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兄弟

熊健

前言

《菜根潭》中有一句:“乐处乐非真乐,苦中乐得来,才是心体之真机。”可谓至理名言。神经症患者的痛苦普通人无法想象。更有很多人把神经症和精神残疾混为一谈,使他们更加无法面对社会现实,从而更加痛苦。这一篇小说讲述的就是神经症患者,所体味到的人生快乐。

以下关于神经症的介绍,摘自医学百科:《中国精神疾病分类与诊断标准第二版》(CCMD-Ⅱ)中神经症的描述性定义:“一组轻度障碍,主要表现为:精神活动能力降低,情绪波动与烦恼,体感性不适增加。体查无器质性基础。自知力良好,无精神病性症状。病前有一定素质与人格基础,起病与工作学习负担过重或与精神应激因素有关,但精神就激因素没有在心因性精神障碍中那样严重,病程迁延,病程不足3个月者诊断为神经性反应。”

有人总结,这是一类特殊疾病,其致病原因不是器质性病变,而是错误的主观观念。由于他们的看法与世俗不同,从而产生了难以承受的心理冲突,最终形成了各种情感障碍和痛苦。

他们时常会做出一些傻事,傻得让人觉得可笑。可真正理解他们内心的人,会觉得他们的傻是那样可怜、可悲甚至可敬。很多神经症患者是完美主义者,是具有强烈正义感的人,是善良的和正直的人。他们性格中的光辉,只有那些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而只会出现在小说和电影中的英雄才能媲美。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此书中也会点出他们一些与现实社会不能相融的执拗之处,并把他们人格中的弱点和光辉一并写出。希望对现实社会中神经症患者也有所帮助

第一部 精神病院

江渔推了睡在沙发上的叶鸣一把:“几点了,醒醒吧!”

叶鸣迷迷糊糊地看了墙上的石英钟一眼,还没等他问一句:“宁宁吃了吗?”江渔已经领着女儿宁宁出了门。

叶鸣象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缓缓坐起来,等把气喘匀了,才敢缓缓地站起来。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头有点晕。“体位性低血压”,身为牙医的他,内科的这些基础知识还是知道的。喝水,他的嗓子干得要命。腿是软的,脑子是木的,眼皮也睁不开。

30,突然,意识里冒出这个数字,像个闪电一样让他的心猛地惊了一下。“不可能吧”,他怀疑。30片安定,学名地西泮,抗焦虑、镇静、催眠类药,每片2.5mg。30片,这是个很恐怖的剂量。

是的,30片。已经有两个多月,他离不开这种药了。刚开始睡不着,他还怕吃安眠药上瘾,用一些土办法坚持了几天。可那些神奇的偏方根本不管用,他只好求助于这种白色的小药片。叶鸣起初想的很好,一天两片三片,不光睡好觉,还能抑制一下有点过敏的神经。

可是他很快发现这个想法太天真了。当他吃了药,躺在沙发上等待药物发挥作用,并且努力地告诉自己,安静,什么都不要想的时候,那些情景,那些有的让他悔青了肠子,有的让他愤怒至极,有的让他羞辱难当的一幕一幕,就会像演电影一样,鲜明地在脑子里一遍遍闪过。

他根本睡不着,他也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每每晚上看到表针走到一点多,他就会像疯了一样,再从药瓶里狠狠倒出两三片安定,狠狠地喝水咽下。可是每隔三四天,多加的这几片安定又不管用了,只能再加。他安慰自己,剂量不够,加到一定剂量就能稳定下来。

可像这样加到几十片,他的心已经开始慌了,“不对,肯定不对”。不仅药量越来越大,自身的感觉也越来越差。每一天他都像好人一样上班接孩子,但他的苦只有自己知道。疲惫、悔恨、恐惧,单单一种体验已经足以让他苦不堪言,何况又绞在一起,让他觉得没有一丝喘息的空儿。这几天,他一直在苦苦思索对策,神经官能症,抑郁症,还是别的什么病,心里越想越发毛。

昨天晚上,当他无奈地咽下第30片安定,心底所有侥幸心理被击得粉碎的同时,

好电视剧,或是晚上有足球赛,就会有病人联合起来央求护士开恩。可只有尹护士长、老王护士这样有丰富经验的老护士才会给这样的面子,破破例,让他们过过瘾,其它人则怕违反规定,求她们也没用。这一点,每个病人都心知肚明。 别看措施挺严,可也有试一试的。除了何群,还有王友文。这女病号瘦得像只螳螂,说起话来也不利索,走路一摇一摆,哆哆嗦嗦的,整个像只吓破了胆的鸡。

电视机厅里也有一个后门,平常不开,门上用的是弹子锁,木门后面也是一个铁栅栏门。就是这个王友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不知用什么手段弄开了弹子锁,爬上栅栏门,而且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她居然把铁栅栏掰弯了,成功地把头探到了外边。可她莫名其妙的偷逃行动,也就到此为止了。

护士们发现了她,并真的被她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后来,护士们经常逮住她,损她,“看不出来啊,王友文,你还真是一人物。那天真该不把你抓下来,就让你钻。让你头过去,身子过不去,卡在那里让你叫唤。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让我看看你的手,王友文,就这小鸡爪子也能掰弯了铁栅栏,你哪来这么大劲啊。怎么没把你手指头弄折喽?”

“唉,王友文,你缺不缺心眼,你说你家在外地,这里你一个亲戚都没有,你出去上哪儿疯去啊。在这里,有吃有穿,多好啊,你出去就等着冻死你,当路倒啊。”

每到此时,王友文就总会一边哆嗦一边承认错误,“我错了,我真错了,我以后不敢了,我不犯傻了。”弄得护士们真是哭不得,笑不得。

天气突然燥热起来。老病号李有旺受不了热,嚷嚷着“这么热的天还不换夏装啊!这谁受得了啊。”护士们知道,这还没到节气,热个一天两天,还会冷下来,根本不在意。李有旺看没人理他,接了一大缸子冷水,从头上一下浇了下来,“这回真痛快了”。

这却不知怎么惹怒了常院长:“李有旺,你耍什么半吊,几天不扎你,就不老实了。给他开电针。”

一听要开电针,李有旺一下子毛了,带着哭腔讨饶,“常院长,我改了,我再不敢了。”尹护士长对常院长时不时地开电针早就不满,“谁不知道李有旺是个大老粗,这又闹得不算厉害,开什么电针呀,真是,这也有瘾啊。”尹护士长跟苏薇薇低声说了几句,恰好何群从病房出来,没头没脑地问:“他们转氨酶高的,我和他们握手什么的会不会传染呀?”老杨和王尔谌他们这几天开始天天打吊针,说是转氨酶高。叶鸣知道这几位都是公费医疗,又很配合,打得都是营养针,不失为医院完成经济任务的一个好办法。没想到何群却当真了。尹护士长一瞪眼:“你也闲得慌,找扎是吧?过来。”她并没去绑李有旺,却拿起指甲剪给何群剪起了指甲。何群手哆嗦,两三个星期没剪了,手指甲长得像故意留的。

这边,赵大夫已准备好电针,看尹护士长和苏护士都没动,有点不高兴,叫了邓欣去把李有旺绑在床上。李有旺看着很粗壮的人,在这里却像青蛙见了蛇一样,一面讨饶,一面却很听话地跟着进了屋,躺在床上。在院子里只听得李有旺大声地叫了十几次,足足有五分钟的样子。病人们面面相觑。

电针撤了好久,李有旺还是在床上没起来。何群平常总和李有旺闹着玩,走过来,看见李有旺的脸上满是泪,枕头也湿了两片。也没更多的话安慰他,说了句“老哥,受着吧。”把李有旺人床上拉了起来,李有旺哇得一下哭出声来,就像个孩子。

都说何群好心眼,他看见徐锐成天发怔,就开始给他讲笑话。“领导到饭店吃大餐,特意让大厨上来,夸奖他,‘你这个王八做得好’。大厨回到‘我做的王八都爱吃’。一会儿,看服务员在那儿作难,领导问,‘你在那儿寻思么来’,‘八个人七个王八蛋,我怎么分呀?’”

何群一脸的正儿八经,自己也不乐,用的还是当地农村的地方口音,把罗克乐得,东倒西歪的。叶鸣也

会心地笑了,“傻小子,还有这本事”。只是徐锐不乐,还问何群,“你说我怎么就不知道乐呢?不会是管着笑的那根神经坏掉了吧。“

“不会的。没事,慢慢来。”何群一边安慰他,一边用手掌从上到下帮徐锐按摩背。一会儿,刚想停,徐锐却道,“何哥,再给我捋一会儿,挺舒服的。”何群就怕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肯切地求他,忙又非常认真地捋了好半天才罢手。

太阳越发得毒了,晒得人懒懒的,只是空气还有些凉意。病号们又被赶出来晒太阳。

院子里什么姿势的病人都有。有的病人呆呆地站半天,一动不动,有的病人爱蹲着,而且一蹲就是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这功夫让何群眼馋不已。他只能坐椅子,蹲半分钟他都受不了。有的病人去喝水或上厕所,椅子空着,别的病人就过来坐。

何群有些怪癖,他特烦的人坐过的椅子,他是不坐的,椅子旁边的人是他特烦的,即使他站累了也断不会坐。他从来没考虑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行为,而且还这样坚决。

从小他就是如此的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看电影一定要把人分出个好人坏人来才行。长大了,对于那些品行恶劣的人,他连一句话也不会说,一个好脸也不会给。这些年在这方面他仍然一味地放纵自己,不知收敛,以至于派生出了这些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怪癖。

很多好的性格过了头就会产生坏的影响,他为这些行为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在哪儿,他都是那些他不屑的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屡屡被这些人算计。除此之外,他的行为也大受限了,带给他无尽的烦恼。比如今天,他就只能在院子的南头站着,那儿虽然太阳最毒,人也少,可北头阴凉地里,老商和董国庆都在那儿,他是不会去的。

徐锐、叶鸣和罗克这一段时间,居然开发出了蹲功。三个人蹲在地上,画了个小棋盘,玩的是的占坑游戏,这游戏老得都快失传了。何群把椅子搬过来,也来观战。还是和他们在一块,心里才更舒服些。

同那哥几个也无话可聊的时候,何群呆坐在椅子上,人在那里,心却早已飞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他根本不知她是谁,在等着他。眼神那样温柔可又那样坚毅。而他也会如此的出色,因为他经过这些苦难,非常懂得生命的价值,他知识丰富,他性格随和,他创办企业,成了很富有的人。他们的感情牢不可破,她根本不会在乎他得过病。他瞒着她,她并不知道他成功了,在她眼里他只是个苦命的人。只在结婚时,才知道真相,她会不停地埋怨他。这个故事在何群心里想了一遍一遍,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都精心设计,不能有一丝含糊,剧情一次次地修改,非得达到最佳效果,把每一个人都感动得掉泪不可。、

这就是所谓的白日梦,这就是所谓的幻想,这是何群最喜欢的心理游戏。只有在这故事里,他的那颗永远不安的心,才得到某种暂时的慰寄。

下午,有人敲门。朱师傅打开门,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闪了进来,却原来是找苏护士的。苏姐长苏姐短的,叫得又亲热,嗓音又好听。院子里的病号们都盯着看,像是冬天里见了百灵鸟。

女孩确实是个大学生,聊了几句,放下一本书,走了。

苏护士忙里忙外,到快下班了,突然想起叶鸣他们四个,拿起这本书把他们叫到跟前。

四个人这才知道,苏护士两个月前在省精神病院实习,这女孩居然是住院的病人。

“不信啊,我坑你们干吗!”这么水灵的女孩曾得过病,罗克何群都有点不相信。可令他们震惊的还在后面。

“她啊,其实也和你们一样,是神经症。她爸爸妈妈动她的东西不行,同学们动她的东西更不行。说烦就烦,说摔东西就摔东西。自己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就是控制不住,最后连正常上学都上不了了。可是你们知道吗,她就住了两个星期,而且没吃药。”苏护士卖了个关子,可把叶鸣他们四个惊呆了。

看着自己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苏护士接着说:“你们也看看这本书吧,我上北京实习的时候买的,省医院的马主任学过这个。这小女孩叫高阳阳

,马主任一边给她进行心理辅导,一边就鼓励她自己看这本书。这不,回去上学,一切都挺好的。”苏护士的手里拿着一本书名是《行动转变性格—森田式精神健康法》的书。何群的手哆嗦是哆嗦,可还挺快,一把抢了过来。几个人伸着脖子看这书。

是日本人长谷川洋三写的,书并不厚。苏护士还在那里说:“这书是一套,我买的不全,阳阳说她专门到北京买了一套,要不说什么也不还我了。”

四个人回到三号病房。叶鸣觉得大家都想读,抢来抢去不是个法,干脆让何群读出来大家听。何群大声地读,大家认真地听,当读到“苦于神经质症的患者,多系处世认真的人们。他们总想以自己的意志来控制、支配自己的心理,以及想以意志使不安变为心安,用意志的力量,转变自己的性格。这就是应当学习认清的:违背人之本性无理;把不可能要想成为可能也是无理。”时,这话在叶鸣心里突然引起了共鸣。

自己不就是想以意志使不安变为心安吗,想方设法地让自己焦虑的心安稳下来,这个方法不行就用那个方法,从未想过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无理的。自己以前读过的书,有不停告诉自己要自信坚强的,有在镜子里看着自己让自己得到某种信念的。突然有人告诉他,这不可能,他不禁说了一句“有道理。”上去从何群手里把书拿过来,接着读起来。

何群心里感叹着:“这本书给他们几个用,是恰好的。”想到自己戴着分裂症患者的帽子,吃着70mg奋乃静,不禁又感到有些灰心。

第一章,行动转变性格。对未来充满向往的年轻人,哪个不是希望将自己的性格改造得像英雄一样,至于怎样才能做到性格的转变,却是模糊的很。

从十四五岁开始,徐锐就一直在为改变自己的性格而努力着。果断、沉着、坚忍不拔,他这样要求自己。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励志的名言,以及想要骂醒自己的话,诸如“如果还这样懒惰,配一个好女孩爱吗,”等,在做一些重要的事时,每每默念这些话,想把自己的勇气调动出来。可是却往往达不到自己所想要的效果。每次的努力都是从信心满满开始,在自信全无中结束。徐锐愈来愈迷茫,慢慢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

“改变了习惯,就改变了性格;要想改变习惯,必须改变行动,而且还必须不断、持之以恒地去改变行动,养成新的习惯。”这些话简单而充满智慧,让徐锐心里感慨着“原来是这样,错了,以前都错了,大多数人也错了。”“努力的方向错了,我们只要改变行动,而不要去试图改变情感,”徐锐的心轻轻地颤动着。

很快到了四点钟,何群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去找苏护士。“苏姐,这书太好了,刚才那个小女孩不是有一套吗,你给我们都借来看一下吧。”

“行,这事好说,别光看,下功夫照着做才行,真对你们有好处,那你苏姐可算是积德了。”

同是看了一本启迪智慧的好书,不同的人不同的际遇也有不同的反应。内心已到绝境的叶鸣,仿佛看到了一束希望的光,拼命地想靠它辨明方向,“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我就是书里说的神经质性格,这毫无疑问,如果真得像书里的患者一样,能有所改变,这次住院可真是一辈子的转折。”

而若干年后,当何群回顾这段历史,想起自己从这本书所学到的知识,仅仅被自己用来做心理安慰,对抗受到的伤害,抚平心灵的创伤,而没有学以致用,在实践中改变自己的行为模式,仍然后悔不已。他总结,这本书最经典的话是“顺其自然,为所当为”,应该说自己只是学会了被动的“顺其自然”,而主动的“为所当为”却没有去勇敢地行动。

叶鸣的安定好像是减了,昨天一晚上没睡好觉。尽管莫大夫提醒他,减药不可能不难受,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熬几天就过去了。可今天全身的不舒服,加上害怕下一次减药还会这样,又想到这30片药不知要减到什么时候,恐惧一次次袭上他的心头。一上午的时间,全身的肌肉紧邦邦的,每次呼吸的中间竟似乎有个停顿,唉,怎么办呢。是越

想越害怕,越害怕越难受。但现在这一切都被叶鸣抛在脑后,他脑子里只有这个森田式精神健康法了。用兴奋灶理论来说,当一个新的兴奋灶形成并壮大时,原本去除不掉,令人烦恼不已的老兴奋灶却可以不自觉的消失,他觉得那个部位的不舒服也不再令他坐立不安了。

叶鸣不仅是看书,他的大脑也在兴奋地运转,联系到自己本身的一些情况,不断有新思维新联想在他的脑中闪过。书上还有用娟秀的字体记下的老师的话,“失眠本身并不使人痛苦,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怖才是痛苦的源头。”“当我面对不可能改变的事,让我能平静地接受它,当我面对可以改变的事,让我有勇气去改变它,请赐与我智慧,能分辨此二者”这些话给他的启示让他近乎激动,这应该是苏薇薇的字,他想着。

何群怕过于激动,晚上几个人再睡不好觉,劝叶鸣,“歇会儿吧,明天再看,”可叶鸣放下书,刚在床上躺了一小会儿,却又坐了起来。徐锐和罗克也有些兴奋,于是几个人又围在一起,不知道这带给他们极大振奋的书能否真的让自己脱离痛苦,甚至脱离疾病。

叶鸣说:“你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物质世界的奥秘,大,大到宇宙,小,小到夸克,很多很多规律都被揭示出来了,但你要说精神世界的秘密,有几个能说得清呢。”

何群道:“就是,我看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那是被西方人当成经典的。其实也不过是猜测,有些东西让咱也能看得出来,解释得并不是很圆满。”

“我是谁,谁是我。”徐锐插的一句话惹得几个人都笑了。

何群接着说:“意识、意志、满意、注意,可到底什么是意,”

“什么是灵魂呀。”罗克也跟着闹。

“这本书说得多有道理,我们确实是违反了人的本性,在很多很多地方。”

何群接着叶鸣的话说:“其实人的个性里好像有两个极端,一面是对着坚硬的岩石,却非要钻出个大洞来,一面是对着纸扎的窗户,却不敢伸手把它戳破。”

“老二,你说的有道理。”

“可你说我们能不能也不吃药就能治好病吗?”罗克问了一句。

“药还是要吃的,可也真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靠药来调节,精神作用不能小视。”何群见自己的话对他们几个有帮助,恨不能把自己这些年来的经验都说给他们听。“我最初是神经性呕吐,最好的西药,最好的中医,针灸,都试过了,一年多就都没止住,吃了就吐。后来一个大夫说你可不可以主观上努力一下,不让自己吐,我当时还挺烦,心里说你以为我自己愿意吐呀。可后来越想越惊心,自己胃里的难受真到不了生理学上那种得了大病,反应性呕吐的级别,想一想自己真是有一种强迫式的让自己呕吐的心理。也许有点让人可怜的意思,也许有点自暴自弃。

当天晚上,我就决定试一下,那种以前肯定要吐的感觉来了,自己控制着不让自己吐,真的就没吐,而且从那一天开始,就没再吐过。”

“老二,我越听越觉得你小子不仅没病,而且还挺智慧的。”

“我哥也说我是个理论家,聪明得过头了。”四个人都笑了。

星期天,吃完午饭后,大家都躺在床上。三号病房的几个人都睡不着,听到隔壁传来杨健民很匀的打呼声,让他们几个羡慕不已。在这儿,能睡个午觉,暂时地忘记一切烦恼,真的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叶鸣起来了,穿上衣服,刚走出房门,就被老王护士叫住了。“你媳妇给你带来的好吃的。”老王护士递给叶鸣一个塑料袋。

叶鸣一阵慌乱,“她人呢?”

“问了问你的情况,放下东西,就走了。”

叶鸣真的生气了。“心太狠了,我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对我。”人的心在最脆弱的时候,都会乞盼着有人同情,那怕得到的只是一丁点的温暖。盼着盼着,却盼到了这样。

江渔的这个冷冰冰的做法,真的激怒了叶鸣,他有一种想把手里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的冲动。但他忍住了,把塑料袋递给于小梅,转身想回屋,却看到何群站在屋门口,想是这一切都听到看到了。何群却并不多问,举起拳头捶了捶叶鸣的胸口。“还不如

我兄弟来。”叶鸣被这份情意打动了,他知道何群的意思。举起拳头同何群碰了碰,何群似乎看到了叶鸣眼里的泪花。四点钟了,探视的人们依依不舍地准备往外走。苏薇薇和邓欣来接班,老王护士跟苏护士说:“那个老叶,今天他媳妇来了,面都没见就走了,心够狠的。”苏护士说:“我听老莫说他的事来,真不至于这样,男人,知道错了就行呗,他受的惩罚也够了。真没见过这样的。”何群把爸妈送走了,赶紧来找苏护士。苏护士拿出一本《神经质的实质与治疗》,“其他几本阳阳还要看,你们先看这一本。”“森田正马的原著啊。”何群喜出望外地拿给叶鸣他们几个看。

疑病症,疑病素质,精神交互作用,森田这几个概念,是从未听过的,但却一下子抓住了叶鸣的心。还有失眠恐怖,这是对自己为什么得病的最好的解释了。

人在痛苦中最怕看不到未来,心里有希望和心里没有希望的时候相比,对痛苦的承受能力是完全不同的。

叶鸣捧着书,一刻不敢停下来地读着。

这个星期一,格外热闹。来了两个实习的大夫,一个姓关的男大夫,一个是姓陈的女大夫。一会儿又送来个病人,姓于,一边被人架进来,一边还大声地骂着自己的妻子,说她跟别人私通,说她不要脸。她妻子跟在后面哭得一塌胡涂,一个劲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看门的朱师傅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自己想整一下,可毕竟没学过这个。刘华二话不说,上来就把车子翻过来,大头冲下放地上,扳子螺丝刀子上下翻飞,三下五除二,麻利地把车子修好了。老朱道:“没得说,刘华这手艺真不错。我咋谢你呢?”“说别的都是假的,给他弄包烟就成了。”杨健民道。老朱道:“忘了这茬了,赶紧,我出去一趟。”一会儿烟买回来,尹护士长破例,又让多抽了一回烟,让大家伙跟着刘华沾了个光。

刚安稳会儿,一个律师夹个皮包拎个食品袋进来了。找到常院长,说要找刘华。大夫护士都知道,好多事儿只是早点晚点,终究是躲不过的。

律师的嘴真能说:“我也知道这事有点太残酷,好像我多没人味似的。可你真亲眼看看他媳妇一家四口过得那叫什么日子,你就明白一个理,能解脱一个是一个。三个孩子,两个弱智,剩下那个腿还不好,吃饭吃不饱,饿得那叫个可怜。

刘华她媳妇这都信了教了,挂着个十字架,整天魔魔叨叨的。我是她远房的个亲戚,求到我了,我真的一分钱也没要。你们别那样看我,我今天真是硬着头皮来的。缺德积德的,你们爱怎么说怎么说吧。”

尹护士长把刘华叫到饭厅里,律师把一些文件摊在桌子上,“你媳妇要跟你离婚,你同意就签个字,不同意就再说吧。”大夫护士和病号都围着看,饭厅里一点声音也没有。

刘华拿起笔,在律师指着的地方签下字。律师叹了口气,大家也不忍心再看,都退了出去。每一页都签了,律师把食品袋放在刘华的面前,“你媳妇给你买的两盒烟,自己炸的油饼。”律师转身走了。

饭厅里只剩下刘华自己。何群过来看了一下,刘华的眼里大滴大滴地落下泪来。何群想起杨健民的话,“刘华不傻,刘华什么都懂。”

一会儿,刘华拿起烟找护士长。烟是一种很便宜的杂牌烟。尹护士长很认真地在烟盒上写上刘华的名字,放到储物柜里。刘华一下有了三盒烟,这下他富有了。刘华冲护士长笑了一下,提着油饼去找杨健民。

杨健民正在大屋里,刘华并不说话,只是拉着他的手,非让他吃油饼。老杨说什么也不吃,说:“心意领了,我知道你的意思,这个我不能吃。”大屋里有个小病友,姓朱,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完全不知道刚才这一幕的意思,凑过来说:“刘华哥,我尝尝行吗?”刘华侧过身去,不理他,老杨瞪了他一眼,“这你也要呀。”

一会儿,刘华和老杨都出去了,大屋里只剩下小朱,他偷偷打开刘华的柜子,看见油饼在里面,吃了半块。

星期二是固定的病人洗澡的日子。院子的北头有一个门,穿过门,还有两溜房子

,一溜是厨房,一溜依次是锅炉房、浴室、洗衣间和仓库。除了洗澡,病人是不能进这个门的。但杨健民和王尔谌除外,端盘子端碗洗衣服这些活都要他俩帮忙,他俩俨然成了病房的编外工作人员。四五个人一波,病人排着队洗澡。男病人洗得够快的,冲一下,撮两下,洗一下头就算完事了。小王师傅把一小盒洗衣粉放在院子的连椅上,忽尔就找不着了,问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纳闷得不得了。一会儿傻小子李有旺端着盛洗衣粉的小盒出来了,“这是什么洗头的,一股怪味。”这可把护士们笑喷了。

和李有旺一组洗的一个病号一个劲埋怨他,“他非说这是高级洗头的,我的潘婷都没用。”院子里一时间都是笑声。无聊的时间无聊的地方,有一点点可笑的题材大家就尽情的发挥,用笑声点缀一下这似乎没有尽头的日子。

叶鸣把两本书都看完了,自己觉得重要的地方又多看了一遍。中午也没休息,在饭厅里转了好几圈,又坐下来,满脑子都是新想法。吃完水果,他把其他三个弟兄叫到一起。

“老二,你说咱兄弟几个按这本书,真格的实践一下子怎么样?”

“行,就该这样。”

叶鸣笑了笑,接着说:“咱们这些痛苦,都是来自于主观,本来没有的事,越寻思越恐惧。顺其自然,就是不能为这种不安、恐惧、痛苦再付出一点儿努力。咱们老说忍耐,什么是忍耐,就是对它不管不顾,该干吗干吗。这是第一条。

第二条,劳动最神圣,努力最幸福。劳动得来的成就,才是真正的成就,不是那些虚荣的东西。有了成就才有真正的自信心,有了自信,咱就不怕任何的痛苦。第三条,互相帮助,在帮助别人中找到做人最大的乐趣。”

“这样真能治好咱们的病吗?”罗克到底还小,问了一句。

徐锐说:“应该忘掉自己有病,该干吗干吗。”

“对,就得这样。”

“按书上说的,明天咱们就先开始卧床四天吧。”

“啊,那谁受得了啊。”

“罗克,想治病就得受罪,咱要真的用森田疗法治病,这一路上不知要受多少罪呢,不能怕。”

“老四,要学会坚强。”何群拍了拍罗克的肩膀。

说着说着,叶鸣的心突然涌上了一阵酸楚,“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这几个月过得这叫什么日子呀,我这心里堵得……我又没地方说”

“叶哥,你说,”何群本来想说“把快乐分享给朋友,就有两份快乐,忧愁说给朋友,就可以减少一半的痛苦。”却觉得那样太酸了,没说出口。

“这两年,我太顺了,工作家庭,什么都好,钱不用愁,车子房子都有了。这心呀就开始不安分了。喝酒、钓鱼、卡拉OK,朋友拉我去我就去,慢慢地把这些事当正事了。真的有一回喝了酒,和一个小姐上了床,唉,我这后悔呀。咱不是那种人,咱做了错事,知道后悔。就觉着对不起良心,对不起媳妇,更别提孩子了。”

缓了一会儿,又说:“我媳妇本就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好好的恩爱夫妻一下子成了仇人了。兄弟,这注定要后悔的事千万别办,别有任何侥幸心理。”

何群接着说“真的,这后悔是最伤人的。我从初三就手淫,怎么戒也戒不掉,每次做完了,后悔得不得了。这对自己的心理伤害很大。我觉得,自信就像一个玻璃杯,人的生命力就装在里面。后悔就像你拿一个锤子不断的敲这个杯子,自信没了,正常的生命力也流逝了。”

“没有了自信,自己又是完美主义者,心理就失衡了。”徐锐用很低的声音说。

何群站起来说:“我们给大夫说一声吧。”

“应该,应该。”

刘宇大夫听叶鸣说完,道:“没有大夫指导,你们行吗?你们跟常院长说一声吧。”

几个人去找常院长,却被浇了一盆冷水。“这个很难有什么效果,再说,这是医院,怎么治病有大夫呢。不能你们想怎么治就怎么治,这样医院怎么管理啊。”病房里的制度,白天除了午睡的时间,病号是不能卧床的。几个人没料到常院长会这样拦着,还想争掰争掰,赵大夫说了一

句“躺在床上能把病治好了,还要精神病院干什么。” 这些事,实习的小陈大夫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虽然才来了几天,但看得出来,这小陈大夫是个有心人。她看的书,内容很广泛,很多是关于心理咨询的。在她的心里,真正的治疗,不光是吃药,更多的就应该是进行这些有益的心理辅导和功能训练。就算是分裂症患者,进行康复训练和心理疏导也是必要的,毕竟融入社会才是治疗的最终目的。神经症患者就更应该进行这方面的培训,唤起他们生活的欲望。她看到一些书上,在国外,很多较轻的病号,如果有一定的自知和控制能力,有些大夫就不给他们用精神类药物,而是用一些手段,如绘画、听音乐,做工艺品等,再加上对自己症状的反醒进行治疗,有很好的效果。

小陈大夫实习了几家精神病院,一直觉得这些医院都太注重药物治疗,好像精神科大夫就是负责开药的,一个好大夫的标准就是症状看得清,药量拿得准。小陈大夫知道叶鸣他们实验森田疗法的计划被常院长否了,过来安慰他们:“能不能适应环境是对一个人真正的考验。环境不让你做这件事,就不做呗,但这不意味着什么都不能做了。不能卧床,就什么都不能做了?。”看周围没人,悄悄地道,“我帮你们。”叶鸣他们心里刚才堵得不行,小陈大夫的话让他们心里稍微宽慰一点。

早晨刚起床,叶鸣很兴奋的样子来找小陈大夫,“大夫,我昨天晚上睡得挺好的,今天感觉也很好,神清气爽的。”小陈大夫顿了顿说:“可能是药物起了作用了。昨天莫大夫给我说,你这一两天应该达到稳态血药浓度了,就是说如果这个药量对你有效,你的情况也应该有所改观。”叶鸣愣了一下,点着头说:“明白。”

姓于的病人已经稳定了,在院子里溜达了好几圈。尹护士长对他说:“老于,过两天探视,给你媳妇赔个不是,这么好的媳妇哪找去。那天骂的那叫什么话,那么难听。”老于也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这样的病号别看进来的时候闹得挺凶的,其实病算是轻的,药物足量后,就很快能好转,而且,当时的情况自己还能回忆起来。也有的病号打了人,砸了东西,自己一点也记不得的,那情况就要严重多了。

新来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女病人,姓沙,傻兮兮的样子,笑起来声音很大,而且特别乐意学别人,别人干什么,她也跟着干什么。疯疯颠颠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很合适。傍晚,何群来到洗涮间里脱了上衣,用温水擦擦身上。可巧让这个新病号看见了,也回去拿脸盆,也过来脱上衣,几个人都傻了眼,何群道:“会拿电针扎你的。”她才如梦方醒,穿了衣服跑掉了。

小朱不知道听谁说,电针治疗很有好处,几天来一直缠着常院长要开电针。在精神科干了几十年了,头回有人追着屁股要扎电针,常院长心里很烦,“那就给他开一次。”也没有用最大的电量,常院长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小朱还要求扎电针。常院长没法了,一看见小朱就头疼。

刘宇大夫打着打着电话,忽然在电话里吵起来了,沙哑的嗓子使劲喊:“我们这里又不是福利院,四五个月的住院费,几千块呢,你们不交,让我们交呀,你们这不是没人味吗。”哐啷把电话挂了。刘宇大夫还负责财务,这通电话是打给刘华原来所在单位的。可这地毯厂都进入破产程序了,上着班的职工都拿不到钱,别说刘华了。

终于走到了这一天。大家都知道,医院是不可能让刘华白住的,这几个月医院里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刘宇大夫气还没消,“把刘华柜子里的东西收拾一下,朱师傅,你骑上三轮,把刘华拉到他们厂子门口。”

柜子里只有几件换洗衣服,一个杯子,一个牙刷,一桶牙膏,装到一个塑料袋里面。刘华一句话不说,抱着塑料袋,上了三轮。刘宇本来想跟着一块去,常院长

说了一句“刘宇,你别去了,让小尹去吧。”尹护士长气得只瞪眼。常院长对她说:“到厂子门口,什么话别说,把他扔那儿就回来吧。”正准备走呢,刘宇说:“病号服,算了,让他穿着吧。” 小朱真是孩子,问老王护士,“刘华哥这是送到哪儿去了?”老王护士叹了口气,“大街上溜达去了。”小朱这才想起街上的流浪者,一下子明白过来。

住精神病院的感觉,就一个字“熬”,如果是两个字,就是“苦熬”。本来,就没有人会觉得失去自由的生活会很快乐。而吃饭、吃药、晒太阳、吃饭、睡觉、呆坐着、洗洗、睡,这单调得让人窒息的生活内容,让人很怀疑,是不是正常人过一段这样的日子,也会被折磨得不正常。

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生活重心和生活态度。这就像同样的画笔,同样的白纸,画出的图画大不相同。

叶鸣满脑子的森田疗法。安定这几天还在减,他不数也知道,他猜应该是三天减一次,减多少不知道。因为减的那天,他肯定睡不好觉。

可他的心很踏实,只要不害怕不急躁,睡不着眯着也是一种休息。白天,他尽量不让自己闲下来。没活找活,真没活了就读书,他的心已经静下来了,因为他让同事捎来的专业书他已经能看下去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自己的病好了一些,不免就生起了大悲心,想着帮自己的兄弟也赶快从病痛中得到解脱。

午饭。何群吃东西总那么快,狼吞虎咽不说,慌里慌张的动作让人都感到像有人在催他一样。筷子本来就哆嗦,一块好好的肉掉在桌子上,他也不嫌脏,又忙叨起来放到嘴里。

叶鸣劝他,“又没人抢你的,慢点吃。”

何群笑笑,自嘲道,“这毛病就是改不了了。”

叶鸣一边吃,一边说,“这有什么改不了的,这又不是携泰山以超北海,用点心就行了呗。”

“习惯了。”

叶鸣道,“学森田疗法就是改习惯的,你白学了。”

叶鸣看上去想一下子把何群改造成有志青年,继续说,“你啊,就成天一脑门子光想你那些没用的大道理,越琢磨越上劲,现实中的事不用心做,这不是个法。讲道理谁也不如你讲得好,做事你连个孩子都不如。这怎么行呢。”何群觉得老大这俩句话说到他的病根上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其实不光是吃饭,何群做什么事都要求自己快,真像无形中有人在催他一样。走路、写字,快,都要再快些,弄得他走路的姿势很难看,本来慢下来写得还凑合的钢笔字也因为要快,潦草得像狗刨的。他不是没想过慢,可不注意的时候,又快起来,改了几次,就觉得没信心了,就放弃了。这种快弄得他肌肉很紧张,不舒服,但他觉得也许这也是他病的一种表现。

叶鸣又来找罗克谈,想帮他解决一下他的问题。思量来思量去,攒了一肚子的话想对罗克说:“罗克,学了森田疗法了,要真是让你去坐电梯,你敢不敢。”

“不行,”罗克本来这几天能睡一点中午觉了,心情也好点了,一听叶鸣说这个,又犯起愁来。“得慢慢来,一想起坐电梯来,我心里就缩成一个疙瘩,那感觉还不如死了呢。”

“你给自己点勇气好不好,小罗,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主观的想象,你真的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想法去试验一下,你肯定能摆脱这种恐惧”

“不行,我先锻炼锻炼,胆子大了以后,再去试一下。”

“你过来,你看看这本书的这一段。”叶鸣拉着罗克看那本《神经质的实质与治疗》中的一段,“你好好读一下,你肯定有启发。”

罗克却推托道:“哥,我真的不行,你饶了我吧。”

一旁何群道:“老大,你别逼他,你得让他好好想一下。”

“这事想没用,就得下决心去实践才行。”

“那也得让他自觉的去,你压他,他更怵头了。”

“老二,你总是关键时候掉链子,好多事就得硬着头皮上,不解决这个恐怖,他的心理就老是有个阴影。”

看老大有点急,何群也不多说。看何群不

吱声,叶鸣也觉得自己有点性急。“小罗,哥不是逼你,哥也是盼你早点好。”

“哥,我知道,这坐电梯的事先往后放放,不过,要真是我的心悸发作再来,我真有信心能像书上说的那样去做,我不怕这个了。”

“那你说说,你怎么这么有信心。”

“我知道这个心悸发作是怎么回事了,我就不怕它了,不就是感觉和注意的精神交互作用吗,除了忍着,也没旁的法。”

“对,小罗,这样想就对了。你只要有一次这样成功地对待这个发作的经验,你就比吃几个月的药效果还大。”

障碍,除了这些明显的不合正常想法的障碍,还有一些大家看不到的,却无时无处不存在的障碍在影响着神经症患者,让他们在自己主观想象的障碍中间痛苦地绕来又绕去,内心的苦楚,大多来源于此。

何群很早就想问刘宇大夫一个问题,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这天下午,闲来无事,他转了几圈,终于鼓足勇气找到刘宇大夫,“刘大夫,有个事儿,我想问问你。”

刘宇大夫把他拉到走廊的连椅上,“说吧,什么事?”

“你说我还能结婚吗?”

“这个,能,不过你要跟人家说清楚,自己得过什么病,千万别瞒着人家。再就是,你最好就别要孩子了,你们家有这个遗传。法律上也是不允许的。”

“我老觉得我要结婚,会害了人家。”

“不不,你别这样自卑,只要你对人家好,说不定人家还很幸福呢。对吧。”

何群心理仍然不很踏实,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

世上有那么多人,不满于自己的现状,拼命要做人上人。可世上也有一些人,为了做回一个正常人而苦苦挣扎。

徐锐心里最大的事情却是便秘。可他又知道不能总是靠果导之类的泻药,自己在那里作难。他知道自己每天早晨吃的大白药片第二天就从半片加到了一片,前几天又加到了一片半。他就想便秘是不是药引起来的。

“你说,这种药副作用挺大吧?”

“是药三分毒。”叶鸣回答。

“听说有用中药治这病的。我是说抑郁。”

“别相信那个。”何群很坚定地说。

“我刚得病的时候,我爸给找的全省最有名的中医,全国五百名老中医,他算一个。吃了一百多付药,一点效果也没有。后来,我和爸妈到北京,就住在中国中医研究院的地下室。

爸爸的一个老同学是那儿的领导,帮忙找了一个顶尖的中医大夫。头上来,那个大夫说:‘这个病,西医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用药压着。’可吃了他几十付药,结果心跳剩下三十八下,下床都下不了了。

爸爸给他送了好多礼,你知道他说什么。‘老何呀,你太实在了,说实话,你儿子这个病,中国中医研究院这儿没人能治得好。’”

“是吗?”徐锐道。

“我爸为这事特后悔,如果早去看精神科,我的病肯定不至于这么重。”

“中医也应该讲科学,不能什么病都说能治,还是标本兼治,结果是什么也治不了。”叶鸣道。

何群怕徐锐还有些迷信中医,又说道,“其实还有些骗子,说是中医治病,其实却在中药里面加西药,有效成份几块钱,他卖到好几百。”

“老三,这便秘也别太在意了,毕竟吃药是利大于弊,你试着没事揉揉肚子,就这样,绕着肚脐眼揉。”叶鸣一边说,一边示范给徐锐看。

晚上是小陈大夫的班,恰好苏护士也在。三号病房的四个人都在等着。八点半,小陈大夫和苏护士走了进来,带上了门。

“先汇报工作,这几天对森田疗法又有什么新感悟,都说一下。”小陈大夫说话很柔和,但特亲切。四个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大通。

小陈大夫年纪并不大,却极有大将风度,一个一个点评,:“学得最好,最认真,而且已经决定去真抓实干的,是叶鸣同学。不仅如此,他能够让顺其自然,为所当为的理念融入自己的生活,成为自己的一种生活态度,可喜可贺,老叶,我就不多说你了。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你的病很快就能好转,你的生活也会因此而丰富精彩。”

“徐锐同学还有些疑惑,有些跟不上节拍,看着叶鸣同学进步这么大,有些着急。不用担心,你的病情况会逐渐好

起来的,慢慢来。但你记住一点,森田疗法对你的帮助会非常大的。慢慢来,不着急。”“小罗同学要批评下,态度不认真,不用功,就幻想着有一种神奇方法能不吃药一下子治好自己的病,对吗?森田疗法是需要不断地努力,不断地克服困难才能达到效果的。不下苦功夫,不叫森田疗法。明天开始,餐厅的卫生你们几个都不许干,小罗包圆了。”

“行行,你们谁也别帮我啊,明天归我一个人了。”小罗有点不好意思了。

何群觉得该点评自己了,静静地等着,哪想到小陈大夫却从包里拿出四套试题来,道,“其实,国外对心理科学的研究发展得很快,不只是有森田疗法,还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罗杰斯的人文主义学派,很多很多。我把我所知道的知识介绍给你们,对你们今后的自我感悟,自我治疗肯定会有帮助。这是一份艾森克人格测试问卷,你们几个先做做看。”

几个人没听说过这种心理疗法,不免觉得这问卷又神奇又新鲜,拿过来认认真真地做起卷子来。

算了算分,汇拢了一下成绩,小陈大夫扑哧一下笑了。“你们四个真是好兄弟啊,神经质一项的分都很高,何群81,徐锐79,罗克75,老叶75,老天,都不低啊,这T分61.5分以上就是典型的高分,知道自己为什么得病了吧。还是性格的问题。”

“性格也能改,改变了行为习惯,性格就变了。”罗克道。

“对,小罗说得对,这就是我们努力的方向。”苏姐道。

小陈大夫没点评自己,何群觉得有些失落。此时,却听小陈大夫道:“你们几个呢,病症都很典型。我们以后,只要我上夜班,就在一起一边讨论,一边学习森田疗法。这也算个小型的心理治疗沙龙吧。我对你们真的很有信心。我觉得真正对我特别有挑战的,是何群这个病例。”何群心里一慌。

“我现在还不敢给你下什么结论。这样吧,我试着用我学的精神分析的疗法给你治疗一下,如果我不行,不怕,我有我的老师,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

何群赶忙点了点头。

小陈大夫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时间。何群,你躺在床上。”

何群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很听话地躺下。

“现在我给你一些提示,你呢,不要有任何的顾虑,进行自我联想,然后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好吧。”

“没问题。”

“先说说你的父亲。”

“在我眼里,爸爸是个很慈爱和善的人。爸爸正直恩厚,他的威望在整个区里都是很有名的,人们谈起他,很少有人说他个“不”字。这在家乡是很高的评价,是说他做的事挑不出错来。

但是,爸爸的性格也有缺陷,爸爸最大的毛病是不敢坚持自己的意见。

他在中学的时候学习成绩比较好,有些骄傲。校长也是为他好,狠狠批了他一顿,哪想到却吓着他了。从那以后,一遇到有什么两难的事情,他就犯愁,左也不敢,右也不敢。”

何群平静地说,几个人静静地听。屋里连个多余的声音也没有。只是门外闲惯了的病号都好事,一会儿过来听听,一会儿又过来听听。这个还跟那个低声耳语道:“干什么呢?”

