要时运。有造化的,就蚕种不好,依般做成丝茧。若造化低的,好蚕种,也要变做绵茧。北蚕三眠,南蚕俱是四眠。眠起饲叶,各要及时。又蚕性畏寒怕热,惟温和为得候。昼夜之间,分为四时。朝暮类春秋,正昼如夏,深夜如冬,故调护最难。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下丝来,细员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匀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多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匹平添钱多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绸机,家中颇颇饶裕。里中遂庆个号儿,叫做施润泽。却又生下一个儿子,寄名观音大士,叫做观保,年才二岁,生得眉目清秀,倒好个孩子,甚是可爱。
那年又值养蚕之时,才过了三眠,合镇缺了桑叶,施复家也只够两日之用,心下慌张,无处去买。大率蚕市时,天色不时阴雨,蚕受了寒湿之气,又食了冷露之叶,便要僵死,十分之中,就只好存其半,这桑叶就有余了。那年天气温暖,家家无恙,叶遂短缺。施复正没处买桑叶,十分焦燥,忽见邻居传说,洞庭山余下桑叶甚多,合了十来家过湖去买。施复听见,带了些银两,把被窝打个包儿,也来趁船。这时已是未牌时候,开船摇橹,离了本镇。过了平望,来到一个乡村,地名滩阙。这去处在太湖之傍,离盛泽有四十里之远。
天已傍晚,过湖不及,遂移舟进一个小港泊住。稳缆停桡,打点收拾晚食,却忘带了打火刀石。)
同船人:那个上涯去取讨个火种便好。(施复却如神差鬼使一般)
施 复:(便答应道)待我去。(取了一把麻骨,跳上岸来,见家家都闭着门儿,你道为何天色未晚,人家就闭了门?那养蚕人家,最忌生人来冲。从蚕出至成茧之时,约有四十来日,家家紧闭门户,无人往来。任你天大事情,也不敢上门。当下施复走过几家,初时甚以为怪,道)这些人家,想是怕鬼拖了人去,日色还在天上,便都闭了门。(忽然想起道)呸!自己是老看蚕,倒忘记了,这取火是养蚕家最忌的,却兜揽这事。如今那里去讨?(欲待转来,又想道,自言自语)方才不应承来。倒也罢了,若空身回转,教别个来取得时,反是老大没趣。或者有家儿不养蚕的,也未可知。(依旧又走向前去,只见一家门儿半开半掩。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做两步跨到檐下,却又不敢进去。站在门外,舒颈望着里边。)
施 复:(叫声)有人么?(里边一个女人走出来)
浑 家:什么人?
施 复:(满面陪着笑道)大娘子,要相求个火儿。
浑 家:这时节,别人家是不肯的。只我家没忌讳,便点个与你,也不妨得。
施 复:如此,多谢了!(即将麻骨递与,妇人接过手,进去点出火来。施复接了,谢声打搅,回身便走。走不上两家门面,背后有人叫道)
浑 家:那取火的转来!掉落东西了。
施 复:(听得,想道轻言)却不知掉了甚的?(又复走转去)
浑 家:(说道)你一个兜肚,落在此了。(递还施复)
施 复:(谢道)难得大娘子这等善心!
浑 家:何足为谢?向年我丈夫在盛泽卖丝,掉落六两多银子,遇着个好人,拾得住在那里等候。我丈夫寻去,原封不动,把来还了,连酒也不要吃一滴儿。这样人方是真正善心人!(施复见说,却与他昔年还银之事相合,甚是骇异。)
施 复:(问道)这事有几年了?
浑 家:(把指头扳算道)已有六年了。
施 复:不瞒大娘子说,我也是盛泽人,六年前,也曾拾得一个卖丝官人六两多银子,等候失主来寻,还了去。他要请我,我不要吃他的。但不知可是大娘子的丈夫?
浑 家:有这等事!待我教丈夫出来,认一认可是?(施复恐众人性急,意欲不要。不想手中麻骨火将及点完。)
施 复:(乃道)大娘子,相认的事甚缓,求得个黄同纸去引火时,一发感谢不尽。(妇人也不回言,径往里边去了。顷刻间,同一个后生跑出来。彼此睁眼一认,虽然隔了六年,面貌依旧,正是昔年还银义士。)
③(当下,那后生躬身作揖道)
朱 恩:常想老哥,无从叩拜,不意今日天赐下顾。(施复还礼不迭。二人作过揖,那妇人也来见个礼。后生道)向年承老哥厚情,只因一时仓忙,忘记问得尊姓大号住处。后来几遍到贵镇卖丝,问主人家,却又不相认。四面寻访数次,再不能遇见,不期倒在敝乡相会。请里面坐。
施 复:多承盛情垂念。但有几个朋友,在舟中等候火去做晚食,不消坐罢。
朱 恩:何不一发请来?
施 复:岂有此理!
朱 恩:既如此,送了火去来坐罢。(便叫浑家取个火来,妇人即忙进去,后生问道:)老哥尊姓大号,今到那里去?
施 复:小子姓施名复,号润泽。今因缺了桑叶,要往洞庭山去买。
朱 恩:若要桑叶,我家尽有。老哥今晚住在寒舍,让众人自去。明日把船送到宅上,可好么?(施复见说他家有叶,好不喜欢。)
施 复:(乃道)若宅上有时,便省了小子过湖,待我回复众人自去。(妇人将出火来,后生接了,说)我与老哥同去。(又吩咐浑家)快收拾夜饭。
(当下,二人拿了火,来至船边,把火递上船去。众人一个个眼都望穿,将施复埋怨。)
同船人:讨个火,什么难事,却去这许多时?
施 复:不要说起,这里也都养蚕,没处去讨。落后相遇着这位相熟朋友,说了几句话;故此迟了,莫要见怪!(又道)这朋友偶有余叶在家中,我已买下,不得相陪列位过湖了。包袱在舱中,相烦拿来与我。(众人检出付与。)
朱 恩:(便来接道)待我拿罢。
施 复:(叫道)列位暂时抛撇,归家相会。(别了众人,随后生转来,乃问道)适来忙促,不曾问得老哥贵姓大号。
朱 恩:小子姓朱名恩,表字子义。
施 复:今年贵庚多少?
朱 恩:二十八岁。
施 复:恁样,小子倒长老哥八年。(又问)令尊、令堂同居么?
朱 恩:先父弃世多年,只有老母在堂,今年六十八岁了,吃一口长素。
(二人一头说,一头走,不觉已至门。朱恩推开门,请施复屋里坐下,那桌上已点得灯烛。)
朱 恩:(放下包裹道)大嫂,快把茶来!(声犹未了,浑家已把出两杯茶,就门帘内递与朱恩。朱恩接过了,递一杯与施复,自己拿一杯相陪。(又问道)大嫂,鸡可曾宰么?
浑 家:专等你来相帮。(朱恩听了,连忙把茶放下,跳起身要去捉鸡。原来这鸡就罩在堂屋中左边。施复即上前扯住。)
施 复:既承相爱,即小菜饭儿,也是老哥的盛情,何必杀生?况且此时鸡已上宿,不争我来,又害他性命,于心何忍!(朱恩晓得他是个质直之人,遂依他说,仍复坐下。)
朱 恩:既如此说,明日宰来相请。(叫浑家道)不要宰鸡了,随分有现成东西,快将来吃罢,莫饿坏了客人。酒烫热些。
施 复:正是忙日子,却来蒿恼。幸喜老哥家没忌讳还好。
朱 恩:不瞒你说,旧时敝乡这一带,第一忌讳是我家。如今只有我家无忌讳。
施 复:这却为何?
朱 恩:自从那年老哥还银之后,我就悟了这道理。凡事是有个定数,断不由人,故此绝不忌讳,依原年年十分利息。乃知人家都是自己见神见鬼,全不在忌讳上来。妖由人兴,信有之也!
施 复:老哥是明理之人,说得极是。
朱 恩:(又道)又有一节奇事,常年我家养十筐蚕,自己园上叶吃不来,还要买些。今年看了十五筐,这园上桑,又不曾增一棵两棵,如今够了自家,尚余许多,却好又济了老哥之用。这桑叶却像为老哥而生,可不是个定数?
施 复:老哥高见,甚是有理。就如你我相会,也是个定数。向日你因失银与我识面,今日我亦因失物,尊嫂见还,方才言及前情,又得相会。
朱 恩:看起来,我与老哥乃前生结下缘分,方得如此。意欲结为兄弟,不知尊意若何?