“开小灶,吃独食,心理咨询呢。”

“再说说你的母亲。”

“我妈妈是一个好强的人。”

“哦,你是说,你妈妈是一个很强势的人?”小陈大夫插言道。

“是”。

“哎,十个有病的孩子九个有强势的妈。”苏姐感叹道。

“在我们家乡那儿,说一个女人好强,不是一个什么好词,这意味着争强好胜,虚荣心强。妈妈勤劳、能吃苦,做事不惜力。可到头来家里家里落埋怨,外头外头不得人心,就是她的个性惹的祸。

妈妈事事都要出人头地,见不得任何人比她强,说话做事就更不给自己留后路,往往出口就伤人。她受不得一点气,有一点事让她气不顺,她非得大闹一场不可。她在这么多单位工作过,可跟她没闹过别扭的同事很难找到几个。

她还太在意钱,即使做了好事,也总是惹一腚的埋怨,落下个“她就知道钱,她就为了钱”的骂名。

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妈妈是造**派,而且是“大联合”在本地卫生系统的头。另一派

系叫“东方红”,两派是死对头,互不相让,他们恨妈妈恨得入骨。有一次,就抓住妈妈,吊在树上打。说一个“服”字就放了她,可妈妈硬充好汉就是不说,被打得嗷嗷直叫。那帮人打红了眼,棍子打断了几根。后来,妈妈被救了下来,只是妈妈到底说没说那个“服”字谁也不知道。爸爸带着妈妈和哥哥姐姐躲到了天津我的大姑家。大姑说,家里孩子少,劝他俩再生一个。一听妈妈说钱上不宽裕,大姑又答应以后每个月存十块钱,年底给何妈妈寄过来。于是这才有了我。”

我常想,爸爸如果生成女人,只怕是世上最好的女人;妈妈生成男人,也应该是个很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可世界竟如此奇巧,竟让这最像女人的男人遇到了最像男人的女人,于是我就成为这奇巧中的又一巧。我老觉得,我是将他们两人完全对立又互不相容的性格混合在了一起,就像是造物主一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作品,好比是战神阿瑞斯的脑袋和胳膊被硬生生地安在了维纳斯的身体上。

有时,我很聪明,能理解世界上最难懂的理论,有时,却又傻得可笑,像个农村里的只知不让别人沾了便宜的笨媳妇;有时,我很坚强,敢于挺身而出,不惧任何困难,有时,我却又脆弱胆小,见了领导连个屁都不敢放,而在病疼面前更是畏缩如鼠,惶惶不可终日;有时,我脾气暴躁,摔盆砸碗,无人敢惹,有时,我却又细腻温和,听话乖巧,处处照顾人,好像天底下最懂事的孩子。”

徐锐听得心酸,道,“傻乎乎的,什么都说。”

小陈大夫看大家也都为何群心疼,调侃道,“一句话,难为你了,把世界上最不可调和的性格矛盾,如此和谐地统一在你一个人身上,是多么英勇的一件事啊。”

小陈大夫又道,“如果你是分裂症,我所有的精神科的知识就都白学了。我看你不像,何群。而且,你应该有这么一种意识,就是所有的大夫都说咱是分裂症,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得活出自己的一片天来。你能行。”她拍了拍何群的胳膊。

又道,“时间不早了,下个礼拜一,我的夜班,不见不散。”

这天,何群、罗克闲来无事,看到大屋里围了一群人,也过来凑热闹。却原来是王尔谌杨健民几个在谈以前在别的医院住院时的见闻。

“好几个人特有才,会编小曲,那个叫老许的,和媳妇离婚弄的得病了,他用程琳唱的《信天游》编的歌,我现在还会唱。”

省精神病院和市精神病院王尔谌都住过,他一边说,一边唱了起来:我在那精神病院,观察每一个病人,个个都是愁眉苦脸,要求早出院,电针扎过我的头,绳子也捆过我的手,痛苦的日子难忍受,何时到尽头。

这几句歌词却勾起了罗克最大的心事:“什么时候能出院啊”,这个问题每天撕扯着他的心,带给他无尽的苦闷。只知道自己每一刻都在痛苦里,反而觉得病房里的别人都很轻松,听了这首歌,他才知道自己的感觉错了,那不是轻松只是无奈的麻木。

三周多了,叶鸣的心里也有一种特别想出院的冲动。他觉得该跟老莫谈谈了。既然治疗已经走上了正路,药还得这样吃一段时间,在这儿和在家里也没什么区别。

“你再稳稳,”老莫说话很干脆,“你现在的安定的量还在高位,再有个把礼拜,你不想走我也得轰你走。”

叶鸣一听这话,心里踏实了。

“老叶,你说要让你出院,你还吃那种进口药吗?”莫大夫忽然问了一句这样的话。

“不了,治的就是疑病症,我还能不明白这个理儿啊。亏了森田的书,要不,就是用药有好转,我的思想还得在里面转圈圈呢!”

“那你出去想不想去疗养疗养?”

“坚决不,我一头扎进为人民服务的光荣事业中去。疗养,我得让自己忙得连生病的空儿都没有。”

“好家伙,这个森田疗法管用了。只要能自己认识到这一点,这森田理论没白学。”

徐锐拉着何群,又让他讲故事。

何群说:“有一个便秘患者,天天为了大便难而痛苦。这一天,他在公厕蹲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解下来,正发愁呢,一个人飞奔着进来,稀里哗啦

拉得那叫一个痛快。这位老兄羡慕不已,说道,‘看人家,多痛快呀’。没想到那人说到‘痛快什么呀,我裤子还没脱下来呢。’”何群讲完了这个,还在寻思下一个笑话讲什么,却看到徐锐侧着身子躺到床上,身子抽动着。

何群一下反应过来,“他在笑,他居然在笑。”何群愣在那里,根本没想到会这样。是的,看一看徐锐的脸,没错,他真的在笑,而且笑得那么开心。

何群胆小,找到尹护士长,“尹护士长,你看看徐锐他怎么了?”

“徐锐,怎么了”一面说着,来到三号屋,叶鸣和罗克也跟了过来。

“这傻小子在笑唉,什么事乐成这模样啊。”

“好了,这小子也见效了。”

徐锐也不管他们,兀自在那里笑个不停。多久没这个感觉了,他开心极了。罗克扑到床上,打了徐锐一拳。何群也上去使劲抱着他们俩。一直到吃饭,徐锐一想起来还笑。

这天,邓欣接了班,就到三号病房来看叶鸣他们。这几个病号自己搞心理治疗,让这小护士觉得很新鲜。“你们感觉怎么样?”

罗克回答说:“这才到哪儿,得慢慢来。”小罗也沉住气了,兄弟几个都笑了。

邓欣对何群说,“你不是会讲笑话来,讲一个吧。”

“说原来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外交大臣杰弗里豪会见美国总统尼克松和国务卿基辛格。杰弗里豪问了一个问题‘有这样一个人,他是我爸爸和妈妈的孩子,但他却不是我的兄弟姐妹。请问这是谁。’尼克松总统说会议暂停。然后他背地里问基辛格这是谁,基辛格说这是我。撒切尔夫人也问杰弗里豪这是谁,杰弗里豪也说这是我。尼克松总统对撒切尔夫人说,我知道答案了,这个人是基辛格,撒切尔夫人说,你的答案错了,这个人是杰弗里豪。”

徐锐、叶鸣一下子就笑了。罗克和邓欣都听得一头雾水,没反应过来。叶鸣给他们稍稍解释了一下,两个人才明白过来。

邓欣觉得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听明白,面子有点过不去,就想拿两个问题难倒他们。“你们都是大学生,问你们两个问题?你们说《简爱》的作者是谁?”

“夏洛蒂·勃朗宁吧。”何群说。

“还AK47呢。”徐锐讽刺道。

“就是,勃朗宁是手枪。是勃朗特。”叶鸣道。

何群不服气:“有勃朗宁夫人,是个诗人。”

叶鸣道:“你别拧,反正人家问简爱的作者是谁,你说勃朗宁,答案错误。”

罗克和邓欣看他们三个几乎无所不知,羡慕不已。

叶鸣问小邓:“今天怎么你和小徐护士班?”

“苏姐前两天代徐姐班,她不得还回来呀!我给你们说,苏姐也挺不容易的。”

“怎么了?”何群问。

“她对象挺有钱的,包了个小蜜,去年苏姐自杀了一回,好容易才救过来。”

“有这种男人,太没良心了,宰了算了。”何群道。

“就是,苏姐这么好的人。前几年,好多人劝她,丈夫有钱了,还在这儿没黑没白的干什么,回家当个全职太太算了。亏得她有志气,一直上班,不然这个事真能毁了她。”

“她离婚了吗?”罗克问,

“没,他丈夫在市中心有套房子,回来就是看看孩子。那个小蜜光要钱,不争这个名分。”

“咳,真想不到。”叶鸣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天,午睡叶鸣睡不着,也不愿老躺着,起来到餐厅里,倒了一杯水喝。苏护士听到有声响,过来看了一下。“怎么不睡了?”

“睡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坐会儿。”

苏护士说:“老叶,我的牙最近老疼,你是专家,给看看行吗?”

“你的牙看上去挺白的,其实问题不少,光看牙龈就知道。”

“那你出了院,我好好找你看看。到时候,你可得便宜着点。”

“图便宜你别找我。”

“怎么了,在这儿我又没得罪你。”

“我给你看牙,肯定会照着我觉得最合适的方案去办。便宜绝对不是第一位的,必须对你以后的牙齿健康负责。”

“你这样说话,我心里就踏实了。”

“平常里你吃完每顿饭,都刷一次牙,不一定用牙膏,轻轻地顺着牙缝刷。”

“噢,这样呀,不用牙膏也能刷牙呀!”

“那是,而且,一定要顺着牙缝刷,千万别横着刷。”

这时

候,邓欣走过来低声对苏姐耳语。苏薇薇脸色一下变了。叶鸣赶忙问,“怎么了?”

“常院长和刘院长找小陈大夫谈话呢,不让她再搞心理咨询了。”

叶鸣心一惊,道,“那咱得帮人家说句话呀!”

“先别吱声,尤其先别让何群他们知道。”

苏护士装作到办公室倒水,却见常院长左一个大道理,右一个大道理说得正起劲。

“你经过院里同意了吗?也不汇报一下,完全无组织无纪律。现在人家病人有意见了,你们开小灶,吃独食,人家也要心理咨询,你怎么办吧。再说了,你心理咨询,你万一把人家治坏了怎么办,你承担得了责任吗?”

小陈大夫毕竟社会经验不多,什么也不敢说,只能低着头听。

何群正在给徐锐按摩,老刘走进来道,“你们惹的祸吧,非要心理治疗,这不,小陈大夫为你们挨批了。”

何群呯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老刘慢悠悠地道,“在人家的地盘,就得服从人家的管理,别整那些没用的,小姑娘给批得那叫一个可怜。上不来下不去的,人家小姑娘挺要面子的。都你们惹的。”

罗克道,“老刘,你知道谁告的我们吗?”

老刘不说话,神神密密地在床上画了个大写字母“D”。

三个人就想找董国庆论理,却被叶鸣拦住,“干什么去?别添乱。”

四个人就坐在餐桌旁等着。

何群低头道,“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叶鸣道,“对,别冲动。”

第二天,大家依依不舍地送别了小陈大夫,她转到另一家医院实习。

晚上,叶鸣四人压着心里的愤怒,开始写《致**区精神卫生中心的几点建议》,提出了如下几个观点:

维护病人合法人身权利,不能随意将电针作为惩治病人的手段。

开展康复治疗,设立绘画、音乐、图书馆、舞蹈、手工艺室。

改善伙食,老赵师傅辞职后,我们的伙食质量直线下降。但我们的伙食费反而提高了。

兑现宣传手册中的承诺,如定期郊游,定期举行文艺晚会等。这些项目已经有两年没有举办。

配备专业的心理咨询大夫,在病号遇到现实问题和心理冲突时,进行及时的心理疏导。

老刘、老曹、李有旺、老郭都在稿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一早,老商不知道怎么抢到了那份稿子,大声地一边跑一边叫,“造**了,搞串联了,要造**了,有人要闹事啊!”

所有人大夫和护士都出来看。

老商拿着物证跑到常院长那儿,举着给他看,眼睛里闪着光,仿佛动画片《蓝精灵》里抓到蓝精灵后激动不已的格格巫一样。

“你们要干什么?”常院长脸色铁青。

叶鸣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想提点合理化建议。”

老刘道,“我在你们这儿六年了,什么事我都看眼里。你们这工作一年不如一年,要不是大夫护士还不错,我早就转院了。”

冯萍大夫道,“老刘,你找扎是吧。”

叶鸣道,“听见了吗,赤裸裸地拿扎电针来恐吓我们,我们还有什么人身权利可言。”

李有旺道,“说扎人就扎人,我们病人也是人。犯了罪的人还不能随便打呢,你们比打还狠。”

常院长没办法了,道,“那行,你们这合理化建议呢,我们就收着了,我们研究研究,尽快给你们个答复。好吧,都散了吧。”

大夫护士在办公室里开了一上午会。

晚上,在小院里,所有的病人集合,刘宇大夫代表院方对病人的要求进行了答复。病人们不时地鼓掌叫好。

不久,叶鸣何群四个人陆陆续续出了院,精神病院里的生活结束了。

若干年里,罗克一直怕想起这次住院的经历,努力地想把那一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从记忆里抹去。可人越是想忘掉的东西,往往却记得越清晰。时不时地他还会想起那段日子,想起那个地方,想起那里的人。

第二部 我们的爱情(上)

有人说,生活就是选择;又有人说,是那最好的选

择了我,不是我选择了那最好的。那么,别告诉我,你选择了什么样的生活,其实是那种生活选择了你。世界根本不管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样的打算,那些你不得不做的事却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然后你就像漩涡里的一片羽毛一样,被这生活带走了。住院一个多月,徐锐回到大学,考试四门不及格,一个夏天忙着补习。

出院后,家里人本来打算让何群休息两星期,可他不愿意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就上班了。所长倒是很照顾他,没给他安排具体工作,就在办公室里打打杂。

根据大夫们的建议,罗克在哥哥的安排下到区家具厂干学徒。罗克手巧,脑瓜又机灵,师傅们都挺喜欢他,只是都不知道这傻小子竟是鼎鼎大名的罗总的公子。而木器活是一门挺大的学问,罗克是真的踏踏实实学进去了,成天求着几位老师傅,“师傅,这个怎么弄,你教教我,那个怎么弄,你教教我”。

罗克这样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心悸发作真的一次也没有发生。罗克出院时,莫大夫说了一句,“傻小子,回去接茬听音乐,精神病院的大门对你是永远敞开的。”刚出院那段时间,这句话真像一条鞭子一样,抽在罗克的心上,时时警醒他。可后来,这干活也上瘾,一清闲下来倒不习惯了。

叶鸣呢,他有一句话,叫做“将森田进行到底”。不仅工作起来他像个拼命三郎,下了班也是没黑没白地学业务,看上去是真的一刻也不让自己闲下来。这不,他还把徐锐罗克何群聚到一块,意思是组成个活动小组,星期六星期天一起出来劳动劳动,干点什么无所谓,就是不能让自己闲着无所事事。

他们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四个大男孩,再加上受了何群那些奇谈怪论的蛊惑,剩下的就只能是做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古怪行为了。他们居然商量好,摆摊修自行车,并真的付诸行动了。

在一个小区的门口摆下工具零件,还弄了一块牌子,上写:修理自行车。这四个人也不知从哪儿弄得工作服,挺正儿八经的,小摊就算开张了。

还真有人来修车。他们慌慌张张地把车子翻过来,手忙脚乱地修起来。一看就不是行家,尤其是何群,本来就是补个带,在扒胎的时候却用螺丝刀子把内胎挑了一个大洞。他挺不好意思的给徐锐看:“这怎么办呀?”

“这么大一洞呀,给人换条新带吧。”

正忙着呢,来了一位警察,过来就问“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修自行车呀。”叶鸣回到。

有位看热闹的说:“这年月干什么都有假冒伪劣,这几个人一看不是内行熟手,赶情这修自行车也有假冒的。”可能就是他把警察招来的。

“你们有执照吗?”

“我们先练练手,执照马上就办。”四个人很紧张地看着警察。

“人家挺认真的,我这车子修得挺好的。不熟练可以练吗。”一个好心人打帮腔。

“别告诉我你们这是学雷锋。”警察道。

“我们真不是打着挣钱,就是出来锻炼锻炼,”

“我们今天一早上一分钱没收”

“就是,我还白给人家一条内胎呢。”

“不行不行,这儿不能随便摆摊,必须有执照才行。你们不走,连工具带零件都给你们没收了。”

第一次社会实践活动彻底失败了。

叶鸣后来又联系了自己一位老乡,这是个包工头,给人刷涂料的。给他说好了,星期六星期天干两天,工钱少得可怜,可也算有个活干。符合叶鸣的要求,“劳动劳动就行。”

于是,只要到了星期六或星期天,几个人肯定聚到一起,给人刷涂料或干点儿别的,然后就会找个小饭店,吃一顿。

喝酒,何群不喝,三个人一人一瓶啤酒,谁也不多喝,然后就是海阔天空地聊。

经历了两次住院,何群对生活的要求很低,只要不难受,他就很开心了。可看到自己的同学谈对象的谈对象,结婚的结婚,他也动心了。他傻乎乎地天天编了歌,唱给妈妈听:“我可爱的胖妈妈呀,快给我找个媳妇吧!”,“大胖妈,我问你,我的媳妇在哪里。”

何爸爸何妈妈何尝不想赶紧给儿子找个对象呢,央求了这个央求那个,让人帮着给介绍,稍微有点眉目的,就赶紧去看一看,相一

相。冬天里,何群的高中同学搞聚会,转眼已经是高中毕业十年了。人数不多,一共才聚了十几个人,可很热闹,在饭店里又是唱又是闹。

何群是个热心人,整个活动都是他一手操持的。走进社会都好几年了,好多同学都变得有些圆滑了。何群依然保持的热心善良,打动了一个在紧固件公司工作的女同学,非要给她介绍个对象不可。恰巧厂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学生,就约他去见见面。

何群对家庭的依赖性特别大,心里拿不准,回家先给爸爸妈妈说了。

两位老人顾不得已经六十多岁了,骑上车子就去了紧固件公司。紧固件公司的劳资科长付叔是何妈妈以前在家具厂时的老同事,就央求他领着先看一看。可巧那个女大学生休班。

付叔是老熟人,说话也不见外:“这个孩子倒也一般。你还记得咱家具厂的老乔吗,她的大闺女就在我们厂里。我冷眼瞅着,又大方,又不多事,脾气心眼都不错。要不,就瞧瞧她吧。”

“那行,那行。”何爸爸知道这付叔是个说话办事很靠谱的人,听他这样说,忙答应着。巧了,这女孩下夜班,也没在班上。

两位老人一边合计着一边骑着车子回家。前面就是家具厂的宿舍,何爸爸说:“咱们进去瞧瞧吧。”

“上老乔家呀?”

“嗯。”何妈妈看何爸爸很当回事,也就答应下来。

老两口拐过胡同,进了乔家。乔阿姨这个纳闷呀,这两位今天来自己家,算哪一出呀?可毕竟几年没见的老同事了,忙欢天喜地地迎进门来。

这是很旧的一间老式平房,一个高低橱一个书橱把内外隔成两间。外屋里一个沙发,乔阿姨把何妈妈何爸爸让到沙发上。

这家具厂是五十年代建的老集体工厂。何妈妈在这里的卫生室,当了快二十年的厂医,十年前才调到了区计生站。和乔阿姨真不是一年两年的交情。

“你们家老林快退了吧?”何妈妈问,

“明年,明年就办退休了。”

“噢,钢厂退得早。”乔家的情况何爸爸也知道些,了解乔阿姨爱人在钢厂工作。

说了一会儿家常,乔阿姨是个爱激动的人,说起了这间房子,对何爸爸说:“真亏了我大姐,要不这房子我还住不上呢,”一说这事,泪花都快出来了。

“那年厂里分房子,好几个人盯着这间屋。我刚结婚,又不会说话,眼瞅着没咱的份了。我大姐,”乔阿姨冲着何妈妈,挑了下大拇指,“真是个仗义的人,就一句话,‘就凭她是个烈士子女,这房子也该给她。’咱才住上这间屋。”

何爸爸道,“噢,对了,我这才想起来,你父亲是烈士,是哪个时期的来?”

“解放战争,他和XXX是亲密战友。”

正谈着,里面屋里有人起床。“我大闺女,刚下了夜班。”

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走了出来。乔阿姨让女孩叫了阿姨伯伯,女孩转身出去了。看到何爸爸何妈妈盯着大闺女一个劲地看,乔阿姨这才明白了一些。

“这闺女变样了,她刚出生的时候,我去看你们娘俩,她是个圆脸。”

“你这叫什么话,”何爸爸笑着打趣何妈妈。

“可不呗,那时候厂里谁生了孩子,都是大姐去给孩子洗澡,别人谁都不会这一手。”

又说了会儿家常,何爸爸何妈妈起身告辞。

几天后,在百货大楼,何群由妈妈姐姐陪着,林璇由乔阿姨陪着,见了第一面。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传统式相亲。林璇穿了一身暗色的西服,脸上没有多少表情。何群却傻傻地笑着看了林璇一眼,又笑着写了一个电话号码。

第一印象怎么样,何群说不出,但却盼着能进一步了解一下。这么正式地和女孩见面,让他很是兴奋。

何群是个不敢太相信自己第一印象的家伙。他爱听的歌,第一次听往往觉得一般吧,不是特喜欢,可听了第二次第三次才喜欢得不得了。这一点他同其他人不一样。他有个同学相亲相了十几个,都是第一眼不行,就不再见第二面了。何群很佩服他的果断,他承认自己的眼光一点都不毒,做事也一点都不果断。他总是想我要是像他们一样,也能一眼看穿人的本性该多好。

两天后,林璇休班,何群到乔阿姨家找她。

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乔阿姨出去了,只有

林璇自己在家。林璇穿着一件自己打的绿毛衣,又合身,颜色又亮,衬着她白皙的脸。何群心里想,第一次见面时没看出来,居然是个大美女唉。毕竟在自己家,林璇笑盈盈地让何群进来。沙发旁是个八仙桌子,两个人挨着八仙桌子坐下,何群坐在靠里的一边,林璇坐在对面。

他俩的性格都是非常腼腆,不善言谈的。一下子被安排到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位置,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何群绞尽脑汁想了又想,可问了几天上一次夜班,几天休一次班,就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了。

林璇拿出一副跳棋来,说:“我们下局棋吧。”一下棋,刚才的尴尬空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一边下,何群一边心想,“看来,她不是下跳棋的高手。刚才下得太猛了一些,堵得人家阵型都乱了,缓几手吧,不能让人太难看了。”

林璇想:“妈妈还让跟他下局棋,看看他脑子没事吧,这不挺机灵的呀。”

何群心说,“还有一颗小虎牙哩,越看越可爱,”

林璇想:“长得也倒方正。”一局棋下完,林璇输了。

以后的两个月里,只要林璇休班,或是晚上,或是星期天的白天,何群就来找她玩。

年轻人在一起总爱找兴趣爱好的交叉点,可何群是个爱好广泛的家伙,看电视、看书多,记得也清楚,什么知识都知道些。听他聊天,好像他什么都懂。林璇的知识面就窄一些,她的专长是画画。

何群问林璇:“你眼里什么样的爱情是最理想的?”林璇反问他:“你说呢?”“我觉得两个人都能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地过一辈子最好了”。这是姜育恒的成名曲《再回首》里的歌词,何群喜欢。

他特别羡慕那些能相濡以沫的老人,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幸福生活。人们常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这话在他看来极有道理。有些人觉得爱情就要爱得死去活来,可在何群眼里,催人泪下、海枯石烂固然可敬,可这样的爱情如果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和锤炼又怎么能称得上完美呢。

这话林璇看来也同意,轻轻地点了下头。

林璇又问何群:“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何群道,“其实这样的感觉谁都有,感觉反应到精神上,往往是一个疑问,‘我怎么见了他会有这种感觉’或是‘我在哪里见过他’,‘我怎么越看这个人越顺眼’,不过给这个疑问一个答案每个人就不一样了,有的人为了这个答案观察寻找了好长时间,有些人就忘了,还有人直接回答,我这辈子就是他了。”林璇笑了,心里想不愧是高中时的高才生。

这是何群又一个古怪理论,他认为人在接受了外界环境的刺激后同动物一样产生感觉和情绪,可不同的是人类会把这个感觉在更高层次中转换成一个疑问,并通过思考给出一个答案。他认为感觉呈现在人们可以察觉到的脑海中时,一般都是以一个疑问的方式出现。这也是感觉对人的语言外壳产生作用的方式。没有这一点,也就没有人的思考。

林璇是个苦孩子。从小爸爸就在钢厂工作,离家很远,两个星期或是一个月才能回来一趟。林璇还有一个妹妹,只比她小一岁多。妈妈一个人照顾不了两个孩子,就把林璇送到姐姐家,让林璇的大姨和姥娘帮着照看。

大姨家也有一个表姐一个表妹。姥娘最疼表姐,林璇虽然最听话,却没有人真正地疼爱她。每每姥娘就让林璇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也不能动,一坐就是好长时间。

林璇从小敏感,姥娘和大姨待她和表姐表妹不一样,她的心里就苦苦的。可回到妈妈家,幼小的妹妹却认为那是她的家。比较在大姨家的待遇,她更受不了妈妈对妹妹好。几次妈妈来接大姨家接她,她却不愿回自己家。一直把林璇照顾到七岁多,大姨没法了,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林璇才痛哭着回到自己家。

林璇大了,出落得很水灵,有不少男孩子追她。可她总是烦人家,有些是嫌他们说话吹吹乎乎不着调,有些是嫌他们过分殷勤,没有男子汉气。在林璇看来,不是粗俗得可恨,就是酸腐得可笑。姐妹们给她介绍的对象,见了几个,也总不合适。

这个何群在她看来却倒是个文质彬彬的人,质朴得可敬,机智

得可爱。知识渊博却绝不吹牛,懂得礼貌却绝不酸腐。要让林璇不烦可真是很难,可何群却做到了,这也就是缘分吧。这里面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林璇上学时学习不是特别好,心里原本就很尊敬学习好的人。他那时考个本科可不容易了,而何群就是个本科。说到这儿,何群可就有说头了:“我从小到大只在三年级时考过第一名,其它就是第二第三第四,但最差也没出过前十。高中我的成绩一直往上走,上了高三,两次全区汇考,我都考了全区第二名,那可是所有学校统一考试,统一排成绩。可后来身体不好了,头疼,学不下去,最后高考只考了全区第七名。”

到这儿,何群就想起刘宇大夫的话,思忖再三,到底狠了狠心,把自己的病和盘托出,说道:“我得的是精神方面的疾病,治了好多年了,到现在还吃着药。”

可没料到的是林璇并不太在意:“有病就治呗,谁还不长病了。”可怜的林璇对这个病了解不深,她完全没有想象到结婚十几年后,两人还在被这病煎熬着。而这句有情有义的话,也等待着她这个青春少女用一辈子的付出来做注解。

何群大喜过望,能有这样善解人意的恋人,真是上辈子积德修来的福气。偷偷看看林璇,那脸上仿佛有着天使般的光辉。何群幸福得想哭,她是老天安排来拯救我的,何群暗暗地想。

何群和林璇完全不像小说上说的第一次邂逅就心心相印,也没有如同前几辈子就相识的神秘感觉。即便到此时,两个人互相吸引,逐渐认可,也不过称得上是刚刚产生了些爱慕之情。

十几年后,何群却对林璇说,“咱俩是先结婚后恋爱的。”这句话林璇竟也认可。他们并不是把心藏得极深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俩的心灵都像孩子一样纯真。可越是这样,越是很难互相把握。

他们都是那种生怕自己的言行会伤害到别人的人。在他们的心里,哪怕自己受了再多的伤害,也总是想着别人受到了这种伤害该多难受,并发誓再不用这种方式伤害任何人。不仅如此,何群还把林璇想象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更不肯说一句过分的话,问一个过分的问题。这样,他们只是互相拿最善良的心去想象揣测对方,自然就在俩人中间隔了一扇捅不破的纸窗户。两人交流沟通不足,也就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可两人交往还不到两个月,何妈妈忽然就要商量订婚的事。“孩子们都没意见,老人也没意见,干脆订了吧。”所有的人都感觉有些仓促,但也没别的什么反对意见,也就开始操办起来。

这儿的风俗,男方要给女方一个包,女方也要给男方一个包。何妈妈买了个人造革包,何姐姐嫌难看,又换了个真皮的。礼钱,何妈妈给了两千,乔阿姨这边不能多过男方,给了八百。金手饰,何妈妈托人从省里产黄金的地方捎了一个金戒指,然后何爸爸从香港买了给她的一条没带坠的金项链,她一直舍不得戴,这次也给了林璇。

然后就是照订婚照。路上林璇问何群,“这样的事,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何群涨红了脸,没有吱声。

真的,光顾了高兴了,真该跟她好好交交心。毕竟才见了有数的几次面呀。“我有好多话要给你说,”林璇接着道,“我妈妈是个苦命的人,起初听说你有病,我也犹豫过。要不是她认准了你,说你心眼好脾气好,让我不嫌弃你有病,咱俩成不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

“一定,一定。”何群恨不能掏出心来,

“还有,”林璇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唉,以后再说吧。”何群不敢说别的,跟在林璇后面。

底片上留下了两人青涩、清纯却又忧郁的形象。

出院这段时间里,每隔一两个月,爸爸就带着何群去看一次曹伯伯,药量早已慢慢减到了20mg奋乃静。

曹伯伯是省精神病院的老教授,五十年代爸爸得病时,他是爸爸的主治大夫。何群的病最初他也看过,可最让何群感激一辈子的是,何群从北京回来时,那儿的大夫不让何群再读书了,回家找个工作就业就行了。是曹伯伯出主意说,混个专科并不难,有这个文凭没这个文

凭可大不一样。这才促成了何群从本科转成专科,也为他后来找一个稳定的职业打下了基础。何群时常想,要不是曹伯伯的建议,自己就是在工厂里累死累活的小高中生了。七八个月前,曹伯伯说这个药量至少要吃一年,但加4mg还是减4mg奋乃静自己可以掌握。为了让自己更安心些,何群就一直吃的24mg奋乃静。可这几天又有些不舒服,他心里暗暗害怕。

听说老二有了女朋友,还已经订了婚,叶鸣、徐锐、罗克都为他高兴,拍着何群的脑袋说:“这也太快了吧,傻小子挺有福气的”,都非要见见何群的对象不可。林璇是个内向的人,不爱参加酒场,怕她不高兴,何群再三地说,这三个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除他们之外,自己再没有这样的应酬了。林璇这才答应。

去之前,何群对他们三个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说过分的话,惹得罗克徐锐都烦了,“絮叨了,还没结婚呢,就只知道心疼媳妇,这重色轻友的家伙。”

一家酒店,叶鸣他们三个先到了。一会儿何群林璇两个进来,兄弟三个都客客气气的。罗克道:“我和老三都得叫嫂子吧。”叶鸣道:“那是,你不叫嫂子叫什么。”然后三个人就一个劲儿地夸何群有福气。

一会儿,林璇上洗手间,罗克说道,“也太漂亮了,一进门晃了我的眼了都”,

徐锐道:“二哥受了那么多罪,这也是老天爷给他的补偿。”

何群道:“我觉得漂亮倒在其次,她很善良,也很懂事,我最看重的是这个。”

叶鸣道:“老二说的是,现在能称得上善良懂事的女孩子并不多,你要踏踏实实地跟她过一辈子,这两点又是最重要的。”

“真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罗克说道。

席间相言甚欢,外面突然下起雨来。一会儿雨点声越来越紧,竟是一场大雨。

还是三个人一人一瓶啤酒,说话叨菜却都注意照顾林璇的情绪,不敢有任何造次的地方。林璇看得出来,何群这三个兄弟都是和他一样的本分人,也就减了几分戒心,顺着他们说说笑笑起来。

猛得,房门被一把推开,江渔抱着叶宁宁闯了进来,两个人浑身都被淋透了。“叶鸣,你还有没有良心!”

叶鸣诧然道:“你们怎么来了?”

江渔大声吼着:“我们怎么来,你怎么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宁宁的生日。”叶鸣拍了脑门一下。

“宁宁一个劲儿地找爸爸,你却在这儿喝闲酒,还有这千娇百媚的美女陪着。”

“嫂子,别胡说,这是我女朋友。”何群愤然道。去叶鸣家几次,江渔对兄弟三人都不冷不热的,但也算认识。何群把宁宁搂在怀里,脱下淋湿了的衣服,林璇拿了挂在墙上的自己的外套给宁宁披上。

“这是为了宁宁吗,为了宁宁你就不该把她淋成这样。说到底你还是为自己赌这口气,为了你自己。”何群的性格有一个特点,小事不敢自己拿主意,但到了紧急关头,却往往能挺身而出,没有任何惧色。

可林璇却怕了,拽了拽何群的衣服。江渔也不吱声了,趴在椅子背上哭了起来。何群走到叶鸣身旁,“好好道个歉,赶紧回家吧。”叶鸣抱起宁宁,走到江渔面前,说道:“我知道错了,咱回家吧。”一场酒宴不欢而散。

几天后,何群又开始难受起来。算算日子恰恰是出院刚好一年。这难受本身并不特别可怕,吃两片阿普唑伦就能让这难受暂时停下来,可关键是不知道这难受是怎么造成的,心里一阵阵的恐惧使人更加焦虑不安。何群又和爸爸去找曹伯伯。

曹伯伯摇了摇何群的胳膊,说“这样,你把奋乃静减2mg试一下。”果然减药后的两天没难受,可第三天又难受了。他又减了2mg。又好了两天,第三天又难受了。他不敢再减,病急乱投医,何爸爸又找了另一位省里的大教授,却说这个样子像是药量少了。奋乃静又加到40mg,何群更难受了。

何群从小就有一种漫游癖好,生了气受了委屈,又没有人可以倾诉,就翻山越岭走很长的路,向着山峰向着大河哭诉。

自从心里有了林璇,对病痛的恐惧就更深了一层,他害怕眼前这美好的一切就突然会象梦一样的消逝了。失

去林璇比失去生命还要可怕。星期天,他又走在郊区的路上。一路上,何群幻想着自己成为一名足球明星,用犀利如手术刀般的传球,诡异的令人瞠目结舌的进球风靡了整个世界,凭一己之力带领中国队横扫巴西、意大利,成为世界上几十年才见一个的足球天才,比肩贝利、马拉多纳的足坛传奇。他想得很细,球怎么传、怎么射,怎样帮助培养别的球星,比赛中怎样陷入困境,又怎样出奇制胜赢得比赛。有时,自己的腿或胳膊还会情不自禁地随着幻想比划一下,只有在这没有其它人的路上,他才不用怕有人发现他的这个举动。他从未向别人谈起自己的这个习惯,他怕人笑话他,这完全是他的秘密空间。

现在他的白日梦里时时地有林璇的身影,他会想象在那么多的观众中他也能一眼发现林璇的身影,他甚至还能看见进球后林璇的泪花。可他一想起自己的病来,这一切就一下子成了一把狠毒的匕首狠狠地刺穿了他的胸膛。他不得不停下来,一点一点地用自己微薄的医学知识揣测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这期间,何群还隔一两天去找林璇玩。细心的林璇看得出来何群有些坐立不安,问他,他说是药量没调准。

有几天难受的程度小一些,何群带着林璇在城边一条没大有人的街上散步。走着走着,何群很害羞地说:“让我拉着你的手吧。”林璇笑着看他,把手递给他,两个人牵着手往前走。这辈子第一次这样拉女孩子的手,何群的心蹦得像一只小鹿。可走了一小会儿,林璇脸红着道:“这样太别扭了,”何群就松开了林璇的手,脸憋得通红。

一会儿并排坐在路边花坛的沿上,何群又开始讲这讲那。猛然看到花坛中央,一种白色的大花开得正盛,何群孩子心就上来了,几步走过去摘下一朵,递给林璇。林璇一闻,气味有些臭,撇着嘴笑着看了何群一眼。结婚后十几年,林璇一直笑他,就送了一次花,还是不花钱的一朵臭臭的花。

各位看这本小说的人啊,也不要笑话他们像孩子一样的单纯,也不要猜疑有没有这样的年轻人,单单知道这纯洁的爱情历经了那么多的磨难,才修成了十年后甜甜蜜蜜的一对爱侣,相信你也会为他们祝福的。

这天,罗克来找何群玩,正说着些闲话,罗克突然道:“你知道老大跟谁在一起?”

何群一惊:“谁?”

“苏护士。”

“完全有可能。”何群道。“你在哪儿见他们来?”

“就在苏护士小区那儿,我去那儿送家具,老远就看见他俩,我藏着没让他们看见我,专门到近处看了一眼,就是他俩。”

老早何群就知道叶鸣和江渔老这样怄着不是个法儿,一直替他俩闷得慌。到了这时,他觉得这事已经到了非要有个了断不可的时候了。“离婚,对叶鸣是个解脱,他和苏护士也能幸福,可宁宁呢,他真舍得宁宁吗?宁宁将来又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而且非要离婚不可吗,他俩还有没有可能重归于好呢?”这些问题何群在心里寻思了一遍又一遍。觉得想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先和老大谈谈。这一天里竟把自己的难受放在一旁。

叶鸣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头。安定早已不吃了,这些时间他每天只吃一片药,情绪已经越来越稳定。但他在家里沙发上还是睡不着觉,从家里搬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见何群来了,拉着他要去喝酒。

“老大,你和苏护士到哪一步了?”何群开门见山。

叶鸣一惊,接着苦笑了一下,“你小子怎么知道的?没,没到哪一步,我就是刚跟她聊了两回。”

“老大,你再给嫂子一个机会吧。”

听何群这样说,叶鸣又是一惊,接着就上来气了,“是她不给我机会!”

“我是说你再努力一次吧,把什么尊严、谁对谁错、把这些年的痛苦压抑都放在一边,也不去想将面对什么样的眼神,什么样的难堪,诚心诚意地再去努力一次。不为别的,就为宁宁。以后,这样的机会对你俩来说都不多了。”

“还有这个可能吗?”

“我觉得有,而且这一切都看你,看你是不是诚心诚意的。老大,从外人看也许说你是去求她,其实我看是你为了挽救这个家庭,而

去给她一个改变她的想法的机会。试一试吧。”“我该怎么做?”

“回家住,负起一个男人应负的所有的责任。另外,写一封信吧,把你所有想的一切都告诉她,不要夸张,也不要隐瞒。”

叶鸣叹了口气,道:“好吧。”

不到五点,幼儿园门前就挤满了接孩子的家长。对孩子有求必应,当太阳一样地宠着,促成了每天都要在中国每一个幼儿园门前,正点上演这出相当典型的具有中国特色的场景。

江渔也在人群里张望。每天都是这样,她要求下属极严,可她自己从没做到过出满勤干满点,更别提加班。她绝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人,为此她时常感到不安和愧疚,也因此不敢批评人,但为了宁宁,这一切她都顾不上了。叶鸣父母都在外地,她的爸爸又脑血栓,妈妈每天照顾爸爸,根本帮不上她的忙。送孩子、接孩子、买东西、做饭、做家务,家里这一堆的事,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宁宁放学了。一出来就撅着嘴,“今天你又来的最晚,晨晨他爷爷,琳琳她姥爷,老早就来了。我在窗户里都看到了。你知道吗?她俩天天跟我吹牛,说她们两个的家人天天抢着来接她们,都怕来晚了抢不上。可我回回都是你来接,回回都来这么晚,我可伤心了。”

“行了,好宝贝,明天妈早来。咱们今天吃肯德基吧。”

“不吃,老师说了,那是垃圾食品。”

“好好,回家妈妈给你做。”想起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她不禁发起愁来。

家里,饭已做好。叶鸣穿着围裙,正在拖地。一边拖,突然他感到鼻子酸了一下:“一个人带孩子,不知道她这些天怎么过来的,她又要强,从来不求人的。”

门一开,江渔和宁宁看到叶鸣在家里,都一惊。高兴得宁宁上去就打叶鸣,边打边喊:“臭爸爸,臭爸爸”。叶鸣接过江渔手里的东西,低声道:“吃饭吧”。

吃完饭,洗筷子,涮碗,收拾垃圾,叶鸣不声不响地做完了这些家务后,就拉着宁宁玩。几天不见爸爸了,宁宁又是个话篓子,搂着爸爸的脖子,不停地说这说那。

九点钟,宁宁该睡了。叶鸣倒热水给宁宁洗了脚,又去洗宁宁的衣服。宁宁却偏要爸爸哄着睡觉。叶鸣换上睡衣,对江渔说:“我来吧。”

书房的灯亮了大半晚上。

江渔每天都起的很早,可第二天醒来,叶鸣早已热好了牛奶,“你先走吧,让宁宁多睡会儿,一会儿我送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递给江渔。江渔琢磨了一晚上,料想叶鸣是来做最后诀别的,信封里也许就是一张离婚协议书。在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了一句“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叶鸣却摇了摇头。

关上办公室的门,江渔坐下,拿出那封信,眼泪禁不住涌出来。但仔细一看,那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离婚协议书,却俨然是一封情书。江渔惊呆了。

“我深爱的渔儿,我,一个卑微低贱的男人,再次轻轻地向你跪下,请求你,不要犹豫,不要矜持,接受我的心,答应与我和宁宁一起度过我们余下的一生。

此时此刻,我献给你的不是高贵的生命和灼热的爱情,而是一颗心,一颗在情欲烈焰中灼伤过,在悔恨焦虑中煎熬过,一颗在悬崖边徘徊彷徨过,在苦海中翻然悔悟了的心。

我呈给你,我的这颗心。

请宽恕我的眼睛,它也许辨不清世事的纷杂,所以我不敢向你保证今生今世再不犯错,但请相信我的心。它现在那样的向往美好,嫉恶如仇,重要的是它已经有了力量,足以能够拒绝丑恶的诱惑。请不要看轻这颗心,当经历了重生,它决定走在正确的道路上时,它是世界上最可宝贵的东西。”

“我也曾想到过结束,想到过别人,而现在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为了向你证明,我此刻的诚心。在你读这封信的时候,我在默默地祈祷,我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我只盼你轻轻地点头,应允我的请求,一生一世和我在一起。”江渔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电话突然响了,江渔擦擦泪拿起电话。公司门口的接待员告诉她,有一个叫何群的找她。

江渔让何群坐下,然后给他倒了杯水。何群想了一天,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热水

杯在手上,从两个手捧着,到一个手端着,又从左手换到右手。何群开口道:“嫂子,其实我这次来,是请你原谅我哥的。”江渔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忙又用纸巾擦了。一开了口,何群就再顾不上不好意思,一口气把自己想到的最煽情的几句话全说了出来。“嫂子,为什么不肯原谅我哥呀?其实你不是没有宽容之心的人,而且什么自尊什么面子其实不都是些虚伪的东西吗?仔细想想,嫂子,你和我一样,接受不了一些现实。可再仔细想想,其实有什么接受不了的,不就是忍不下一口气吗?”

“嫂子,我替宁宁说一句。真等你们俩都老了,宁宁都大了,你幸福地看着宁宁,心里会不会一惊,你肯定会想,当初如果一直这样拧着,真的离了婚,宁宁这一辈子该怎么过,心里该有多苦呀?”

“别说了,小何,别说了。”江渔失声痛哭起来,完全不顾办公室外人们的惊诧。

晚上,江渔回到家。叶鸣正忙着做饭,看到江渔失魂落魄的样子,禁不住心疼地盯着江渔的双眼。江渔坐下,叶鸣看到她眼里不再是冷漠的眼神,也挨着她坐下。

“累吗?”叶鸣问了一句。

江渔狠狠地打了叶鸣几拳,趴在他身上哭了起来。宁宁小,也不知这是为什么。

第二天是星期六,歇大礼拜。江渔昨天仿佛把这一辈子的泪都流光了,筋疲力尽,很晚了才起来。她一边洗脸,一边对叶鸣说:“我们陪宁宁到公园玩玩吧,中午在外边吃。”好久没有这样对叶鸣说话,心里却感到无比的畅快。她惊讶自己的这种体验,她没有想到堵在心头的那块石头,竟就这样消失了。

叶鸣找了个借口,到小卖部,给何群打了个电话。“唉,老二,我和你嫂子和好了,”

何群道:“那太好了。老大,珍惜吧。”

“可前几天,我约了你苏姐今天见面。”

“在哪儿?”