施 复:小弟别无兄弟,若不相弃,可知好哩。(当下二人就堂中八拜为交,认为兄弟。施复又请朱恩母亲出来拜见了。朱恩重复唤浑家出来,见了结义伯伯。一家都欢欢喜喜。)
④(不一时,将出酒肴,无非鱼肉之类,二人对酌。)
朱 恩:(问道)大哥有几位令郎?
施 复:只有一个,刚才二岁。不知贤弟有几个?
朱 恩:只有一个女儿,也才两岁。(便叫浑家抱出来,与施复观看。朱恩又道)大哥,我与你兄弟之间,再结个儿女亲家如何?
施 复:如此最好。但恐家寒,攀陪不起。
朱 恩:大哥何出此言!两下联了姻事,愈加亲热。(杯来盏去,直饮至更余方止。朱恩寻扇门板,把凳子两头阁着,支个铺儿在堂中右边,将席子铺上。施复打开包裹,取出被来展好。朱恩叫声安置,将中门闭上,向里面去了。施复吹息灯火,上铺卧下,翻来复去,再睡不着。只听得鸡在笼中,不住吱吱喳喳。)
施 复:(思想,轻言)这鸡为甚么只管咭咶?(约摸一个更次,众鸡忽然乱叫起来,却象被甚么咬住一般。施复只道是黄鼠狼来偷鸡,霍地立起身,将衣服披着,急来看这鸡。说时迟,那时快,才下铺,走不上三四步,只听得一声响亮,如山崩地裂,不知甚东西打在铺上,把施复吓得半步也走不动。)
(朱恩同母亲、浑家,正在那里饲蚕,听得鸡叫,也认做黄鼠狼来偷鸡,急点火出来看。才动步,忽听得这一响。)
朱 恩:(惊得跌足叫苦道)不好了,是我害了哥哥性命也,怎么处?(飞奔出来。)
母、妻(浑家):(也惊骇道)坏了,坏了!(接脚追随。朱恩开了中门,才跨出脚,就见施复站在中间。)
朱 恩:(又惊又喜道)哥哥,险些儿吓杀我也!亏你如何走得起身,脱了这祸?
施 复:若不是鸡叫得慌,起身来看,此时已为齏粉矣!不知是甚么东西打将下来?
朱 恩:乃是一根车轴阁在上边,不知怎地却掉下来?(将火照时,那扇门打得粉碎,凳子都跌倒了。车轴滚在壁边,有巴斗粗大。施复看了,伸出舌头,缩不上去。此时朱恩母、妻,见施复无恙,已自进去了。那鸡也寂然无声。朱恩道)哥哥起初不要杀鸡,谁想就亏它救了性命。(二人遂立誓戒了杀生。)
(当下,朱恩点上灯烛,卷起铺盖,取出稻草,就地上打个铺儿,与施复睡了。到次早起身,外边却已下雨。吃过早饭,施复便要回家。)
朱 恩:难得大哥到此,须住一日,明早送回。
施 复:你我正都在忙时,总然留这一日,各不安稳。不如早些得我回去,等空闲时,大家宽心相叙几日。
朱 恩:不妨碍,譬如今日到洞庭山去了,住在这里话一日儿。(朱恩母亲也出来苦留,施复只得住下。到巳牌时分,忽然作起大风,扬沙拔木,非常利害。接着风就是一阵大雨。
朱 恩:大哥,天遣你遇着了我,不去得还好。他们过湖的,有些担险哩!
施 复:便是。不想起这等大风,真个好怕人!(那风直吹至晚方息,雨也止了。)
(施复又住了一宿。次日起身时,朱恩桑叶已采得完备。他家自有船只,都装好了。吃了饭,打点起身。施复意欲还他叶钱,料道不肯要的。)
施 复:(乃道)贤弟,想你必不受我叶钱,我倒不虚文了。但你家中脱不得身,送我去便担阁两日工夫,若有人顾一个摇去,却不两便?
朱 恩:正要认着大哥家中,下次好往来,如何不要我去?家中也不消得我。(施复见他执意要去,不好阻挡,遂作别朱恩母、妻,下了船。朱恩把船摇动,刚过午,就到了盛泽。施复把船泊住,两人搬桑叶上岸。那些邻家也因昨日这风,却担着愁担子,俱在门首等侯消息。见施复到时。)
邻 居:(齐道)好了!回来也。(急走来问道)他们那里去了不见?共买得几多叶?