“她小区那家海鲜餐厅。”

“几点?”

“十一点半。”

“行,这事你甭管了,以后苏姐的事你也别管了。”

十一点多,何群早早地来到海鲜餐厅。和别人见面,他向来都是早来,从来不会让别人等他,这是他的习惯。十一点半,苏护士准时来到餐厅,刚走进门,一看何群在,就想退回去。何群早看见了,叫了声“苏姐。”苏薇薇没办法,只好走过来坐下。想到叶鸣让何群来的意思,她心里一凉。“姐,点几个菜吧,我请客。”为了显得亲切,何群直接称呼姐,把前面的姓也省了。

“其实,其实,”何群又不知如何开口了。

苏薇薇笑他,“一开口,就是其实,前两天,邓欣说起你来,还说你说话前两个字肯定是其实。”何群摸了摸后脑勺,笑了。

“老叶和他媳妇和好了。”何群知道这句话今天来是不得不说的。

苏薇薇显出不在意的样子,道,“早就该这样,”然后就把话岔开,问何群现在怎么吃药,又叮嘱他该注意些什么。听何群说又有些不舒服,苏薇薇说,“不行,就去趟北京,一级医院一级水平。”何群一听也动心了。又说起宋大夫,知道她退了就去了南方老家,已经离开本市了。还有小陈大夫,到另一个城市读研究生去了。

何群的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安排的,而这一切到最后,受伤害的就是现在对面坐着的最可亲而又最无辜的苏姐。所以,根据这一理论,直白地说,就是他何群伤害了苏姐。他心里不免有些冲动,道,“苏姐,我觉得,我们对不起你。”

“你们?谁?叶鸣?还是你?”苏姐居然笑着问何群,仿佛何群有多可笑似的。

“不是。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这事情对你不公平。”

苏姐使劲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如果说到底,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的,我只能接受。可我就想知道,你替老天爷承认错误,那你是老天爷什么人,你是他儿子?”

何群看苏姐笑,却怕了,“苏姐,你是不是心里难受,装出来笑的?”

苏姐笑得更厉害了,“姐不是表演系的,我只是心疼你,傻乎乎的,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没有人应该说对不起,也没有人犯什么错。一切都很真实,一切都很自然,这就足够了。”

说完

这句,何群却看到苏姐的眼里好像闪了一朵泪花。苏姐却马上低下头去,道,“听说,你找了个对象。”话题一转,苏姐又教起何群如何对待女朋友来。他们正聊着。几个人却在餐厅外,一个劲儿地打量他们俩。原来是苏薇薇的丈夫知道她经常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气不过,找了几个人让揍他一顿。

何群和苏薇薇走出餐厅,道了别,俩人各自回家。这几个人就盯上了何群。“哥们儿,挺潇洒呀。跟别人媳妇约会感觉挺好吧。”“罗嗦什么,揍他。”几个人暴打了何群一顿,还不解气,“把他衣服脱了。”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了,何群急了,“我跟你们拼了。”“这小子要拼命,撤吧。”几个人就走了,还不忘带着何群的衣服。大街上的人们都看着只穿一条内裤的何群,他不禁羞愧难当,看到不远处一辆小轿车,他一溜烟似地钻了进去。

哪知道开车的却是一名留学生模样的外国女子,不敢正眼看他,瞪着眼睛在汽车后视镜里惊讶地看着何群。何群也傻了,但脱口就说出了两句英文,“friend,friend,help me”。

哪料到那外国女子用汉语说到:“我是德国人,我不懂英文”

“你快下去,你快下去,我男朋友来了。”

哪还来得及,一个高个外国男子提着两袋东西走出商店,来到了汽车旁。透过车窗,一眼看见只穿一条内裤的何群坐在后排车座上,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还不相信自己,拉开车门又看了一眼何群,随即把两个手提袋摔在座位上,反身来问开车的外国女子。

男的说这是谁,女的说我不认识他,男的说我从德国来看你,就是怕你找一个中国男朋友,这才两年可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女的还是说,我不认识他。两个人都说的外国话,何群听不懂,一看手提袋里居然是两件衣服,欢喜地手都抖起来了,心说“老天爷终于出来帮我这个可怜的人了”,连忙穿上。

这里正吵得热闹,警察来了。“吵什么呢,吵什么呢,刚才谁打架了?”

何群穿了衣服,跳下车来,道:“刚才有一群人打我。”外国男子看到他下了车,过来揪住他的脖领子要揍他。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别打,都到派出所来吧,说说什么情况。”

外国女子踢了车一下,骂道:“真不该买这破车”。三个人跟着警察一起来到派出所。

警察先问何群“你为什么挨揍?”

何群道:“我也不知道,我约了一个朋友在一起吃饭,出来就被人揍了。”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

“女的,”

“她结没结婚?”

“结了。”

“人家结婚了,你约人家出来吃饭,你这揍得还轻呀。”

外国女子终于听明白了,激动地跟男朋友解释:“他勾引别人的老婆,人家急了,揍了他一顿,扒光了他的衣服。他怕别人笑话,就躲到我的车上来了。”这男子将信将疑。警察又问了几句他俩的情况。然后说,“没你们的事,走吧。”

他们刚想走,何群道:“衣服,你们的衣服,我怎么还给你们?”这外国男子看了何群一眼,走过来拍了拍何群的肩膀,突然一拳打在何群的肚子上,然后转身就跑了。

警察道“怎么打人哪,公然在中国的派出所打人,懂不懂法律呀?”

这一拳着实不轻,何群蹲到地上道:“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警察道,“自己找的,活该呀。”

叶鸣何群他们四个又聚到了一起。菜也不多,酒也不多,就是闲聊。

“你说,真正的朋友什么样?”叶鸣道。

“人家都说君子之交淡淡如水,我还真不太理解。”罗克道。

“行啊,老四,也学会拽词了。”徐锐笑罗克。

“老大说了,让我多读点书,我现在有空就看书。”罗克不服气地说。

“朋友有酒肉交,称兄道弟,呼朋唤友;有利益交,你用得着我,我也用得着你;有意气交,坦诚相见,不猜不疑,心意相通;有生死交,交情深笃,至死不相负;也有神交,‘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群还是难受,说这些话时候表情淡淡的。

“我知道每个人都想有朋友,是因为每个人都需要帮助,也都不喜欢孤独。真正的朋友在你需要的时候,就

会想到他。因为他会为你解忧,也会不遗余力的帮你,为你去做任何事。也许有些事你都不知道,也许你还不理解他,埋怨他,但有一天你知道有这么个人这样对你,真会觉得,这一辈子真不白活。”叶鸣缓缓道。何群的思维跳跃性比较大,一边吃着,一边却说到别处去了,“其实小时候,这理想那理想,说话我这就快三十了,什么也没着落呢。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心里真是想,这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

“这人哪,都有个低潮,都会有失落感,但雄心壮志不能丢了。”叶鸣道,“这要丢了,做普通人你都做不好。”

“你说,比尔盖茨有什么了不起的,人人都要做比尔盖茨,他就是一赌徒,他赌对了地方了。”罗克道。

“也不完全是,这里面也有个前瞻性,而且他能坚持下来,做只有自己认为对的事,这就很了不起。”叶鸣道。

“比尔盖茨了不起不是因为有钱,是因为他没钱的时候有干事业的志气。有钱就了不起呀,我最烦有这种想法的人了,自己没钱,就老想有钱了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买,受气了,也想有钱了就能趾高气扬了。这种人现在特别多,好像自己所有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没钱造成的,不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因为没志气。”快毕业了,徐锐的话今晚也挺多的。

“那你说什么是志气呢?”

“又来了,老二,回回让你绕得头都大,拜托,千万别再问这种稀奇古怪的问题了,我们回答不了。”罗克道。

说着,酒就喝没了。叶鸣定的规矩,啤酒每人不能超一瓶,白酒不能超二两。罗克喝得不过瘾,挑唆道:“老大,再来一瓶,就一瓶。”

还没等叶鸣说,徐锐道,“酒这东西不能多喝。聊聊天呢,喝这么多酒什么意思。”

叶鸣道,“老四,别说现在咱们大夫不让咱喝,让你喝,你喝得东倒西歪的,就过瘾了,就好了,丢人吧,你。”

叶鸣接着说:“你知道我喝醉了,干过什么吗,我骑着自行车就进了加油站了,非得让人家给我的自行车加油不可。”几个人都笑得东倒西歪了。

这是路旁的一个小吃摊,吃饱了喝足了聊够了,几个人都想上厕所,恰好厕所堵了。叶鸣道:“咱们在路边儿解决了算了。”

徐锐道“这么大人了,你不害臊呀。”

何群道:“咱不和他们一样,五百米之外,就有一公厕,咱俩坚持到那儿怎么样。”

“说走就走。”

叶鸣罗克正在路边解决,正好来了巡警,逮了个现行。送到派出所,刚办理着罚款,何群徐锐就被推进来了。

罗克惊奇道:“你们怎么也被逮进来了?”

何群低着脑袋说:“走错房间了。”

后面警察道:“这俩臭流氓,闯女厕所。”叶鸣罗克都笑岔气了。

徐锐毕业了,本是工艺美术学院的高材生,他爸爸却托关系让他进了一个行政部门,同何群工作单位性质差不多。本来刚踏上工作岗位,徐锐有很多幻想,可上了不到一个月班,徐锐就有点烦,每天就知道收费收费,一上班就没别的事,这个月任务还差多少,上哪个企业弄点钱,再就是中午上哪儿吃饭去。

徐锐常开导自己,拿自己同何群比。自己受的罪比人家少得多,可人家每天上班,工作很积极。

刚忙完徐锐的毕业分配,徐爸爸徐妈妈又开始为徐锐张罗着找对象了,一时间亲戚朋友都发动起来,介绍的人还真不少。

罗克找对象的事也成了罗妈妈的心事,介绍了好几个都没成。同何群和徐锐家不同,罗妈妈自认为是本市上流社会的一分子,不屑于找亲戚朋友,而是托了几个有头有脸的职业媒婆来介绍。

这天,罗克找来何群徐锐,道,“有人给介绍对象,明天相亲,你们俩给帮着长长眼,行不?”并拿出一张美人照,道“怎么样,漂亮不漂亮。”

何群道:“你们家开模特公司的,一个比一个赛。”

徐锐道:“这个还是没谱”。

何群道:“见见吧,多见一个没坏处,万一碰上个好的呢。”

罗克道:“就是,老三老败我的兴。”

何群道,“你也别吱声,我们两个扮作你的保镖,一块儿去看看。”

罗克答应了,三人坐着

一辆名牌轿车来到了某饭店。何群徐锐两个假保镖,又是开车门,又是在前面开路,很是那个样。何群和徐锐让在罗克的身后。何群觉得,对方不仅漂亮,而且还很知书达礼。可在徐锐心里,却不自然地把这个女人同“交际花”三个字连在一起。

女孩道:“你也喜欢旅游吗?”

“喜欢,我经常去旅游。”

“都去过哪儿?”

“欧洲,美洲,埃及都去过。”罗克吹牛道。

“欧洲去过哪儿,最喜欢哪儿?”

“喜欢西班牙,噢,它在葡萄牙的旁边。”

“是吗,我除了法国,最喜欢西班牙了,你都去过哪个城市?”

“马德里、巴塞罗那、瓦伦西亚,毕尔巴鄂,皇家社会。”

何群想笑又不敢,脸都憋得变形了,在心里骂了一句“这该死的西甲铁杆球迷。”这女孩眼睛忽闪忽闪地,也在笑。

“二哥,这个,怎么样?”出来后,罗克兴奋地问何群“又漂亮,又大方,又聪明”。

可何群道,“这个还真不靠谱。”

“见着个美女你眼就直了,脑壳里面都是浆糊啊。这要成了老婆,你养不起不说,闹不好背一辈子黑锅。”徐锐说话真是直。

正说着,介绍人过来跟罗克说:“罗先生,不好意思,小姐不是很满意。”

罗克一下子傻了眼,“还想选人家哩,人家不愿意咱。”

介绍人又说:“不过,她倒想和这位先生交个朋友,”她指了指何群。

罗克大为惊讶,道“他就是一保镖。”

介绍人又说:“小姐说,他是为人捉刀”。

“什么是为人捉刀啊?”

不等回答罗克的问题,一脸惊诧的何群忙道:“不行,不行,我有对象了。”

“噢,那就算了。”

罗克推了何群一把,气冲冲地道,“什么眼神啊。”

徐锐却笑得直不起腰来。每回遇到可笑的事,徐锐的笑总是动作幅度特别夸张,让不知道的人很摸不着头脑。

何群不知道那姑娘看中了自己哪里,很是觉得莫名其妙,可背地里却为这事得意了好几天。

何群和爸爸决定了,去北京看看病,他来找林璇道别。林璇问:“几天回来?”

何群道:“四五天吧。”

“你要是难受,就多在家歇几天,不用老是来找我。”林璇的深明大义,更让何群觉得这难受来得不是时候,不能像普通人一样享受这美好的生活。

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何群送林璇回家。在屋头的巷子里,林璇忽然叫住了何群。何群愣着不知她要做什么。林璇面对着他,踮起脚尖,轻轻地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这一吻呀,胜过了多少话语;这一吻呀,熔化了何群的心。何群只是在心底轻轻地说,“这情意只有用我的一辈子来还了。”

来北京一次也不容易,爷俩一口气找了好几家医院的好几个大教授。可他们的意见也很不统一,有让何群彻底换药的,有让何群在奋乃静的基础上再加点别的药的,有让他把奋乃静减一减的。最后同父亲商量好几天,决定减一减奋乃静试试。

几天后,何群试着把奋乃静减到了16mg。头上像戴着金箍一样的感觉一下子就没了,头脑一下子就轻松了许多。何群一下子兴奋了,跑到林璇家,告诉她,“好了好了,没事了,我好了。”林璇看着他像孩子一样,也替他高兴。可哪知这只是她陪他走过的第一重磨难而已,后面还有八十难在等着这傻傻的两个人。

一个星期之后,何群又开始难受,可他不敢再减,又去找曹伯伯。曹伯伯道:“不应该了,你吃点安坦,看看好不好,要是两个星期都挺好,还开始犯困,就再减点儿。”何群把安坦从一片加到三片,确实没有难受了,一个星期后也确实开始犯困,两个星期后,又减了2mg奋乃静,可还是只消停了几天就又难受。病没完没了地折磨着他。

可何妈妈居然开始筹划着让何群结婚了。何群极疑心妈妈这样做是为了把自己推出去。他的想法总是这样矛盾,一方面烦妈妈的自私,一方面又觉得妈妈爸爸确实承受不了了,自己也该独自承担一切了。

他深深地喜欢林璇,他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不吃药了,同她在一起,该是多么的幸福。可这一切不过都是幻想,一想到自己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不难受,他的心像刀割一样。这是一

个被诅咒了的家庭,自己是一个被诅咒了的人,难道这爱情也被诅咒了,他不敢去想。这一天,两个人在街上走。走着走着,何群的难受上来了,心里不停地说:“爸爸救救我。我受不了”。每一次难受发作,他的心里总是大声地呼喊这一句,爸爸似乎是他心灵唯一的依靠。

林璇看着他不吱声,脸色也变了,问他,“药量调合适了吗?”

“就这样凑合着吧。”

何群的心情糟透了,一时间他也不知道怎么,竟说了这样一句话:“璇,你就这样跟我凑合一辈子啊?”

其实,在何群的心里,他还是拿不准,自己的病会怎么发展,自己已经两次住院,会不会有下一次?跟自己结婚,不论是谁,都是一场拿一生的幸福当赌注的赌博。也许就会带给另一个人另一个悲剧,这个阴影一直在心里困扰着他,加上他心神不定,这句话竟脱口而出。

他仰起头看着林璇,心想不论怎么样,这句还是说出来的好。这句话无论带来怎样的结局,自己都接受吧。林璇有点生气地道:“我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凑合的。”何群听到这句话,心里一大震。除了感动,他心里再无别的念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慢慢地,结婚顺理成章地成了何林两家摆在桌面上的事。

这天林璇宿舍里头没人,正等着上夜班,她就把何群叫到了宿舍里。忽然,何群呆头呆脑地问她:“愿意嫁给我吗?”一点准备没有,林璇笑着看着他不说话。

何群又问,把林璇问急了,没好气地说:“行了,没完没了了,愿意。”

“那我吻你一下吧。”看林璇有些娇羞却并不反对,何群搂住她的肩,轻轻地吻在林璇的嘴唇上。

这是两个人的初吻,那感觉本应神秘而甜美。可一会儿,何群却发现林璇哭了,流下两行泪来,何群忙问道:“怎么了,璇?”

“没事没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哭了。”璇儿,难道这一哭竟是因为你已预感到这爱情的不容易,不寻常,不是这样又是为什么呢?

挑了个日子,两个人去领结婚证。这天,天空碧蓝碧蓝的,太阳暖暖地晒在人身上,何群的心情也像这天气一样,畅快得不得了。他俩骑着车子,去婚姻登记处。

路上,何群一边看着林璇,一边笑,傻傻的,那真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林璇笑他,“傻笑什么呀?”何群也不回答,还是笑。办完了手续,登记处的叔叔很郑重地站起来,把婚姻登记证发到何群林璇手里,大声说到:“你们已经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承认的正式夫妻,祝贺你们。”何群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大声说:“谢谢,谢谢。”

但下面这两件事才是他俩的爱情所面对的真正考验。世俗仅仅用这两件事就轻易地打破了林璇这个单纯女孩对幸福生活的向往,而且几乎无情地撕碎了她的心。

这天,林璇的好姐妹之一,隋姐,要来看看何群。晚上,何群早早来到林璇家,一会儿,林璇和隋姐一起骑着自行车下班回来。何群很恭敬地也叫了声“隋姐”,帮林璇把自行车搬到了既是厨房又是储藏室的小屋里,然后三人一起进屋。

说起话来,何群觉得这个隋姐不简单,很有心计。隋姐每句话都好像是在试探人一样,绕着圈子想套出点什么话来。

“你觉着我们家林璇怎么样?”

“我觉得能认识她真是我这一辈子的福气。”

“是吗,其实她可笨了。你一定要对她好,一丝一毫不能骗人家。”

“我哪敢呀。”

“什么话都要说透了,要实话实说。”

“那是那是。”

聊了一会儿别的,何群就先走了。在隋姐和妈妈的身后,林璇偷偷地向何群挥了挥手。只有何群看见了,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的甜。

隋姐拉住林璇的手,对她说“他有病这事,跟你说了?”

“说了。”

“怎么说的?”

“他就说他有病,他吃着药呢。”

“那天姐劝你,还以为你不知道呢。那姐就明白了,你明知这是火坑还往里跳,肯定是图人家家庭呗。唉,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你既然这样想,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祝福你呗。”

她只顾说,却没发现林璇咬得嘴唇都出血了。

世上就有这种人,本来她倒是好心,替你着想。可你不听她的,她就生气了,

说风凉话,以证明自己的好心被人当了驴肝肺了。恍惚里不仅是隋姐,她的那几个小姐妹,还有多的数不清的人,都在撇着嘴不屑地讥笑她,讽刺她,挖苦她。一股冰冷的寒意顿时袭上林璇的心头,继而一股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地压过来,压得她几乎不能呼吸。而她只有孤零零的自己,何群也不在身边。

我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在她们眼里,我根本不是自己希望扮演的拯救者的角色,一个站在一个男人背后帮他站起来,帮他从疾病里走出的女人。而是一个贪图享受,爱慕虚荣的下流女子。原来她们根本就是这么想的。

林璇不敢想象以后自己该怎么面对人们的那种眼神,自己的未来又是什么样的呢。何群会不会对自己也不好,不值得依靠。他会不会病得越来越重,重到去街上流浪。这些她从未想过的问题一瞬间都聚到她的脑子里,像针一样刺痛着自己,她想大声的哭,却又哭不出来。这一切,林璇已经觉得自己承受不起,可这仅仅是个开头而已。

紧固件公司的付叔众望所归地成了这桩婚事的媒人。虽说何林两家都是老熟人,可在本地,从商量结婚的事到举行婚礼,媒人仍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角色。当媒人也不是第一次了,里面的门道付叔轻车熟路。不用各家嘱咐,他就开始履行自己责任。本地风俗,第一步就是男方给女方折合礼。

付叔来到何家,商量这个事,“不用拿多了,小璇上班早,工资她妈都存着,我觉得两千块钱就差不多。”何妈妈心里却忿忿不平起来。何群他哥结婚,人家女方哪儿要过折合礼呀?刚开始商量事就先来要钱,穷也不能穷成这样呀!

其实何群他哥结婚,真没要折合礼。但那是因为嫂子的父亲不同意女儿嫁到一个区里闻名的恶婆婆家,十几年不认女儿,结婚的事压根儿就没参加。都是嫂子的舅舅帮着孬好举行了婚礼,这折合礼人家一个当舅的哪能要啊。

何妈妈气不过,带着钱骑着自行车就到了乔妈妈家。林璇也在家,叫了个妈,给何妈妈倒上水,林璇退到里屋,两亲家说起话来。本来乔妈妈心里很挂着女儿嫁过去,这婆婆能不能对女儿好一些,想多说些好话搞好关系。折合礼的事儿,都是付叔根据本地风俗自己去的,乔妈妈压根儿不知道。

何妈妈可一说话就带着气儿:“这是两千块钱折合礼,”掏出钱来拍到沙发上。

乔妈妈心里一惊,问“这是什么钱啊?”

何妈妈还不罢休,道“老付让给你的,不是你要的吗?”

“我怎么不知道啊?”

“不知道就算了,折合礼,两千块。”乔妈妈心一下子掉到冰窖里。

“俺小群挺聪明的,又很懂事,知道疼人,对你们小璇肯定错不了。唉呀,你就知足吧,”何妈妈说着还用手点点乔妈妈的胸口。

乔妈妈也有点急了,不再一味地忍让,也用手点了点何妈妈的胸口,道:“你也知足吧。”

“都说我儿子有病,我结婚的时候,我们家老何也有病,这不挺好的。再说了,他要是没病,咱哪就能摊上号儿了。”

林璇在屋里听了这话,如五雷轰顶,怔在那里,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一宿没睡。

第二天,何群来找林璇。哪料到眼前的林璇,却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呆呆的,就好像是大病了一场一样。何群害怕,以为她在厂里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可又不敢问她,就拼命地开玩笑,想让她开心一些。

讲了一些无聊的笑话,林璇根本不笑。把林璇送回家,何群茫然地站在路灯底下,心里的难受不知向谁诉说。

过了两天,何群来林璇家吃中午饭。林璇是下午班,一点半就要点名,说好了何群去送她。吃完饭,林璇把何群叫到了里屋,说要跟他说几句话。

“你们家还是瞧不起我们家,瞧不起就不谈了呗,你还非来干什么?每个人做人都是有尊严的,我最受不了别人看不起我。别人说我笨,你就信了,你也看不起我是吧?我的一切都改变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可你却还看不起我,你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没良心呀?”这几句话像连珠炮一样的说出来,嗓音又高又尖,何群听着当时就有些懵了。认识几个月了,从没见

到林璇这个样过。太不可思议了,那样温顺婉约的一个人,突然变成了这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里发毛。何群完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是解释道,“不会的,我绝对不会瞧不起你,你相信我。”

“你聪明,你懂事,你知道心疼人,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心疼你妈,我还心疼我妈呢!凭什么呀,我让我妈为了我受人这么大的侮辱。我妈是最好的人,是最老实的人。可是老实人也有人格,不能让人随便欺负。”

何群还是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林璇也不告诉他,还是对着何群发火:“你知道单位人怎么看我吗,你知道他们怎么说我吗?说我攀高枝了,说我一辈子荣华富贵了,你知道这话有多难听吗?

其实他们都想看我的笑话,看我怎么自己跳到火坑里,看我以后生不如死的过日子。然后说,你看看,我劝过你吧,这可都是你自己找的。你现在看我得到了什么,我现在还没结婚,我就被浇了兜头一盆凉水。我真怕了,我真怕得要死。”

何群道:“你别激动,你慢慢说,你告诉我怎么了。”一看表,已经过了一点半,何群时间观念非常强,提醒道:“该上班了。”林璇道:“你让我把话说完。”何群道:“璇,你放心,我不光对你好,我也保证对咱妈好,这个你都放心。”

林璇突然流下两行泪来:“我希望你是我一辈子的依靠,我也愿意做你一辈子的依靠。可我这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那么的不容易,我真不知道以后我们俩会怎么样。”何群忙找东西给林璇擦泪,可慌手慌脚地又找不到合适的东西,林璇用手擦了擦。

何群心里这个乱,这个烦呀!他不是烦林璇,而是烦自己不能找到林璇的心结,帮林璇扫除她的烦恼。虽说谈了几个月,虽说都快结婚了,可两个人此时并没有真正地进入到对方的内心世界。

两个人这也就刚刚有所了解,还远远做不到互相信任,林璇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着自己的不安以及对世俗的愤恨。这两件事结婚后林璇才告诉何群,这时何群才明白过来,而且他完全能想象这两件事对一个女孩的打击有多么大,他也能理解林璇当时的举动为什么这样的异乎寻常了。

徐锐也谈了个女朋友,是学校的老师。这女孩很聪明,和徐锐很谈得来。

说话已经元旦了,徐锐来找何群玩,全局年终测评,他弄了个倒数第一,心里很堵得慌。“我要告他们去,上市局告他们去。”徐锐见了面就摞下这么一句话。

何群一惊,问:“告谁啊?”

“一群寄生虫,一群腐败分子,就知道拿着法律当令箭,成天吃了这个吃那个,成天乱罚款,乱收费,一个执法文书都做不了,字都认不全,还说我什么都干不了。”

“没证据,你也没法儿告他们啊!”何群想着法儿看怎么能把他安慰下来。

“怎么没证据,那个周所长,让企业给他买这买那,张所长让人把礼送到他家附近的小卖部,我亲眼看见的,好几桶油,好几箱酒。还有梅所长,吃饭回回到豪门餐厅,那儿有他一个相好的,和那个服务员当着好多人的面又搂又抱。”

“这些你都没法告,就是真查实了,这也是小错误,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再说,他们都是老油条了,得罪了他们,找功夫就治你,他们这手最在行了。”

“我怕他们哩,”徐锐这半年憋了一肚子气,是真急了,说着说着,眼睛都闪着凶光。

何群搂着他的肩,道:“冷静冷静,你好好听哥说。咱上这个单位不容易,你爸你妈不知托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还有半年,你就该转正了。你知道哥吗?哥当年和你一样,一进局就是个二愣小子,得罪了不少人。到了一年转正的时候,人家几个人一起,不说你干得不好,只说你是精神病。还拿出几个证据来,说什么不让局里给我转正,说留下来是局里的负担。后来,我也是好几年以后才知道,我爸爸求人一直求到区长那儿。还一个个给局长副局长,给这些人做工作。陪笑脸,请酒喝,不让人家把我退了。一想到这儿,你哥我现在还想哭。”

“哥,我真的不想在这儿干了。”

群继续安慰他,“兄弟,你就权当你自己在这儿是养病的。病好了,你想高飞到哪儿都行。现在你病不好,有这么个安稳单位,你结婚,你干什么这都算有个着落。没这么个地方真不行。”“哥再说一句,咱们这个病啊,都有些神经质,有些过敏,看什么都不顺眼,不公平。真等着咱们适应这个环境了,适应这个社会了,看什么都不扎眼了,咱这病才算真好了。”

看徐锐的情绪不再激动,何群又道:“哥现在要真让你离开这个单位,我跟你打个赌,到哪儿,就是到美国你也不如意,也能挑出人家的毛病来,你信不信?不能只想着改变环境,也不能盼着环境改变,咱只能让自己改变,适应环境。这样的单位确实不是实现梦想的地方,可你先踏踏实实干两年再说吧。唉,小女朋友谈得怎么样了,也不跟我汇报汇报。”

说到这个事儿,徐锐突然腼腆了,笑着道:“还行,挺谈得来的。”

“你说咱俩成熟都晚是吧,在大学里都没谈一个,你看现在人家谈对象哪还像咱俩似的,还爹妈找人介绍,真觉得自己老土。”

“可不呗,想想挺后悔的是吧。”两个人都笑了。

何群林璇的婚礼定下日子来了,就在腊月里。大家一下子忙碌起来。何妈妈在自己单位原来就有一套集资建的房子,也就成了新房。

房子要装修,家具要买,还要做被子,买日常用品。老两口今天买这个,明天添那个,忙了个不亦乐乎。

爸爸妈妈一手操办,这些何群都不用操心,可他却发起愁来。一是愁自己的病老是不能稳定下来,老天爷,你开开眼,哪怕是能安安稳稳让自己结个婚也好呀;二是愁林璇突然变了性格,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何群的药量还在继续地摸索,他还在继续地难受。

在这里,也不想再让读者肚里闷得慌。可以告诉大家的是,一年以后,何群醒悟过来,当时这病再好治没有,只需把奋乃静减到每天10mg就可以了。 就因为没有找到这个合适的药量,何群足足受了一年的罪。

奋乃静减到了12mg本来已经接近合适的药量了,可他还是难受,一时把药量减到了8mg,又错过了合适的药量。正如大夫们说的,这种药多了也难受,少了也难受,而且这两种难受很难区分。减到了8mg他还是难受,他却错误地认为还应该继续减下去。奋乃静减到了4mg,不能再减了,他又想是不是该加点安眠类药物。而就在这样的不停的折腾中,三个月过去了。他一天好日子没有过。而在药量少的日子里,他又开始烦躁起来。

一天,何群还晕了一次,差点摔到在地上。一家人怕得什么似的,根本不知道何群自己调药已经调得乱套了。

何群又来到林璇家,又是两人单独在里屋。林璇喃喃地说:“我们有隔阂了。”

“没有,怎么会呢!”何群劝她。

“我们真的有隔阂了。”林璇又说了一遍,何群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真的还不如去当尼姑去。”林璇像是在自言自语。

“别胡说。”何群心里痛得难以再说出其它的话。一中午的时间就在这尴尬中度过了。

第二天,林璇上夜班,何群说好了来送她。为了能缓和一下气氛,何群又开始讲故事。“给你讲个小故事,一个罗马尼亚人和一个德国军官,还有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太婆一块坐火车,火车进入隧道,车厢一片黑暗,只听一声亲吻,接着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火车出隧道后,车厢内四个素不相识的人都没吱声,唯有德国军官眼圈发青。 老太婆想:‘这姑娘人美心灵更美。’姑娘想:‘真奇怪,这德国人宁亲老太婆不亲我。’德国人想:‘罗马尼亚人真狡猾,他偷着亲嘴,我暗里挨揍。’你说罗马尼亚人想什么?”

何群很自负地问林璇,他觉得这个故事肯定能让林璇笑,却没发现林璇的脸已经变色了,她带着一丝警惕道:“他想什么?”“ 罗马尼亚人想:“我最聪明,我吻自己的手背,又打了德国人一个耳光,没人发现。”看到林璇没笑,何群自己尴尬地哈哈了两声。

他还不死心,又讲了一个“著名作家佛

朗华从不当面说令女士难堪的话,有一位长得很丑的女人,自以为有办法让他破例,特意前来拜访。佛朗华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天使,但是有一个掉下来时,不幸的是鼻子先着了地。夫人这不是你的责任。’”林璇还是没笑,反而有点不耐烦了。一会儿,何群送林璇上夜班。两个人走着,何群推着林璇的自行车。走到一个路口,一盏路灯下,林璇突然冷冷地道:“那两个笑话一点儿都不可笑。”何群没敢说话。

“有人说我笨,你就信了,故意拿两个蹩脚的故事来笑话我,嘲笑我的智商,是吧?”

何群一听,头发都炸起来了,连忙解释。“你不用解释,我这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何群不能忍受这冤枉,突然一推车子,整个人都向后倒下,扑倒在地上,一边用手砸着地,一边哭着说道:“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璇,不是这样的,我不是这样的人。你冤枉我了,你冤枉我了。我不是那样想的。我就想开个玩笑,我只是想逗你笑一笑。”

林璇哪儿见过一个大男人在大街上打滚呀,忙去把何群拉起来。又吓又急,哭了起来,“我知道你不是那样想的,我知道还不行呀,我只是自己心里难受,我自己觉得委屈。”

何群见林璇哭了,自己忙不哭了,拉着林璇的手说:“咱们都不哭了,咱们都不闹了,我送你上班去,这都到点了。”

把林璇送到厂里,何群回到自己未来的新房里,已经筋疲力尽了。小屋里家具、日用品都已齐备,很有点家的感觉了。何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此刻他的感觉不是害羞,也不是后怕,甚至也不是愤怒,他是不敢相信刚才发主的这一切是真的。这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就在刚才,却又完全不敢相信。他把刚才整个的过程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还是不像真的,像在电影中看到的,别人的事。

何群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可他想象的爱情、家庭、夫妻是那么的美好,现在还没结婚就成了这个样子,他怎么受得了。他的大脑就像不受控制的烈马一样,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想,根本停不下来,就在此时,他突然想到那甘甜的一吻,想起那情义重如千斤的一句话,他在心里道:“她是爱我的,她一定是爱我的。”一下子干渴难耐的舌根下,似滴下了几滴救命的甘霖,他的大脑顿时清醒下来。

晚上,他写下一封信。

“璇:

我们纯洁而脆弱的爱情陷入了第一次危机。

不再追问为什么会这样,也不再想是谁的错,让我们想想以后该怎么办。最容易的最痛快的法是生气不相理睬,这也是最傻的。装出笑脸,也不行,太累。我不甘心这样消极下去。当我从争吵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完全可以不这样。

订婚后的那几个月,我难受,可我俩却相安无事,极少闹别扭。我想,能不能退一步,少一分亲热,多一分理智,平平淡淡从从容容的相处,像人家说的相敬如宾,也许是个办法。

璇,你看,能不能试一试呢。

即使这个方法不好,肯定还有别的方法,只是我们决不能服输。”

今天何群所做的一切,你说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这有点过了;可你说他是精神病人的所作所为,他又有非常连续的思想。可他的心理确实处于一种激越状态。他昨天只吃了4mg奋乃静,三片阿普唑伦。这相对于他的正常药量,少了一半还多,这已是非常危险的了。他只意识到这几天自己的心情很糟糕,很烦躁,却以为这都是遇到的事太令人心烦了,自己的药却没有心思多想。还是一根筋地以为现在还难受,是不是还应该加点阿普唑伦啊。

第二天晚上,林璇还是夜班,何群还来送她。乔妈妈家早已点上了炉子,林璇往里加炭,何群伸手就要帮忙。林璇道:“不用。”

何群怕林璇是嫌自己笨手笨脚的帮倒忙,就坐在凳子上。女儿快结婚了,林爸爸请了假,从钢厂回来。都很喜欢足球,林爸爸同何群说着两个人都很关心的一场比赛。

林璇从里屋拿出一条白色的围巾,是手工织的,围在何群的脖子上,比了比,道:“还算合适。”林璇都是在宿舍打的

,何群不知道她在为自己打围巾,美得合不拢嘴。林璇一边弄着炉子,一边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一个懒汉死了,去阎王那里报到,阎王问:‘来生你想变个啥?’ 懒汉答:‘千万别再让我变人,人要劳动,我怕累。’阎王说:‘好吧,那就让你变只猫。’ 懒汉:‘变只猫倒也好,只是我想变只黑猫。’

‘那是啥道理?’

‘变只黑猫,我躲在黑暗处,老鼠看不见我,它从我面前过,就可以吃掉它。’

‘好吧,我决定把你变只黑猫。’

‘别忙,我变的黑猫要与众不同:浑身上下一般黑,唯独鼻子是白色的。’

‘为啥要变成白鼻子黑猫?’

‘让老鼠看不见我,只看见白鼻子,它来啃我的鼻子,我就可以顺便吃掉它。’”

何群会心的笑了,“原来白鼻子黑猫都是懒汉变的。”坐着坐着,心里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委屈,有这围巾有这笑话,他觉得这都不算什么。他心里安稳下来,“她恢复了,她恢复了,她也在努力地消除那次不愉快造成的隔阂,这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和以前一样了。”

一会儿,两个人又来到里屋。林璇道:“你把脸伸过来。”何群以为她要吻他,伸过脸来。没料到林璇却是咬他,一口下去,疼得何群呲牙咧嘴。

这还不算完,还要咬耳朵。何群怕疼,不自觉的一闪身。可林璇不放过他,非要咬。何群没法儿了,把耳朵凑过去,这下更疼。左耳朵咬了,还要咬右耳朵。

“怎么了这是,”何群一边无奈地把右耳朵靠过去,一边说道。

有苦说不出来,林璇这样肆意地欺负何群,也算一种发泄吧。

罗克骑一辆三轮车来到何群楼下,却拿出一款当时并不多见的手机,给何群打电话,“在家吗?到楼下来一趟。”

“你在哪儿呢,”

“楼下,”

“楼下,那你用的谁的电话?”

“用的手机,真是罗嗦,快下来。”却原来是罗克打了两件家具,亲自送过来了。

“纯实木的,我亲手给你打的,这木头,你掂掂,用几十年不带走样的。”一件七斗橱,一件盛盘碗的菜橱子,两个大小伙子抬一件都很费事,何群道:“真沉。”

把这两件摆放好了,罗克参观了何群的新家。“这什么呀,这都!密度板的,这板子质量,密度板里头也是次的,唉呀,这叫什么呀。就这板子,不用两年就得掉漆,这合页也肯定掉,门都关不上。”看了姐妹橱、梳妆台、电视机橱,罗克懊丧地说:“你怎么买的时候不跟我说一声啊,我不能全给你打,我也能给你长长眼呀。”

“老头老太太买的,都没跟我说,”

“老太太怕花钱吧,这家具也太糟烂了。”

“不会不会。唉,把老大老三叫来,咱喝一顿。”

“喝什么呀,一瓶啤酒,那也叫喝酒啊。”

一时,四个人又聚全了。叶鸣已经成功停药了,而且已经过了两个星期,吃饭、睡觉都没什么妨碍。这几天像是从囚笼里放出来回归山林的猛虎,心里乐得像开了花。但他到底年纪大几岁,沉得住气。到了酒桌上,他先不说这事,“来,今天喜事多啊,先祝老二快结婚了,喝这一杯。”

“还有什么喜事啊?”罗克道。

徐锐不耐烦了,“问那么多哩!喝。”

徐锐却有一件并不好的事,他和那个女老师吹了。前几天,她突然托媒人说不想再谈下去了。徐锐心里很反常的平静,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很坦然地托媒人给了她一封信,觉得自己像“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徐志摩。今天他心里暗想,今天这酒喝得有意义,也算纪念自己的初恋结束吧。

“第二个酒,咱预祝老三老四也能像老二一样,找个又漂亮又善良,又懂事的对象。”

“人家老三有了,”

“这么多话呢,喝酒。”老三和老四两个到一起就抬杠。

酒喝了,叶鸣这才说,“我再宣布一个好消息,你哥我不吃药了。”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啊,老大你太幸福了。”几个人一听,精神为之一振,都高声叫了起来。

“唉哟,吃这种药心里压力太大了,我做梦都想着停药的那一天。”罗克道。

“老二,你也喝一杯吧,祝贺祝贺。”徐锐说何群。

罗克也道,“你又

不是不能喝,咱几个你不用藏着掖着。”“就这一杯。哥不吃药了,可以后还是就一瓶啤的。”

“老二,这杯酒意思可多了。一呢,你哥我不吃药了,这事都替哥高兴,二呢,哥能停药,你们也能行,哥这就是榜样,哥祝你们几个也能顺顺利利平平稳稳地把病治好了,把药停了。这是二。三,这两年的时间,不容易啊,这一路走过来,你哥把这一辈子的罪都受了,不经历这一遭真不知道这世上有这么苦的事,磕磕绊绊的,这苦想说又说不出来,太难了。四,咱得谢谢大夫,谢谢森田老先生,给咱指引着,让咱走出这个困境。该五了吧,经过了这一遭,哥明白了以前不明白的好多事,知道人该怎么活着才叫不白活。好像是从地狱走了一圈又回来了,又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感触太多了,这收获太多了。珍惜吧。”叶鸣真动了感情,一席话说得他们三个也都深深地感动了。

可扫兴的是何群说道:“那我来瓶无醇的吧。”气得罗克徐锐想踹他。叶鸣道:“什么事别强求,无醇就无醇吧。”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回家。

还有一天就结婚了,何群来林璇家吃饭。林璇的妹妹放寒假,也回来了。进门一看林璇脸色又不对,何群心里咯噔一下子。

何群不敢说话,可还是躲不过,一边吃着饭,一边林璇就开始数落起何群来了,“给你说什么话,你就信什么话呀?别人说我笨,你就信了,你是实心眼,还是死心眼呀。她说的话你就信,她是你什么人呀?把她当成最好的姐妹,真是瞎了眼了。”

乔妈妈怕何群不知道林璇为什么生这么大气,放下筷子,去里屋拿出一个发黄的挂毯,给何群看,“这是她隋姐送的结婚礼物。她结婚,小璇给了她一百块钱,小璇一个月才挣多少钱哪?可到头来,她就送了这么个东西,还有小裴,平常里璇姐长,璇姐短,这回就拿了套凉水杯,能不让人心里窝火呀。”

“不用说她,等她结婚,你看我送她什么。”

林璇火越发大了,见何群不吱声,又说道:“我怎么就看上你了,为了你我受了多少冷眼呀,到头来你信别人的话。这事还是怨我妈,那么多介绍的,怎么就同意这门亲事了。”林璇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讲理,何群的眼泪在眼眶里打了几个圈,本来他还想忍住不哭,可听到这里就一下涌出来了。

何群心里这个委屈呀,我明天就要结婚了,我受的这是什么罪呀。别人结婚欢天喜地,我呢,我结婚头一天哭成这个样子。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何群嘴唇也抽搐起来。他尽量控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眼泪却抑制不住,哗哗地流下来。此时他也根本顾不上在爸妈和妹妹面前的尊严了。

本来已经够乱的了,何群还要自己再添乱。晚上,他决定只吃2mg奋乃静。

第二天,就是婚礼了,同学同事们都来贺喜。晚上,好几个人说好了不走了,就在何群的新房里打扑克。

同学们在外间屋闹,何群一到十点多,就自己来到书房的小床上睡觉。

可他根本睡不着,他还以为是自己太兴奋了,或是因为外面太乱了。其实他当时不知道,奋乃静的药量才是那天晚上让他睡不着觉的罪魁祸首。相对于他的正常药量,今晚的2mg奋乃静太低了。

睁着眼躺到四点钟,何群就起床了。当地有个风俗,结婚那天一定要赶早,要在天亮之前把新娘迎进门来。所以不到五点,所有的人都开始忙活起来了。

结婚仪式在何爸爸家举行。也是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然后,来到了新房。

同学们,同事们知道何群脸皮儿薄,也不太敢实仆仆的闹,让新娘点了烟,就算闹了洞房。

然后是来到饭店,会亲家,新娘这边的亲戚单位领导都来了,新郎这边的亲戚陪着,一下子十几桌。中午,招待新郎新娘以及父母的同事好友,一下子二十几桌,晚上,又是二十几桌。新郎新娘旁的也不用,就是倒酒。

程序一项接着一项,根本不用何群操一点儿心,可慢慢的,他的神经开始麻木了。他只有一个感觉——累,累得要死。倒着酒,何群还得陪着笑,可这笑容都是挤出来的,转身倒酒的时候,

看得出来已是一脸的疲态。这一天下来,他已经有一种虚脱了的感觉。莫名其妙的累,这就是何群病除了莫名的难受外另一个最主要的表现。高考时刚开始得病,最大的症状就是学习累。根本没法学习,后来病越来越重,表现也是干什么都累,连说话都累,他曾经将这种累命名为病态疲劳,因为没有任何原因应该觉得累。他只是觉得衰弱得什么都干不了。

热闹了一天,人都散了,洞房花烛夜。何群帮林璇摘了头花,洗了头。

累得心都有点慌的何群想,这么累都是昨天没睡觉的事,今天晚上睡个好觉,明天就能好了,仍是吃了2mg奋乃静,两片阿普唑伦。

两人躺在床上,只一小会儿,何群就一下子起来了,又加了两片阿普唑伦。然后轻轻地对林璇说:“睡吧。”一会儿,林璇睡着了,她也累了。可何群还是睡不着,他着急了,爬起来到书房里的小床上躺下。四片阿普唑伦仍睡不着,迷迷糊糊中天就亮了。

第二天,晚上,何群仍是睡在书房的小床上。他还是睡不着觉,四片阿普唑伦还是仅仅让他迷糊了一会儿。

第三天晚上,何群又要到小床上睡,林璇道:“哥哥,别去小床上了,在大床上睡吧,我不乱你。”林璇这样轻轻地叫着,让人那么心酸。这两天在小床上也睡不着,何群索性在大床上睡下。

第四天早上,何群彻底慌了,三天了,那种虚脱的感觉已超过了他所能承受的限度。

他对林璇道:“我难受,受不了了。我要去买药,我要去打针。”何群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林璇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担心得不得了。

骑上车子,何群来到了一家药店,一边擦着头上的虚汗,一边对售货员说:“你们这儿有人参吗?”

“有啊,你怎么了?”

“我累得难受,虚脱了。”

“为什么累啊?”

“我刚结婚,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虚。”

“你试试这种雏凤精吧。挺管事的。”

“行行行,这个和人参,我都要了。”售货员打开雏凤精的包装,何群手抖着拿出一瓶,喝了下去,好心的售货员说,“你再喝一瓶,一瓶可能不管事。”何群又喝了一瓶。又抓起一根人参,塞进嘴里,嚼了嚼,含在舌下。可丝毫不管用,他还是累得心哆嗦。

骑上车子,他又来到了一家诊所。这家诊所是区精神病院的一个大夫停薪留职办的,何群认识他。进了门,他就说自己累,想打针。

一边给何群打着针,那个大夫却看出点门道来,道:“我看你今天有点兴奋,打完针,我给你调调药。”一句话警醒了何群,他心里想,是有点兴奋,别这累也和兴奋有关吧。

一会儿,哥哥来了。今天是补席的日子,结婚那天没到的亲戚朋友今天都来喝喜酒,中午何群还要给来宾倒喜酒。何群对哥哥说:“哥,今天我不去倒喜酒了行吗?”

哥哥道:“不行唉,今天必须得去,你不能让新娘子自己倒喜酒啊,那不全县都笑话死了。打上针了一会儿能好点。”

可打完针,何群的累并没有本质上的好转,哥哥道:“先回家看看林璇吧,别让她挂着。”

快到家了,何群看见林璇哭着在路边等他。几乎十年后,他依然忘不了那个镜头,那个在寒风中哭泣的穿着红衣的新娘。

饭店里又是十几桌。所有的人都喜气洋洋的,除了主人之外。何爸爸心里打着鼓,不知道二儿子到底怎么样?何妈妈也害怕何群在现场就闹起来,那这人可就丢大了,以后可怎么见人哪?

何群端着盛酒杯的盘子,林璇倒酒。能喝的喝白酒,四个满的,不能喝的喝红酒,也是四个满的,何群和林璇诚心诚意地给客人倒酒。林璇担心着何群,不时地用目光观察何群,怕他又难受。

何群一边倒酒,一边心里却有一种冲动,真想一下把酒杯摔在地上,再把酒桌掀翻了,大闹大哭一场,“这就是我的婚礼,这就是我的婚礼。”他的心里恶狠狠地说着。

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对每一个人笑着,给他们倒酒,还不时地关照林璇,叫这个大伯,叫那个阿姨,何群对自己说:“不

能闹,今天绝对不能闹。”一桌,两桌,十几桌下来,终于结束了。此时,何群脑子已经木了,只想躺在地上歇一会儿。他特别想大哭一场,可又哭不出来,呆呆地怔在那里,林璇拉拉何群的手道:“咱回家吧。”

唉,这世上,又有谁的婚礼能像这样得惊心动魄呢?这是一个不平凡的婚礼,上帝恶作剧般地把一大堆厄运加到了这个人,这一对和这一家身上,没有任何的怜悯之心。

你想做什么,那个传说中仁慈的上帝,你想想看看一个人究竟能承担多少苦痛吗,那让你自己看吧,这个傻傻的男人,他怎样倔强地回答了你。你没有压垮他,你用了所有的招数,可他就是不肯认输,最后怎么样了?也许你还有别的招数,你还会有更多的耐心用更长的时间来完成你的游戏,那就让我们继续看吧。

第三部 我们的爱情(中)

学校放寒假前的一天,徐锐突然接到了媒人的信儿,说女老师又想见一次面。把徐锐弄得有些糊涂,连忙来到学校。

一见面,女老师就板着脸质问他道:“你得过病住过院的事,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徐锐解释道:“我想等咱们谈得有点眉目的时候再告诉你。”

“你以为没人告诉我呀,我还知道你好多事儿呢。你再说说,在皮防所要拿链子锁打人是怎么回事?”

徐锐哭笑不得,怎么这事她也知道呀,道:“那次是那个看自行车的人骂我妈,我急了,拿链子锁吓唬她。”

“脾气还不小哩,还敢拿链子锁。”女老师白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肯老老实实地说。要不是看你写的信还算实诚,说什么也不理你了。”

这一句话让徐锐心里有了底,知道还有缓和的余地,连忙道:“这个是我的错,我不该隐瞒。不过我不是打算一直瞒着你,我想等到合适的时间再告诉你。”

“你现在还吃药吗?”

“还吃着呢,早晨吃一片,晚上吃一片睡觉的。药量都在慢慢减着呢。”

“以后什么事也不许瞒着我。”

“唉。”说着话,两个人围着学校的操场绕了好几圈。

回家的路上,徐锐很开心。自己本来以为没希望了,没想到一封信却把这份感情挽救了回来,真是没想到。他不禁又想起自己的那封信来。

“您好,在这说分手的时候,我并不想哭泣。在这一段和您交往的日子里,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生命的可贵,爱情的甜蜜,这些足以给我的一生留下美好的回忆。我一直认为,我不配你,我是说我的性格。你能和孩子们和谐地相处,成为好朋友,我多么地佩服你。我就不行,我生性优柔寡断,不太会同人相处,脾气又急躁,容易得罪人。我本想从您那里多学学这些,使我的性格沉稳些,不要顾虑得太多。只可惜我们的缘分不到,这终究成为我最大的遗憾。衷心的祝福你,快乐,幸福。”

徐锐又开始懊恼自己:“早告诉人家自己得过抑郁症,不就没这个事了吗?也曾经寻思了好几回,可最后的决定竟是拖拖再说。这也是自己的老毛病了,真是当断不断必受后乱,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优柔寡断了。想好了就要有勇气去做,不要考虑太多,更不要怕后果怎么样。”徐锐心中又充满了勇气。

何群婚后就找了曹伯伯,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就应该加药,忙把奋乃静加到了10mg。当天就能睡着觉了,第二天那种累得要死的感觉也好多了。几天后他觉得还不行,就又加到了20mg奋乃静,终于稳定下来。原来减药减得太狠,又碰上结婚,事儿多,合理的药量水平也暂时反弹到了20mg。

大米稀饭、馒头,炒了个西红

柿鸡蛋,何群和林璇在自己的小家里,做了第一顿饭。乔妈妈虽然穷,两个女儿却宠得像两个公主。除了洗洗衣服,什么活不让她俩干。何群就更不用说。从小到大都没做过几顿饭的两个人碰到了一起,何群倒还算自觉,抢着做这顿具有历史纪念意义的饭。何群用比别人脚丫子还笨的手,洗了西红柿,切了,打了鸡蛋,又切了火腿肠。林璇也不帮着他,就在旁边看,一边看一边说:“行,我觉得你还行,以后你就负责做饭,我负责洗衣服吧!”

何群最烦洗衣服了,道:“行,就这么定了,我买菜、做饭,涮碗,只要跟做饭有关的,我全包了。洗衣服的事,连洗袜子都是你的事了。”

“行,说好了,一定要算数啊。”

“唉,你怎么炒鸡蛋还盛出来呀,南边咱妈都是直接放西红柿。”

“北边咱妈都是盛出来,炒一炒西红柿再把鸡蛋放进去。到底哪个对呀?”

“行,你就这样炒吧,做饭的事我不管了。”

两个人吃得津津有味。和何群一起吃饭,你永远不会觉得没胃口,他吃得那么香,可以感染每一个在旁的人。吃饭又快,你必须也和他一起抢着吃,不然,稍慢些就会没有菜了。爸爸很早就给他起了一个“菜老虎”的美名,那是名不虚传的。

在饭桌上,何群的嘴可是忙得很,一边吃个不停,一边还爱说些轻松的话题。一边吃,何群一边道:“这一顿饭还不便宜哩,四根火腿肠三块多,四个鸡蛋也要一块多,还有西红柿,加上火钱,这一顿饭要快十块钱呢。”

“哎呀,还真是不少呢”。

“咱俩工资一个月才七八百块,这个吃法,光吃饭就得,哎哟,五六百呢,这日子真还挺紧的呢!”

“就是,那怎么办呀?”

“没事,慢慢来。”

“咱俩谁管钱呀?”何群问林璇。

“你管吧。”

“人家家都是女同志管钱,你怎么让我管呀?你也不怕我存私房钱。”

“让你管你就管,我不愿操那么多心,今天缺这个了,明天得买那个了,我不爱算计这些。再说了,你要有那心,我管你也能存私房钱。”

“那钱放到柜子里,咱俩谁用谁拿。”

“不,我有什么事用钱了,我就问你要,花多少,存多少,你都得管。”

“这责任好大呀。”

“璇,咱给你买双好鞋吧。”

“行。”

唉,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于是,成天陪着林璇逛衣服店成了何群经常修炼的功课。把县城里的衣服店逛够了,还经常坐车到市里逛,这一逛这一陪就是十几年呢,真是个风雨无阻。最让林璇感动的,是刚结婚的一回。到商场去买休闲鞋,林璇穿上试试,何群还弯下腰来给她系上鞋带,让售货员都笑出声来了。

晚上,林璇喜欢枕着何群的胳膊睡。也怪,刚结婚时,这一枕就是一晚上,何群也不觉得麻。真到过了几年,枕一会儿就麻了。

没事了,林璇还要何群给他讲故事,真是拿她当个小女孩宠了。

林璇最烦何群的是太懈了,本地话是指不利索不干净。林璇则是特爱干净的人,在一点上两个人的冲突最大。吃个饭弄得这儿一滩油,那儿几滴汤,菜和馒头渣桌子上也是地上也是,出发去吃个饭弄得衣服上都是油。

每次一看到何群回来衣服上又弄上油了,就皱着眉大声地说何群,“你不洗衣服,你不知道,弄上油多难洗呀,你怎么就改不了呢,总这么懈。”

何群从小就懈,这点真随他妈。洗了手,人家从来不用毛巾,而是直接就抹在裤子上,这一点几乎是无意识地就完成了。抹完了,看看手,看看林璇,他就会可怜巴巴地对林璇说,“我错了,我知道又错了,我下一次一定改。”那态度非常之真诚,看上去他对自己的这一行为相当不满,恨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下来给林璇看。但有一句话用在何群身上,正合适,“知错就改,改了再犯,犯了再改。”一直何群都快四十了,这毛病还没改彻底。

何群的性格里面,天生有一种强烈的要求平等的倾向。除了所鄙视的坏人,他不敢把自己凌驾于任何人之上。他极喜欢乔妈妈的一句话,“我们都是从被人瞧不起走过来的,不能瞧不起任何人。”对林璇的态度,掺杂了很多的心理因素,

但说到底,他这种天然的本性,却是最基础的。当他与林璇刚刚组成了这个小家庭的时候,他自愿地将这种平等倾斜了,林璇是女王,他是仆人。百依百顺不说,事事处处的精心,就怕伤害到林璇。哪怕自己受再多的累,也不肯让林璇受一点委屈。这一点林璇感受得到,这也让林璇很感动。她甚至心疼何群,这份心有时是太过了。

“媳妇迷”,老话里这一个词汇用在何群身上,再贴切不过了。

天气渐渐暖和了。一天,何群到叶鸣家玩,江渔说起了宁宁:“你说这宁宁也不知道随谁,脾气大得很。昨天就因为楼上养的鸽子,叫得让她有点烦,拿了根长杆子就去打鸽子,养鸽子那一户跟我们都急了。其实,你哥也不会教育孩子,好的时候,什么都依着她,不好了,说熊就熊,对孩子哪能这样啊。”

“我觉得宁宁和我挺投脾气的,没事让她上我们家玩去吧。”

“真的吗?”宁宁在一旁高兴了,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和大人玩,和小朋友倒玩不到一块去。二叔来了,两个人玩得可带劲儿了。

“唉,老二,你们俩怎么样了,我是说希望工程啊。”江渔问。

何群道:“不急,刚结了婚,我们都还小,再说,我想停了药再要孩子。”

“可不是吗,你也去问大夫吃这药对生孩子有影响吗?”

“问了,大夫说,也不能说没影响,可正常人也有生畸形儿的可能,影响也就是畸形率从千分之三升到千分之七八这么大。可我还是不放心,你说要生个残疾儿,咱受点罪不算,关键是孩子多遭罪呀,我是不忍心孩子受罪。”

“对,别着急,稳当点好。”

星期天,这叶宁宁同学来何群家,那可真是花果山上敲糖锣——恣猴了。何群和林璇都是喜孩子的人,早晨一去,林璇就花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时间给她梳了个新发型。梳完了,一照镜子,乐得宁宁跳起来亲二婶子。嘴里一个劲儿得说:“今天我不洗头了,明天让同学们看看漂不漂亮。”

何群也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拿出来,陪宁宁玩了个够。

第二个星期天,叶宁宁又来何群家。二婶又给她梳头,何群道:“你说天下都是一物降一物,你爸爸天不怕地不怕,怕你妈,你妈什么都不怕,怕你。”

叶宁宁接话茬道:“我怕你和二婶。”

“又胡咧咧,你怕我们干吗”

“我怕你们不跟我玩。”

泰戈尔说,每一个孩子出生时都带来信息说:神对人并未灰心失望,何群觉得和孩子在一起玩,特别轻松快乐。而且不知怎地,何群特别招七八岁以下的小孩子喜欢。没有一个那样年纪的大男人能像他一样受孩子们欢迎。这一点林璇早看出来了。

徐锐的感觉又不太好。这种感觉也是慢慢发展的。起初不明显,一段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对,感觉又像刚得病时的样子。

早晨一起床就觉得什么都是负担,刮胡子、洗脸是负担,吃饭也是负担,吃饭时心里都慌慌,饭吃到嘴里一点味道也没有。

上班,一想到无事可做,觉得上班也是负担,可有点工作了,却又觉得工作也是负担。这一天没一点好心情,没一点时间有好情绪,什么都觉得没滋没味的。

即使睡觉前觉得心情好一点儿,可一想到明天又是同样的一天,心里不免又恐惧起来。

他决定去看看大夫。大夫很坚决,“你这个样子要加药,肯定是药量少了,你再把药加到一片半,看看行不行,不行还要加。”徐锐更加沮丧了。

晚上,他来找女老师,把这事也说给她听。两个人现在也慢慢建立起了感情,一天不见就会想。女老师听他又加药,问他:“这药还要吃多久?”

徐锐实话实说,“本来大夫说再吃一年就差不多了。可这次复发,再吃个两年三年也说不准。”女老师半天没说话。

过了几天,两人一见面,女老师就哭着说道:“咱俩分手吧。”

徐锐完全没防备,一下子愣了,问:“为什么?”

“我跟我爸爸我哥哥说了咱们的事,他们都劝我慎重考虑,毕竟有病不是小

事。我一直心里有侥幸,盼着你能不吃药了,一切都好了。可你这次复发,让我心里一下子就凉了。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我同事也劝我,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啊,何苦找个天天吃药片的。我这两天心里真不是个滋味,”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了。徐锐还心存侥幸,劝她道:“会好的,人家好多人得这病,都治好了,这种病就是个心理感冒。”女老师哭了一晚上,徐锐劝了一晚上。

到了八点多,女老师不哭了,正色道:“你怎么还不走啊,没完没了是吧。”徐锐很尴尬地回家了。一晚上,徐锐的心揪着,把所有能安慰她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哪里能睡得着。一直到了两点钟,吃了三片阿普唑伦才睡着。

第二天,徐锐又来教师宿舍找她。女老师面无表情,拿出她生日时徐锐给她的化妆盒,淡淡地道:“这个我没用过,你拿走吧。”背过脸去也不理徐锐。徐锐一下急了,前天还在享受爱情甜蜜的他,忍受不了这种突然的冷淡,道:“怎么会这样呢?”眼睛都快冒出火来了,就要摔化妆盒。女老师一看他急了,忙道:“咱别在这儿闹,出去到山上走一会儿吧。”

半山腰一块山石上,徐锐的泪一个劲儿的流,女老师趴在徐锐的肩膀上,哭出声来,“你把我忘了吧,我这个人挺软弱的,受不了苦,没法儿陪你把病治好,我觉得你肯定能找个比我好的。”

徐锐已经无话可说。是该生她的气,还是该心疼她;是该大骂她一顿,还是该原谅她,此时心里的感觉根本说不清。确实,他现在已经动了心,完全陷入到这种感情之中。所以此时他的心全乱了,再已无法保持上一次那样的心态。

一会儿,徐锐把女老师送回家,徐锐几次关注她的表情。而女老师显然读懂了徐锐的意思,知道他还有侥幸心理,看看还有没有缓和的余地。她又收敛了所有的表情,冷若冰霜,爱搭不理地应付着徐锐的话。这些表现准确而无情地打碎了徐锐最后一丝幻想,两人分手了。

这天,徐锐到班上来找何群。何群笑着说:“怎么了,又愁眉苦脸的,闹矛盾了?”

徐锐慢悠悠的,苦着脸笑了一下,好久才说:“吹了,这会是真的吹了。”

“吹了,怎么了这是,这不是折磨人吗。”何群知道上一次弄别扭的事,心疼徐锐。他是个心实的孩子,这样反反复复也太不应该了,这傻弟弟哪儿受得了啊?也就有点生气,拉了个椅子,道:“坐下,坐下,我劝劝你。”

“别劝了,没用。”

“心里难受呀?”

“也说不清楚。”何群看着徐锐的脸,确实很心疼,可又一时想不起该怎么劝,道,“哥再给你介绍个好的,你嫂子那儿最近又来了好几个女大学生呢。过两天瞧瞧去。”

“不用了,哥,我现在只想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好好歇一歇。”何群心里咯噔一下子,警惕地看了徐锐一眼,心想怎么说起这种话来了,不是个好现象。

“哥,我走吧,你还有事。咱俩再见吧。”“再见”两个字说得很重。

何群心道不好,我得跟着他,别做什么傻事。

出了何群单位的办公楼,徐锐就直奔中国银行大楼而去。那是一座十一层高的大楼。何群紧跟在后面,看到徐锐进了大楼,接着又上了电梯。何群一看不好,上前抢了几步。可电梯门早已关上,开始向上升。

何群大叫一声不好,汗毛都竖起来了。看着信号显示电梯直奔十一层,何群的汗一下子从脑门上涌出来,一转身,跑到办公室里,哆嗦着说,“我要打个电话,用一下电话”。大楼工作人员一看是个急茬,也就让他打。

何群说了声“谢谢,”然后拔通了叶鸣的号码,他低声道:“快来,快来中国银行大楼。”叶鸣问:“什么事这么急。”本来何群还顾忌旁边有人,怕他们听到更麻烦,但此时也乱了方寸,道:“老三要跳楼。”摔下电话奔向电梯间。

这边徐锐走出电梯

间,来到通往楼顶阳台的门口。门上上了一把锁,徐锐抬起脚来,狠狠地踹了过去。一下,两下,三下,小木门开了,下午的阳光洒到徐锐的脸上。电梯门打开了,何群走进去,一道道汗水顺着脸往下淌。他的心在祈祷,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让我后悔一辈子。他埋怨自己,知道徐锐有这种企图,为什么不直接拦住他,还要玩狗屁的跟踪。你他妈也太傻了,这是什么时候啊?也许就因为你的错,你最好的朋友会死的,死在你的眼前。

电梯一停,本来身体都软了的何群,却一下子蹿了出去。穿过被踹坏的小门,他也来到阳台上。站在楼边的徐锐看到他,说道:“哥,你别过来,你过来我就跳。”

何群举着手道:“别,别跳,兄弟,我就在这儿,我不动。”

“兄弟,咱们聊聊天吧,你听你哥说几句话,行吗?”

徐锐手放在三四十厘米高的矮墙上,一探身就可以跳下去。他呆呆地看了楼下一会儿,转身看着何群。“哥,都是我不好,我太蠢了,我谁都不怪,这一切就怨我自己。”

“兄弟,哥也自杀过,而且有两次,我跟你说说吧。”何群也不顾徐锐听得下去听不下去,只想拖一点时间算一点。时间拖的越长,徐锐跳的可能性就越小。

“头一次,是在北京,我真地难受得受不了了。我跟我爸我妈说,我不活了,让我死吧。也不吃饭,也不喝水,闹着要跳楼,爸妈就把我绑在床上。爸妈看实在管不了我,就打电话叫我哥去。然后又联系了一家医院,要去住院。

住院的前一天,我哥来了。我说哥,你让我死吧,我没希望了。我哥哭了,给我解开绳子,搂着我劝我。可我不听,我说我真不行了,我要死。我哥就压着我,不让我动弹。我嚎了一会儿,累了,就不吱声了。爸妈、哥哥,就吃饭。然后一家人睡午觉。

我装作起来上厕所,就出了门,飞快地跑到路上。那个居民小区叫康乐里,就在宣武区长椿街那儿。我沿着街跑,我越跑越渴,偷了小商贩的一个桃吃了,继续跑。

在那儿住的几天,我早就看见一座很高的楼,足有二三十层楼高,我想就在那儿结束我的一生吧。结果,跑到大门口一看,好多武警把门,我还纳闷,这是什么地方呀,后来才知道那是新华社。

这个楼不行,我就又沿着街跑。旁边的大楼都很高,可很多都有栅栏。好不容易看到一座大楼,它的十层的楼梯间,没有栅栏,我就爬上去了。

走到十层。这时候,经过这一跑,我就不是很难受了。趴在窗口,我在犹豫,该不该跳,到底该不该跳。你说我该不该跳,兄弟,你说我该不该跳,我要当时跳了,我还能有你这么好的兄弟,有你嫂子这么好的媳妇吗?我能吗?”

何群喘了口气,接着说,“当时,就听着电梯呵啦呵啦地上来了。我就想,这个电梯也可能在十楼停,也可能走到九楼就不上来了,如果它停在九楼,我就跳,要是它能上到十楼,我就坐电梯下去。结果,电梯停在十楼停了。我往住的地方走,正看到爸爸来找我,他身体都直了。”何群一边说一边抹着脸上的泪。

忽然他问道:“徐锐,你是不是停药了,你几天没吃药了?”

徐锐很慢地回答,“三天,我三天没吃药了。”

何群怒道,“你,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傻。”

徐锐道:“哥,咱俩不一样。”

压了压胸中的火,何群又说:“什么不一样,都是精神方面的病,哥比你还重些,什么不一样。你不能倒在病面前,不能。这是一种可以治愈的病,你也许会想,我死在了神圣的爱情面前。不是,你是在这病面前认输了。你要死也死得一文不值,也死得不明不白。其实就是一念之差,就在一念之间。

哥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说一个小女孩很胖,同伴都笑话她,有一天她对着镜子看自己,突然发了疯似地喊:‘我肥,我肥,我肥。’就躺在床上开始绝食,大夫,家人,老师,什么人劝也不行。一段时间过后,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她越来越虚弱,很多人都说她不行了,甚至开始准备后事。

一天,一个一天到晚很负责地照顾她的护士来到她的床前,

她突然说,我喝杯牛奶吧,护士以为听错了,小女孩又说了一遍。护士赶忙去拿了牛奶。小女孩很快恢复了健康。”何群又问徐锐:“你听懂了吗,哥的话你听懂了吗?你改变念头是个多么容易的事啊?”就在这时,罗克和叶鸣到了。罗克大声喊道:“三哥,我坐电梯上来的,我真的坐电梯上来的。我们行,我们都能行,我们能好。”徐锐瘫坐在地上,大声哭了出来。三兄弟赶忙跑了过去,搀着徐锐往电梯间走。

警察赶到了,问“怎么回事”,叶鸣道:“我们排演话剧呢,忘了给你们说一声了,不好意思啊。”那警察说了一句,“这不胡闹吗,以后可不能这样。”四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锐又到小医院住了一段时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何群开始叫林璇大花猫。也许就是看林璇爱蜷着身子睡觉。还有,林璇喜欢在镜子前展示自己的新衣服,优雅地踮着脚尖,跳来跳去。而对所有好看的东西的好奇心和占有欲,也让你不能不想起猫来。

林璇也不示弱,叫何群大胖熊,何群本来就觉得自己像只熊,这个外号也就笑纳了。

在家里,就这样有了一只猫和一只熊。大猫和大熊在一起,实在是天地间的绝配。有大馋猫就有大馋熊做伴,有大懒猫就有大懒熊陪着,有大坏猫就有大坏熊一起疯。

慢慢地,大猫和大熊在很多事情上形成了默契。

林璇一看何群不舒服,就马上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像平常一样欺负他,只是紧张地盯着何群的脸色看,或者轻轻地碰一下何群的胳膊,说一句,“哥哥,别难受,你一难受,璇璇也难受,”或者猜测何群又为哪件事伤心,劝他一句,“哥哥,你别往心里去,你不是常劝我来吗?”

何群平常是不生气的,林璇总结了这个规律。只要他生气着急,他肯定是难受到了一定程度。她知道何群的忍受力强,每天他所忍受的那种痛苦的滋味不是常人能忍受得了的。当难受与绝望交织在一起,让他不堪忍受的时候,林璇懂,这时,你再惹他,即使不是很过分的话,他也会着急、发脾气。

只要何群的痛苦稍轻些,或是有新的调药的法子,让他心里觉得稍宽松些,他就会快乐得像个孩子,同林璇又是闹又是带林璇玩。只有在此时,林璇才是快乐的,她可以肆意地欺负何群,不停地吩咐他,让他做这做那,何群此时也是原意效劳的,甚至是恨不得为讨她欢心把自己的一切给她。

可这样的日子,一个月不过几天。大多数时间,何群都在忧郁地转来转去。林璇的心也就忧郁地在何群身边陪他转来转去。

林璇甚至埋怨,不让我有幻想也就罢了,偏偏让我尝到了最甜的滋味,却又把我浸泡在苦涩里,好没天理的事让我碰上了。哥哥,你哪怕好上一个月,让我能尽情地享受这欢愉,唉,我倒愿意自己痛些呢。可从来就没有能连续高兴三天的时候,从来没有。

林璇的爸爸突然得了病,连路都不敢走。到医院一查,才知道是心衰,必须马上住院。乔妈妈有些犯难,何群对乔妈妈说,“病耽误不得,赶紧住院,钱不够有我们呢。送饭的事你也不用管,我们两个还做不了饭呀。”

住了院,仔细一查,这病还真是不轻。原来林爸爸得这病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舍不得吃好药,就这么一直扛着。大夫说,这种病的预后很差,而且目前没有好的治疗方法。林璇一听就哭了。

何群劝了这个,劝那个。何妈妈身上那股永不服输的劲头,此时在何群身上体现了出来,“不怕,到这一步了,怕也没用,爸别的事都没有,其它器官很健康,说不定能行。”

何群的钱都存了零存整取,一时提不出来。他跑到妈妈家借了两千块钱,给林爸爸垫上住院费。

一天三顿饭都是他做了他送。今天排骨,明天鱼;今天大米,明天花卷,天天换花样。林爸爸爱喝棒子面粥,何群就熬得稠稠的,给他送去。林爸爸夸奖,“这是棒子面吗?这么香!”可不是吗,这是何群老家亲戚自己种的玉米,他又在火上咕嘟了二十多分钟,能不香吗?

这一住就是一个多月,林爸爸病情大为好转,就

出院了。可恨的是,就为了那两千块钱,何妈妈又去乔妈妈家闹,说这是用的她的钱。林爸爸气得一个劲儿地咳嗽。乔妈妈也真生气了,这是什么时候呀,家里这么重一个病人,你还来闹,也太没良心了。

林璇听说了,气得哆嗦,逼着何群把所有零存整取的钱全取了出来。“利息,利息算什么,利息再多也不要了。我爸爸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了。”她冲着何群一阵咆哮。然后自己跑到何妈妈家,把这钱摔给她。何妈妈也知道做错了事,好几天见了何群都没敢言语。

过春节你把陈的高粱面小米面还有那没有一丝瘦肉的肉膘子往亲家那儿送也就罢了,儿子不敢言语。唉,妈,这回你做的事也太过分了,让你儿子的脸往哪儿搁呀!

我们从十几年后向前看的时候,知道何群和林璇逐步走向了幸福,会带着一种受罪也值得的眼光,看当时走过的这一切。可在当时,未来什么样,却是压在他们俩心上的一块大石。

而当在他们精心地呵护下,小小的家庭好不容易形成了某种和谐,既能享受快乐,也能遮风避雨时,何群的病又起了变化。

吃了几个月的20mg奋乃静,这几个月倒也平稳,可这几天他又开始难受了。他不敢减也不敢加,自己思量来思量去,不知道怎么办。

这两天,他有个新发现,自己呼吸不是很顺畅,每一次吸完了呼气的时候,就发现肯定咬一次牙,也就是停顿一下。他又观察了两天,他确定,这是一个证据。是不是每次出现这种咬牙的时候,就是药多了难受呀?他去找了曹伯伯,曹伯伯说这倒没什么大关系,不过你现在这个情况,减减药倒是应该的,就减到10mg吧。

何群当天吃了10mg奋乃静,第二天轻松得不得了。这可把他高兴坏了,原来确实是药多了,而且这样如果下次再咬牙的时候,不就容易辨别了。他越想越兴奋,觉得自己的病有救了。

那天,何群同学聚会,吃得又不少。第二天,何群就病了,发高烧。输了一天青霉素,体温还是39度多,这让大夫也很纳闷。

没法,大夫又加了两支清开灵,还说这个退烧快。可打上这一瓶,何群就开始满头大汗,痛苦地开始嗷嗷叫。吓得林璇打电话给何爸爸何妈妈,让他们赶紧来。这边把输的水停了,何群就不叫了。

折腾了足足一晚上,第二天,何群拉肚子,大夫才意识到可能是肠炎,打了氨苄青霉素,烧果然退了。

可当天晚上,何群开始觉得头疼得厉害,而且怎么也睡不好觉。去找曹伯伯,曹伯伯就让他加上3片氯氮平试试。睡是睡好了,可就是生殖器那儿不舒服,让他心烦意乱,无法忍受。此后的一段时间,药物加加减减,换了这种又换那种,何群被折磨得呀,生,生不得,死,死不得,真是苦不堪言啊。

有时,何群觉得自己就如同顺着绳子想要爬上崖顶的人,那绳子上面满是刺,扎得自己满手鲜血,可自己还要紧紧抓着这绳子。最可恨的是自己每爬上一步,这绳子却向下滑一步。自己每每觉得还有一步就可以上崖顶,却总是到不了,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每天都是这样地度过。

痛苦让何群焦躁不安,而他的想法在痛苦里也变得偏执的。

他去找大夫,他会说这些大夫水平都太低。其实,他要找的不是大夫,而是佛祖。能一下子说到他心里去,让他一下子从痛苦里解脱出来的人。这样的大夫哪儿有啊?

他也这样要求爸爸妈妈,能如神仙一样解救他出苦海。是的,如果能,爸爸妈妈都甚至愿意替他承担任何痛苦,比这大十倍的痛苦也不怕。可这也根本不可能。

同样,他也这样要求妻子,能理解他的心,能给他慰寄。可同样,这些,林璇给不了他。越是这样,他越不能和林璇说自己的心里话,两人的隔阂就越大。

这就是一种变形的心理,越是心急火燎地期待奇迹的出现,现实就越是那么地不如他的意。

单位上的那个女孩,何群暗地里叫她菊。性格就非常好,善解人意,又落落大方。何群常想,林璇要是性格能和她一样,就好了。

要我们说,除了聊天,他并不了解人家什么,他也只是把自己的

一些想象加在人家身上罢了。他们在一起,也并没有做过什么,就是纯粹的同事关系,连一句娇情的话都没有过。何群只是把她当做自己的红颜知己。徐锐已出院一段时间了,心情还是不太好,叶鸣拉他出来散散心,叫了何群、罗克一起上饭店。

吃着饭,叶鸣劝徐锐:“你要说烦你们单位同事哪,哪个单位都差不多,到哪里,你要真计较,配得上“好人”两个字的都很少,糊弄着一起共个事,别太较真了。”

“就是就是,”罗克道,“我们厂里也是,招人烦的有的是。有几个能聊到一起的,就多找他聊,心里烦的就不理他,惹不起,我躲得起吧。”

“我们单位主任,年纪也一大把了,好多人还说他是个好人,可我有一同事分析得精辟,说,他有一百个心眼,确实得有九十个是好心眼,那十个才是坏心眼,可他呢,那九十个好心眼他从来不用,成天就用这十个坏心眼。”徐锐知道叶鸣在逗他,一边听,一边点着头。

叶鸣接着道:“这两天来了个实习大夫。好家伙,我这才知道什么是八零后,狂得可以。你教他,不用,他什么都知道了,高兴了还想教教你来。”

何群一直闷着没说话,这时道:“其实你不能这样一概而论,报纸上电视上都说八零后怎么怎么样,我不喜欢这个提法。孩子有几个过分的,哪一辈子都有,再说还是孩子。

我倒觉得应该关注一下五零后,六零后,他们学习的时代,经过了文化大革命,他们的问题被很多人忽略了。”

叶鸣不喜欢别人跟他抬杠,怒冲冲地道:“那怎么办呀,把五零后六零后都让他退休,”

徐锐道:“老大,二哥说的有道理,他倒不是抬杠。”

罗克也道:“就是,你别人家一说话你就熊人,还不让人说话了,老二说的有他的道理。”

何群接着道:“特定的人群,有特定的缺陷,文化大革命可以说是一次文化或者说是文明的断层,对在文革时代长大成人的他们这一代人的特点进行研究,进行各个方面的调整,应该说是很必要的,可我们并没有这么做。”叶鸣不说话了,还是有些生气。

徐锐道:“这次入院,感觉和上次不一样了,很烦,再说,没你们几个陪着,更烦。”

听徐锐能说出自己的心里话,叶鸣:“这就对了,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兄弟几个就怕你什么话闷在心里,你有什么苦都倒出来吧。”

徐锐道:“病好点了,知道那是病,可病着的时候,就觉得那就是自己的想法,就应该那样做,觉着一分钟也活不下去了,想想真挺恐怖的。”

“这全好了吗?一点儿也不难受了吗?”罗克道。

“还有点儿,心里还有好多事情都觉得是负担,每件事都得硬着头皮去做,这也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群问道,“睡觉还好吧?”

徐锐苦笑道:“这两天起不来了,每天都睡到九点十点。”

“多睡会儿好,这对脑子也是一种休息。”叶鸣道。

何群也道:“单位上的事,先别当个负担,等再好点儿,再去上班,别着急。什么事有你爸你妈呢。没事多听听新闻,对脑子很好。”

叶鸣道:“在家也别闲着,多干点家务,咱们的劳动小组也好长时间没活动了,过两天咱还得行动起来。”

何群又道,“你这两天不上班,干脆学学炒菜吧,提高提高厨艺,”

徐锐道:“对,这个主意不错,我表哥就在不远的地方开饭店,我去学学,也算有点事干。”

何群道:“昨天我看到一个街头要饭的,远远地看我还以为是刘华呢,仔细看了几眼不是。”

叶鸣道:“唉,又是冬天了,也不知道刘华还活着么?”

罗克道:“听他们说,街头要饭的这些人也都互相交流,那个县里区里领导来视察了,或是有什么庆祝了,就把这些人抓到车上,扔到附近县里去,”

“可不嘛!咱这里这些流浪的,和去年那几个就不是一批了,都换了,咱们区里那批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这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叶鸣道。

何群道:“要不我觉得我媳妇是个好媳妇。那天我俩去买早点,她就多买了两个包子,递给一个要饭的。”

徐锐道:“二嫂心善。”

罗克道:“一般人不会把

自己吃的东西给他们的。”叶鸣道:“其实这也没法,你说救济他们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

徐锐道:“就是,没人欺负他们就是好的了。”

何群道:“我们老家有一个女疯子,叫尹蛮子,二十多岁就流浪街头。就有一些王八蛋欺负她,怀孕,生了孩子。大冬天的,疼那个孩子,自己不怕脏,可还要给孩子洗脸,捧了河里的水给孩子洗。河水冰凉冰凉的,弄得孩子哇哇地哭。带不上几天,孩子就死了,她大哭一场,接着流浪。后来又怀孕,又生孩子。”

“没人味了。”几个人唏嘘不已。

说话就到春节了,何群的药还是没调好,每天都如坐针毡,痛苦得无以附加。奋乃静吃到了20mg,氯氮平吃3片,可还是很难受。他就自作主张,把奋乃静加到了24mg。

虽然感觉还是不好,但何群懂得精神病药物的这个特点,药物从开始吃到产生作用、看出效果都要有一段时间。有的药是三天,有的是七天,有的则是十天。于是,对何群来说,日子经常在这种傻傻地等待中一天一天度过。这样的日子很特殊,虽然每一刻都在痛苦中度过,可因为它有盼头,所以何群就算很难受也可以做到平静地忍耐。一算,正好大年初一就是第八天,那一天就能知道这个药量是否有效了。于是就天天盼着春节。

三十下午,何群接林璇下班。回到家,林璇趴在何群身上撒娇,她第一天来例假,娇滴滴地说:“哥哥,我肚子疼。”

何群抱着她,道:“下一辈子,我做小女孩,你做小男孩。”

哪想林璇道,“我下辈子不认识你。只要你还是你们家的孩子,我就坚决不认识你。”

接着她又道,“我真不愿意见你家人,今天你自己去过年吧,我上南边咱妈那儿过。”

何群道:“那哪儿行啊。”

林璇道:“哥,你说咱俩多长时间没因为咱俩的事吵架了,我跟你生气就主要是生你妈妈的气。我一点儿都不烦哥哥,可我一见北边咱妈我就一肚子气。”

“我说,这个没良心的说下一辈子不认识我呢,因为这个呀,下一辈子我一定不做老太太的儿子还不行啊。”林璇这才满意了,趴在何群的身上趴了好久。

除夕夜,一大家子人又聚到一起,平常从不做饭的哥哥也下了厨,做了几个拿手的菜。何妈妈拿出红包给了两个孩子,孙子还给爷爷奶奶磕了个头,十口人真是其乐融融。

看了一会儿晚会,哥哥姐姐俩家先走了,留下何群和林璇拾掇一下。已经很晚了,妈妈还是精力很旺盛,准备着年初一的东西,吃的、穿的给孩子的,饺子也怕风吹得太干了,特意盖上了纱布。忙完了这些,林璇拿起扫帚扫地,却被何妈妈一把拽住,“过了十二点了,年初一不能扫地。再把财扫没了。”林璇脸上挂不住,想去涮碗,又怕何妈妈这讲究那忌讳,不敢去,愣在那里。

其实林璇好脾气,和同事换了个班,打了一个连班,从昨夜到现在还没休息,自然是困了。可何妈妈忙完了,叮嘱他两口子早晨一定要早来。何群满口答应,至于林璇本来是想睡一个懒觉的事,他却哪里想到这一节。难免林璇在心里就有些埋怨他,只不过嘴上没说罢了,“根本不顾人的死活呀。”这句话在她的心里说了几遍,也埋怨何妈妈也埋怨何群。

到了家,林璇就上床睡了。何群在心里祈祷着,明天别难受,一定别难受,不然我就又没希望了。可祈祷完了,心里还是犯嘀咕,明天要是还难受自己该怎么办呀,越想越害怕起来。

每天林璇都要欺负何群,一定要把何群挤到床边才行。何群躺在床上,一会儿,就觉得林璇给自己留的地方太小了,很憋屈。爬起来,想睡在林璇的另一边儿,可过去一看,也只有很小的一个空儿,心里不禁道:“你也真是的,怎么睡在正中间啊。”

实在没法,上了床,就去拱林璇。怕把林璇弄醒,就憋着劲拱。好不容易把林璇拱到右边,自己想,这回可睡个安稳觉吧。可那知,林璇一个翻身就整个趴在他身上了,压得何群喘不过气来。何群暗暗叫苦,今晚上,又甭想睡觉了。

早晨,没睡好觉的何群很早就醒了。看着表走

到六点,他叫林璇,“大花猫,起床了,今天不能睡懒觉。我是大鹦鹉,我叫大花猫起床。”林璇道:“再让我睡一会儿,求求你再让我睡一会儿。”

何群道:“起吧,晚了老太太又该发落人了。”一边说着一边推林璇。

林璇突然急了,一把把被子推到一边儿,怒冲冲地道:“让人睡一会儿不行啊,”

何群一看她真急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呆呆地道:“六点了,该上爸那儿去了,北边咱妈等着咱放爆竹呢。”

“真是的,一个好觉都不让人睡,催,催,就知道催。”林璇一边恨恨地说着,一边摔打着穿上衣服。

何群心里也不好受。刚才自己试了试,还是不行,很明显自己仍然是难受。本来正心烦呢,林璇再这样对他,他的火真上来了。可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牙咬了几咬,忍住了。今天是初一,不能闹,他对自己说。

又是下饺子,又是放鞭炮,又是贴福字,忙得两个人不轻。一会儿拜年的人都来了,林璇不停地端茶倒水。两个人闷的这个气其他人都没看出来。可姐姐哥哥一直到九点多才来,林璇心里更不高兴了。

一会儿,林璇对何群说,“咱们也出去串个门吧。”何群心里不自在,早想出来走一走。哥哥姐姐都在,就跟着林璇出了门。

出了楼梯口,何群抬头看看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心里没着没落的。

林璇也不给何群好脸,淡淡地道,“咱上咱姨家走一圈吧。”

何群道:“咱们这里都是年初二才上姥娘门上去的。”

“我们那儿没这么多规矩。”林璇冷冷地道。大姨是林璇县城里唯一的亲戚,又是她从小把林璇拉扯大。以前每年初一第一件事都是要去看看大姨,也去看看住在姨家的姥姥。

这时候,两个人明显已经斗上气了。何群绷着个脸,跟在林璇后面,眼睛像是要冒出火星来了一样。大姨家并不远,走到大姨家外头,林璇要拉何群的手,可何群一甩手,不让她拉。

林璇一愣,道:“要不咱不去了。”何群也不说话,就站在那里,眼睛看着地。

林璇转身就走了,也不管何群。何群跟在后面,还是不说话,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了自己的家。

进了门,林璇扑在床上就哭了起来。何群堵着气坐在外面的椅子上,任她哭,也不去劝。林璇放声哭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还用手拍着床。

何群受不了了。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的忍耐到了极点,突然暴跳起来,恶狠狠地跑到床前,一边踢着床头,一边骂道:“哭,哭,使劲哭。”返过身来到书房里拿起一把裁纸刀,照着左胳膊就是一刀,血涌了出来,他又没命地冲左胳膊划了第二刀。

这一刀又长又深,血不是一滴滴地落,而是流成了一条线,一小会儿地上就铺了一大滩。林璇吓傻了,跑过来,道:“这怎么办呀,哥哥,这怎么办呀?”林璇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一时吓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何群从暴怒中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又做了傻事。他看了看左胳膊,只看到血从破了的毛衣里涌出来,也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情况。他又看了一眼已经吓坏了的林璇,道:“上医院吧。”

林璇这才不再愣着了,也道:“对,对,到医院。”于是忙着去拿衣服。

何群又道:“别忘了拿点钱。”

“对,拿钱,”林璇吓得直哆嗦。

“在抽屉的小包里。”何群指挥着林璇。

下了楼,恰巧碰上叶鸣,他岳父家也在这个家属院住。看到何群捂着胳膊,血直往下流,惊慌失措地道:“怎么了这是?”