施 复:(答道)我在滩阙遇见亲戚家,有些余叶送我,不曾同众人过湖。
众 邻:(齐道)好造化,不知过湖的怎样光景哩?
施 复:料然没事。
众 邻:只愿如此便好。
⑤(施复就央几个相熟的,将叶相帮搬到家里,谢声有劳,众人自去。浑家接着。)
浑 家:我正在这里忧你,昨日恁样大风,不知如何过了湖?
施 复:且过来见了朱叔叔,慢慢与你细说。(朱恩上前深深作揖,喻氏还了礼。施复道)贤弟请坐,大娘快取茶来,引孩子来见丈人。(喻氏从不曾见过朱恩,听见叫他是贤弟,又称他是孩子丈人,心中惑突,正不知是兀谁,忙忙点出两杯茶,引出小厮来。施复接过茶,递与朱恩。自己且不吃茶,便抱小厮过来,与朱恩看。朱恩见生得清秀,甚是欢喜,放下茶,接过来,抱在手中。这小厮却如相熟的一般,笑嘻嘻全不怕生。)
施 复:(向浑家说道)这朱叔叔便是向年失银的,他家住在滩阙。
喻 氏:原来就是向年失银的,如何却得相遇?(施复乃将前晚讨火,落了兜肚,因而言及,方才相会,留住在家,结为兄弟,又与儿女联姻。并不要宰鸡,亏鸡鸣报,得免车轴之难。所以不曾过湖,今日将叶送回,前后事细细说了一遍。喻氏又惊又喜,感激不尽,即忙收拾酒肴款待。正吃酒间,忽闻邻家一片哭声。施复心中怪异,走出来问时,却是昨日过湖买叶的翻船了,十来个人都淹死了,只有一个人得了一块船板,浮起不死,亏渔船上救了,回来报信。施复闻得,吃这惊不小。进来学向朱恩与浑家听了,合掌向天称谢。)
施 复:(又道)若非贤弟相留,我此时也在劫中矣!
朱 恩:此皆大哥平昔好善之报,与我何干!(施复留朱恩住了一宿。到次早,朝膳已毕。)
施 复:本该留贤弟闲玩几日,便是晓得你家中事忙,不敢耽误在此。过了蚕事,然后来相请。
朱 恩:这里原是不时往来的,何必要请。(施复又买两盒礼物相送,朱恩却也不辞。别了喻氏,解缆开船。施复送出镇上,方才分手。
⑥(施复是年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施复正愁无处安置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来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那邻家起初没售主时,情愿减价与人。及至施复肯与成交,却又道方员无真假,比原价反要增厚,故意作难刁蹬,直争个心满意足,方才移去。那房子还拆得如马坊一般。施复一面唤匠人修理,一而择机铺设机床。自己将把锄头去垦机坑,约莫挖了一尺多深,忽然出一块大方砖来,揭起砖时,下面圆圆一个坛口,满满都是烂米。)
施 复:(说道)可惜这一坛米,如何却埋在地下?(又想道)上边虽然烂了,中间或者还好。(丢下锄头,把手去捧那烂米,还不上一寸,便露出一搭雪白的东西来。举目看时,不是别件,却是满满一坛银锭。施复欲待运动,恐怕被匠人们撞见,沸扬开去。急忙原把土泥掩好,报知浑家。直至晚上,匠人去后,方才搬运起来,约有千金之数。夫妻们好不欢喜。施复因免了两次大难,又得了这注大财,愈加好善。凡力量做得的好事,便竭力为之。做不得的,他也不敢勉强。因此里中随有长者之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绸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儿子观保,请个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取名德胤。行聘礼定了朱恩女儿为媳。俗语说得好:“六亲合一运”。那朱恩家事,也颇颇长起。二人不时往来,情分胜如嫡亲。)
⑦(施复新居房子,别屋都好,惟有厅堂摊塌坏了,看看要倒,只得兴工改造。他本寒微出身,辛苦作家惯了,不做财主身分,日逐也随着做工的搬瓦弄砖,拿水提泥。众人不晓得他是勤俭,都认做借意监工,没一个敢怠惰偷力。工作半月有余,择了吉日良时,立柱上梁。众匠人都吃利市酒去了,只存施复一人,两边检点柱脚,若不平准的,便把来垫稳。看到左边中间柱歪料,把砖去垫。偏有这等做怪的事,左垫也不平,右垫也不稳。索性拆开来看,却原来下面有块三角沙石,尖头正向着上边,所以垫不平。)
施 复:这些匠工精鸟帐!这块石怎么不去了,留在下边?(便将手去一攀,这石随手而起。拿开石看时,倒吃一惊。下面雪白的一大堆银子。其锭大小不一。上面有几个一样大的,腰间都束着红绒,其色甚是鲜明。又喜又怪。喜得是得这一大注财物,怪的是这几锭红绒束的银子,他不知藏下许多年了,颜色还这般鲜艳。当下不管好歹,将衣服做个兜儿,抓上许多,原把那块石盖好,飞奔进房,向床上倒下。喻氏看见,连忙来问。)
喻 氏:是那里来的?(施复无暇答应,见儿子也在房中)
施 复:(即叫道)观保,快同我来!(口中便说,脚下乱跑。喻氏即解其意。父子二人,走来外边,教儿子看守,自己分几次搬完。这些匠人,酒还未吃完哩!)