何群道:“别问了,我要到医院,得做手术。”

叶鸣忙道:“我开车来了,送你们去。”

上了车,林璇越发地害怕,呜呜地哭起来了。

叶鸣手也打哆嗦,发动车也发动不起来,着急道:“弟妹,你别哭了,别哭了。”

来到医院,恰巧这天值班做手术的大夫认识何群一家,让何群脱了衣服躺在手术台上。一面准备着器具,一面问何群,“这是怎么弄的?”

何群本来想说个谎,说是不认识的人砍的,可一想,一会要真是警察来了,别又惹上麻烦,也就实话实说:“我自己划的。”

“用什么划的?”

“裁纸刀。”大夫观察了一下伤口,看着像是

裁纸刀划的,就转身出去了一趟。回来对何群说,“你爸爸也来了,浑身打哆嗦呢。”何群后悔地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一遍一遍地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爸爸心疼死了,别人笑话死了。“真蠢。”何群骂道。

这个大夫水平很高,动作很麻利,消完毒,对何群说,“大拇指活动一下,”何群动了一下大拇指,“食指活动一下,”何群动了一下食指。五个手指都能动,大夫对帮忙的麻醉大夫道:“真够大命的,大的神经、血管、都没事,大筋也没事,就是这块肌肉几乎都切断了,缝合一下就行了。”

这边手术进行着,叶鸣把罗克叫来了,本来不想叫徐锐,可怕他生气,也给他打了个电话。林璇还在一个劲的哭,何妈妈悄悄问她,“是不是来例假了?”林璇点了点头,

“几天了?”何妈妈又问。

“今天是第二天了。”

何妈妈道:“两个傻孩子,要是第一天来,光吓就能吓出大病来。”

手术很快做完了,何群被推到病房里。哥哥道:“没事了,都回去吧,我在这里,都回去吧。”

徐锐指着何群的鼻子,说了一句:“比我还傻。”眼里冒着凶光,恨不得要揍他一顿的样子。

叶鸣道:“行了,别说了,咱也走吧。”

何妈妈这时倒也识大体,把林璇拉到了自己家。收拾了一下书房,递给林璇一片阿普唑伦,对林璇说:“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就好了。”

何群和林璇的性格都是有很大缺陷的。当林璇一个人陷入情绪低潮还不怕,何群可以哄着她,她一会儿也就过去了。可两个人都在低潮,都会急,就可怕了。所有的事情都碰到了一起,这一事件也就不可避免了。大年初一,没想到何群和林璇结婚后的第一个大年初一竟是这样过的。

徐锐叶鸣和罗克第二天来看何群。叶鸣削了一个苹果递给何群,道,“大过年的,咱说点高兴的事,任何人不许说不高兴的话。”

叶鸣又道,“唉,老二,你给宁宁写的那个生日赠言,宁宁可喜欢了,让她妈妈读了好几遍呢。老是说,二叔最好了,二婶最好了。”

徐锐本来还想说何群两句,看到何群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说了另一件事,“尹护士长去世了。”

这句话像个炸弹一样,惊住了另外三个人。

“不可能啊,她才三十多岁。”

“前几天我去复查,就说她身体不好。我打听了好几个人,说是住到市里医院了。可是今天早上听说,昨天晚上去世的。”

“唉,这么好的人,什么病啊?”

“听说她有点遗传性疾病,具体我也说不清。”

徐锐又说起杨健民和王尔谌,说他两个前一段时间都出院了。可还不到四个月,前几天又都被送进了小医院。杨健民又把自己的宿舍烧了,王尔谌把自己的老妈打断了条肋骨,进院的时候都不认识人了,说是一出院自己就停药了。

四个人在一起,常记挂着那个他们相识的小医院,仿佛同那里有扯不断的情缘。

春天来了。燕子是空中的舞者,舞姿翩跹,没有什么时候是直着飞过去的,从来都是在天空中绕来绕去。城里的斑鸠也突然多了起来,它们是所有鸟中姿势飞得最难看的,一窜一窜的,显得那么惊慌。鹰的飞翔能用一个掠字形容,速度极快,也不拍翅膀,刷一下,转了个急弯就不见了。

何群看到鹰就很兴奋,仿佛自己就是那遨游在最高空,能俯视一切的家伙。转念一想,唉,要是能治好自己的病,我应该是天下最神奇的鹰,不禁又慨叹起自己的不幸来。

这天,罗克找到叶鸣说:“哥,帮帮我的忙吧。厂里一特好的哥们搬新家,家具的事,我们在厂里能办的就给办了。可她这房是毛坯房,就是得刷一下涂料,我一口答应下来了。这忙你们几个得帮我。”

“这不小事吗,多大平方呀?”

“不到一百,”

“行,两天的活,你让他们买好涂料,时间最好定在周末。”

“到底是大哥,那我给她回话了。”

星期五下午,罗克打了电话让他们三个都到厂里来,说他要请客。到了才说:“我那哥们非要请请你们。”

“这点小事,你再让人家破费,不应该。”叶鸣瞪了罗克一眼。

罗克道:“我说了,她不

干。再说她就在食堂工作,请你们吃一顿你们也不用太过意不去。”罗克接着道,“你们尝尝她做的馄饨,味特地道,每回我去都得喝三碗。”

“多大的碗呀,你真是个饭桶。”徐锐取笑罗克。

晚上,厂子食堂的人比中午少很多,大多是买了馒头、烧饼回家吃。来到食堂,罗克同一个很俏丽的女孩打了个招呼。那女孩就很热情地招了招手,可手里还拿着漏勺,只说了一句,“来了,先坐吧,”就又得忙手里的活。

罗克道:“就是她。”

其他三人都有点愣,“她呀,一女哥们呀。”

“对啊。”罗克装傻。“陈倩倩,我们关系特铁。怎么了,坐呀。”

这边一老工人开玩笑,“熟人哪,熟人馄饨的肉馅得多放点儿”。

陈倩倩笑道:“哪能啊,都一样的。”

馄饨、米线、拉面,倩倩一人忙三个活。她的摊前人又最多,一时无法过来说话。锅里是沸滚的水,几个大点的漏勺里有的放馄饨,有的放米线,有的放面条。倩倩手上下翻飞,一会儿加水,一会儿拿起漏勺看看生熟,一会儿在碗里放汤料,动作熟练,准确,丝毫不乱。捞出两碗来,就用很脆生的嗓音叫道:“馄饨两碗,好了,来端了吧。”一个人往前抢,她笑着道:“师傅,这碗不是你的,你的马上就好。”

叶鸣看着,觉得这女孩不简单,不慌不忙,好手艺也好脾气,叫人看着就舒服。罗克起来去端馄饨,叶鸣拿手碰了碰何群,说了一句:“这劳动能让女孩子变漂亮。”

何群道:“本来也挺漂亮,一劳动变得更漂亮。”还神秘地笑了笑。

徐锐觉得这两个人有点不对劲,道:“什么意思,你们俩什么意思。”

一会儿,工人都走了。陈倩倩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擦着头上的汗珠。“让你们吃馄饨,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说的好好请请你们,罗克不让。”

罗克道:“这是我的主意,你请他们下馆子,他们肯定不去。他们几个这脾气我还不知道。再说了,山珍海味都吃腻了,今天来就是尝尝这馄饨的。”

叶鸣道:“这傻小子想得倒细。”

何群道:“馄饨确实好吃,不是因为我们来特意做的吧。”

“二哥,你开玩笑,天天都一样,这是我们这儿的名牌特色产品。这食堂就指着倩倩呢。”然后就是商量第二天刷涂料的事。

第二天,罗克要给家具再刷一遍漆,他们三个拿着家伙来到倩倩家。倩倩的妈妈在家,特地给他们几个人冲了上好的茶叶。

两天,几个人都是老行家了,手艺也没得说。倩倩妈很如意,非要请他们不可。可这三位说什么也不去。

三个人骑着自行车往回走。叶鸣道:“你听说没有,人家真有经验的,这相亲呀,不光得看媳妇,还得看丈母娘。”

何群接茬道:“听说过。你别说,这真是一绝色老太太。”

叶鸣知道何群懂他的意思,笑着说:“这个词用得恰当。”

“什么意思,你们俩什么意思呀,神神秘秘地。”徐锐问道。

何群道:“就和你不知道似的。”然后对着叶鸣道:“这家伙早看出咱俩什么意思了,还装不知道。”说得叶鸣徐锐都笑了。

“接着该怎么办哪?”

“请君入瓮”。

三个人把罗克叫到了饭店。开门见山,叶鸣道:“你和那小姑娘怎么回事啊?”

罗克有点莫名其妙,“哥们,真哥们,我们一批进的厂,挺聊得来的。不骗你们,真哥们。”

何群道:“有没有把哥们娶进家的意思?”

“你们思想长毛,怎么能这样想呢?”

“放着一挺好的姑娘,今天见一个交际花,明天见一个花瓶,你傻不傻呀!”

徐锐推了罗克一下,何群也推了他一下,“就是呀,你傻不傻呀。”

“老天在上,我真没这么想。真就是当一好哥们,我真的一点都没往那儿想。”

“你脑袋让驴踢了,谁规定的哥们不能娶进家呀。”徐锐用手拍了罗克脑袋一下。

何群道:“就是,缺心眼。”

罗克觉得这事有点反常,道:“你们,你们这是想干嘛呀?”

“干嘛,这门亲事,哥哥给你定下了,不同意啊?今儿你要不同意,就给你上刑。”

“别家呀,你们让我考虑考虑。”罗克没想到

碰上几个暴力逼婚的,脑袋一时转不过来。一会儿道:“你们觉得真行啊?这事靠谱啊?”

“我们都商量过了,都看着行。”

罗克蹲到地上道:“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事呢?”

徐锐道:“有什么可考虑的,这事就这么给你定了。只要你没对象,她没对象,你今天就得表个态。反了你了还。”

看着徐锐厉害的样子,何群叶鸣都想笑又不敢。

罗克道:“别闹别闹,我正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我这回真的是认真的,你们让我考虑考虑。”

也不是什么节,罗克买了一枝花儿,藏在工作服里面。下了班,叫陈倩倩等他一会儿。两人到了一块儿,罗克看周围没人,一下把花拿到陈倩倩面前。

陈倩倩吓了一大跳,瞪着眼道:“你别胡闹。”

罗克道:“我是真心的。你要不拿着,我就嚷嚷了。”

陈倩倩让罗克弄得有点惊魂未定,“别嚷,你这不是胡闹吗。”把花拿在手里,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罗克道:“我那几个哥哥看中了你了,非得让我跟你谈,就是真的谈对象。要是我不谈,他们就要杀了我,”罗克还用手在脖子上比划着做了个手势。

“那你也不能这样啊。太突然了,吓我一大跳,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

罗克看倩倩并没有太反对的意思,知道有戏,道:“我就想要这个效果呢。我可不是开玩笑啊,我是真的要跟你处对象。这事,我跟我家都说了,就等你个信呢。”

倩倩哭笑不得,“这种事哪有这样就表态的?”

罗克坏笑道:“那你就是答应谈一谈了?”

倩倩道:“你这家伙怎么这个样!”

罗克又道:“你倒是说清楚呀,是不是,啊?”

倩倩给弄得没法儿了,道:“行行,谈,谈,答应你了,你可别闹了。”

罗克这才满意了,道:“那明天晚上七点,你们小区那个小广场,”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同意跟别人谈恋爱,陈倩倩有点不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了,愣了一会儿,道:“行,”

“不见不散啊,别吃饭啊。”罗克还不忘开玩笑。

林爸爸的病又加重了。他躺不下,躺下就觉得喘不过气来,晚上也经常憋醒,喘气越来越粗,腿也肿得老粗。

不久,林爸爸就去世了。

第二天,林璇的二姑来了,带着两个闺女。三个人气势汹汹的,进了门就哭,就闹,非说是乔妈妈把她哥害死的,还说乔妈妈没孝心,不养老。

这二姑林璇很少见,只知道家里大姑去世得早,一直是她照顾爷爷。可一听她们埋怨妈妈,林璇就急眼了。她不敢同二姑吵,两个表姐在那里跟着瞎嚷嚷,她就一句也不让地同两个表姐吵成一团。“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来不说安慰安慰,还来闹,欺负人是吧。”

眼看几个人越来越激动,恨不能就要动手,何群突然跪下了。一大群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何群说道:“二姑,别闹了,这是什么时候呀,再闹出事来大家都难看,爸爸也不得安生。”

二姑道:“这是璇家的客呀,你快起来,你快起来。这没你的事。”

“怎么不管我的事,你这么闹是不是不想让她娘几个活了,你们再吵我就不起来了”。

一时大家都劝何群站起来,只有林璇还气得打哆嗦,愤愤地说两个表姐不懂道理。何群道:“别吵了,璇,你再吵,我跟离婚,嫌闹得不够是吧。”

“大家都别吱声了,听大客说。”何群跪在那里不起来,二姑也觉得脸上挂不住。

“爸爸这个病是多年劳累积下的病,妈妈和我们都尽了最大努力了。妈妈真是都不容易,二姑,你说,爸爸在钢厂,妈妈一个人拉扯大两个闺女,容易吗?以前结下的怨就别再提了。

我打听了一下,有个文件规定,爸爸这样,去世了家里还有老人没有依靠的,劳动部门有个遗属补助。这钱妈妈也不会要,都给家里的爷爷,直接上钢厂办个手续,办到爷爷名下就行。

爸爸以前每个月给爷爷的钱,以后我们还会接着给。我们是没养老,这两份钱,就算我们尽了点孝心吧。”

“快起来,快起来,还是这客明理呀。行行,就这样吧,咱走吧。”二姑走了,林璇还兀自在那里气得打哆嗦。

本来哭了一天,悲伤还未全消,加上这一闹,林璇都快晕过去了。何群走过

去,叫了一声,“璇,咱不哭了。”林璇突然狠狠地打了何群两下,身子就往地上滑。何群一把抱起她,抱到小屋的床上,就一直像抱个孩子一样地抱着林璇,任她不停地抽泣,任她在臂弯里哭累了睡去。有空的时候,徐锐经常到表哥的饭店去学厨艺。那儿的大师傅手艺又好,脾气又不错,徐锐就拜了师,认真学厨师的各门手艺。师傅教他,先别学那些花儿胡哨的花活,仔细琢磨刀功、味道、火候这些细功夫,做个好厨师必须找准各种菜品各种佐料的感觉,做到无论做什么心里都有数。半年的工夫,徐锐就出徒了,一道生炒牛肉丝,味道、火候让师傅都夸他。饭店里一忙不过来,表哥也经常找他来帮厨,还非得付给他工资。

徐锐上班以后,单位的人看他爸爸妈妈的面子,不给他安排出发这类的活了。就让他在办公室里,打打文件,打打杂。

他们所里来了一位女同志,叫张君毅,分配到徐锐的办公室。上班后,往往其他人都出发到乡镇去收费,经常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慢慢地,徐锐喜欢上了同这位新来的张姐聊天的感觉,从喜欢王桀到喜欢网球再到喜欢的游戏,两个人的兴趣爱好竟有很多共同点。以前一到班上就会怵头,可自从她来了,就会盼着上班,反而特别烦星期六星期天了。后来听他们说,她离过婚,有一个两岁的孩子,徐锐不禁叹道,也是个苦命的人。

有一天,有一个很特别的念头出现在徐锐脑子里:我要找个像张君毅这样的妻子怎么样呢?起初他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想,可在为这个问题找答案的时候,他开始特别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就觉得她怎么看怎么顺眼。于是,爱情的种子就这样生根发芽了。

可徐锐一直不敢表白,许多话一直藏在心里,越积越多。他不知道如果自己说出来,她会怎么回答。她比他大,还结过婚,重要的是还有个孩子,这世界又会有怎样的反应。他琢磨了很久。

第四部 我们的爱情(下)

罗克约了陈倩倩出来。花前月下,两个人甜蜜地说着话。

罗克问,“我记着有一段时间,他们说你谈了个对象?”

“是,去年这个时候开始谈的,他那人倒不错。”

“怎么散了?”

“想起来还挺难过的。我们俩当时谈得挺好,他家有套空房子,有时候,我们就上那儿去。就我们俩,他弹吉他,我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唱完了,我们俩就做饭,真是挺温馨的。可后来他妈说什么也不同意,可能是嫌我是个工人,非要找一个行政事业单位的儿媳妇。他也曾苦苦地向他妈求了几次。可他是个孝子,一看他妈态度很坚决,对我说了一句‘媳妇可以再找,妈就这一个。’就走了。”

“唉呀,那我吃亏了。”罗克突然道。

“吃什么亏了?”本来倩倩说得挺伤感的,突然罗克说了这么一句,有点莫名其妙。

“你看你都谈过恋爱,关键是你都动了真心了。可我呢,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这才刚刚情窦初开。这不是吃亏了。”

“你就坏吧。”

“唉,你不是也见过几次面吗?”

“唉,都是那三个坏蛋捣乱。见了面,有人家看不上我的,有我看不上人家的。好不容易,人家看上我,我又看上人家了,他们非说不行,连谈也不让我谈。面倒是没少见了,七八个也有,可见第二面的就一个也没有了。”

“你那三个哥哥,都挺好的人,别那么说人家。”

“那真是亲兄弟,说实话,我没几个朋友,这三位那真是比亲兄弟还亲呢。你知道我们在哪儿认识的吗?”

“在哪儿?”

“精神病院。”

“不会吧,我倒听说你小时候被吓着过

,得过病,吃着药呢。”“这你都知道啊!”

“你以为呢,这种事传得最快了。又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我就老实交待,我全说,我全说。”

“行了,没个正形。”

当严重的心理冲突在药物的作用下减轻,而那些莫名其妙的障碍也不再让他感到极端恐惧,罗克恢复了他率真、洒脱的个性,说话老爱逗着玩。用精神病人家属的话来说,他看开了、想通了,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两个人也就不再把这个病当回事了。

一会儿,倩倩又道:“这几年我倒是挺佩服你的,干活那么勤利。干完活,还知道没事看看书。可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就打算做一辈子小木匠了?你听没听说这厂子可能快不行了?”

“我是快乐的小木匠,小木匠。”罗克不正面回答她,唱起了动画片里的歌,惹得倩倩推了他一把。

“小木匠不挺好的吗。你以为蓝天,大海,沙滩,晒晒太阳,听听音乐就是享受啊,劳动才是人类最大的享受。我听过半年音乐呢,别的什么都不干,我都听烦了。干点活,重要的是当你有成绩有收获的时候,那种兴奋劲儿那真是什么都换不来。”

“那咱俩一个卖馄饨,一个小木匠,怎么过日子啊?”

“这事,我二哥真为我规划过,小木匠当好了,可以当大木匠,大木匠当好了,可以当家具厂老板,不能急,得慢慢来,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你就知道闹,你不知道过日子有多不容易。”

“面包可以有,车子房子都可以有,关键是这个人要长进。这个人不长进,有了也可以变没有,这人要走正道,没有的可以有。”

“车子房子,你以为你是谁呀,你还说呢,还有一大关等着你呢,”

看着倩倩一本正经的样,罗克奇怪是什么在等着自己,问“什么呀?”

“我爸爸是个老大学生,我不争气,没考上大学,他就盼着,我能找个有学问的女婿。他要知道我找了个小木匠,还不得生气呀。”

“这个呀,缘分到了拆都拆不开,越拆越粘乎。没这缘分就不好说了,你和那位不也挺好的,为什么没到一起呀,没缘分嘛。”

“你就吹吧你。”

徐锐想对张君毅表明自己的心意了。他不是一个会选择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说合适的话的人。他每一次见她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有好多话堆在心头,再不说出来非把自己憋死不可。他决定了,等一会儿,办公室里没人了就说。

可越是这样寻思,老天就越是非得让他受点考验。一会儿,副局长让她送个表,一会儿,别的科室女同志找她聊天。他就觉得时间,一分钟一分钟的那么长,那些人也那么的讨厌,好像埋怨人家很不识时务。

好不容易,没人了,张君毅又在那里低着头填一张表。徐锐张了好几次嘴,似乎有点太突兀,说不出口。可忽然想到自己那什么事都不敢做决定的毛病,曾经多少次害苦了自己,憋红了脸道:“张姐,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什么话?”张君毅看他神色不对,话也莫名其妙,很警觉地问。

“我喜欢你。”徐锐说出这句话,很不自然地咬着嘴唇,也不敢看张君毅。

君毅愣了愣,道:“我不需要你同情。”又去填那张表。

这种结果,甚至这句话,徐锐这几天想这事的时候都想到了,他毫无惧色地说道:“这不是同情,真的不是。我很喜欢你的性格,你的为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可我现在对你就是真心的。”

君毅突然笑了笑,“我不需要,你把你的这种感情收回去吧。咱们还是好姐弟。”君毅刚来局里几个月,有这么一个能聊得来的好弟弟,本是很开心的一件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今天徐锐的举动对她来说太突然了。

徐锐还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干点什么,愣了一小会儿,才认真地说道:“我这句话说出来,就不会收回来的。从今天起,这一切就开始了。”

君毅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有些恐惧,有些感动、还是有些烦躁,说不清,却忽尔一下子都变成了伤感或说是悲哀。她选择到这个异乡的城市,就是想把自己藏起来,躲避开世俗,一个人静静地让那悲哀随时

间风逝了,那就是她现在想要的生活。可这曾让她感到亲切的小兄弟啊,居然是他打破了自己天真的想法,又让自己的情感世界再次掀起了波澜。这个坏家伙,你根本不懂得我的世界。她高中时,一个男同学像疯了一样追她,各式新鲜的花招让她不能招架。那时,并不像现在,男女同学谈恋爱是家长和老师绝对不允许的事。她居然相信那就是她喜欢的琼瑶小说中的爱情,偷偷地和那个并不出色的同学谈起了恋爱。

高考,她考上了大学,那人却落榜。她却相信这是对他们纯洁爱情的考验,不离不弃。父母知道后极端反对,也不能动摇她那自认为坚贞的爱情。母亲苦劝未果,说了一句“你等着吃亏吧。”的话,不再过问她的事。即使这样,她还是和他结了婚。

不出妈妈所料,那男子结婚后就露出了原形。他对她真的冷酷到底了,在她“有了孩子他就能学好”的天真想法破灭后,她彻底绝望了。离婚,她觉得自己傻得可怜,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她却还以为他是一个宝。她的所有柔情所有坚持是一个天大的愚人节笑话。

带着孩子离开了故乡,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被冰冻起来。她只希望这一切都不要有人再提起,包括她那被伤得透透的感情。她想,只要自己坚持冷淡地对待,也许徐锐就会知难而退。可她想错了。

经历了一次感情的挫败和两次住院,徐锐把这一感情看得比生命还重,他哪会轻易地放弃。他那被病痛压抑已久的勇气一下子随着这感情的出现而迸发出来,我要改变自己,我什么都不能怕,我才能配得上她,徐锐这样想。他们哥几个一人买了一套森田疗法的书,他这几天又拿出来仔细看了一遍。让自己来改变自己,并赢得这份爱情吧,没有人可以帮你。

安稳了几个月,何群又开始不好了。奋乃静减到10mg,氯氮平吃三片,没有理由再难受呀,何群心里这个烦呀。

更令他害怕的是,这一次的难受有些异乎寻常。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缚住了,肺也像是被压迫住了,张不开,使他难以顺畅地呼吸。失眠的状况也与以前不同,晚上入睡时倒睡得着,可就是每每到了一点钟就醒,然后就再也睡不着。再就是以前的难受,吃点阿普唑伦也就过去了,可这次,吃阿普唑伦一点用也不管,还是憋闷得厉害。这些都让烦得他有点急眼。

这一天,他真的受不了了,不敢冲林璇发泄,就在何妈妈家大哭大喊了起来。他嗓门又大,街房四邻都有些害怕,不知道这精神病今天又怎么样了。何妈妈并不来劝何群,反而在那里哭起自己命苦来,她关心的是别人又要怎么笑话她了。

何群和林璇商量了一下,来到北京看病。听了何群的病情自述,北医六院的张教授开了一种叫赛乐特的药。

何群取药出来,就从小药盒里拿出说明书看。这是他每次拿到新药时一定要做的一件事。

“抗抑郁药,我又抑郁了?”他突然一惊。再一想,可不呗,这两年这么痛苦,几乎没过几天舒服的日子,心情压抑得太厉害,可不就会抑郁。一想到又添了一种新病,何群的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第一天,就觉得轻一些,第三天,不觉得受不了了,第五天,觉得眼睛有些亮,第七天晚上,他一点钟醒了之后,居然又睡着了。

药物起到了理想的效果,这证明,何群的猜想是对的。这时候,在起初的病的基础上,他又添了新病,抑郁症。

过了一段时间,何群觉着虽然那种撕心裂肺的难受没有了,可还是有一点不得劲儿。生殖器那个部位还是很不舒服,这让他如坐针毡。他又到区医院查了一些前列腺和外科,也根本看不出任何毛病。

这么多年病痛,让何群成了半个大夫。但是,这是好事也是坏事。他性急起来的时候,往往就会自己依着想象乱调药。这使得事情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徐锐并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再说什么话。张君毅只是觉得他比以前更勤快,干工作更主动些。同时,也爱和别人说话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傲了。她也就像以前那样对他,只不过不可能再像以前那么自然。

张君毅的儿子

大宝中午就在幼儿园吃,晚上才回家。即使这样,他回来也能把她累个够呛。正是爱缠人,爱捣蛋的时候。星期天,就把一篮子鸡蛋一个一个扔到地上,摔了个一塌糊涂,每摔一个还叫一声妈妈。张君毅正在拖地,他叫一声她就唉一声。只当他叫着玩呢,那料到他在摔鸡蛋。等她过来一看,真是气得没法没法的。鸡蛋的腥气味让她直干呕,叹了口气,一边拾掇一边说他:“你就一点不让妈妈省心,觉得妈妈不累是吧。你这个小坏蛋。”

这天早晨,看大宝还在睡,张君毅起来想去锻炼锻炼。她刚在这个地方租了房子不久,早就看到附近有个小体育场。她已经好久没锻炼身体了,觉着自己都发胖了。

天亮得早,其实还只有五点多钟。张君毅刚跑了两圈,一眼却发现徐锐正在单杠上练引体向上。她不得不停下来,说句话,“怎么你也在这儿锻炼呢?”

“我每天早晨都来,你今天可是第一天。”

君毅笑了笑,“不跑步吗?”

“跑完了,你一会儿跑累了,咱们打会儿羽毛球吧,今天没风。”

君毅看了看天,道:“我得早回去,家里还有孩子。”

“就一小会儿。”张君毅以前就很喜欢打羽毛球,不免有些技痒,跑完步就和徐锐打了一小会儿。

可,之后的日子里,张君毅再不敢到小体育场锻炼了。

那是因为,一见到徐锐,张君毅的心就会有些慌。在这段时间里,张君毅仍然很聪明地保持着二人之间的距离。徐锐也非常通情达理地配合着她,并不再说任何让她难为情的话。可是,即使这样,二人的心仍在慢慢地靠近。

徐锐往往一句话不说,却傻傻地在她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努力地替她承担着某些她确实期望能够得到别人帮助的事情。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体会啊,温暖,惊叹抑或是烦乱、埋怨。

这样一个虽然单纯,却有思想有担当的男人并不多见,而这样一种感情,一个人一生中如果能够遇到一次,真的可称作是老天的眷顾。所以在这一个问题上,她脑子已经变得不再清醒了。真的不知道再这样下去,自己应该怎么做了。只是想方设法地躲着他,不见到他的面才好。

如果能够相当客观相当冷血地分析一下这个事情,我们可以总结这样一个规律:一个神经症患者的遭遇一般是极痛苦的,而一个神经症患者的爱情却一般是极不平凡的。他们的痴他们的傻让他们倍受折磨与冷眼,可是却往往能浇灌出最奇美的爱情之花。他们敏感的神经与过激的行为,总会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之外,他们会为追求精神上的完美不顾任何现实的阻拦,从而与世俗产生激烈的碰撞。而正是这一切,却往往能够直击人们的心脏,具有一种销魂奇魄的魅力。他们不到黄河不死心的执着,他们为所爱的人甘愿把心掏出来的情意,可以打动那最铁石心肠的人。当然,这爱情之花灿烂绽放的前提是,他的病好了。

当神经症患者战胜了自己,迈过了心中的那一个坎,超越了那些主观的障碍时,他就是这世界上最难得的一件宝物。

约了个时间,倩倩让罗克到她家来见见父母。于是,这毛脚女婿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就上门了。罗克说话随和,陈妈妈倒也喜欢,陈爸爸却一直板着脸,好像不如意的样子。

“平常也喜欢看看书吗?”陈爸爸问道,

罗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喜欢看历史书,太深奥的看不了,我喜欢看一些小故事。”

倩倩的大侄子十岁了,罗克也给他带了礼物,是一架望远镜,喜欢得不得了。暑假,大侄子报了戏曲班,学京剧学得很入迷。老师刚说了个新词,不是太明白,这时在旁边插嘴,“叔叔,你说说有眼不识金镶玉是怎么回事,金镶玉就贵吗?”

罗克道:“这个金镶玉不是指的一般的金镶玉,是指的和氏璧,就是蔺相如完璧归赵的那块玉璧。”

“完璧归赵我听说过,不是说它价值连城吗?”

“对,秦昭襄王要拿十五座城换这一块美玉,你说它值不值钱,”

“那可不吗,你说它现在能值多少钱?”

“秦始皇的一个瓦罐现在都很值钱,这块玉那时候就值十五座城,到现在真是大鼻子他爹,老鼻子了。

”“那它怎么成了金镶玉了?”

“后来呀,这玉璧还是到了秦王的手里。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就用它刻上字,做了传国玉玺。后来,秦末战乱,刘邦入咸阳的时候,秦朝的亡国之君子婴把这传国玉玺挂在脖子上献给刘邦,这就到了汉朝。

汉末王莽篡权,小皇帝才两岁,玉玺由太后掌管。王莽命人逼太后交出玉玺,太后一生气就把玉玺摔到地上,玉玺被摔掉一个角,后来用金子镶上补了这个缺口,这就是金镶玉的来历。”

“那这和氏璧现在在哪儿呢?”大侄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这些年来,又有些人考证说,这些都是传说。也有人说并不是和氏璧做了传国玉玺,两个不是一回事的。而且兵荒马乱的时候,好多人都说自己得了传国玉玺,其实都是欺骗老百姓,好让他们相信自己授命于天,拥戴他做皇帝。其实没几个是真的。这真的到底在哪儿,谁也说不清。”

陈爸爸的脸色慢慢转好了。一会儿,罗克给倩倩打下手到厨房里帮忙做菜,陈妈妈偷偷问陈爸爸,“觉得怎么样?”陈爸爸笑了笑说,“嗯,还行,倒也不是不学无术。这几个故事能串在一起说这么清楚的,年轻人里并没有几个。”陈妈妈这才放下心来。

何群不是一个懒人。难受的时候,那种疲劳感完全把他打垮了,什么事都不敢太费心费力,而且他整天在寻思如何调药,他也就没心思做任何事情。单位的工作能胡弄就胡弄,能应付就应付。吃上赛乐特,感觉轻快了许多,他就开始抢着干活。

早晨,他第一个来到所里,打扫卫生。涮好了拖把,从二楼走廊的南头拖到北头,又把窗台抹了一遍,再把三楼的走廊拖一遍,窗台抹一遍。他的动作幅度又大,这一趟下来,满头都是汗。

不仅打扫卫生,他在这每一天里每一件事情,他都抢着做,抢不到就不开心。他每件事都展现着自己从未有过的热情,或干脆说是突然迸发出的工作激情。再多干一点,再快一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驱使着他。

赛乐特这么神奇吗?他在赎罪吗?他的心在为自己终于可以去做那些以前不敢做的事情而幸福地哭泣吗?他的性格本来就喜欢逞能吗?说不清,都有吧。

他还有一个习惯,一边干活一边要唱歌。那也不叫唱歌,纯粹是扯着嗓子嚎。有多大力气就用多大力气唱,声音不光传遍检测楼,整个大院都听得见。唱得都是些流行歌曲,什么“你怎么舍得我难过”了,“谢谢你的爱”了,“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了,让谁听了都忍俊不禁,有人就叫他“拖地歌星”。何群却不怕别人笑话,天天唱,哪天早晨他不唱了,大家伙儿反而不习惯了。

何群有时在家也唱,在大街上也唱,他一唱林璇就皱眉头,变着法地打断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冲何群急,“你别唱了行吗,整个楼上都听得见,你不怕人家笑话,我还怕呢。”每当此时,何群打心底里不高兴,“我愿意唱,你就让我唱呗,我不唱我心里憋得慌。我妈就从来不管我唱歌。”其实虽然何群不在乎,可有些人说得很难听,林璇听了很难受,不愿意人家说他是精神病。

这天早晨,张君毅起得特别早。她想趁天还没亮,跑到小体育场晨练,这样就碰不上徐锐了。可她去了才发现,徐锐已经在那儿跑步了。跑了一会儿,又打了一会儿羽毛球,两个人一起往回走。

“你怎么起得那么早?”

“我这种病,吃上药以后,就爱贪睡。我就非得早起,锻炼自己的意志品质。要是天天睡到七八点再起,我这辈子就完了。”

“故意给自己找苦吃?”

“对,就是自讨苦吃。”

“除了早起,你一定还有别的方法来折磨自己。”

“保持半饥饿状态,天天洗凉水澡。总之,越是爱干的事越不去做,越是不爱干的事,反而坚持去做。这样才觉得自己稍稍建立了点自信。”

“这叫什么行为疗法,是吗?”

“是。”

“你锻炼后可别洗凉水澡,那样会得病的。”

“晚上,晚上我才洗。”

快到自己家了,张君毅突然看到楼下围了一大群人。再往上看,一

个孩子正摇摇晃晃挂在三楼的窗户外。张君毅尖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是大宝,是他,他穿的就是那件睡衣。张君毅的房间在四楼,想是大宝自己醒了,爬到了窗外。三楼的人家在窗外搭了几个铁钩子,本是平常晒衣服用的。这次却勾住了大宝的衣服,救了他的命。已经有几个人搬来了梯子,徐锐抢了几步,上了梯子,很轻巧地爬上去,把大宝抱了下来。

张君毅从徐锐手里接过大宝,使劲抱在怀里,一个劲儿地只知道说,“大宝不怕,大宝不哭”。

徐锐道:“看看伤在哪里没?”

张君毅这才哆哆嗦嗦地从上到下打量大宝。还好,只不过后脑勺蹭破了块皮,出了点血,没有其他外伤。大宝看着妈妈吓坏了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哭了,就是趴在妈妈怀里撒娇。

好心的人们感叹,这孩子真是大命。拿来梯子的一个人还说道:“还是到医院看看吧,看看放心。”其他人也附和道:“对,还是得到医院看一眼。”

失魂落魄的张君毅只知道抱着大宝在那儿哭泣,徐锐拉了拉她的胳膊,说道“走吧,到医院看看。”张君毅点了下头,哆哆嗦嗦地跟着徐锐走。徐锐打了辆车,三人来到医院。

大夫检查了一下,给大宝缝合了伤口,说,“没大事,孩子还好,就是吓着了,回家多陪陪他就行。”

到家后,张君毅跑到阳台上给老天磕了几个响头。大宝是她现在心灵唯一的寄托,这事对她来说太恐怖了。要是大宝这样离开她,她几乎会疯掉的。老天爷对她还算是仁慈的。

徐锐对大宝说,“这次把妈妈吓得不轻,大宝是男子汉,一定要懂事,听妈妈的话。”大宝听懂了,点了点头。

徐锐就去买菜,做饭,张君毅搂着大宝在床上睡了一会儿。

一会儿饭做好了,一看徐锐端来的是烧茄子,张君毅道:“他从来不吃茄子。”

徐锐很有信心地说:“来,大宝,尝尝叔叔做的茄子,看看香不香。”

大宝尝了一口,道:“香。”

虽然从未练习过,可毕竟徐锐的性格细心体贴,用勺子喂起大宝来,一点也不慌张。张君毅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一盘茄子所剩无几,徐锐想拉拢孩子就要拉拢他的胃的行动大获成功。

吃完了饭,徐锐陪大宝玩。还不知父爱为何物的大宝玩得那个开心啊,一边玩一边笑得咯咯的。张君毅又擦了下泪。这一次的泪,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的的确确被这一幕感动了。

临走,徐锐对张君毅说:“你不反对我以后来陪大宝玩吧。”张君毅道:“来吧,他挺喜欢你的。你以后没事,就来陪他玩吧。”

说话,罗克和倩倩就订了婚,倩倩这时才知道罗克家是区里有名的富户。狠狠扭了几下罗克的耳朵,“让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唉呀,多大点事啊。”

“那你怎么在家具厂当木匠啊?”

“治病,我说实话,就是为了治病。可这好啊,我当木匠,不仅治好了病,还认识了你,多好的事啊。”

“那你还吃药吗?”

“减了,真减了,你别给我压力,我治好了,那是我们俩的福分,要治不彻底复发了,那咱俩就都倒霉了。”

“你别有压力,你好好吃药,别着急。”

很快就到了两个人结婚的日子。来饭店捧场的人还真不少,好多都是坐着奔驰宝马来的。大堂里热闹非凡,何群却在饭店外绕了一圈又一圈。你也许理解他,说那是因为他不爱里面的热闹,里面也并没自己能插上手的事。可这里面还有一个原因,他吃药以来早已养成了喜欢胡溜达的怪癖,这显然是药物引发的静坐不能的一种表现。

忽然远远地来了一位喝的摇摇晃晃的家伙,奔着举行婚礼的大堂而来。何群一看不对,就拦住了他,道,“你是干吗的?”

“我忘不了她,我怎么也忘不了她。我的心里每天都惦记着她,你让我进去,你让我跟她说,我还是喜欢她。”一副落魄至极的样子。

何群一听更不对,就道:“你先别进去,你跟我来吧,你把情况说清楚了,我就让你进去。”一回头,冲林璇伸了伸大拇指,又伸出三个手指头来,然后就把这个人领到叶鸣的车旁。林璇琢磨着就是让老大和老三出来,可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忙把这二位叫了出来。“你醒醒酒,你说说刚才你说的是怎么个意思?”何群问这男子。

一边哭丧着脸,这人一边回答,“倩倩,她是我女朋友,我要对她说,这世界上我还是最爱她。”

徐锐和叶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急匆匆地跑过来。徐锐一听这话,急了,说道:“狗屁,今天这日子你敢说这话,信不信我揍你。”

何群把他拦住了,接着问:“你现在呢,你结婚了吗?”

“结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我还是想着倩倩,我不该听我妈的,我现在后悔死了,我肠子都悔青了。”

叶鸣心想这只怕是真话,道:“你清醒清醒,你今天来就是要让倩倩难看的是吧。你想让她大喜的日子,所有人看她笑话是吧?”

“不是,我不是,可我真的想见她一面,告诉她,我忘不了她。”

“狗屁,你是为了让她在所有人面前难堪。你这样做,就是让她难过一辈子。”徐锐道。

何群道:“你真愿意让倩倩难过吗?让她的婚礼因为你而闹个不欢而散?你考虑考虑,我们能体会你的心情,你的话我们都信。可你不能再让倩倩伤心了,你让人家伤心了一回,这就已经是你的不对了,你难道再做第二件错事,再让她伤心一回。”

“别给他说这个,揍他一顿,让他清醒清醒再说。”

叶鸣拦住了徐锐。“你不是一个坏人,我可以这样讲。我们可以让你进去,可你自己想想你以一种什么方式进去好呢?是让她悔恨终生,还是让她就安安稳稳过她的日子好呢?”

这男子蹲到地上,哭了起来。哭了一阵,他道:“我不进去了,不进去了,你们给她捎个礼物,我衷心地祝福她俩,告诉那个新郎,好好对她。”

“这个你放心,倩倩一定会很幸福的。”何群他们三个一直看着他走远了。

倩倩拿着一对胸针,对罗克说,“这是那个谁送的。”

罗克知道她说的是谁,道:“人呢,怎么不上来喝杯喜酒?”

“二哥他们捎上来的,说他走了。”

“二哥也是,怎么不让他来喝杯喜酒。”

“是他自己不想上来的。”

何群也被逼喝了四杯酒,说是逼,何群也知道自己今天这酒是非喝不可的。四弟的好日子,毒药也得喝。没言语,四杯白酒下了肚,果真脸就红得像块红布。头回见何群喝了酒怎么样,叶鸣几个人也不敢笑他,林璇却心疼得不得了。

这天,四个人说好了见个面,张君毅参加,徐锐还让何群把林璇也带上。

下了班,何群就央求林璇一会儿也去。林璇这天正心情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就是在单位上受了点气,何群就开始劝她。“别在意,这事还算什么大事。你总不能跟这种人一般见识,一堆臭狗屎,你越看他越生气,不理他就完了呗。再说,也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啊。”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从来就没有感觉自己幸福过,心里总是苦滋滋的。”

“此心常看得圆满,天下自无缺陷之世界;此心常放得宽平,天下自无险侧之人情。什么意思,人生在世,就肯定得有风风雨雨,夏天热了烦心,冬天冷了怕冻,总有不如意的地方。周围都是好人,都是好事,根本不可能。你心看得宽了,就觉得这事就没什么了不起了。”

可情绪不好,有时真不是劝劝就能立即转过来的。总算劝得林璇不想公司那件事了,她又开始发落起何妈妈来。“前几天,北边咱爸爸得病,南边咱妈听你说他爱吃鱼,跑了好几个商店,买了几只薰鱼,花了快一百块钱。北边咱妈非说这鱼不好吃,让你退了去。哪有这样的,好心好意买来了,你们再瞧不起我们家,也不能这样办啊。你说你还真去问南边咱妈在哪儿买的,真是没头没脑,什么都听她的。”

何群越听越恼得慌,这事想想真的是何妈妈的不对。可这到底是自己的亲妈,责备她,听着就和骂自己一样。再加上这事自己办的也确实没道理,本就十分懊悔。林璇的话更让他脸上挂不住,一生气就大声喊了一句:“行了,还没完没了是吧。”这一嗓子把林璇唬了一跳,当时脸色就变了,也不说话,坐到床上生闷气。

“翻脸猴子啊,说翻脸就翻脸。我心里本来

就不好受,你还这样对我。”这些话她并不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恨恨地说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生单位的气了,也不生何妈妈的气,把所有帐都算到何群身上。一下子这辈子所有的委屈事都想起来了,越想越生气。这边何群一看林璇不吱声了,又后悔了,走过来一个劲儿地向林璇赔不是。林璇就是不理他。一想自己还有任务呢,这任务完不成,徐锐还不得把他给撕了。何群又来央求林璇,真是把所有话都说尽了。

看着何群没皮没脸的样子,林璇却突然跳下床来,说了一句:“去,不是去看看徐锐的女朋友吗,我真得去给她说说嫁给你们这样神经病的好处。”何群一下子傻了眼。

到了饭店里,徐锐哪知道出了这事儿,还专门把罗克、何群叫出来,说是去看看老大来了没有,其实却是想让林璇单独同张君毅聊两句。“让嫂子跟她聊两句,给她介绍介绍经验。”徐锐道。

哪知何群却说道:“我把你嫂子得罪了,她现在正一肚子火呢。”

徐锐瞪大了眼睛,“老二,回回你关键时候掉链子,今儿这事你要给我弄黄了,你小心我真揍你。”他可是真急了。

这边,早就开始传授经验了。“这日子过得太揪心了,每天一看着他吃药,心里别提多难受了。他没事的时候比谁都好,体贴人,心疼人,知冷知热的,可就是属翻脸猴子的,说着急就着急,说生气就生气,说摔东西就摔东西。

他还有一特点,他知道后悔,知道道歉,回回惹你生气了,就没皮没脸地给你说好听的,让你高兴,说自己最近又没调好药,又难受了。让你这心里上不来下不去的。

你要嫁他们这种病的,你还真得仔细考虑考虑。我本来就以为我那口子顶多也就吃一两年药还不就好了。可是加了减,减了加的,这才知道发愁,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啊。有时,看他难受,咱也心疼得掉眼泪,恨不能替他生病,替他难受。心里这个苦又没个人说,我谈恋爱那会儿,真没想到这么难。”一边说,林璇一边难过得掉眼泪,张君毅也陪着她落泪。

可君毅心里却想:“我是一个不好嫁的,他是一个不好娶的,这两个苦命人,真说不定就是这种缘分。”心里的一个疙瘩一时,竟就这样化开了。

四个人都害怕何群把徐锐的事儿搅黄了,进来都先看张君毅和林璇的脸,看着俩人都哭眼抹泪的,何群更是心里打鼓。

“怎么哭了?”徐锐试探着问。

“没事,嫂子说得伤心了。没事,你们别管我们。”张君毅笑了笑跟徐锐道。一时,四个人猛往高兴里说,一直到把林璇她们说笑了,才散场。

这天,徐锐又跟张君毅提到想跟她处朋友的事,张君毅竟没说反对的话,反而轻轻地说了一句,“你可想好了,”

徐锐道,“我想好了,一辈子不反悔,”

君毅道,“我也想好了,也一辈子不反悔。”

徐锐大喜过望,可鼻子一酸,两行热泪竟流了下来。他也不抹泪,就让这眼泪肆意地流下来,滴在衬衣上。他看着张君毅,眼眶里满是泪,嘴角上却又满是笑,就这样,好久没说话。张君毅也陪着他落泪。

盼了好久盼不来的幸福真的来到身边的时候,远比水到渠成似的幸福更让人激动。玫瑰、戒指都远比不上真挚而无畏的泪水更配得上点缀这个场景了。那是怎样一种泪,又是怎样一种笑啊。

可,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徐锐却并不让张君毅一起去见他的父母,这让张君毅心里有些打鼓。徐锐劝她,“就我这一个儿子,他俩还见什么啊,正在家准备东西呢,结婚的时候见就行了。”可真到结婚的前三天,还是不见徐锐的父母,张君毅就心慌了。

她给林璇说了这件事,林璇道:“这个事儿你得和徐锐好好商量一下。可有句话我先说到头里,徐锐真是不顾一切要跟你结婚。这会儿,你要是想打退堂鼓,觉得那样是为了他好,你就错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你,你千万别把徐锐这一份真心打碎了。

没有退路了,那些想法都丢得远远的,连想也不要想。以后天大的事也要两个人一起承担,一起往前走。别的倒是其次的。”此时的林璇就好比是一只喋喋

不休的加菲猫,拼命想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张君毅。看着笑嘻嘻的徐锐,张君毅真的就不知说什么了。她不是个怕事的女人,仔细地想了好长时间,她断定,徐锐是因为和她结婚这事跟爸妈闹翻了。林璇的话又断了她其它想法,也就稳住了神,考虑这件事最妥善的解决办法。

她完全不能忍受徐锐因为自己而同爸妈断绝关系这样的事发生。那样的话,对他俩纯洁的感情是多大的一个缺憾,又是多大的一个伤害啊。想来想去,自己躲在后面,不去见徐锐的爸妈是不会有任何解决问题的可能的。对,只能当面谈一谈,哪怕被赶出门,哪怕被骂得狗血喷头,也要去试试。

她将这个想法告诉了徐锐。徐锐从心底里烦他爸妈根本不为儿子考虑,说什么也不愿让张君毅去。张君毅正色道,“你光顾任性,也不为我考虑考虑,哪个儿媳妇不见公婆就算进门的?不见就不见,你说的轻巧呢!”

徐锐见君毅很果断,只好说了句,“怕他们给你下不来台。”

“怕这个我就不嫁给你了呢。”这话一下子让徐锐无话可说。两人就认真地商量着拿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去。

徐妈妈爱听豫剧,她和徐锐跑了几家音像店买了很多新戏的正版光碟,又买了DVD和音箱、功放什么的。爸爸的礼物是茶叶和一副木制棋盘棋子。棋盘棋子是罗克挑的,是上好的木料做的。

他又告诉君毅,妈妈心软些,爸爸却固执得可以。妈妈点了头,再做爸爸的工作好做;她不同意,爸爸那边更没戏。

张君毅特地选了一身衣服,最简单地搭配了一下,既不张扬,也不俗气,很雅致地体现出她知性女人的风味。

老宋阿姨和爸爸妈妈十几年的邻居了。旧楼两家就是对门,搬新楼也选了住对门,两家熟得不能再熟,好得不能再好。徐锐和君毅先拿些礼物拜访了她。老宋阿姨一看就喜欢上了君毅,直夸徐锐有福气。“这么好的媳妇哪找去啊,知书达理的,长得又文静。你这傻小子啊,满天下再找去吧,再找不到这样般配的了。徐锐他爸他妈都是天底下难得的好人,就是两个人都有些臭脾气,死拧死拧的。没事,我看行,没问题。徐锐,你听你宋姨的,两回就给他俩拿下了,我心里有数。你们俩放心大胆的去就行。”

谢了宋姨,两人就来敲门。一看是徐锐和张君毅,徐妈妈脸色登时就变了,开门让他们进来,说了一句,“不是断绝关系了吗?还来干么?”

徐锐也不恼,“说的气话,妈,你别当真。儿子知道错了,来赔礼道歉还不行。”

张君毅道,“伯父伯母好。”

她来时已经想好,一上来就叫爸妈不好,会触动二老的痛处,就先缓一缓,叫伯父伯母。

徐妈妈本来攒着劲,要在君毅叫爸妈的时候好好拿话刺她一顿。这一句伯父伯母一下使她有些没有料到,只好坐在那里生闷气。

徐锐拿过礼物来给爸妈,又递给张君毅一个小凳子,君毅接过来,坐在茶几前。

徐妈妈道,“有钱了,自己管工资了,这么大方。”

徐锐道,“好妈,儿子早就想买这些了。你知道儿子是个狗脾气,可孝顺还是孝顺的。”一边说着,就看着说明书安起DVD来。

君毅看徐妈妈脸色缓和些,道,“伯父伯母,我们年轻,不懂事,可以前却总觉得自己什么都懂,不肯听长辈的话,到头来,吃了不少亏。慢慢地也就体会道当父母的这份苦心。都是孩子们不知深浅,让长辈为我们担心。”

DVD没什么鼓捣头,几个插头一接,徐锐三下两下就安好了。音箱传出的豫剧唱腔铿锵有力,远不是电视机能比的。回过身来,看到爸爸还是那副脸子,知道上次气头上说的话太伤他的心了。就笑着打开茶叶包装,倒了中等份量的茶叶,沏上了一壶。

宋阿姨却敲门进来了,一看徐锐正在倒茶,道,“什么茶啊?挺香的。”

“大红袍。”徐锐道。

“这傻小子,知道孝敬你爸你妈了。”宋阿姨是个聪明人,并不多说话,竟同徐妈妈看起豫剧来。

有外人在,徐爸爸徐妈妈也不好太给君毅没脸,让别人笑话自己没个长辈样。君毅把泡好的茶递过去,徐爸爸徐妈妈也就接着了。宋

阿姨一个劲儿地夸这个家庭影院好,“以后我天天上你家来听豫剧,想听什么听什么,再也不用拿个小马扎到马路边上听了。”徐妈妈心里美滋滋的。一看表,十一点了,宋阿姨就慌了,“还得给老头子做饭哩。”起身就要告辞,又对徐锐说,“小子,好好做顿饭,孝敬孝敬你妈”,

又问徐妈妈,“几级厨师来?”

徐妈妈道,“他倒没考级,可厨师长的活他也能干了。”

送出门来,宋阿姨拉住徐妈妈的手,低声说,“除了有个孩子,你还能挑出别的毛病来吗?可别拧了,只要孩子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徐妈妈刚才是满脸怒色,此时却又成了满脸愁容了。

徐锐和张君毅在厨房忙活,徐妈妈对徐爸爸道,“那孩子的话可说到我心里去了,他们哪知道当父母的难处,当父母的苦心。找了个带孩子的,光笑话也让人笑话死了。”说着就想掉眼泪,徐爸爸却长叹了一口气。

吃完饭,徐锐二人就回自己的小家。他们租了一套三居室当婚房,叶鸣几个正在布置。刚到家,君毅接了电话,她爸妈坐了火车,还有四个小时就到了。

盘算到火车站接二老,罗克自告奋勇道,“我把我爸爸的奔驰开来。”

叶鸣一皱眉,一瞪眼,“显摆什么啊,就你阔气。”

何群道,“就是,开什么奔驰啊,有辆桑塔纳就行。”

罗克满脸无辜道,“有辆两千。”

何群道,“行,晚不了,歇会儿,喝口水,你就去开过来。”

小屋已经布置得很像样了。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几个人又在商量,还能添置点什么。徐锐道,“先别弄得太复杂了,说得底,房子还是得有自己的,租别人的,心里不踏实。”

“买,一定要买一套,哪怕贷款也得买。”叶鸣道。

张君毅带大宝去上厕所,叶鸣就问徐锐,今天在他爸妈家怎么样。徐锐只说了句,“有些缓和,”也就不说话了。

一时,叶鸣知道再多问也无益,大家就都不说话。

何群端起杯子喝了口茶,道:“老三,你说两口子在一起,什么最难吗?”

徐锐想了想道,“二哥问的问题,我算知道了。你不能回答,你再怎么想也不如他想得深。干脆我就不说了,你直接说明就是了。”叶鸣罗克都笑了。

何群道:“你心里有个念头,急匆匆地想要去做。可妻子不同意,你愿意不愿意为她把这个念头扳过来,重新考虑一下。”

叶鸣听懂了,道,“老三,你二哥这是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老四你也仔细琢磨琢磨你二哥这句话。一个人起了一个念头,要硬生生扳过来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甚至说重新考虑一下都不是易事,可做不到这点,你就别说什么我可以为她做一切这样的话。”

何群道,“这叫冲动的理智化,这个事特别难,不妨就首先为你爱的人做一做吧。”

叶鸣又道,“你二哥病病恙恙的,这几年和你们二嫂还是那么恩爱,虽然咱们说你们二嫂是个难得的好女人,可你二哥对她要是没有不同于凡人的地方,光愁也愁死了,难也难死了。”徐锐和罗克不住地点头。

对林璇事事体贴心疼事事为她着想,对何群来说并非难事。好男人为妻子而默默地做出改变甚至是牺牲也是很正常的。

还是说说那个扳念头或叫冲动的理智化的事吧。此时此刻,何群并做不到对冲动的控制自如,相反,在与冲动,这个西方人说它是魔鬼的东西的争斗中,大多数情况下,他都败得一塌糊涂。他只不过是刚刚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重要性,取得了几次小小的胜利。而他发现,在自己成功地控制住自己的事情上,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林璇。

他最恨别人在自己兴头上兜头浇一盆冷水,可林璇偏偏就爱这么做,每次何群表现出巨大的兴趣的事,她都要拦一下。

结婚的头几年,每当此时,何群往往一股火上来,就想摔东西发脾气。何群也不明白为什么林璇每次都和他过不去,明摆着知道他会生气也要这样做。他也曾苦恼,说她根本不了解他的心。可有一天他明白了,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太爱他了。

她总是怕他兴奋过了头,她怕他的想法太过天真,她怕他的举动被别人误会,她拦住他的意思只是想让他

冷静一下。毕竟他受过太多的伤害,这让她没法不心疼,没法不害怕。再后来,有一次,他把自己冲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看了看林璇,坐下来,想了会儿,对林璇说,我听你的,我不去了。大家啊,这个过程这么短暂,这么不起眼,可对何群来说,这几秒钟,不知道他转少个念头,斗争又是多么激烈,多么惊心动魄啊。

你只要知道,硬生生地把自己的念头扳过来,把冲动的野马牢牢控制住,那是需要多大的心理力量。难,太难了,就像冲出去的拳头又把它收回来一样,这股劲全数落在自己身上,五脏六腑都要震个地动山摇。

如果这都不叫爱,还有什么叫爱呢?

而意义并不止于此,他把他的精神世界打开了一片空隙,有了这一小片空隙,他发现自己好像呼吸到了一股新鲜的空气,生命中第一次一般。

这边,徐锐罗克张君毅带着大宝去火车站接大宝的姥姥姥爷。大宝记不得姥姥姥爷,说什么不让他们抱。都是六十岁的老人了,阅历自然是相当丰富。一下车就仔细观察徐锐这个姑爷的一举一动,也许说着话,也许上车,可注意力全在徐锐身上。

长得倒是很精神,穿得很利落,举动也很沉稳,不慌不忙。同君毅配合得也十分谐调,嗓音很低沉。没有过分的话,也没有过分的表情。很勤快,箱子都是他提着,只让君毅抱孩子。这些都是不错的,可这都是面上的,不知他有没有别的毛病。

安排了住处,已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来到新房,徐锐就简单做了四个菜。又过来问爸爸喝不喝酒。张爸爸年轻时酒量也是不错的,对新姑爷的印象不错,高兴,也是为了解解乏,就让徐锐倒了二两白酒。徐锐也倒了一盅,憨厚地说自己酒量不大,要真陪爸爸也陪不下来。说得爸爸妈妈都笑了。

吃了饭,又沏上壶茶,一家人就拉起了家常。“听小毅说,你身体不是太好?”张妈妈问。

徐锐如实回答,“抑郁症,住过两次院。”

张妈妈道,“还挺严重的。”

徐锐点点头。

张爸爸当过当地的官员,级别不低,见识是不凡的,道,“没事,心理感冒嘛!”

“听他们说,这个病结了婚自然而然就好了。”张妈妈是小学老师,这句话是认真说的,可一下大家都笑了。

张爸爸道,“也别全当笑话,这里面也有一定道理。结了婚有责任心了,这事那事都要自己认真考虑认真做,没时间胡思乱想,病也就好了。”

徐锐道,“对,这叫忙得没时间生病。”

正聊得融洽,大宝却拿了一本画书,钻进徐锐怀里,缠着让给他讲。徐锐很耐心地讲,大宝认真地听。

张妈妈看在眼里,突然心里一酸,眼里竟闪着泪花,忙扭过头去,到卫生间擦了才出来。又说起亲家的态度,徐锐都如实相告,张爸爸很大度,“这事是很自然的事情,没有想法倒是不正常的了。明天去见见亲家,拜访拜访。”

张家爸妈的来访让徐家爸妈有些手足无措。虽然徐锐先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件事,可老两口还是拿不准用什么态度来见这两位亲家。

见了面,一听说张爸爸退休前当的官职,一见人家的气度,徐爸爸心里不油地生起一股敬意。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四人有很多共同的话题,一会儿竟聊得很融洽。

君毅倒上泡好的茶,先给徐爸爸端了一杯,叫了声“伯父,”徐爸爸刚要说,“先给你爸爸”,张爸爸却一皱眉,“叫爸爸,”君毅赶紧改过来,“爸爸,你喝吧,我再给爸倒。”

徐爸爸笑着接了过来。又给徐妈妈端了一杯。张爸爸道,“现在的孩子们啊,你说不懂事吧,道理都一套一套的;可你说懂事吧,社会上风风雨雨他们哪里看得透啊。”

“就是啊,就怕他们吃亏啊。”徐妈妈接了一句。

“小毅这辈子就一次不听我们的话,就吃了大亏。”

“这是命里该遭的一次难。”张妈妈道。

“不多说了,这次看到小锐,我这心才算踏实了。”张爸爸的脸上闪着慈爱的光辉,

张妈妈赞叹道,“小锐能这么做,他得有多大的勇气啊!不是一般孩子能做得出来的。”

徐爸爸道,“小毅值得他这么做。”

这两天君毅的一举一动和她们俩个之间的默

契,徐爸爸是看在眼里的,心里不免生起一股豪迈之气,“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吧,日子是自己过的,俩人能过好日子就行了。”徐锐一个劲儿地笑,君毅拿手指碰碰他的腿,徐锐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婚礼上,徐锐把哥几个几家都安排在一个大单间里,江渔宁宁也都到了。新郎新娘敬酒,何群又喝了四个喜酒。

陈倩倩却在那里逗大宝。“大宝,你晚上睡哪里啊?”

“我睡爸爸妈妈中间。”孩子很认真地说。

“那,爸爸要是想亲亲妈妈呢?”

“我就捂上眼,装看不见。”

林璇打了一把倩倩,笑道:“有这样逗孩子的吗。”

家具厂进入了破产程序。罗克的爸爸看中了厂子那块地皮,面积很大,位置也很好,就要参与这件事。很快,区里竟同意了他们的兼并计划。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职工们都有些恐慌。

毕竟区里几个原来的集体企业破产的过程大家都是有目共暏的。针织厂卖给了南方人,卖了二十万,可人家贷了八十万款,就找不到人了。谁也不承担这个责任,职工什么也没得到,成了一无所有的人。面粉厂光剩下那块地了,职工们唯一的指望就是这块地皮。可区里盖机关大楼,给的钱自然也不多,根本不够职工们的保险和这些年欠下的工资。

其他当年那么红火的厂子说垮就垮了,职工的利益得不到保证,问谁谁都说管不了。尤其是在这些厂子里干了十几二十年的职工,退休不到年龄,创业没干过别的,要钱没有,要保障没有,都只能干瞪眼了。这些都由不得大家不慌。

罗克一听说,就去找他爸爸。罗克的爸爸脾气大,爱熊人,罗克从小见了他就不敢说话。他也不太管孩子的事,成天忙,成天不回家。前几年,还包养了一个小姑娘,惹得罗妈妈寻死觅活的,一大家子人弄了好长时间不愉快。

罗克对厂子、对工友们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一见面就对爸爸说,“爸,家具厂你不能光要块地皮就什么都不管了。厂子怎么办,工友怎么办,他们指着厂子养家糊口呢。”

罗爸爸上来就骂,“你懂个狗屁,大人的事,你小孩懂什么,有你吃有你喝就行了呗。”

“那厂里的工人你到底想怎么办?”

“工人的事我会有办法,你操的哪份闲心啊。”

眼见说不通,罗克找了叶鸣他们三位到一起,咬牙切齿地说:“他就为了那块地,他才不顾工人们的死活呢。”

看着罗克真生气了,叶鸣却道:“双赢,双赢,什么事都要讲双赢。他要他的地,我们要干我们的事,完全可以双赢。”

“什么双赢啊,他这些年来做的这种事还少吗,他就是周仆园那样喝人血的臭资本家。”罗克在气头上,说话也很激烈。

叶鸣不紧不慢,道:“我给你分析分析啊,首先,我听说那几个要参与这件事的人,也都不例外,都是看中了那块地。这厂子落到别人手里,也逃不过相同的命运。

其次,你爸爸要这块地,可区里给了他,别管他想什么办法,肯定要让他解决这几十个工人的吃饭问题。而且他搞房地产开发,并不急,这地要压上个三五年,他挣得更多。

再说咱们,利用这三五年,可以在你爸爸集团底下成立个厂子,搞创业,不就替他解决了工人的问题吗。那三五年之后,这厂子真要搞好了,在城边上要块地,也不是难事。你想想,这是个双赢的方案不是。”

何群道:“老大说的有道理,而且这厂子临街的铺面,可以弄个大点儿的家具市场,对外承租,咱们这儿就缺这样大型的家具市场。”

叶鸣接着道,“罗克,你回去以后,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才能把咱这意思,跟你爸当面说明白。可不能再激动啊,得好好说。”

一时,四个人觉得这真是一个机遇。

罗克又来找他爸。“爸,你看我也结婚了,年纪也不小了。我哥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成了你的左膀右臂了。我也想搞点事业,你得帮帮我。”

“今天说的这话还像个样。要照昨天的样子,我非踢你一顿不可。说吧,想怎么样?”

“我还是想干家具厂,想让你把那块地租给我几年。”

“家具厂能有什么干头,你还是跟我学学房地产吧。到时候,我

要干不动了,让你哥干加油站,你干房地产。”“爸,家具也是个大市场。人们生活水平高了,家具更新换代也很快。这厂子不行,是原来管理不行,观念落后。你让我试试,所有的事不用您操心,你就答应我先用着那块地就行。”

“你给我详细说说你的想法。”

“我师傅朱化成是市里有名的红木家具专家,几个师兄弟手艺也都是很拿得出手的。我们想好了,就主要手工制作中高档的实木家具。最近这半年,我们已经试着弄了十几套实木家具,买家反映都很不错。”

“还有吗,”

“有,咱们这儿还没有大型的家具市场,临街的地方我想弄个大型的市场,承租给各个厂家。”

罗爸爸心想,还真不知道这二儿子这么有头脑,想得这么周全,还真是小瞧了他呢。

“行,那块地你先用着就行,也不用给我租金。可你的厂子我可一分钱不投,你自己有多大荷叶,就包多大粽子。”

“爸,你同意了,那太好了。”罗克来见爸爸之前,还有些紧张,怕自己嘴笨,说不利索。可真到了爸爸面前,只想怎么把话说明白,其它的一概不想,真是想象不到的顺利。

开始筹划这个事,罗克可就觉得头有点大。事情没个头绪,没个人帮着可不行,倩倩又怀孕了。

何群却不当这是个事,“老大攒的这个事,你去问他。成天给牙打交道,什么干头呀。人员管理,进货、销售都归他。他不答应,你就赖着他。还有他媳妇,免费法律咨询。”

“可人手还是不够啊!”

何群埋怨罗克头脑不灵活,“傻小子,人有的是”。

“谁啊?”

“老三嘛,他不是老早就不想在他们局干了嘛?”

“行吗?”

“怎么不行,他一个艺术设计系毕业的大才子,在那破局里养老啊。还有他媳妇,财会方面那是大拿。”

“你呢,二哥,要不你也上这儿来得了。”

“让你二嫂先去,她管档案管政工挺拿手的,我先业余时间打打帮手,。我身体不好,来了说不定又休了。我先在我们局干着,等我身体彻底好了,我肯定来。”

人员顺顺利利地都到位了。叶鸣和徐锐本都是家具行业的门外汉,可主席说的对,“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叶鸣不敢辜负大家的期望,一面学一面干,进货时又有二师兄史云峰帮着。很快,不仅各项业务都非常在行,就是实木家具市场的大形势,在他心中也有个大概了。

徐锐的草图画得是真棒,让老朱师傅好一番夸奖。他又用功,天天钻研实木家具设计的新趋势。他设计出来的东西,时尚之外,却又不失稳重的气度,大方之余,还有一种让人心动的魔力。

倒是张君毅大材小用,不免在业余时间参加了注册会计师证考试。很快只差一门,就能拿到证书了。

然后就是办执照。注册资本金和运转资金就又让这几个人犯了难。这不是个小数目。家具厂的职工,本来就不富余,让他们再集资,真是强人所难。罗克的妈妈手里也只有些小钱,大钱都在他爸爸那里。只有他们几家凑了。

都说回去想想办法,可到了该交钱这天,还差十五六万呢。只有何群还没来。

徐锐道:“咱们也别指望老二了,这老东西工资又不高,又挺能花的,他能拿两万块钱了,我就阿弥陀佛了。”

“是啊,还得想想别的办法,可上哪儿弄这十几万块钱呢?”

这时,何群来了,一进门就问,“差多少,差多少啊?”

徐锐道:“你别问差多少,你先说拿来多少,差得多呢。”

罗克上来就搜身,何群道:“别抢别抢,我都给你们拿出来。”

“这是我的三万,我妈妈的三万,我姐姐的一万,我两乔的八万,够吗?”

徐锐一看都傻了。一听何群说这话,马上反应过来,这老东西还藏着不少呢,道:“不够,不够,都拿出来。”

何群面露难色的又掏出一个存折来,“我哥哥的,我嫂子不太同意,你们要够了的话,就别要这三万了。”

罗克一把抢了过来,叶鸣不同意了,“够了,你给你二哥留两万。”

“我这回是真的破产了。”何群很可怜地说。

“老二,你对本厂的贡献永远记在厂子的功劳簿上。兄弟几个就为了你这态度,也得玩命的干。”徐

锐大发感慨。“我还可以做另一个贡献。”

“什么呀?”

“我考了质量工程师的执业资格证书,我可以给大家讲讲什么是质量。”

“那太好了,我让全体职工都来听。想干好企业,是得好好抓质量。”

厂子正常运转起来,四周几个城市的销路也很快打开了。家具大市场生意也不错。

起初,人们认为这几个年轻人都不太懂生产,不太可能救活这个厂子。但这一切很出乎这些人的意料之外,厂子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天,何群在大街上碰到了李有旺。这傻小子拉住何群的手,非让他到自己家坐不可。

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别看有旺说话做事,都有点不着四六,对他老娘可真是孝顺。他爸爸原来是个富户,去世时给他留的钱不少。可一来是给他治病,二来是他狐朋狗友多,这两年家也败得差不多了,他就靠着贩卖点猪肉养家糊口。一来二往,何群也就经常到他家坐坐。

日子长了,李有旺他娘就把何群当成了自己人,经常给他诉诉苦。“有旺这孩子实在,就是太二了,没脑子。他那帮酒肉朋友,给他说什么他都信,那些人光知道吃他的喝他的,这没钱了,就忽悠他去打架。可他还就信他们的话,这些年给我惹了不少事。贩个肉,风里来雨里去的,没办法,可好不容易混出个饭钱,都让他打架赔出去了。到这连个媳妇都没有。我这当娘的,心疼死了。小何,你是个好孩子,你好好劝劝他,可别再打架再惹事了。”

何群心实,李妈妈的话又动情。他一下生起了梁山好汉般的仗义之心,也就忘了自己的病,把这事当成比自己减药的事还重要一样。当天就请李有旺涮火锅,想跟他说道说道。

“有旺,你说这白道厉害还是黑道厉害?”

“那还用说,当官的也得怕三分,肯定是黑道厉害。”

“他们风光是风光,可咱区里有名的黑道的兄弟们大多数不都在狱里呆着吗,这你怎么说啊?”

“也倒是,”

“白道上的人也不少挣黑钱,人家还成天人五人六的,喝酒抽烟,开汽车,都不用花自己的钱,弄个小妹也和玩似的,这可比黑道上的弟兄活得滋润。”

“可不呗,要这么说,还是白道厉害。”

“要我说,黑道白道都不可怕,怕就怕无间道啊。”

“这名很耳熟啊,那这是怎么回事呢?”

“给你称兄道弟,背底里却算计着怎么陷害你,你以为他是你最好的兄弟,可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着他的道,你说这可怕不可怕。”

“不会吧,我的这些弟兄都是过命的交情,他们可不会陷害我。”

“就怕这过命的交情,人家拿你当羊肉片涮,你还当你是在火锅里面劈波斩浪呢。”

“哥,你这说的倒对,可我怎么看不出来我的哪个兄弟给我使无间道啊?”

“那你可当心哪,对你最好的那一个,那个老拿你当枪头子使的那个,都有可能。”

“哥,不会吧,有这事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不听我的话,那你等着上当受骗吧。”

一段时间之后,何群接到了李有旺他娘的电话。“有旺他又要去打架,他那个松哥,说那帮人怎么怎么不地道,怎么怎么说有旺坏话。有旺就急了眼,要跟人家拼命去,听他说人还不少呢。”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何群连忙穿了衣服,想去拦住李有旺。

到他家的时候,正好李有旺刚从墙头上跳出来。应该是他老娘锁上了门不让他去,这傻小子就爬墙出来了。一下子崴了脚,还一瘸一拐地跑。

何群一下子抱住了他,那浑小子一看是何群,就大叫道:“二哥,你别拦着我,这事跟你没关系。”

何群道:“可不能去了,这事不小,去了再让人给抓了。”“

去你奶奶的,你要拦着我,今儿连你一块揍。”一拳打在何群眼上,打了个乌眼青。

真打了何群,李有旺倒知道不对了,“二哥,你不该拦着我,这事我跟他们没完,”他过来搀起了何群。

“你说的那个松哥,是不是那个市场上的那个混子张松松,”何群问,

“是啊,是他,怎么了。”“我刚才来时看见他了,你别问,你跟在我后面,我让你看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何群带着李有旺悄悄地来到了离打架地点不远的一家小

饭馆的窗外。来了好多人,骂了几句就开始打了,瓶子刀子乱飞。何群给李有旺指了指里面,张松松正在一边喝酒,一边看不远处打架的热闹,还得意地说:“奶奶的,使劲打,打死一个才好呢。”

“都是这孙子撺掇的,他倒在这儿喝闲酒、看热闹。”李有旺进到饭馆里,死命地打了一顿张松松,“让你小子无间道。”一会儿警察来了,逮住了好几个。

听叶鸣说何群挨打了,徐锐罗克连忙来看他。一听说是李有旺打的,徐锐一把抓住了他的脖领子,“你有眼没眼,敢打老二,我活剥了你。”

“唉哟,三哥,我该打,我不是人,我怎么打了二哥呢,是我糊涂,我混蛋。”一边说着,一边抽着自己的脸。

“人呢?”罗克问叶鸣,

叶鸣说:“别进去了,在里面跟他媳妇耍赖呢。”

“他是不是帮你来,是吧?”徐锐还问李有旺。

“是,这回都是二哥救了我,那帮打架的都押起来了,听说得判不轻。”

“老二个傻瓜,帮你有什么用,还挨顿打。”

“三哥,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娘让我好好给二哥赔礼。你怎么着我都行。”

何群肿着眼睛出来了,“别吓唬他了,我倒想起个事来,老三,你那天做的那肘子味真好,你不是弄了个密方吗,你教教有旺,有个踏实工作,也就不找乱子了。”

“凭什么呀,帮完了他,到时候我再挨顿打。”

“三哥,唉哟,三爷爷,绝对不会了,我再不犯浑了。”

“有旺,你得赌誓,你再不打架了,我让老三教你,”

“我不打了,我真不打了。好三哥,你教教我吧。”

四个人张罗着给李有旺办了个“旺记肘子铺”。有旺从河西买来了肘子,这么一加工,还真有不少人买,成了小城一道名吃。

何群的药还是没调好。赛乐特到底是种新药,他不知怎样加减,吃一片半很好,可他只吃了一个多月就又把药量减下来了。好多年之后,他才知道,这个药量要吃一年才有效。这样减减加加,在难受中他又度过了一年。

陈倩倩的怀孕,让何群有些眼馋。他是天生喜欢孩子的人。林璇对此倒很淡然,生不生都行,生咱不怕,不生两个人也挺好。所有的责任都在何群身上。他不再是刚结婚时候想得那么无所谓了,那时毕竟年轻,晚两年没事,等停了药再要不迟。可他一晃快三十了,停药还是没影的事。他就有些慌。

日子过得飞快,倩倩的预产期就快要到了。正好罗克基本上把所有的药都停了,也没出什么问题。何群就给孩子起了个名字,男孩女孩都叫罗愈。即纪念大作家韩愈,又纪念罗克病好了,顽疾终愈。连倩倩的爸爸也说这个名字起的好,又有气势,又有意义。

倩倩生了,剖腹产,是个千金,母女平安,所有人都很高兴。

这天陈妈妈来看女儿,倩倩还没拆线,正在床上。倩倩对妈妈撒娇,“妈,肚子疼。”

“怎么了,厉害吗,跟大夫说了吗?”

“不是,笑得肚子疼。”

“这孩子,吓妈妈一大跳,有什么事啊,笑成这样。”

“小罗那三个哥哥来了,老大教小罗怎么抱孩子,说就和抱炮弹一样就行,把小罗越说越糊涂,老三说,这孩子不是像她妈的地方,就是像她爸的地方。这可真是句大实话。老二更逗,非说就我们孩子这嗓门,长大了肯定是一歌唱家。把我笑的,我又不敢大声笑,憋得肚子生疼,这还疼呢。”说得陈妈妈也笑了。

新家具厂眼看生意越来越好,叶鸣让君毅仔细核算一下,每家分一个大红包。可何群却说自己是个兼职,应该少拿点,说什么也不同意四家分一样的钱。

几天后,四个人又约定见面。何群还没来,三个人先聊着。

“老二这人不实在!你让他帮别人那行,可别人要帮他,他还不接受。”罗克先道。

“这事,你才看出来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看他说话是是是对对对的,点头哈腰,其实别人的意见他才不放眼里呢。这家伙顶不是个东西呢。”徐锐道。

“本来,这是他做人的方式,倒也无可厚非。可他用这些对咱们,就太不把咱哥仨放眼里了。”叶鸣道。

“我那回和嫂子说话,听说这老小子在家高兴了,经常拿罐啤酒自己喝。

”“这话是真的?”

“嫂子亲口告诉我的,我也不是有意套二嫂的话,说着说着她就告诉我了。二嫂这人实在,不会有假。”

“臭小子,天天拿无醇啤酒应付我们,也太不是人了,”

“不像话,得整治整治他。“

“臭小子来了,算计算计他。”

“行。”

说话何群到了,“今天单位,市局来检查,都加班,我这还是早出来的呢。”

“坐下吧,酒给你倒好了。”

“兄弟们,不是允许我不喝酒啊?”

“以前允许,那是我们瞎了眼了。真不知道你还是一大酒星,老老实实喝吧,再说别的,揍你。”

“你说,你喝不喝吧。”

一看架式不对,何群抽了两下鼻子,问:“今天怎么了,空气不太对啊。”

“是啊,被你骗了这么久,我们讨还公道来了。”

“这是怎么话说的。”

“我就问你一句,你喝不喝酒吧?”

“我,咱们在一块,不是一直不让我喝吗?”

“不让你喝,那真是我们的错了。今天让你喝,你喝不喝吧?”

“嘿嘿,”

“你别傻笑,你喝不喝吧?”三个人一人一句,步步紧逼,何群有点招架不住了。

“我少喝点儿,”

“你别少喝,你喝你就喝够量,也不劝你,一罐啤酒,不让你多喝。”

“我就知道是我媳妇把我卖了。”

“这狗屁话,他说这话你说该不该替嫂子揍他,这熊家伙。嫂子那么疼你,还会卖你不成?”

“平常不会,可这回卖了,”

“嫂子坑你了?”

“平常不坑,可这回坑了。”

“那你小子坑我们你从来不喝酒,你给我说说道理。”

何群说不出话来了,傻兮兮地坐在那里不吱声。

“还有什么可说的。喝吧。”

何群自罚一杯,

“不够,再喝一个,”

何群很自觉地又喝一个。

“这还差不多。”三个人这才稍稍消了气。

何群天生有一种狡猾的气质和戒备的心理,他可以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他可以信赖的朋友,但这一点也不意味着他不会在你意料不到的地方留一小手。

“我媳妇怎么说的?”

“老四问的,你问老四。”

罗克却怎么问也不回答,却说道,“嫂子那么厚道一人,怎么就嫁了你这个老滑头啦。装熊,你比谁都精,我们几个都被你骗了,还替你数钱呢。”

“别这么说,咱大家说说,咱四个里头谁心眼最多啊?”

何群刚提出了这个问题,其他三个人的手都齐刷刷地指向他。

“兄弟们,误会呀,怎么会呢?这怎么可能呢?”

“一个手不够是吧?”三个人六只手都指向何群。

“你们商量好了,你们这是欺负老实人。”

“他还叫冤哩。二哥,你不仅心眼多,你心眼还很黑哩。”

“老二,你就是属蜂窝煤的,不仅眼多,还是黑心眼。”

“这个比喻很贴切。”

何群有点不高兴了,“蜂窝煤还发光发热呢。”

“唉哟,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哪,你害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你说嫂子那么好一个人,疼你疼到骨髓里去了。怕你累,怕你难受,怕你喝多了酒胃疼。你呢,你说你有多少真话瞒着嫂子了。你凭什么不跟嫂子说真话啊。”罗克道,

“什么事我不跟媳妇说真话了,你说清楚。”

“流言蜚语,流言蜚语,这事也不一定啊,”叶鸣道,

“老大,你必须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不跟媳妇说实话了。”

“你还来劲了是吧。你喝酒这么个屁大的事都瞒着大家,大家凭什么相信你啊。”

何群一着急,一生气,一拍桌子,叫了声:“丈母娘,”

“不对,老板娘,结账。”

三个人哄堂大笑,“老二,丈母娘不是随便叫的。”

“一急了,就让丈母娘来帮忙,这人真是。”

何群恨不能把这几个人的鸟嘴用绳捆上,再拿大剪刀剪了去。

叶鸣说的应该就是菊和自己的事,何群猜。

菊并不漂亮,但她是一个有独立个性的女人,何群很佩服她的聪明和她的性格。他们经常聊天,虽然不说家长里短,不说奇闻异遇,更没有暧昧风情,可他们是不缺乏共同语言的。何群喜欢和她聊天的感觉,那是除了林璇和三兄弟之外的一种相当独特的感觉,很舒服,也是无所顾忌的。于是两人经常一聊就是很长时间。

菊来局后不久结了婚,还有

了一个女儿。但他们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在一起聊天的习惯。所里那些蛇蝎小妇人自不会放过这一她们可以加以利用的素材。而他们二人那么的高傲,竟就故意当着她们的面聊得兴高采烈。而这样做更激起了那些人将这纯洁的友谊丑化成罪恶外遇的冲动。这些人是每个局里都会有的一种类型,就是一些官太太,企业不好了,调来了行政事业单位。工作是一无是处的,可她们组成了局领导也不敢惹的一股不小的势力。成天没事干,除了搬弄谁是谁非咬她们的长舌,她们又能做什么呢。

何群也曾帮了她们不少忙,可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做法也得罪了她们。菊是不爱随波逐流的,不愿加入她们的行列,自也是她们的眼中钉。所以不论从根本上她们的本性需要来说,还是从现实中她们的气愤来讲,何群和菊都成了她们的目标。

可何群实在不知道除了他们二人爱在一起聊天之外,她们还能找出点什么花絮来。只是他知道鲁迅“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可她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他根本猜不出来。

这一切的一切,说明她们成功了,她们掌握了舆论,影响了大家的判断。何群真的怕了,有一段时间,他克制自己不去和菊聊天。可是青天白日都可照见他们的心,何群和菊是绝对清白的。

他们已经感谢上天让他们有这样的知音,除此之外再没有一点点份外的想法和举动。再没有比这种友谊更纯洁的男女关系了,如果这也算是错,就可以说除了夫妻,所有的男女的关系都是不要脸的吧。

这事,叶鸣也知道了,多么可怕的能量啊。这友谊的圣洁光辉,本来在何群心里是可以同他对林璇的感情放在一起并为这二者一起唱颂歌的。虽然后来,因为何群的一句话,这光辉暗淡了不少,可他们又怎么会知道这句话呢?

何群调到了局里的另一个科室。这让他喘了一口气,这个科室人少,工作又单纯,很如他的意,高高兴兴地去报道。

胡莹是局里唯一的女科长,何群叫了个胡科长,她倒不愿意了,“你叫胡姐就行”,

“唉,胡姐”。

小李李萌是胡莹的好姐妹,何群问:“不知道,你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我当然比你大了,你属什么的”

“老鼠,”

“我也属老鼠,你几月的,”

“我七月,”“

我也七月,”

“你几号的,”

“二号,”

“我比你大两天,”

“我知道了,就叫你李姐了”。

何群去收拾桌子,脑子还没转过来,嘴里嘟囔着,“好像哪儿不对。”

胡莹对李萌说:“还不知道你是七月零号出生的”

“小声点,别吱声,让他听见,他还没反应过来呢。”

何群好心眼,什么样的体力活,都从来不让两个姐姐插手。工作也不偷懒,事事都抢在头里干。有了这么个能下大力的,胡莹李萌很开心。

何爸爸开始发高烧,可怎么也查不出是哪儿的原因。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大医院的全国知名专家,可他都七十多了,看了半天CT片子,说是间质性肺炎,用上激素就能好。

吃了一段激素,又去复查。这回发现肺部有个阴影。

何爸爸的老同学正好是胸外的主任,立即做了手术。一切还算顺利。

几天后,病理结果出来了。肺癌,鳞腺混合型,而且纵膈上发现的那几个超过一厘米的淋巴,也已癌变。何群傻了。

火炭上的舞蹈

知道老伴得的是癌,何妈妈有些慌,但她不是个肯轻易认输的人。她不会像其他有类似遭遇的老太太一样,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她开始慌慌张张地让爸爸吃这个吃那个,又是香蕉,又是大虾,又是最好最贵的海参。凡是听说对何爸爸的病有好处的东西,她都会买来,没有节制地让爸爸吃,几

乎是天天吃顿顿吃。很快,香蕉吃烦了,大虾吃厌了。何爸爸不吃,她就会着急发脾气,何爸爸只好皱着眉头吃下去。何爸爸明显的瘦了,这是最让她受不了的,最最害怕的事情。在她的想法里,吃的少,就会瘦,病就厉害了,而多吃点饭,不瘦,病就好了。她的头脑如此简单而愚蠢,以至于她坚信何爸爸吃下这些东西,他的病就能好。

何群看到,客厅的小桌突然被搬到了阳台上,上面赫然是一个香炉。很明显,何妈妈在烧香祈福,也不知她拜的是那路神仙。

何群姐弟三人一人一星期,轮流来照顾何爸爸。何妈妈也领悟过来,不再把钱放在第一位,化疗期间,每天上一家餐馆,挑何爸爸爱吃的点。

化疗28天一个周期,前一周给药,后三周休息。药物一滴滴滴进爸爸的血管,一家人说不清是什么心理。盼着能有疗效,可又担心不仅没疗效,还会有很大的副作用。可除了相信大夫,相信这听说如同毒药一样的东西,他们又能有什么法呢?