(施复搬完了,方与浑家说知其故。夫妻三人,好不喜!把房门闭了,将银收藏,约有两千余金。红绒束的,只有八锭,每锭准准三两。收拾已完,施复要拜天地。换了巾帽长衣,开门出来。那些匠人,手忙脚乱,打点安柱上梁。见柱脚倒乱。)
匠 人:这是谁个弄坏了?又要费一番手脚!
施 复:你们垫得不好,须还要重整一顿。(工人知是家长所为,谁敢再言?流水自去收拾,那晓其中奥妙。施复仰天看一看,乃道)此时正是卯时了,快些竖起来。(众匠人闻言,七手八脚,一会儿便安下柱子,抬梁上去。里边托出一大盆抛梁馒头,分散众人。邻里们都将着果酒,来与施复把盏庆贺,施复因掘了藏,愈加快活,分外兴头,就吃得半醺。)
(施复送客去后,将巾帽长衣脱下,依原随身短衣,相帮众人。到巳牌时分,偶然起至外面,忽见一个老儿,庞眉白发,年约六十已外,来到门首,相了一回。)
薄有寿:(乃问道)这里可是施家么?
施 复:正是,你要寻那个?
薄有寿:要寻你们家长,问句话儿。、
施 复:小子就是。老翁有甚话说?请里面坐了。(那老儿听见就是主家,把他上下只管瞧看。)
薄有寿:(又道)你真个是么?
施 复:我不过是平常人,那个肯假?
薄有寿:(举一举手,道)老汉不为礼了,乞借一步说话。(拉到半边,问道)宅上可是今日卯时上梁安柱么?
施 复:正是。
薄有寿:(又道)官人可曾在左边中间柱下,得些财采?(施复见问及这事,心中大惊。)
施 复:(思想,轻言)他却如何晓得?莫不是个仙人!(因道着心事,不敢隐瞒,答道。)果然有些。
薄有寿:内中可有八个红绒束的锭么?
施 复:(一发骇异,乃道)有是有的,老翁何由知得这般详细?
薄有寿:这八锭银子,乃是老汉的,所以知得。
施 复:既是老翁的,如何却在我家柱下?
薄有寿:有个缘故。老汉叫做薄有寿,就住在黄江南镇上,只有老荆两口,别无子女。门首开个糕饼馒头等物点心铺子,日常用度有余,积至三两,便倾成一个锭儿。老荆孩子气,把红绒束在中间,无非是尊之意。因墙卑室陋,恐露人眼目,缝在一个暖枕之内,自谓万无一失。积了这几年,共得八锭,以为老夫妻身后之用,尽有余了。不想今早五鼓十分,老汉做了一个梦。
⑧(薄有寿做梦:梦见枕边走出八个白衣小厮,腰间俱束红绦,在床前商议道。)
八个小厮:今日卯时,盛泽施家竖柱安梁,亲族中应去的,都已到齐了,我们也该去矣。
小厮甲:(问道)他们都在那一个所在?