第一周下来,眼睁睁看着爸爸一点力气也没有,都恨不得自己去受这份罪。眼巴巴盼着,爸爸好不容易恢复过来,稍微有了一些力气,可下一个化疗周期却又开始了。

这一家人的心,就像要揉成咸菜的椿芽,放了那么多苦苦的大盐粒子,已经苦不堪言了,还要有一双大手,不停地揉搓,反复的揉搓,揉碎了,揉烂了,却连一丝哭泣的力气也没有。

何群的病也慢慢起了变化。这些天说话突然多了起来,而且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思路清晰明快甚至是有些奔逸,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飘飘的感觉。

起初,他认为这是药物的正常反应,还为此高兴。可慢慢话越来越多,有些控制不住的迹象,心中不禁暗暗地纳罕。还有,看电脑不自觉地去关注一些性方面的话题。笑话里带点黄的荤段子,成了他这段时间的最爱。

而看了还不过瘾,一定要找两个同事,一起大吹大侃才行。他的那种爱管闲事,操闲心的古怪脾气,也越发地毫无顾忌。他的热心肠被他用在了一些与他毫不相关的地方,而且做任何事情他都乐此不疲。一时,大家都觉得他像变了个人。

何群这段时间的情绪则像过山车一样的变化无常。刚刚还在吹牛讲笑话逗林璇笑,转过头来却又哭了。

他睡眠依然不好,睡不着觉,可白天非常有精神,一点也不难受,他居然有生以来第一次不为睡不好觉而发愁。这到底是一种什么状态,他慢慢地不安起来,而且心里有些发毛,他有种预感,往往自己忘乎所以得意忘形的时候,他就要有灾难临头了。可到底是什么灾难呢,他说不清。

何爸爸这一段时间老是说手系扣子不灵活,姐姐还以为是做放疗做的。可何群又看着爸爸不自觉地流口水,一下子起了疑心,跑去问大夫。大夫忙给何爸爸做了脑部核磁共振,发现了一个阴影,确实是转移到脑部了。很快,爸爸发作了第一次癫痫。

这下,一家人全着急了,妈妈,姐姐,何群,还有那平常很沉着的哥哥。不仅是着急,是全都惊惶失措。姐姐哭,妈妈闹,何群劝了这个劝那个。一家人焦心如焚之时,何群提出了个建议,却让大家看到了一线生机。

去北京,找大医院看看。

本来不想让何群去,可他提出来也想到北京看看自己的病,大家就同意了。跟爸爸单位上要了车,五口人一起去北京。

爸爸住在一家小医院。这家小医院是北京肿瘤医院的合作单位。肿瘤医院的床位不足,住院病人好多都住在这里。护士大夫都是肿瘤医院的,每天也都有那儿的专家来查房。

这边安排好了,何群就去北医六院挂号看自己的病。

慈眉善目的张教授明显比以前老了些,但精神仍很矍铄,仍然分析得有条有理。

他先仔细地看了一下近年来何群前来门诊的病历。又问何群现在工作怎么样,何群道:“工作没问题,我现在正常上班,每年还能得先进工作者,今年还写了好几篇小论文都登在国家级刊物上。”

“那家庭呢?”张教授又问。

何群说:“我和媳妇感情一直很好,我们没孩子可很幸福。另外,我和家里人以及媳妇的家里

人处得都很好。” 张教授停下手中的笔,道:“那,患病到现在十年多了啊。那我可以肯定你百分之百不是分裂症,这个我可以肯定。你应该是焦虑症。

你这个病特殊就特殊在你不是分裂症,可你吃精神病的药不难受,你能承受,像出现这种情况的人很少,相当少见。一般人要是不是精神病病人,他吃精神病的药会很难受。可这些年也发现,有极少数极少数人,不适合这个规律。你就应该属于这种极个别的现象。

要是你还不放心,你可以申请一个会诊,咱们院的三位老专家给你会会诊,这个结论就非常有权威性了。”何群赶忙谢了张教授,去约了个会诊。第三天下午两点,就在二楼门诊室。

爸爸听说了此事,比自己的病见好了还高兴。会诊必须要家属陪着去,就嘱托姐姐不用管自己了,去跟大夫详细说个清楚。

两点钟会诊,姐姐和何群准时赶到。三位大教授,很认真地听了姐姐和何群的叙述。然后是讨论,何群和姐姐也就出来等结果。

一会儿,那个年纪小一些的女教授出来同何群谈。“我们比较统一的意见,你不是分裂症。也可以比较肯定的是你得的是焦虑性神经症,”她手里拿出一张北京大学第六医院多专家会诊结果摘要。写着:经其姐报告病情及对进行精神状态检查,神清叙述病情清晰,未查出重性精神病性症状。主要症状以焦虑性发作为主,诊断,神经症,焦虑状态。建议,心理治疗,服用抗焦虑药。

“那我药该怎么吃呢?”

“那些精神病药就都不要吃了,慢慢减掉,再吃上抗焦虑的药。那些药对你都不太对症。”

这时何群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他19岁得病,到北京那家医院住院时,一位老大夫不顾大家的反对,停下张继治院长开的奋乃静,给他吃一种叫氯硝西泮的药。当时,他吃了就犯困,可除了困以外,那种让他痛不欲生的难受却不见了。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形曾让他心里很是困惑,甚至很是害怕。而听到一位护士说:“这傻小子再住个十天八天的就可以出院了。”更让他不知所措。他完全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样困了大概有七天的时间,老大夫同那个护士一起来向何群询问病情。“这几天怎么样,”

何群说,“就是困。”

“那你还难受不难受?”

何群当时只想得到别人的同情,就撒了个谎,点了点头,说自己还是难受。

那位好心的护士,说:“你撒谎吧,我观察你的时候,你一点也没显出难受的样来。”

何群撒谎撒到底,说:“晚上睡觉前难受。”

“那这种试验还是不成功啊。”老大夫说。

护士道:“他不会是撒谎吧。”

老大夫道,“我们没别的办法,还是相信他的吧。”

护士道:“那再加点药。”

“不行,这已经到了最大量了。”

第二天,何群就不困了,可难受又开始了。想是氯硝西泮停了。

后来他知道,氯硝西泮就是治疗焦虑症的最佳药物。原来这老大夫,也怀疑他不是分裂症,而是焦虑症啊。

想到这儿,何群悔得肠子都青了,一次不经意的撒谎竟害了他的一生,害他平白又受这么多罪。如果当时不说谎,不巴望着让人同情,那这些年来不就少受这些痛苦了吗?

此时,何群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不该哭吗?十几年来的精神病帽子戴着,自己受了多少冷眼多少嘲笑;大把大把的精神病药吃了这十几年,像傻子一样地生活,没有乐趣,只有苦熬,可到头来却是白受了,都错了。生不如死的经历啊,不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又怎么能消除这些年那无尽的伤痛。不该笑吗,终于看见天晴了,这一切终于有了一个公道的结论。我不是精神病,我可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我干嘛哭呢,我该笑才对呀。可是我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是有这个结论了,可以后该怎么走呢,未来对我来说,还是未知数,我还要受多少苦,谁也不知道。

一家人决定先让何群回老家,然后三个孩子,每人两个星期。

何群回到家就拿诊断书给林璇看,林璇一边看,一边听何群说,看着看着就哭了。

晚上,何群就开始减奋乃静,不着

急,一个星期减四分之一片,慢慢来,这么些年来都过来了,不在乎这几个星期,何群心里满是豪情壮志。晚上整宿睡不着觉,也还是很兴奋。在办公室里,谁也不如他的话多。他吹牛,“我上北京的时候,正好路过咱国家局,我专门停下来看了看那座楼。你猜我在国家局干了点什么,”他给胡莹和李萌吹,

“干了什么,你去告状了?”

“没有,我撒了一泡尿。”

他还不停地讲笑话,“给你们讲个最恶心人的笑话,包你们听了没胃口吃饭。说60年大灾,没饭吃,都饿得不行了,那时候,连鼻屎都舍不得扔。”

没有女同志的场合,他还讲黄色笑话。“两个人带了一个妓女到一个山洞里办事,正好一个猩猩也在山洞里。里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这猩猩也上去快活了一回。出来结账,那妓女对那两个人说,你们的钱我不要了,那个穿裘皮大衣的,要交三份,奶奶的太狠了。”

这天,在局里开市局某项业务的协调会。各县区局的一把手都到了,市局苏副局长也到了,局里忙得不轻,何群也算手脚利索的,局长让他也去会场帮忙。

省局的章燕主任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女人,可嘴上却一点不含糊。几句话下来说得苏局长上不来下不去的。“证书的费用不是我们定的,各个省局都一样。再说了,你们完成任务不好完成,你以为我们省局没任务啊。你老局长这么大岁数了,开个口不容易,可这事我们不能答应。你们还闹着要成立分中心。不是看不起你们,就你们那技术力量,连数据库都维护不好,回回都是让我们帮忙。咱们可说好了,以后再让我们帮忙,那我们是要收费的。”苏局长一个劲儿地说好话。

吃完了饭,苏局长送章燕下楼,苏局长让何群提着章燕的笔记本电脑。一行人边走边说着话。

何群跟在章燕的后面,看着章燕白白的脖子,在那儿胡思乱想:“都说女人要怎样欣赏,脖子这儿如果白了,也是很诱人的。这个章主任的脖子又白又细嫩,比我媳妇的还好看。”

电梯门一开,章燕正在回头说着话,看也没看就往里迈步。何群却一把抱住了她。一行人大惊失色。

苏局长定睛一看,电梯门开着,电梯的箱笼却还在一层,而现在脚下却是五楼啊。“这能摔死人的。”

章燕害怕地失声尖叫起来。一行人都过来安慰章燕,又打电话给经理,骂了他们一顿。

何群傻呆呆地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慢慢回过神来,很惊讶刚才自己的表现,还不知道自己反应速度这么快呢。“今天亏了小何了。”苏局长这句话才让大家想起这儿还有个英雄呢,章燕也投来感激的目光。

何群真的成了个说话做事没谱的人了。他一时兴起就跑到原来的所里,给两个比他小的同事谈心。“不能老这样活着,在这儿混事干。你还小,得有点想法。”“何哥,什么想法,我现在干一天算一天,不想那么多了。”“那怎么行呢,你这一生没点追求算什么,我觉得你在咱们单位每天抽抽样,开开发票,搞搞检验,这咱日子把人的一生都荒废了。得找点突破口,找点能发挥自己才能的事。比如,咱们区里的玫瑰很出名,你又会检验,你就可以搞个调查,研究一下。民国的时候,全国的商人都收咱们的玫瑰花,做胭脂,为什么咱们的玫瑰做胭脂就好呢,里面肯定有学问,你踏踏实实搞搞,肯定能出成果。”

“哥啊,太难了,人家有玫瑰研究所,都搞不出来,再说,这个太费时间了。我不行。”何群失望地摇了摇头。

他又跑到三楼,对另一个年轻同事说这件事,而这个同事压根不让他说完,而是笑着问,“何哥,你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好啊?”何群的兴头被憋了回去,只好走了。

回到自己科室里,一个名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躁狂症。在北京时就病区里有一个躁狂症病人,爱吹牛,可很快好转了。何群打开电脑,开始搜索。1、言语比平时显著增多;2、联想加快,或观念飘忽,或自感言语跟不上思维活动的速度;3……没错,这里的每一条我都符合,我居然又躁狂了,何群一阵心慌。

何群继续搜索,赫然发

现了抗抑郁药品如帕罗西汀等可引起躁狂的报道。这可怎么办呢?再搜,甲硫哒嗪、丙戊酸钠可以治疗躁狂症,家里还有甲硫哒嗪,不行先吃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说不对劲呢,原来又躁狂了。自己吃赛乐特两片已经七八个月了,这应该就是引起躁狂的原因。第二天,甲硫哒嗪吃下去,一时何群的话还是不见少。竟拿起电话找章燕聊了起来。省局市局都要检查工作,还要开工作会,胡莹忙得不可开交。可何群居然在那里打电话闲聊,不禁一肚子火。

李萌却在一旁比划着,两人一使眼色,到了走廊上。

“怎么了,”

“了不得了。你知道他跟谁打电话?”

“谁啊?”

“小魔女章燕。”

胡莹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谁不知道那章燕是市局局长都不敢惹的角啊。

“打的什么电话,”

“我听着好像是在调戏她。”

胡莹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来了。两个人不说话了,偷听何群打电话。

“我这辈子就抱过我媳妇,和我外甥闺女,真的抱你那一下,心里可不是滋味哩,就好像占了你多大便宜似的。我这个人做不得一点坏事,在心里一个劲儿地求你原谅我,我真不是坏人,我真不是耍坏。”

“嗯,嗯,你要真这么说,我心里还好受点儿。”

“哎,可别提感谢,救命这个事也不能提。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见外了。我见你的面,就觉得很亲切,看面相,我就觉着你性格很好,很爽快的一个人,心里当时就有个想法,我要有个这样的妹妹多好啊。”

“那你要这么说,我真认你当妹妹了,咱说好了,以后我就当你是妹妹了。”

胡莹气得脸色铁青,马上就要考核了。自己这几年都没得先进,想着今年出出彩,弄个省局的先进。好不容易市局把工作会安排到在这儿举行,这一切都很成功。真要是让你何群一通电话给搅了,我真是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一摔包,“何群你给我进来。”

“怎么了,怎么了”何群摇头摆尾地就进来了。

“跟大美女聊天一定很快意吧。”

“没多少技术含量。”

“你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胡莹一拍桌子。

见胡莹急了,何群赶忙承认错误,“我知道错了,你消消气,我这都是公猴子喝醉了酒去看母猩猩长没长尾巴,我这是闲着没事找抽。”

胡莹气得愣住了,“你喝酒了吗,你明明没喝酒。”

“我吃错药了,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吃错药了。”

胡莹气得哭了出来,“我妈妈说我从三个月就不哭了,我今天非要哭一场不可。气死我了。”

何群可怜巴巴地劝她,“别哭了别哭了,我不对,我不是故意的。”李萌也来劝她。

何群突然也掉下泪来。“我陪你哭一场吧。”

李萌拽了拽胡莹的衣服,“别闹了,何群也挺可怜的,他爸爸现在这个样的。你可不能哭了。你把他惹哭了咱又劝不了。”胡莹这才收了眼泪,可还是一抽一抽的。何群擦干了泪,出了办公室。

可第二天,胡莹就高兴了,因为真得了个省里的先进。在会上,章燕还专门表扬了胡莹。

很快,到了何群到北京伺候爸爸的日子。何群打算带着林璇去,让她在病房照顾爸爸,自己可以跑一跑,看看能不能找些个治疗癌症的新办法。

准备好了东西,何群和林璇坐大巴来到北京。进了病房,何妈妈一脸的愁容,“又发现转移到骨头上了。”何妈妈避开何爸爸,在外间屋里小声对儿子说。何群心里咯噔一下子。

爸爸正在屋里打针,看到何群,眼里充满了慈爱,“你们两个都来了”。“爸,让小璇来照顾你和妈妈,我明天去八一湖看看,看怎么学学郭林新气功。”

何爸爸却脱口而出,“算了吧,都晚了。”这句话让何群的怒火一下子烧了起来。妈妈也听见了,问爸爸说的什么。

爸爸连忙打岔,道:“别忘了叫护士起针,再晚喽。”

何群却听得真,知道爸爸失去信心了。何群的心疼、何群的疲惫一下子也都化成了一腔怒火,登时就要发作,可这火又不能发给爸爸,他坐下来。

一会儿,姐姐说:“你怎么带小璇来啊,耽误两个人的工作。”何群一摔手里的饮料瓶,“我怎么就不能带小璇来了,现在什么情况啊

,管那么多干吗,”姐姐没料到何群说急就急,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愣在那里。

林璇道:“好好说话,着什么急啊?”

姐姐的泪一下流了下来。女儿明年就要高考,这几天她承受了太多的压力,她又不知道何群为什么冲她撒气。

何群也有些心疼姐姐,知道也不应该朝她发火,就拉着姐姐的手到了楼前面的空地上。“骨转移到了什么程度了?”

“颈部、肋骨、腰部都有了,腐蚀得很明显了。”

“这是怎么发现的?”

“做了个ECT。”

“那怎么不早拍呀。咱们省里没有吗?”

“有,可谁想到这么快啊。”

“这得怎么治疗?”

“明天就打化疗,专门针对骨头上的癌细胞的。过两天,还要放疗。”何群突然就坐到了地上,拍打着地面说:“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老天爷怎么这样对我们一家啊。”惊得周围的人呆呆地看他,不知道他犯什么病了

何群让林璇来就对了。她做事周到细致,什么事都根本不用妈妈操心。往往妈妈刚想到什么,林璇已经行动起来。

做了化疗,爸爸的胃也不好,要少食多餐。九点用微波炉热银耳梨汁汤,十点熬中药,十一点热酸奶,下午一点半灌开水,两点热八宝粥,三点热中药,四点吃海参。这一切的一切,都不用妈妈操一点心,林璇让人十分放心地做好了每一件事情。而且她心灵手巧,又特别会领会何妈妈的意思,何妈妈说过一遍就不用说第二遍,林璇都能照何妈妈的想法做到最好。何妈妈心里这个舒坦啊,就什么不管,只是和何爸爸一起说话聊天。几天后咳嗽的毛病居然就好了。

何群觉得自己躁狂的症状非常有必要去看一下张教授,这天正好是他的门诊。

何群进了门诊室,除了张教授,还有一位实习生。“会诊的结论是焦虑症,这个结论很权威啊。这三位老教授,最小的一个也六十九了,李教授都七十七了,分裂症这个结论就完全可以放到一边了。噢,李教授认为还可能有焦虑性人格障碍,这个应该考虑进去。”

张教授一面看着上次会诊的结论,一面嘴里念了一下,“最近情况怎么样?”

“最近有点躁狂吧。”

“躁狂,我怎么没看出来啊?”

“开玩笑,讲黄色笑话。”

“躁狂最主要的是吹牛。”

“对,对,吹牛。”

“可你现在不像啊。”

“我加了甲硫哒嗪了,”

“噢,你自己加上甲硫哒嗪了,我说看你的眼神一点儿也不像啊。”

“那你吃的赛乐特就不能再吃了。”

“我怎么减呢?”

“十天减半片,慢慢把它减没了。现在有种新药,说新药也不新了,在内科是老药,但用在精神科还是近几年的事,就是丙戊酸钠,这药现在被称做情感稳定剂,你加上这种药,一天三片,记住,这种药要吃一年。

另外,治疗焦虑症,甲硫哒嗪也是好药,最近,国外有一些报道,就是甲硫哒嗪治疗焦虑症有不错的疗效,你可以试一试。”

此时的何群什么都管,他的心牵挂着太多的事情。像杞人忧天一样,他惶恐不安地看着整个世界。每一件事情都能让他的心颤抖,都能让他的心流血。可没有人能理解此时的他,大家都埋怨他多事。

何群觉着自己就像是一条疯狂的鲶鱼,拼命地搅动着水池里的水,他怕人们麻木过去,大家就都会完蛋了。焦虑、抑郁、躁狂三种病照死里折磨着他,让他一分一秒也不得安生。他像一位脚底下踩着烧红的火炭的舞者,喊着叫着,跳着只有自己明白的舞蹈。

两星期后,何群回到了家乡。

过了一天,胡莹的妈妈打来电话,说家里煤气没有了,晚上没法做饭了。可胡莹的丈夫出发了,家里没有其他壮劳力,正在那儿发愁,何群知道了,说:“我去吧,不就一罐煤气吗。”

胡莹道:“行吗,你这两天这么累的。”

“没事,”敲了敲胸脯,“我还是很壮的。”

胡妈妈却不知道,还以为他是胡莹雇的民工呢,抱上来煤气,她又让何群把储藏室的蜂窝煤搬上来。

好几百块蜂窝煤,何群真的发怵了,他这两天真累了,可又不好意思说不搬,就用两个桶几十块几十块

的往上提。一边提,一边想,人干活的时候,就得挺直了腰,这样才不会觉得累。可六层楼,几百块蜂窝煤搬完了,他还是虚脱了。回到家,他倒在床上,就起不来了。这两天他的奋乃静也减完了,他现在只吃一片半赛乐特和三片丙戊酸钠。“由于活动增多、精神亢奋,食欲、性欲增加,患者表现为睡眠减少,饮食起居无规律,体力消耗过多,出现明显消瘦,甚至会衰竭而亡。”电脑上他查到了这样关于躁狂症的介绍。

第二天,他还是起不来,摸了摸心跳,他平常都在八十下左右,可现在只有六十下。他打电话给胡莹,说他不去了。

胡莹不知道搬蜂窝煤的事,道:“这两天都在这儿为完成任务加班呢,你怎么又请假啊,你刚请了两个星期假,快来吧,这儿忙得都扒不开麻了。”

“我身体很虚,真的不行了,我心跳只有六十下。”

“我心跳平常就六十下,没多大事,你快来吧。”何群挣扎着来到单位,可也只是发呆,干不了活了。胡莹拿他也没法。

从北京回来,爸爸感冒了,高烧三十九度多。这已经是大年二十九了,马上就过年了。治疗肺炎的过程中,却又引发了癫痫。爸爸的病情严重恶化。

何群含着泪写下了一篇文章,《爸爸,如果你要走》:

爸爸肺癌已是四期,脑转移骨转移已半年了,近日又不慎得了感冒,病情转急,已昏迷在床。有些话堵在心头,早想说出,无奈怕自己性子躁,说话急,会让爸爸受不了,今天不妨都说出来吧。

爸爸,如果你要走,不要挂着我的病。

我病父犹怜,父病我鸣悲;应知体易愈,唯恐心难归;闻得乳燕啼,只为报春晖。

想爸爸八个月被奶奶托付给了二爷爷,让二爷爷一副扁担挑回老家。爷爷得知急得跺脚:“给孩子以后造成多大负担呀”。爸爸七岁时,爷爷壮烈牺牲,爸爸对我说,只记得一回,五岁时,一次爷爷骑白马回老家一趟,下了马抱了一下自己,转身而走,倒是跟随的警卫员买了二两点心给爸爸。对爷爷的印象,爸爸只记得这一次,还不知是不是加上了电影中的幻想成份;爷爷的照片只剩一张,还让人把底片弄丢了;爷爷留下一堆书,上面密密麻麻加了批注,都是很有见地,悲国忧民之语,这些书爸爸见过,现在竟也找不到了;爷爷行楷号称两县第一,竟一个字也没留下。除了遗憾还是遗憾,爸爸你这是得到了怎样的父爱呀。

你近四十得我,我一出生,便是在你和妈妈的溺爱中成长,从小虽如你一样聪颖,但自尊心强自信心差更是象铁了你的性格。我病重的时候,常埋怨你,不该生我,更埋怨你遗传给了我你的病。给我主治的宋大夫说,虽然我俩都一样住精神病院,人家在背后都说我俩是一样的精神病,但其实我们的病并不相同。

你曾在烈士子女的光环下成长,认识爷爷不认识爷爷的人都疼你,可没有父爱缺乏母爱的孩子的心里是一种怎样的痛,你不说我也猜得到。

奶奶改嫁,你搂着奶奶大哭;本是区一中的高材生,可老奶奶老爷爷让十五岁的你娶一农村女子,辍学,无魂无魄般在家乡生活了几年,而后出来教书,直至离婚,心中之苦越积越深,受不了了,在大街上疯跑,后来住了精神病院。若不是后来遇上疼你爱你的妈妈,不知你要落到何种田地。

一个是历经风雨太多,一个是经历风雨太少,我只是一味心高,一味好玩,一点小事就只知作践自己。

从我得病到今年,已十五年了,这十五年,我深处水深火热,你又何尝不是心如刀割。

不提刚得病时你的慌张,九一年,为给我治病,从区里到省城,从省城到北京市,住亲戚家,住地下室,离乡背井十个月。时常记起,我一着急,爸爸全身是如何地哆嗦;求一名医,便如拜了神仙一般敬着,直到人家说,老何,你太实在了,我确无良方,才黯然转投他人;一天到晚愁眉紧锁,中午喝二两烧酒,稍有舒展,还得开导我要有信心;那几个月,从未听你打过呼噜,想是晚上听我睡了方肯入睡,早上又得寻思去求何人。

后来,你说自己曾在一家大医院的地下通道

里整整转了一天,我知你从不迷路,想是急火攻心,忧愤得过了;后来,听妈妈说,我住院时,你发了一次火,大嚷了一句“爹死了,娘嫁了,没人管我,让我怎么办呀”;我当时只知怨天尤人,若知疼你一分,便不会如此这般折腾你。出院了,一家人如见了春天一般。一面观察我照料我,一面从转学,毕业,找工作,再到一年后转正,单位领导不愿留我,再到托人作媒,张罗婚事,给妻子调换工作,一路数来,不知你跑了多少腿,求了多少人,操了多少心。更恨的是我不争气,仍是难受,一难受还是只知在地上打滚儿,痛得是你如此心高气傲之人,最恨托关系,走后门,为了我拉下脸来求了多少人,更那么多次落下泪来哀求。这份爱如苍天之远,怕是还也还不清了。

冰心奶奶也曾患重病,也是遗传自妈妈,看到她一句:“我爱妈妈,所以我爱我的病”我是怎样的泪如雨下。

爸爸如果你要走,莫再如此地牵挂着我。我只会比你强,你能承受的,我现在都能承受,而且有一点你绝不如我,你只得到了常人万分之一的父爱,我却得了怎样的父爱呀!

爸爸,如果你要走,再听我另一席话。

前年,你得了癌,我们也是四处求医,只恨自己年少无知,而且还离不开那些药,你怕我累着,处处不肯再让我多操心。最近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刚刚对癌有了自己的看法。

我的一位老师得癌五年,就最初发现的病情,可以说比你还重。她和她爱人曾对我说,虚可以化为实,实自然可以化为虚,正如水可以化为冰,冰也自然可以化为水。我觉得,只要拨开心中迷雾,自有暖暖阳光。

儿子不孝,几件事知你不对,不敢说出,但这正是你心中的疙瘩,今天儿子替你解一解。

奶奶虽不如爷爷功绩大,可也同为革命老人。老爷爷老奶奶疼你极深,可那个时代老人对儿媳对孙子不是一种面孔,你也应知晓。奶奶年纪大了,经常叨念老奶奶说给她的一句话:“树叶儿再高,落了也要落在树根上”。这话多么伤人。至于后来奶奶改嫁,这有什么不可理解。大姑八岁坐监狱,虽与你不是一块儿长大,但姐弟情深,多少年为你默默承担了多少事。奶奶上了岁数,大姑近三十年精心照料,未用你操半分心,其间大姑夫身体不好,大表姐患了绝症,仍念着你得为我治病,大姑一人承担。现如今流行说一“爱”字,可一辈子下来,真正爱到心疼你的人有几个。大姑是真的心疼你的人。

奶奶去世,你想将她的骨灰接至家乡与爷爷合葬,虽同为一份孝心,可大姑只因奶奶一句“那是善隆的家,不是我的家”,决然将奶奶葬在他乡,何尝不为至孝。为此事,你连一个电话都不肯给大姑打,只埋怨自己不该不照料老人,显然过于执拗。

第二件,你离休之后,未摆对自己的位置。固然,县里哪儿乱就让你去哪儿,走的时候别的不说,留下一个好班子,让人尊敬;仗义执言,得罪了正要提拔你的老领导,更让人佩服,那都过去了,不再工作了,正应换个思路,换一种平静平淡的心态享受生活,可你却没放下架子来。话听不进去,字练不下去,听戏听不进去,下棋下不下去。每日只知看电视看电视。多少老友前来,他们正是那些你当个一官半职时不来的人,为何你总不能和他们聊一聊生活,谈一谈感悟。也是为了我吧,这些年为了我,你哪有时间考虑考虑工作,退休了工作上还留下那么多憾事。

爸,我得了十几年病,觉得万事不能光迷信别人,应该相信自己,相信科学。哪怕自己满身缺点,科学也不会完美。算上我,我们祖孙三代只求唯物,在每一种环境里都应有积极的人生态度,你不该这样。

到了得了病,你更是不对。针来了皱皱眉打针,药来了摇摇头吃药,感觉好点儿了觉得自己没病,感觉重点儿了便觉大难临头。老友来宽慰你心烦,孩子劝你锻炼你说没劲儿。妈妈一生疼你爱你,你病了,已怕得没法儿,看你瘦了,更是颠三倒四,只知让你吃这吃那。每顿饭都要劝你多吃,多吃了一口还让你多吃第二

口。都知道,吃得过多了消化不了反而不好,你却一味只心疼妈妈,硬撑也要多吃一口。受了两年罪,你只知苦熬,不知认真对待,一些很有见地的治疗方案你坚持不下去。不主动治疗,只知听任大夫摆布。人说得了癌,最怕的是没了信心,没了平静从容的心态。一天无意中听你说:“唉,晚了,就这样吧”。儿子悲愤地不知说你什么。

一位老友曾特意给你送来一幅字,正好佩得上你,所以字不好,你仍很喜欢:“身经百战体尤健,历得千难胆未寒”。儿子听了上面那句话一直埋怨你,到了得了病,你真的胆寒了。

可爸,如今儿子想想,你的胆寒你的苦撑,不正是怕看不到儿子不吃药了,到底是个什么性格吗?

爸爸终于去世了。

爸爸去世这一段时间,有一个多月,何群吃药吃得烦心,干脆把赛乐特和丙戌酸钠都停了。每天只吃两片阿普唑伦。在这期间,他的内心时而焦虑,时而抑郁,时而躁狂,一刻也不得安宁。可行为他还能很好的控制。他和林璇主动地承担了照顾妈妈的任务。而天天在妈妈和林璇之间艰难地维系一种平衡,也更让他心里感到难以忍受的疲累。

爸爸走了,他总觉得他心底里有那么多话,不知道说给谁听。他的苦闷,他的疑惑,他的迷茫,他盼着有个人能听他诉说,然后点醒他,可这个人是谁呢?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此时的何群又恰恰是个无事生非的人。他和菊已经不在一个办公室,竟连着好几次给她打电话。一天,胡乱的激情起来,就打电话给她,说着说着竟忘情地问,“你心里有我吗?”菊在电话那头没说话。一会儿发过短信来,“这是不可能的。”这句话让何群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

这是份什么样的感情,何群说不清。他也许只是想给自己的心灵找一个出口,找一份寄托。可他也是真的动了情,以至于有那句忘乎所以的话。这句话让何群想起来就懊丧,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对不起林璇,也对不起菊,就是这多余的一句话让一切都变调了。这也就是所谓的心灵出轨吧!他给自己的这一句话贴上了这样一个标签,给自己也扣了一个大大的帽子。

与林璇一辈子相守的誓言:“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我也不会再提‘爱’这个字”,与“你心里有我吗”的表白放在一起,分明就是搧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没有这么无耻的,信誓旦旦的,反过头来就是背叛,这没法解释。

可大家不要忘了何群此时是一名躁狂症患者吧,他的抑郁加上躁狂混合在一起,使他的心里咆哮着难以平息的淘天巨浪。在躁狂症的介绍里有这样一句,“有的病人性欲亢进,他们常常会主动地接近和挑逗异性,甚至发生“出格”行为。”何群只不过是说了一句话,即使错到极点也请所有的人原谅吧。

有人说,你又拿病来替何群摭掩。是啊,如果这种忏悔无法让你满意,你大可以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有着很大缺陷的,矛盾的人,一个不折不扣的要求完美却在现实中离完美越来越远的人。

可是即使上帝要把两个人的灵魂解剖了放在一起让世人比较,何群也并不怕自己的对手是神圣的卢梭。卢梭对心目中的情人乌德托夫人的纠缠,对现实中的伴侣戴莱丝的冷漠远算不上是可以令世人尊敬的。把自己的感情说的无比纯洁无比神圣,而完全不顾别人的感受,在何群看来是无法接受的。

人是无法说清自已的感情的,即使是一个无比真实的人想要给别人说清自己的行为的起源也是不能够的。在那些你看得清的事情背后有太多复杂的陈旧的东西,是你所无法意识到的,象洋葱一样一层又一层的,是无数观念无数情感无数选择的沉积与包裹,而这些东西无一不对你的行为产生着影响。尼采说过,“倘若我解释自己,我就是欺骗自己,我不能做自己的解释人。”那么就再对何群这不可理喻的行为做过多的解释,毕竟生活还在继续,你不用因为一件事就对一个三十岁的人盖棺定论。

两个月之后,那种疲累的感觉没有丝毫的好转,何群像是耗尽了自己所有的心力,连说话和走

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无法,他只好又开始吃药。起初,吃了一段时间甲硫哒嗪。吃上这种药,他的疲劳感一下子好了很多,觉也睡得很香甜。慢慢地胖了些,做事也有精神头了。可他不知道怎么调整甲硫哒嗪的药量,100mg只吃了一个多月,觉得困,就减下来了。量一小,很快又感觉不好。去咨询省里的大夫,又没有人听说甲硫哒嗪可以治焦虑。就干脆停了甲硫哒嗪,换上赛乐特,再加上10mg奋乃静和两片舒必利,算是走回了自己熟悉的老路,这样才恢复了稳定。我在这儿写得轻松,其实这半年何群到底经受了多少折磨多少煎熬,真是无法描述的。何群仍然时不时地到爸爸的坟上哭一场。奥运会,女排得了冠军,他知道爸爸喜欢女排,拿了报纸,在坟上给爸爸烧了。每次去,每次都要大哭一场。直到林璇说:“你别老上爸爸坟上去了。你老去,让爸爸不得安息了,你这反而不是孝顺。”,何群想,妻子说的有道理,这才不再去了。

家具厂这两年的经营情况很不错,一个破产企业能干成这样,超出所有人的预期。罗克的爸爸对小儿子更加刮目相看,答应那块地让他们先用着,开发房地产的事再拖一拖。先后已经招了三批工人,可手中的订单还是压着不少。虽然加班加点的干,可在这儿医疗保险,养老保险都有,工资又不拖欠,工人们干得都很起劲。

胡莹提了副局长,科长的职位就有不少人盯着。李萌对胡莹说:“你提提何群吧,又实在又能干,你又不是不知道。”

胡莹道:“门也没有,现在的中层都不要实在能干的。要的是又能压服职工,又能领会领导意图的。不是我不提他,提了也没用,他肯定干不上。再说了,我听说了,领导对赵磊很中意,只怕这个科长非他莫属。”

“赵磊,你们没搞错吧。那是个十句话,九句是虚的,剩下那句还得反着听的家伙。他要当了科长,我们还有法过呀。”

“领导考虑问题的方式肯定和咱们不一样,要全面考虑。何群是个好人,可不适合当中层。”

“不是要公开投票吗?何群人缘可是不错。”

“没用,领导票占百分之七十,群众票才占百分之三十,你还想和领导对着干啊。”

几天后,公布结果,赵磊高票当选。

没过多久,胡不离李,李不离胡的两位好朋友却一下成了仇人。局里搞职称聘任,先开了个局党组会,中级职称实行末位淘汰。可党组会又不让把这个消息告诉职工。

今年有资格参加竞聘的有四个人,李萌是其中之一。其他三个人都得到了消息,请客的请客,送礼的送礼。只有李萌不知道其中的事情。还是何群听说了,告诉李萌她才知道。

李萌当时就生气了。这事胡莹肯定知道,为什么不告诉自己。竞聘结果,李萌果然是最后一名。李萌要找胡莹算账,何群怎么劝也劝不住。

“这事,你怎么解释?”

“我有我的苦衷,我刚当上这个副职,一把手说的话我不敢不听。”

“你有没有想想我的苦衷,三年聘任一次,我这三年就算白干了。你只考虑你自己,你考虑我来吗。我们是不是最好的姐妹,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们快十年的感情吗?”

“李,你别着急,”

李萌根本不让胡莹说完话,抢白她道:“是啊,你有苦衷,你怕毁了自己的光明前程。可你当上再大的官,我也看不上你这种卖友求荣的小人。光顾了自己往上爬,对你来说,朋友就是用来出卖的是吧。厚黑学你学得太好了,我真是瞎了眼了,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事事帮着你。你缺钱了借给你钱,你作难了给你出主意,你和你老公有矛盾了,都是我去劝架。可到了今天,我才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

何群在一旁劝李萌,“李姐,你冷静一下,”

“我冷静不了,三天的时间,你可以有三天的时间告诉我,全局就我一人不知道。最后还是何群告诉我,我才知道要末位淘汰,连准备材料的时间都不够。你说党组会不让说,不让说,他们怎么都知道了。聘任不上不光是工资的事,我还丢人,我在全局面前我抬不起头来,我考高级都得比别人晚三年。你听听竞

聘会上,各位局长都为自己的人拉票,表扬了这个表扬那个,可就没人为我说上一句话。我心寒啊,何群你也别劝我,你也要小心,小心有人踩着你往上爬。”何群道:“李,你也别难过,这事都是一把手混蛋,公平公正公开的事,非得弄得神神秘秘的,一个聘任会,也都得让大家看他的意图行事。他是A 票,一票顶十票,胡莹她们才一票顶三票,实际上他说谁就是谁。这事真不赖胡莹。”

“你别替她说话了,人家领会领导意图的本事比我们强太多了,要不怎么能平步青云呢。好了,我不说了,我就当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李萌转身就走了,何群又劝了一会儿胡莹。

李萌辞了职,到自己丈夫开的公司帮他管理一下财务。挺默契的姐弟三个一下子各奔东西,何群心里空落落的。早晨还是来得最早,还是一边拖地一边唱歌。

这天,赵磊领来了个女大学生,长得挺漂亮的一个小姑娘。刚毕业参加工作,局里把她分配到这个科。赵磊把科里的人都给她介绍了一遍。到了何群面前,赵磊说:“你就跟着何老师学习学习业务吧,有什么工作,他给你说。”小姑娘笑盈盈地对何群说,“我叫方晨,方圆的方,早晨的晨,那我叫你师傅吧。”

何群装着拿架子,“你可别叫我师傅,他们现在都说我挺像唐僧的。”

“那我怎么称呼你啊?”

“你喊我叔吧。”

一屋子人都笑了,方晨也急了:“凭什么啊?”

赵磊说:“第一次见面给人家一个好印象啊。还充大辈,有你这样的吗?”

何群也不笑,道:“我不是充大辈,我外甥闺女和她差不多大。”

方晨道:“那也不行啊。”

赵磊说:“叫他何哥就行了。就知道开玩笑。”

方晨是个很勤快的姑娘,早晨也来得早。何群负责拖地,她就负责擦桌子。几天的时间就和何群很熟了。

一天,方晨问:“何老师,你说我来单位先学学什么啊?”

何群道:“业务上的事工作中边干边学,你要有心,你就先学会怎么和身边的人相处。”

“我也觉着这个很重要。”

“待人接物是很大的一个学问。首先呢,你应该先学会听。”

“听,我应该怎么去听啊?”

“千万不要听着别人说话,却在心里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那是大错特错,一定要学会认真用心聆听。你要知道,所有的人都是用主观的眼光看世界的,而你想达到客观的关键就是接受别人主观的看法。所以不管对方说些什么,是你熟悉的也好,不熟悉的也好,你都必须虚心和耐心地去听。这样做,不仅可以使自己的观点更加客观,也会让对方感觉得到了足够的重视。之后,才可能慢慢提高自己的人际关系能力。”方晨觉着何哥说的有道理,都悄悄记在自己的一个小本上。

几天后,方晨又问,“我该再学点什么呢?”

“哎,方晨,你老问我你学点什么,我问问你现在有什么生活目标吗?”

“我就想充实自己一下,可我要干什么还真没想。”

“哎,人生有三大问题,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我的行事原则是什么。好多人这三个问题不去想,却老问,我怎么去,你目的还没有呢,你弄一大堆手段方法干什么呢。”

“那你说我该有什么目标呢?”

“真是个傻妮子,乔布斯说,你必须找到你所钟爱的东西,不要被其他人喧嚣的观点掩盖你真正的内心的声音。你要有勇气听从你直觉和心灵的指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你想要成什么样子。比如,我干什么最兴奋啊,我做什么最有成就感啊。这些事仔细想想。”

方晨也不是个好脾气。一天,她出去送文件回来,发现有人动过自己的电脑,就气冲冲地问何群:“谁动我的电脑来?”

何群知道,可又不能说,就劝她:“你电脑又没什么东西,看看又何妨啊。”

一看黄姐的水杯子还在自己的桌子上,方晨一下子就急了,把水杯子狠狠摔在地上,道:“怎么这样啊,”

何群道:“差不多行了,这点小事激动什么啊。”

早晨,何群又一边拖地,一边唱歌。走廊里几个人在那儿笑话他:“这拖地歌星是天天唱啊,小日子过得

真滋润啊。”何群也不在乎,还在那儿唱。方晨听在耳朵里,却真生气了,对着何群大声地喊:“嚎什么嚎啊,好听啊。”这一嗓子把何群弄得愣住了。从此以后,何群真就改了这个毛病,拖地时,再也不唱歌了。何群爱写点东西,方晨早就发现了,很想看看他写的是什么。她发现何群出去的时候,电脑总是设置成待机。这一天,她就趁何群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电脑“在计算机从待机状态恢复时,提示输入密码”前的对勾去掉了,等何群一出去,她就看了个痛快。几个写得好的文章还拷了下来。

何群一回来,就发现有人动他的电脑了,自己写的东西都被人打开看了。回头问方晨,“你动我电脑来?”

方晨不说话,却把自己的水杯子递给何群,

何群问:“干吗?”

方晨道:“摔啊。”

“真是你动的,”何群头都大了,有几篇文章连媳妇都没给看过。

他又查了一下,问:“你怎么还拷了好几篇啊?”

“写得不错,我就拷下来了,”

“你……”何群想让她把文件删了,可谁又知道她拷到那里去了呢。

“你写泉水的那首诗里,那一句‘爱是心底的泉,泉是大地的爱’,挺好的,真不错,有诗意。”方晨道。

何群对这个小妹妹一点办法也没有。

可方晨好奇心挺大,又问:“那个谁是谁啊?”

“什么谁啊,”

“就是你写的暗恋咱局的那个,”

“你杀了我吧,你快点杀了我吧。”看何群真急了,方晨才不问了。

这一天,科里的人闲聊,黄姐问:“何群,你也有相好的吗?”

何群道:“忒俗,相好的,忒俗,那叫知音好不好?”

“就知音吧,有吗?”

“这不好几个呢,你是我大知音,高姐是我二知音,”

“那我们可当不起,”

“不能小瞧自己,你们那都是极品……”

“极品女人啊?”

“极品娘们啊。”黄姐高姐丈夫都是官,头几年才调进局里来,听了肯定不高兴,可又没法说,倒是方晨道:“这么难听。”

一会儿下班,何群又喊了起来,“大知音,你怎么走了,二知音说要请客。”气得高姐打了何群一巴掌。

又是闲聊的时候,黄姐突然问方晨:“想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啊?”

方晨道:“还没想好哩。”

黄姐道:“照你何哥这样的找一个吧。”

方晨道:“怎么这样说啊,”何群听了此话,却心里一抖。这半年自己是不是和方晨走得太近了,这话明显是话里有话啊。毕竟有以前他和菊的先例,于是,何群的心里特不是滋味。细细地考虑了一下,此后的几天,何群故意地疏远了方晨,不再说说笑笑了。方晨也觉得出来,只是她倒不在乎。

区里成立行政服务大厅,何群觉着那儿挺好,没有任务压力,就报名到那儿去。他专门找了一下胡莹。

进了门胡莹就熊他:“怎么今天知道来看看我了?”

“领导这儿,不能常来。我今天没事,来串串门。”

“你也不用藏着掖着,你今天来肯定有事。有那么漂亮的小姑娘当助手,你哪还想着这些老朋友啊。”

“你怎么也这样说啊。”

“我这样说,这样说的人多了,你没听见就是了。”

“这个很严重了。”

“那是,”

“哎,胡局,你穿衣服太素了。上次开会你和王处坐在一起,她就穿得那么艳,你就穿得那么素。”

“也别叫胡局,你也别打岔。说正事呢。”

“你让我去大厅吧。”

“你真想去?”

“真想去,这事拜托了。”

“不用小姑娘陪着?”

“我说得是实话,我知道人言可畏,可我们真没什么。”

“这两天也不唱‘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了,感觉到压力了?”

“胡姐,好胡姐,可别闹了,你再说,我头都大了。”

“行,我跟大老板说说。”

“拜托了,拜托了”何群合起掌来做了个揖。何群一边走,一边还说:“你买件新鲜衣服,成天穿素的,显老,”

胡莹没好气的道:“不用你管,自己的事还搞不清呢,还操心别人。”

方晨心里怪怪的。她对何群的感觉似乎超过了对哥哥的那份感情。她很信任何群,甚至有些依赖,什么事都想征求他的意见。上班前就巴不得见着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真听说他和科里一位老大姐一起调到大厅去了

,心里一下子发了慌。他是为了躲着自己吗?以后再不能这样经常见到他了?最后她决定了:“把我心里的话都说给他听,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自己的这份感情。我不能让我这份感情还没说出来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她拿起电话,对何群道:“何老师,你真的要去大厅啊?”

“是,明天科里给我送行,你也来吧。”

“我知道,何哥,你心里有我吗?”

何群心里一颤,“别说这傻话,我和你嫂子很好,我没有别的想法。”

“你下了班,先上我宿舍来一趟吧。”

在路上,何群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狠一点儿,再狠一点儿,”可真到了方晨宿舍,他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喝杯茶。”方晨道。每天都是方晨给何群刷了杯子,冲上茶,她知道他爱喝铁观音。以后再不会有人这样给他冲茶了。何群捧着杯子不说话。

方晨道:“我的话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嗯,”何群轻轻嗯了一声,可他觉着这声音好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似的。他还有一种感觉,这场面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连这句话似乎自己也曾这样说过,这感觉怪怪的,他知道这在心理学里叫先视感。

方晨又道:“你以前知道吗?”

“不知道,我这人是个粗人,有些东西看不出来。”

“不是粗人,你是不敢往这方面想是吗?”