小厮乙:在左边中间柱下。(说罢,往外便走。)
小厮丙:我们住在这里一向,如不别而行,觉道忒薄情了。
八个小厮:(遂俱覆转身向老汉道:)久承照管,如今却要抛撇,幸勿见怪!(那时,老汉梦中,不认得那八个小厮是谁,也不晓得是何处来的。(问他道)八位小官人,是儿时来的?如何都不相认?
八位小厮:(答道)我们自到你家,与你只会得一面,你就把我们撇在脑后,故此我们便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又指腰间红绦道)这还是初会这次,承你送的,你记得了么?(老汉一时想不着几时与他的,心中只挂牵无子,见其清秀,欲要他做个干儿。)
薄有寿:(又对他道)既承你们到此,何不住在这里;父子相看,帮我做个人家?怎么又要往别处去?
八个小厮:(答道)你要我们做儿子,不过要送终之意。但我们该旺处去的,你这老官儿,消受不起。(说罢,一齐往外而去。老汉此时觉道睡在床上,不知怎的,身子已到门首,再三留之,头也不回。惟闻得说道)
八个小厮:天色晏了,快走罢!(一齐乱跑。老汉追将上去,被草根绊了一交,惊醒转来,与老荆说知,就疑惑这八锭银子作怪。到早上拆开枕看时,都已去了。欲要试验此梦,故特来相访,不想果然。)
施 复:(听罢,大惊道)有这样奇事!老翁不必烦恼,同我到里面来坐。
薄有寿:这事已验,不必坐了。
施 复:你老人家许多路来,料必也饿了,见成点心,吃些去也好。(这薄老见留他吃点心,倒也不辞,便随进来。只见新竖起三间堂屋,高大宽敞,木材巨壮。众匠人一个个乒乒乓乓,耳边惟闻斧凿之声,比平常愈加用力。你道为何这般勤谨?大凡竖屋那日,定有个犒劳筵席,利市赏钱。这些匠人打点吃酒要钱,见主家进来,故便假殷勤讨好。薄老儿看着如此热闹。)
薄有寿:(心下嗟叹道)怪道这东西欺我消受他不起,要望旺处去。原来他家恁般兴头!咦!这银子却也势利得狠哩!(不一时,来至一小客座中,施复请他坐下,急切到里边,向浑家说知其事,喻氏亦甚怪亦异。)
喻 氏:(乃对施复道)这银子既是他送终之物,何不把来送还,做个人情也好。
施 复:正有此念,故来与你商量。(喻氏取出那八锭银子,把块布包好,施复袖了,吩咐讨些酒食与他吃。复到客座中,摸出包来,道)你看,可是这八锭么?(薄老接过打开一看,分毫不差。)
薄有寿:(乃道)正是这八个怪物。(那老儿把来左翻右相,看了一回,对着银子说道)我把你缝在枕中,如何便会出来?黄江泾到此有十里之远,人也怕走,还要趁个船儿。你又没有脚,怎地一回儿就到了这里?(口中便说,心下又转着苦挣之难,失去不易,不觉眼中落下泪来。)
施 复:老翁不必心伤,小子情愿送还,赠你老人家百年之用。
薄有寿:承官人厚情。但老汉无福享用,所以走了。今若拿去,少不得又要走的,何苦讨恁般烦恼吃!
施 复:如今乃我送你的,料然无妨。
薄有寿:(只把手来摇道)不要,不要!老汉也是个知命的,勉强来,一定不妙。
⑨(施复因他坚执不要,又到里面与浑家商议。)
喻 氏:他虽不要,只我们心上过意不去。(又道)他或者消受这十锭不起,一二锭量也不打紧。
施 复:他执意一锭也不肯要。
喻 氏:我有个道理在此。把两锭裹在馒头里,少顷送与他做点心,到家看见,自然罢了,难道又送来不成?
施 复:此见甚妙。(喻氏先支持酒肴出去。薄老坐了客位,施复对面相陪。)
薄有寿:没事打搅官人,不当人子!
施 复:见成酒菜,何足挂齿?(当下三杯两盏,吃了一回。薄老儿不十分会饮,不觉半醉。施复讨饭与他吃罢,将要起身做谢,家人托出两个馒头。)
施 复:两个粗点心,带在路上去吃。
薄有寿:老汉酒醉饭饱,连夜饭也不要吃了,路上如何又吃点心?
施 复:总不吃,带回家去便了。
薄有寿:不消得,不消得!老汉家中做这项生意的,日逐自有,官人留下赏人罢。
施 复:(把来推在袖里道)我这馒头馅好,比你铺中滋味不同,将回去吃,便晓得。(那老儿见其意殷勤,不好固辞。)
薄有寿:(乃道)没甚事到此,又吃又袖,罪过,罪过!(拱拱手道)多谢了!(往外就走。施复送出门前,那老儿自言自语道)来便来了,如今去不知可就有便船?(施复见他醉了,恐怕遗失了这两个馒头。)
施 复:(乃道)老翁,不打紧,我家有船,教人送你回去。
薄有寿:(点头道)官人,难得你这样好心,可知有恁般造化!(施复唤个家人)
施 复:(吩咐道)你把船送这大伯子回去,务要送至家中,认了住处,下次好去拜访。(家人应诺)
(薄老儿相辞下船,离了镇上,望黄江泾而去。那老儿因多了几杯酒,一路上问长问短,十分健谈。不一时已到,将船泊住,扶那老儿上岸,送到家里。妈妈接着。)
妈 妈:(便问)老官儿,可有这事么?
薄有寿:(答道)千真万真!(口中便说,却去袖中摸出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家人道。)大官宅上事忙,不留吃茶了,这馒头转送你当茶罢。
家 人:(答道)我官人特送你老人家的,如何却把与我?
薄有寿:你官人送我,已领过他的情了。如今送你,乃我之情,你不必固拒。(家人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受了,相别上船,依旧摇回。)
⑩(到自己河下,把船揽好,拿着馒头上岸。恰好施复出来,一眼看见。)
施 复:(问道)这馒头,我送薄老官的,你如何拿了回来?
家 人:(答道)是他转送小人当茶,再三推辞不脱,勉强受了他的。
施 复:(暗答道)原来这两锭银,那老儿还没福受用,却又转送别人。(想道,轻言)或者倒是家人造化,也未可知。(乃吩咐道)这两个馒头,滋味比别的不同,莫要又与别人。
家 人:(答应道)小人晓得。(家人拿到里边,寻着老婆,将馒头递与。还未开言说是那里来的,被伙伴们叫到外边吃酒去了。原来家人已有两个儿女,正害着疳膨食积病症。当下婆娘接在手中。)
婆 娘:(想道,轻言)若被小男女看见,偷去吃了,那是老大利害。不如把去大娘,换些别样点心哄他罢。(即便走来,向主母道)大娘,丈夫适才不知那里拿这两个馒头,我想小男女正害肚腹病,倘看见偷吃了,这病却不一发加重!欲要求大娘换甚不伤脾胃的点心,哄那两个男女。(说罢,将馒头放在桌上。喻氏不知其细,遂拣几件付与她去,将馒头放过。少顷,施复进来,把薄老转与家人馒头之事,说与浑家。)
施 复:(又道)谁想到是他的造化!(喻氏听了,乃知把来换点心的就是。)
喻 氏:(答道)原来如此,却也奇异!(便去拿那两个馒头,递与施复道)你拍这馒头来看。(施复不知何意,随手拍开,只听得桌上当的一响,举目看时,乃是一锭红绒束的银子。)
施 复:(问道)馒头如何你又取了他的?(喻氏将那婆娘来换点心之事说出。夫妻二人,不胜嗟叹,方知银子赶人,麾之不去。命里无时,求之不来。施复因怜念薄老儿,时常送些钱米与他,倒做了亲戚往来。死后,又买块地儿殡葬。后来施德胤长大,娶朱恩女儿过门,夫妻孝顺。施复之富,冠于一镇。夫妇二人,各寿至八十外,无疾而终。至今子孙蕃衍,与滩阙朱氏,世代为姻。)
傍 白:施复卖丝回转拾了一包银,坐等丢银人还回;施复在滩阙与朱恩巧遇,夜晚招待,不让杀鸡,果当晚鸡救了他一命,朱恩为报恩,强留住一晚,又免了施复一大灾难;买房多给银,看似吃亏,却在墙下挖出千金;盖房银又奔走旺处,挖出一堆白银;白银送人,银又神奇挽回;这都是天有定数,做了好事,积了阴德,善有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