“也对吧,我和你嫂子这两年感情越来越好,真没别的什么想法了。我写的文章你也看了,有些事藏在心里是一种很好的回忆,都说出来反而是添乱了。”

“我和你不一样,有这种想法怕什么,这都是真实的,我说出来也不怕丢人。”

“方晨,你年纪再大一点,你就知道,结婚前讲究激情美,结婚后就是一个默契美。夫妻结了婚就是踏踏实实过日子,那就是个伴,老想三想四的没意思。”

“你真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那也是父爱泛滥啊。”这句话何群脱口而出,好似还带着一股恶狠狠的劲儿。

这话也真够狠的,方晨流下泪来,“你是故意说这种狠话是吗?”

“这算什么狠话,我还有好多话想说出来,教训教训你呢。”

“那你说吧,我听着,再接受你一次教育。”

何群反而说不出口来了。低下头,看着水杯子,道:“情感再怎么高尚也不能遮盖理智的光辉,这道理就像追求名利者无法同追求美好爱情的人相提并论一样。”

“你这人讲些大道理还行,但你最大的毛病是没有勇气。”

“方晨,我承认我做事缺乏果断。但这个事,不是勇气不勇气的事,我觉得我从想法到行为都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我对牛弹琴了?”

“对,”

“你什么时候这么果断了?”

“你还是不了解我,我这个人的特点是小事上犹豫不决,但大事上我毫不含糊。”何群的心里还接着说了一句,“当然,我犯病的情况下说的任何话都不能算数。”

方晨的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也不擦,任它就落在地上。“我没看错你,”她收了眼泪,道:“你吻我一下,你就走吧。以后,我再也不找你了。”

何群看了一眼方晨,走过来在方晨脑门上吻了一下。

“这样就算了?”

“你已经是我这辈子吻过的第三个女孩了。”

“第二个是谁?”

“我媳妇,”

“第一个是谁?”

“我外甥闺女卢京京,她小的时候可胖了。”

方晨放声大哭起来。

晚上,从酒店回来,林璇正在看电视剧,何群过来捣乱。“达令,”一边说,一边搂林璇。

林璇着急了,“边去,我看电视呢,别捣乱。”

“我跟你说件事,你肯定就看不下去了。”

“什么事?”何群早就说过林璇是只好奇心很大的猫。

“有个姑娘,很漂亮的姑娘,说她喜欢我,”

“边去,纯粹胡编,我要看电视呢。”

何群还是来捣乱,:“璇璇猫,我这一辈子在你之前,还吻过一个女孩子,你知道是谁吗”

“你外甥闺女卢京京呗,她小时候你这么喜欢她,天天抱着她,还能不亲她一下啊。”

“这么难的问题怎么就难不倒你呢?”

“知你莫若妻。我几乎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那几根花花肠子,我都很门清的。”

“可你真不相信今天有个小女孩找我吗?”

“相信,她不是向你借钱,就

是请你帮忙,这点我早知道了。”这时候,家里的电话却响了。何群看了看来电显示,朝林璇摆了摆手,林璇就过来了。果然是方晨。

林璇按了免提,“你这个狠心的家伙!这辈子真没有人这么嘲讽过我,你行,你够狠,你就等着。”

林璇一下子傻了眼,方晨又哭了一会儿,接着说,“我平生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了感情。虽然是对牛弹琴,找错了对象,可它是一份真感情。我说出来,也不指望你能答应和我在一起。就算是我替嫂子试探了你一下,这事你还得让她感谢我呢。”

林璇也落下泪来,抽了一下鼻子。

方晨道:“你还让你老婆偷听,”

何群拍了林璇脑袋一下。

方晨道:“我明天就走了。”

“你上哪儿去?”何群有点害怕,问。

方晨道:“你管呢,我辞职,我在这儿干的也不顺心,我上广州找我哥哥去。”

“你哥哥不是开公司的吗,去也好,在咱们局里没什么大出息。”

“反正你等着,也许五年,也许十年,我要你好瞧,我一定要报复你,让你鼻青脸肿,让你跪地求饶。”电话挂了,两人面面相觑。

“太狠了,五年十年,这让我怎么防备啊。太难受了。”

林璇还在那里发懵,有点不太相信。

早晨起来,何群发现林璇在摸自己的脑袋。“你干吗啊?”

“我都不认识你了,这是你吗?”

“怎么不是我啊?”

“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才会傻乎乎地爱上你,只有我一个,这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这么傻。昨天我才发现我错了。”

“太小瞧人了。”

“哎,这小姑娘挺好的,我都老了,我成了一只老花猫了,她又动了真感情,我都觉着挺感动的,你怎么不活动活动心眼,换一下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今儿这个好,明儿那个更好,我就成天换,我成了什么了,我不是个老流氓也是个性变态。其实我转了一大圈,我也曾经活动过心眼,可我发现还是大花猫最好,她最善良,她最适合我。”

“吹捧人,我才不信呢。我听清楚了,你什么时候动过心眼?”

“又让你逮住了。不过,我早就想给你说,我写了一篇文章,是想结婚纪念日的时候送给你的。一会儿上班,QQ,我发给你。”

“你说这小姑娘其实也不怎么样,亲脑门不行,还要亲嘴唇啊?我就生她这个气。”

“现在孩子们亲一下,就和握个手似的,你别往心里去。”

“不行,亲嘴唇就是不行,你立场还算坚定,不然的话,哼哼,你就要倒霉了。”

“想那么多,快点儿,我要给老太太买饭去呢,晚了又要发脾气了。”

上了班,林璇就打开QQ,等在那里。一会儿何群也上了线,传过来那一篇文章《我和我暗恋的三个女孩》。

还没等全看完,何群的QQ上就传来了林璇的一句:“那个菊是谁?”

何群只好写上,“我们已经不在一个科了,我现在电话都不给她打,”

“我是说她的名字,你必须告诉我,否则,你就是还有想法。”没法了,何群告诉了林璇。

林璇发了一句:“我生气了。”就下了。

已经做好了挨批的准备,回到老太太家,何群就腆着脸嘿嘿地冲着林璇笑。林璇是真生气了,一边切土豆丝,一边冷冷地道:“你要真有想法,你也找个上档次的。”

何群道:“怎么了,”

“我去你们局里了,我见着你那个菊了。”

“你怎么这样,我全都交待了,你怎么还没完没了啊。”

“你没说什么吧,你要是说了,我还怎么在局里混啊?”

“我能说什么啊?一个大胖脸,长得那么难看。”

“她人挺好的。”这句话一说出口,何群就觉得自己太笨了。

林璇当当当地切土豆丝,一下比一下重。何群一句话不敢说,忙着去炒菜。吃饭的时候,林璇一会儿给老太太叨肉,一会儿给何群擦他掉在桌子上的菜汤,可就是板着脸不说一句话,何群没话找话说:“这土豆丝切得真细啊。”何妈妈道:“就是,我年轻时都切不这么细。”林璇还是不说话。

晚上,林璇从乔妈妈家出来,也不回家,在大街上转悠。何群打手机她也不回。没法,何群只好打电话给张君毅,让她帮忙说和说和。张君毅也不跟徐锐说是为什么,骑了车子就往乔

妈妈家方向去。路上正碰上林璇。“哟,干吗呢,气成这个样。边走边聊吧。”张君毅道。

“何群让你来的吧,”何群曾多次感叹过林璇的敏感,仿佛是具有一眼就能看穿真假的神功,谁都骗不了她。

“哎呀,你们俩真和小孩子似的,三十多了,怎么还这样啊。什么事啊惹着咱了,我替你骂他去。”

“何群心里有一个女的。”平常没事林璇经常和张君毅QQ聊天,彼此都很熟,成了很好的姐妹,林璇也不瞒着她。

“到什么程度了?”

“我不知道,他说是我们俩刚结婚的时候,暗恋了她一段,觉得我不如她好。”

“你怎么知道的?”

“他今天自己坦白的。你说我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你还是信他吧。你想想,你什么不知道,他主动坦白的,他要是心里有事,他告诉你干吗。”

“本来,他给我写了写他这辈子的感情经历,他喜欢过谁他都告诉我了,我也挺感动的,可最后一看,我俩结婚了,他还喜欢别人啊,我就生气了。”

“甭说了啊,你肯定当时给人家气受来,男人在家里得不到安慰,他有外遇的可能性相当大,老二这还算不错的。暗恋,也就是活动了活动心眼,没什么出格的事,你就放心吧。”

“真的?”

“老二这脾气你还不知道啊,他这两年是怎么对你的,你没感觉啊?那真是疼到骨髓里去了,我们都看得出来。他那种难受咱们体会不到,可他难受的时候也是实心实意地对你好,再难受冲他妈妈发火,都不冲你,这份感情够难得的了。”

“这也倒是。”

“璇,你还是得赶紧给何群看好病,我跟你说,我们那口子停药有一段时间了,那感觉就是和以前得着病吃着药的时候不一样。现在什么事人家不往心里去,特别能看得开,脾气也好多了,家里什么事都主动抢着做。人绝对是好人,就是这种病折磨人。你要给何群治好了病,你就等着享福吧。”

“他不让我管他吃药的事。”

“这回饶了他。”

“哎呀,你放心,不会有下回了。”林璇这才回了家。

何群可怜巴巴地跟在林璇身后,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脸上堆着一脸的媚笑。林璇绷着脸,一会儿绷不住了,扭了何群一把,疼得他直叫唤,林璇这才解了恨,“以前的事,就翻过去了,看你以后的表现。”

何群点头如捣蒜。上了床,何群又说到,“宝宝猫,我错了,我不对,我心灵出轨来,我是小偷,我是坏蛋,我对不起璇璇猫,我该死,我忏悔。可是,”这个可是让林璇很没意料到,一惊,不知道他又有什么高论。

“心灵没出过轨的男人不多,多也并不可贵,可贵的是心灵出了轨还能回来,回来以后能比以前更加意识到妻子对自己的重要性,更加爱自己的妻子。你说对吗?”

“谬论,纯粹的谬论。”

“没有那一次,你说我这次会那么坚决吗?会吗?”林璇一愣,何群又道,“这个小姑娘好得很,很危险的,很要命的,你要晓得噢!”

林璇知道何群的谬论听起来都有道理,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她对你有意思吗?那个菊,”

“好奇心太大,什么都想知道。不理你了。”

“你有理了是吧,成了你有理了,不回答这个问题你就别睡,给我跪搓衣板去。”

“打死也不说。要说,就一句,我不知道。”

“那就肯定是有,”

何群恨不能咬林璇一口,“她要是有,那我们怎么什么事都没有?”

“你想有什么事!”何群知道自己说的话太没谱了,一下就软了,老实巴交地说“吃个饭啊,喝个茶啊什么的,我们都没有过。”

林璇道,“手机,我要看通信录,我要审短信,”

何群递过去,看着林璇翻来翻去,“没有吧,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们有事,提前处理过了,另一种是,我根本不和她联系了,都过去了,我是第二种。”

“第一种也不怕,我上电脑去查。”林璇蹦起来去开电脑。林璇知道的,何群的电脑密码都是一个,手机网上营业厅也是同一个,仔细审了一个月的,不死心又审第二个月的。

何群过来,非常同情地道,“你不知道,她换手机号了,这个号不用了。要不要我明天把她现在的号告诉你

,因为她现在的号我真的不知道。明天你再查好吧。你要相信,我是个老实人。”林璇没法没法的。四

大厅建在离城里很远的地方,骑自行车十几分钟才能到。人们都在埋怨,建行政大厅是好事,可建在这么远的地方,老百姓来回跑这么远,一点也没觉着便捷高效。

有业务没业务的,各个局都有窗口,形象工程吗,就得像模像样。何群好脾气,几天就和各个局的人员混得很熟了。工作也不忙,毕竟大部分业务都还在局里办,这里只是装装样子。真要都在这里办,经济指标如何完成啊。这可是关系到吃饭的问题,是局里的头一号大事。在局里办证,可以让企业连带签个服务协议,不签协议不给证,在大厅里就不敢了。大厅里只有几个窗口很忙,其它窗口也都是门可罗雀。

爸爸去世一年后,何妈妈突然患了脑血栓。所幸的是,只是语言能力受到了影响,但生活基本能够自理。

于是,照顾老太太成了何群和林璇很重要的一项工作。早晨,何群早早就起来,给妈妈买饭,何妈妈不愿天天都吃一种饭,何群就每天早饭都给她换花样。星期一包子,星期二汉堡,星期三油饼,星期四方便面,星期五肉饼,星期六面包,星期天蛋糕,每天都不重样。中午,每顿有肉有蛋有菜,每星期做顿鱼,或是炖排骨,再不就是弄只鸡。晚上何群知道妈妈馋,每每捎回来烤地瓜,冰糖葫芦,或是炸的热乎乎的梨丸子给妈妈解馋。

妈妈再不说不吃药了,你给她的药少了,她还害怕,给你要药吃。拜阿斯匹灵、倍它乐克是必不可少的,何群又从电视上看到妈妈这种情况,在外国是要吃立普妥这种降血脂的药的,就央求医院的药房专门进了来。

平常妈妈的小病,也不少让何群费心,他也总结了不少经验。咳嗽得厉害就要用枇杷止咳露,牙疼要六味地黄丸和人工牛黄甲硝唑胶囊一块吃才好,口腔溃疡就用云南白药掺了水抹,腰疼腿疼不光吃芬必得还要吃补钙的药才行,而说到便秘,千万不能吃泻药,猕猴桃才是药到病除的好东西。老太太一有哪儿不舒服了,就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丧着脸向何群说自己怎么了,让何群买药。不过,何群总结的这些方子很灵,往往不几天功夫,就能好转。

钱是老太太的命根子,何群从不多拿老太太一分钱。给老太太买东西,拿了多少,花了多少,剩下多少,何群都一分一分地给老太太说清楚。慢慢地何妈妈也就相信了儿子,取工资、存钱都放心地让儿子去办。

老太太心里有事了,就会长篇大论地给何群唠叨,从自己年轻怎么着,到现在怎么样,谁谁谁怎么样,自己怎么怎么样。何群就认真地听,老太太“馒头”、“跑”、“厉害”这几个词串起来的语言,何群还真猜个差不多。经常这样唠叨完了,何妈妈就会长舒一口气,道:“行了,你走吧。”何群才拍拍妈妈,亲她一下,上班去了。何群知道,爸爸活着的时候,就这样听妈妈的倾诉,劝妈妈。爸爸去世了,自己就应该把这个任务完成好。

林璇常说,“哥哥,我其实可生北边咱妈气了,她老些事做得都伤透了我的心了,我都不愿你孝顺她。可你不这样孝顺她,我就不会这么喜欢我们家大胖熊。”

何群道:“老人到老了,就怕没个依靠,我就想当老太太的依靠,可做到这点并不容易。”

何群的药量又不合适了。10mg奋乃静觉得很难受,他就减到8mg,好了,过两天又难受,就一直减到4mg。又减舒必利,减成一片。可此时竟还是感到很难受,他就不知道怎么减了。他心里又害怕,又着急,又把药减了个颠三倒四,乱七八糟。半年的时间里没过几天好日子。

何群喜欢孩子是出了名的。这里面还有一个人们不知的道理。他的那些理论并没几个人听,叶鸣他们也不过只是姑且听听。且不论他的理论本就有些难懂,以他的地位,他所说的话有几个是真的往心去的呢?也只有孩子吧,在他们天真无邪的心里,他的话才是有意义的。他希望孩子们能少走些弯路,最好少争些第一。

他曾经给张君毅说过,“不要

让大宝事事占先,”可君毅却说,“撒切尔夫人就是从小事事争第一,连上公共汽车都要排第一个。”这触动了何群的心,可他是个不爱争个没脸的人,真要讲那么多大道理出来,他也没勇气。也就黯然地走开。孩子,最可怜的是孩子,莫让他们从那么小就中了贪心的毒,到他们大了,会为此多走多少弯路啊。罗克这两年心有点野。一次,罗克偷偷问何群,“听他们说,咱们这儿一个洗浴中心最近挺火的。他们去了,都说挺不错的。姑娘都是大地方来的。”

何群道,“就是黄河洗浴城,我以前就经常去。最近装修了一下,确实挺好的。”

“真不知道你二哥这么大气。什么时候带我去一趟?”

“什么时候,现在就走。”

何群却带着罗克到了黄河岸边,下了车,一指黄河,“黄河洗浴城,洗涤你肮脏的灵魂吧。”

罗克一脚把何群踹倒在地,开上车走了。20里地,何群走着回去的。

一天晚上,陪几个领导吃完饭,唱完歌,一个领导有那方面的喜好,就拉了个女孩开房。罗克心里也有些痒,在歌厅的昏暗灯光下,站着好几个女孩。里面正好有一个漂亮女孩,长得靓丽动人。借着酒劲,他就跟领班说,“这女孩没事啊,让她陪陪我吧。”

“你换个女孩吧,她有点小毛病,”

“性病啊?”

“性病倒真没有,”

“那就是她了,”

“罗老板头一次上我们这儿来,我给你推荐个好的,你再换一个,”

“换什么换啊,就她了,钱我给你,我又不是不给你钱,那么多事啊。你不让她去,我不高兴了。”

“罗老板,你看你,不听劝。那谁你就陪罗老板一回吧。去吧。”

一家高级宾馆的高级套间,罗克把自己洗干净了,就在床上等那个女孩。心里觉着这事也挺没劲的,想想妻子女儿,有些愧疚,可想想人家都活得那么潇洒,就想,快活一回有什么大不了的。

听着女孩在里面哗哗地洗澡的声音,想想她看上去很纯的眼神,不仅就有些心猿意马,哼唱起歌来。正在此时,手机响了,原来是何群,骂了句,“这家伙是个神仙啊,这时候来电话。”

“喂,二哥干吗?”

“你在哪儿呢?”

“我在外边。”

“你是不是在宾馆呢,我看见你的车了。”

罗克又心里骂了一句,“奶奶的。”“啊,我在宾馆呢。你有事吗。”

“离我家这么近,也不下来坐坐啊,”

“有业务,我不去了。”

“什么狗屁业务,你不下来,我找你去了。好几天不见了,路过你哥家门口。你不说来看看,有你这样的吗。”

罗克没法了,穿了衣服,对浴室里的小姑娘说了句,“我有点事,下去一趟。”就跑下楼来。

两人就坐在楼下的小石凳上聊了起来。“你今天晚上指定有事,告诉我,你告诉我,你骗不了我,我看出来了。”

罗克道:“你神仙啊你,奶奶的,刚想干点坏事,还没干呢,你就来了,我这辈子算躲不开你这个王八蛋了。”

“你看看是吧,我一猜一个准,你那口气你那眼神,我真的没看走眼吧。你信不信你今天晚上你要碰上老大,他非把你揍得稀烂不可。”

“这事你可不能给老大说。”

“我不跟老大说,可你真得记住老大的教训。”

“我也觉得挺没的劲。老二,我跟你不说假话,你可别卖了我,”

何群一笑道:“你这傻小子啊,钱花了吗?”

“钱花了,床还没上呢。”

“那你去啊。”

“老二,你别挤兑我啊,我现在还什么心思啊。”

“我倒希望你试一下。要是你试了以后,觉得很兴奋,我以后经常来,这个你二哥不管,要是很丧气,我以后再也不来了,这样你二哥也不管,要是你很后悔,觉得不该来,可又管不住自己,想再来,也就是说出现心理矛盾了,这个你就要找你二哥了。你二哥治这个拿手。”

“行,行,行,你少来吧。”

“二哥,你看你还是上我们公司来吧,你来了我心里踏实。”

“我身体一天不好,一天还吃着药,我做什么都没心思。还是等两年吧。”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一千五六百块钱。”何群说得又快又含糊。

“多少,多少?”

“一千五六百块钱。”

“哎哟,二哥,你说你上班上

得有啥意思啊。你知道我今天花了多少钱吗?吃饭,一千多,唱歌,五百多,小姐,这个便宜还五百,开房花五百,老二,你说你一个月一千多块钱,那工作要不要的没啥意思。”“我主要是在那儿治病呢,有这么个单位,心里踏实。再说工作又累不着。”正说着呢,那女孩下来了。

何群看了一眼,细高挑,眼睛很大,淡妆,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怎么看怎么不像风尘女子,倒像个女大学生。

“老板,你还上去吗?”

“不去了,不去了,钱我给你。”

那女孩忙道:“不用,不用,”又低下头道:“罗老板,我就知道你不会要我的。”

“唉,说你有点小毛病,是什么毛病啊?”

“我让人把乳头咬掉了。”

何群和罗克一听都一惊,“谁这么没人味啊,糟践人也不能这么糟践啊。”

“你说说看,我们俩没坏意,心里有什么苦就跟我们说说吧。说说心里就痛快了。”何群也动了恻隐之心。

“那人也姓罗,是区里有名的大老板罗长洪的儿子,”

罗克一惊,怎么是爸爸的名字,是谁,难道是哥哥,道“你说,你仔细说,”拿出手绢来铺在石凳上,让女孩坐下。

“我上中专的时候,也算爱慕虚荣吧,为了有钱能买衣服,买手机,就让罗长洪包养了一段时间。”

“居然是她,这个让妈妈差点自杀的女人,”罗克有点不相信自己。

那女孩却没发现,还在诉说自己的故事。“几年后,他给了我一笔钱,就算断了关系。可我妈妈病了,一下子把钱花光了,我又没正当职业,就去市里歌厅当小姐。一天,一个年轻人来要我陪,就把我的一个乳头咬掉了,我几乎要疼死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是对我的报复,他是罗长洪的儿子,为了我,他妈妈自杀几乎死掉了。”

是哥哥,哥哥曾说过要报复这个女人,可没想到用这种方法。罗克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曾经恨过这个几乎破坏了他的家庭的女人。可他想爸爸有这种想法,不是她也可能会有别人,哥哥这么做有点太过分了。

何群道:“你怎么还来当小姐,你不如找个正当职业吧。”

“我也想过,可我什么都不会,我又干不了力气活。”女孩说着就哭了。

罗克拿出手机来,皱着眉头道:“干个大酒店的领班干得了干不了,你要除了干小姐别的都不想干,那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行,行,这个行,”

罗克立马打电话,“曾哥,你那儿前几天不是说缺个大堂领班吗,找到合适的了吗?”

“我这儿有个亲戚,形象还可以,人也挺利索的,要不你看看?那好来,明天我带她过去,你多操心吧。”又转过头来对女孩说,“到那儿别给我多事,这是个正经酒店,老板也不是外人,去了别给我丢人。”

“谢了,老板。”

女孩走了。罗克还在那里呆坐着,何群道:“现在就有一些漂亮女孩,为了点小钱,就把自己一辈子搭进去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多好啊,非得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

“老二,我心里很乱,我他妈还算人吗?我今天怎么上这儿来了我。二哥,我真体会到老大的那份心情了。悔啊,真悔啊。我也没人味了。”

何群就拍着罗克的肩膀也不说话。

坐了好久,何群道,“兄弟,你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应该怎么理解女人,怎么对待女人吗?”

也不等罗克回答,何群道,“听说过这话吗?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不讲这些大道理了,二哥给你掏掏心窝子。二哥心里还有一个女人。”

罗克一愣。

“那是在大学里,她是校花,很漂亮很聪明。可我当时已经得病了,戴着分裂症的帽子,压根没想到她会喜欢我。

她好多好多次用了好多好多办法,想点醒我,让我明白她的心意,可我就是不敢往那方面想。现在想来,真的是很心疼。一次,家乡的玫瑰花开,她带着她们宿舍的同学们一起来我家乡看玫瑰,还对我爸妈说,对我很有好感。毕业时,写赠言,她写的是希望做永远的朋友,可这些还是没把我点醒。都说梁山伯是十三点,说我是二十三点也不为过。

到了我和你嫂子结婚,我给她打电话告诉她,她大惊失色,

我才稍稍明白一点,她可能有这样的心。后来,她那时的每一句话,每一次傻傻的表示,我才慢慢都明白了。我每次一想到,那种滚烫滚烫的情意,我的心就后悔得要抽搐一下。我听说她一直没结婚,就很想去看一看她。有一次,我出差,恰好路过她工作的单位,鬼使神差,竟进去看了看她。可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胡拉八拉地说了几句,就出来了。不光是因为你嫂子的原因,其实也是实在不敢再把她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罗克道,“嫂子知道吗?”

“在你嫂子面前,我是什么话藏不住,早就全交待了。再说,你嫂子是个小神仙,那次去看她,刚进办公室,你嫂子就来电话了。而且,她还听出我的情绪不自然,连着打了三个电话。瞒是瞒不过你嫂子的,我心里但凡稍微有一点鬼,她就看出来了。女人哪,都是安装着有源相控阵雷达的动物。”

“给你说这个故事,你能明白二哥的意思吗?不光肉体的游戏玩不得,所谓高尚的爱情游戏也玩不得。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好好爱自己的妻子,承担好家庭中的责任,这才是个好男人。”

又谈了好久,俩人才回家。

徐锐和张君毅却突然闹别扭了。事情还得从两人刚结婚说起,当时两个人都忙,就想找个保姆。可罗克却找了个特别漂亮的农村女孩来,张君毅觉着别扭,就想了个法,说这个保姆如何如何不好,让徐锐她辞了。可罗克却又介绍来了一个更漂亮的。张君毅又想个法,说她挑拨爷俩的关系把她也辞了,好不容易找了个丑点的,干了两年多,大宝一上学,才让她走了。

可这几天,就有不知趣的邻居挑拨徐锐,说这都是他媳妇的伎俩,人家小女孩并没什么错。徐锐一听就急了,这不是冤枉人家小女孩吗,这让人家再怎么做人。回来就问张君毅,张君毅又不好再撒谎,只好承认,徐锐这臭脾气当时就给他媳妇一个没脸,摔门就走了。张君毅没法,只好请何群帮忙。

何群就劝徐锐:“其实这事你媳妇是不对,可你也不能这样啊。要说,你也有错,你就不知道女人的心和男人不一样。家里放着一个瓦数那么高的电灯泡,你让你媳妇心里能不别扭吗。女人都这样,她心里不踏实,”

“那这明摆着是不信任我。”

“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其实这是女人的天性。哪个女人都一样,你碰上你媳妇就够好的了。不跟你闹,不跟你吵,就是耍耍小心眼,多好啊,你够享福的了,还生气,有你这样的吗。”

这边林璇就去劝张君毅。“这事,承认错了就行了呗,这事是我错了,怎么着吧。放不下架子来?”

“我比他大两岁呢,”

“你在家是不是以大姐姐自居,宠着他,让着他啊,什么活不让他干啊?”

“就是啊。”

“从来没撒过娇,耍过赖?”

“没有过。”

“那你得赶紧改变一下了,这样不行。”

“你说要怎么样啊?”

“我推荐你看一篇文章,是中央电视台徐俐写的,叫‘跟着婆婆学示弱’。她就说,她婆婆是个有大智慧的女人,很多她做的很出色事情,她都说做不好,让徐俐他公公来做。她的想法是女人别太能干。如果男人在家里什么优势都没了,心里就可能有想法。所有我总结了做女人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首先就得围绕着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做文章,他们喜欢女人是他臂弯的一只小鸟。他们要保护她,体贴她,这样才能证明自己。我们就满足他这种想法。两个基本点就是撒娇,耍赖,然后可以发展到蛮不讲理、强辞夺理等七种武器,但最重要的是示弱,眼泪这种武器上不了台面,不好使。高兴了就使唤他,哎呀,老公,我今天累了,你洗袜子吧,他要洗了,一定要给他一个吻,‘还是老公对我好。’”

“不行,我受不了,我听着就起鸡皮疙瘩。”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老拿姐姐的架,肯定不行。你慢慢学学这些东西,这都是基本招数。你说,徐俐说的有没有道理?”

“有道理,有道理,可就是你刚才那手法,太恐怖了。”

“哎呀

,这算什么呀,生活就得有调味品,现在这个社会,你相敬如宾会出问题的。”“这些招数你都跟老二使?”

“我们现在已经很默契了,出招,接招,根本连想都不用想,我赢得多,可他更高兴啊。你的主要问题,是你太疼他,舍不得给他来点招数,可你想想,被逼无奈了才出招会很伤人的,还不如天天练呢。”

“我打定主意了,我要试一试。”

“这就对了。”

这边,何群和徐锐在街上走。“我媳妇去你们家了,”

“嫂子这人可好了。”

“我是说,我媳妇心眼不少,她可能会帮你媳妇算计你。”

“不会的。你把嫂子想哪儿去了。”

“唉,老三,平常你陪你媳妇逛街吗?”

“结婚时还行,现在一逛我就烦了。”

“幸福吧你就,我真是三陪啊。陪逛街,陪烫发,陪聊天。我现在都习惯了,三天不陪我媳妇逛街,我就主动说,‘走啊,咱逛街去啊’。我是真服气啊。你得拎着包,你得掏钱,你还得帮她出主意,买得不如意,还得埋怨你。”

“以后让她俩一块儿逛街得了。”

“那可不行,她欺负我都欺负惯了,和你媳妇一块上街,她欺负谁去啊。现在我都皮实了,看到她买了如意的东西,我都很有成就感,她要买不着合适的衣服,我就不高兴。”

“结婚这么多年,你就这么过来的?”

“可不呗,有时候我难受,她又不如意,我连抽她一顿的想法都有。可这么些年过来了,一个词,甜甜蜜蜜,两个词,神仙眷侣。”

“臭美吧,你就,我们两个也行,就是平常里她什么都让着我,我倒觉得挺别扭。”

“慢慢来,让我媳妇教教你媳妇就行了。”

徐锐回了家,张君毅已经在家了。进门第一句,张君毅就道:“那事是我错了,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往心里去。”

徐锐一笑,道,“不对,这不对,这不是你的风格。”

“等着吧,你就。”

“不对,越说越不对了。你变了,和以前味不一样了。”两个人都笑了。

晚上,两人都躺在床上。徐锐问,“是不是二嫂子给你出什么主意了?”

“猜得倒挺准,我觉得她这个法可好了,你就等着吧,我非得把七种武器抡圆了给你使两年才行。”

“可别,媳妇,我好害怕,你先介绍介绍都有什么啊,七种武器。”

“我才不告诉你呢,你就等着吧。”

“我觉着,这第一种武器好像已经出招了。这是个什么招呢,我打电话问问二嫂子。”

“你敢,你打吧,你问了她也不会说,我们现在是好姐妹。”

“好媳妇,快告诉我吧,这样,闷也把我闷死了。”

“谁让你得罪我来,你就闷着吧。”

第六部 自我的证明

房价大涨,房地产大热,罗爸爸又算计家具厂那块地。叶鸣罗克徐锐就想在工业园弄个新厂区。罗克来同何群商议,“二哥,你来吧,你上次来讲课之后,好多工人说你讲得好,说听你的课,特长见识。再说了‘带病生存’可是你说的。”他却不知道何群的病情,最近又有些不好。

4mg奋乃静、一片氯氮平、一片赛乐特,这个药量何群已经吃了一年。这一年真不错,何群总算过了段太平日子。算计着日子差不多了,何群就找省精神病院的那位年轻大夫,看接下来怎么调药。那大夫说,把那些精神病药都减一减,再吃个把月,就可以都停了,只吃赛乐特。终于盼到这一天,想想不吃那些药了,他做梦都在笑。

可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停完药后,不仅身体越来越不舒服,睡眠质量也越来越差。有时整个一晚上都

睡不着。何群想,就目前的情况来说,停药的决定是不合适的,看来那年轻大夫说的也不对,何群索性不去找他了。他自作主张,又把奋乃静氯氮平加上来,可没想到的是,仍不见好转。这可真让他有点慌乱了。跑到省精神病院,听说一位女大夫水平很高,就挂了她的号。这位大夫让他吃舒思,也就是富马酸喹硫平片。坚持了好长一段时间,不行,还是难受。何群的日子就一天一天在这无尽的煎熬中度过。

这天,在老太太家做饭。不知林璇说了句什么,何群突然就急眼了,竟一下子用手掐住了林璇的脖子。老太太这次不错,护着林璇,骂了何群两句。林璇知道何群是因为药没调好,难受,在心底里他不是不心疼自己。可她还是委屈得受不了,一个人独自哭了好长时间。

只一会儿,何群的心就静了下来。“这样不行,这是自己第一次对林璇动手,会不会还有第二次?这种事情多了,林璇真的该受不了了。”何群闹这种乱子,大多是因为药的事,一股火气腾就起来了,在还没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做了傻事。在心理学上,对这种情形,有一个专门的名词,叫“激惹”心理学上解释说,这是一种剧烈但持续较短的情感障碍。患者一遇到刺激或不愉快的情况,即使极为轻微,也很容易产生一些剧烈的情感反应。病人极易生气、激动、愤怒、甚至大发雷霆,与人争执不已。

不行,还得去北京找大夫。北医六院的许教授是全国知名的专家,他撰写的教科书是备受精神学界推崇的经典。何群就挂了他的号。

许教授说,“你不是精神病,吃什么精神病的药啊。吃罗拉西泮试一试吧。这个药对焦虑症的疗效是不错的。”

何群回来后,就慢慢停了所有的药,只吃罗拉西泮。

每次换药后,何群都会变得非常敏感,一天到晚地观察体验自己身体和心理方面的变化。慢慢地,何群察觉出自己好像有点大问题。

这问题就是,他老是烦林璇,觉得她这也不对,那也不对。不论林璇做什么事,他都要生她的气,挑出她的毛病来。

林璇倒杯水,自己喝了,何群心里就烦,“怎么也不知道给我倒一杯啊”,

真给他,又烦,“不知道我喜欢喝热水啊,这水这么凉,让我怎么喝啊。”

换成热水递给他,还是会烦,埋怨林璇,“什么事都要我说给你啊,自己不会动脑子啊,什么态度啊。心里根本没我。”

对何群这种莫名其妙又蛮不讲理的态度,林璇心里好不委屈。这天何群又埋怨林璇不关心他,不给他买好吃的。林璇再也忍受不住,赌气出去买了一百多块钱的零食,一下摔在何群面前。这下,两个人的心里可就更是别扭了。

自打何群发现这种不正常的心态,也屡次提醒自己一定要控制一下。可那种埋怨几乎是不经过意识的,想靠意志的力量来控制根本不管事。这种烦躁本身已经让何群觉得有些恐惧,而通过主观努力竟控制不了它,不免就更觉得心烦意乱。

可这仅仅是个开始,何群竟又疑心起林璇来了。一天打林璇手机,没人接听,他就怀疑林璇到别的办公室跟男同事聊天去了。一时间气愤得不得了,竟至于故意打电话到林璇单位每个办公室验证自己的想法。他一边疯了一样地打电话,一边兀自气得发抖。直到林璇回了电话,说在打印室里打印东西来,他也还是愤愤不平。

可何群毕竟还是有自醒能力的。静下心来,他觉得这一切做得都很出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不停地问自己。这天,他在电脑上查询有关焦虑症的信息,突然看到有的焦虑症患者服用苯二氮卓类药物,有产生敌意的可能。

他不免一阵心惊,对妻子的这种态度不就是敌意吗?吃罗拉西泮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只是出现这种可怕的情况,睡眠和疲劳的问题也并没有好转,何群就猜测,怕是许教授推荐的这种药对自己并不很适合。想到这儿,他赶紧跑到省精神病院。

以前的大夫都不好意思再找,他随意选了一位姓靳的教授。也没有问何群以前的情况,大夫只是问何群现在怎么样,吃什么药。一听何群说对妻子有敌意,就仔细问

是怎么个烦法,怎么个不满法。最后,他说,“北京大夫说是焦虑症,怕没这么简单,起码这个敌意解释不过去。你还是得吃精神病的药。”

听何群说自己以前吃过奋乃静氯氮平,这位靳教授说,“你用的量也不用太大,就吃4mg奋乃静,一片半氯氮平,再吃上一片赛乐特就行。”

何群觉得有道理,回家又开始吃奋乃静、氯氮平和赛乐特。吃下去当天就舒服多了。一时庆幸自己找了个好大夫。在他眼里,只要能让他不难受的大夫就是好大夫。

可几天后,他感觉到,对林璇的烦躁和不满只是轻了些,但是隐隐约约的,并没有完全消失。何群暗想,是不是七年之痒,真对林璇有些不如意了啊。

这天,局里发了一桶酱油,一桶醋。何群捎回家来,就让林璇给南边妈拿去。自己两个人又不做饭,北边妈习惯用瓶装醋,只有乔妈妈还在买桶装酱油和醋。

林璇道:“你怎么不给北边咱妈拿去啊?”

何群心里没什么,说了一句“她就用这种醋啊!”

“那南边咱妈也不用这种醋。”

何群一下就急了,愤愤地瞪了林璇一下,跑回卧室把自己狠狠摔在床上。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好心被当了驴肝肺,不禁越想越生气。突然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厨房里,拿起酱油桶就摔。塑料桶破了,酱油洒得满墙满地都是。何群还是不解气,又拿起醋桶,使劲一摔,醋又洒得到处都是。

林璇知道何群这两天还不是很好,自己说的话也没趣,就在那里发愁。竟也不愁以后跟何群怎么过,她愁的是这一地的酱油和醋怎么弄啊。叹了口气,拿起抹布,一点一点地擦起来。知道又做了傻事,何群这边也觉得后悔,给林璇道了歉之后,忙又跑到省精神病院。

靳教授说:“可能是过年了,心里乱。这种情况没事,奋乃静加到10mg,氯氮平加到三片就行,这个量也别吃长了,吃一个月,觉得好,就可以减下来。”

过了很久以后,何群问林璇,“那种不知道大胖熊什么时候就会翻脸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吧?”

林璇撇撇嘴,“还好意思说哩。好了,怎么说你都不着急,可说不好,开玩笑的一句话你也能蹦。我真地特别特别怕你这一点。每次,你脸色一不好,我心里马上一惊一惊的,说话都是试探着说。你知不知道,你个臭狗熊,那真不是个滋味。而且最讨厌你回回都道歉,早知道道歉,干吗闹呢。要不是我心软,看你是真心道歉,可怜你,早和你分了。”

“看在人家那么难受还心疼你的份上,你就别生我的气了,下辈子我做条小狗,给你看家护院。”

“要不是看你……,唉,算啦,这账跟你算不清,为你操了多少心,为你留了多少泪,为你发过多少愁,为你受了多少罪,你数得清吗?”

“我真恨老天爷,他一天让我开开心心的日子也不给我,让我的心里老是苦苦的。得了个大胖熊,虽然好的时候对我是真好,可这些年来就没让我真正过一天踏实日子。这种日子一过就快十年了。你要还我的青春,我最好的日子都陪你治病了,你怎么还啊,”

“这一辈子还不了,下一辈子我再还。”林璇这才高兴了。要不是两个人还要照顾两位老太太,真不知道何群是不是得把林璇宠到天上去。

这天,徐锐说城区边上的一家炒鸡店别具特色,几个人骑着车子就去了,还带着大宝。吃着,何群又开始讲他的理论,“你们说说,中国人把精力、智慧都用在什么上面了?”

“窝里斗。都这么说。”

“老二,你说呢?”

“老三说的对,再具体讲,就是斗气。我发现,‘斗气’这个行为在明处在暗处都极大的影响着人们,你都没感觉呢,就让他牵着干这干那了。人们常说一句话,‘我非得出这口气不可,’这不是斗气又是什么。而且我发现让人出这口气的行为往往是不理智的,和解决问题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围绕斗气所做的一切都是很有害的。”

“有道理啊,”

“再往大里说,这政治说白了,也就是个斗气,你一套理论,我一套理论,我不服你,你不服我,那就斗呗,你反对的我就支持,你支持的我就反对。死了多少人

,老百姓受了多少罪都没人管,真离解决问题是十万八千里呢。中国人,尤其是中国女人,大部分都是斗气高手。今天你不给我好脸,明天我就硌你,来而不往非礼也,弄得马路上,办公室,家里到处都成了斗气场。正事没人干,成天就是斗心眼。干上领导了,就要让手底下人都听自己的,都服自己的气,不服气就治你,古人说,君子治于事,小人治于人,带领同志们干工作不行,治人那都是高手。”

叶鸣道,“对啊,现在小人横行。”

“那咱们再谈谈小人。”

“老二,你歇会儿不行,你吐沫星子飞得我满脸都是,光听你说你的歪理了。”

“你们把我的瘾勾出来了,你们想不听都不行。咱再说这小人啊,对上是恭恭敬敬,溜须拍马,对下是就要治得你服气,他们的表演功底都是一流的。可上边的人看不到他是怎么治人的,看到的就是他能完成领导交办的任务,下面的人还都不闹事,这种领导挺好,应该提拔。

可这样下去,有个好吗,群众怨声不断,麻烦都给你掩藏起来,不让领导看见。上边来了命令,对自己不利的,他会推卸责任,对自己有利的又变本加厉,眼里只有一个利字,全然不考虑社会利益。”

徐锐道,“说完了吗?”

罗克道,“光说那理论,你说点现实点的行吧?”

叶鸣道,“你们别说,我现在已经习惯了老二说这些理论了,几天不听,还觉得想听听老二又有些什么新想法了。”

罗克道,“老二,你这种非人的折磨,我们都受够了,从此以后,不问你话,你不许多嘴。”

徐锐道,“给你弄个夹子,问你话了再让给你开开。”

“太狠了。”

罗克逗他,“二哥,你看什么书呢?”

“这问题你可以回答,”

“《金刚经》,和《心经》”

“老二,你离法**功不远啦。”

“狗屁法**功,这个和那个完全不是一回事,‘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老四,你又惹他,他又要给你讲。”

“你们勾的我,你们不让我说不行。”

叶鸣道:“你说说,我听听,什么又色又空的。”

“在精神世界里,你感觉到眼前的东西了,可你的精神世界得到这个东西了吗,”

“没有啊,”

“所以啊,你看到这个东西的这个感觉和你没得到这个东西的这个感觉实际上是一起存在的,甚至可以说是互相依存的,有它才有我,没我也没它。这就是即有之空。你感觉到精神世界空无一物,可这种感觉不是就是一种有吗?这是即空之有。那你到底是什么都不做好呢,还是为了有所得而奋斗呢,这两项都不好,佛教讲要走中道,其实就是我们常说的顺其自然。”

“噢,顺其自然是从这儿化出来的?”

“对啊,森田老先生在他书里说了好多佛教的东西,自然他受佛教的影响是很大的。这句话确实是从佛教典集里化出来的。”

罗克很服气地说,“说了好几年顺其自然,还不知道这个事来,”

徐锐道,“我们还是别给老二上夹子了,他说的话大部份还是有道理的。”

“你们还别不服气,老二的歪理还真的挺有琢磨头。”

罗克道:“二哥,你已经培养出了一个小东邪,麻烦你再把我女儿培养成小小东邪。”

叶鸣道:“我最近观察着妞妞,已经有点这个意思了,你怕是想拦都拦不住了。”

大宝听着热闹,咯咯地笑道:“二伯,你说说为什么人长了两个鼻孔啊,不长三个鼻孔啊,你再说说为什么鼻孔长在眼睛下边啊。”

何群道:“这个不为什么,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这也就是大自然,不论你怎么理解世界,它自然而然就是这个样的。”

一会儿,何群上厕所,罗克问,“老大,你说,老二怎么老拖着不上咱们厂来啊?”

“我觉得啊,第一个,他的病还没有一个明确的好转,时好时坏,心情不稳定,没心思,还有一个,这家伙啊,你听他说了么,一套一套的,不是心理学就是哲学,他的心都在这上头呢!”

“这狗东西,满脑子这都是什么玩意啊。你不细听还以为他分裂了呢,可你真细听,这理论还挺有点水准呢。”

“他最近啊,确实还是不太稳定。今天你觉没觉得,他又

有些兴奋啊。唉,这可怜的家伙。”“这老东西好像和咱们几个不一样。”

“焦虑、抑郁、躁狂,好像他都有点。他这病啊,是够邪的。”

罗克这天把叶鸣那们三个人都叫到了办公室。

“我媳妇又和她那个初恋来往了。”罗克非常懊丧地说道。

徐锐道,“你没问问她怎么回事?”

“没有,可她都去他们家好几趟了。我真的特别在意这份感情,我现在,我都不敢想这是怎么回事。”

何群却一下急了,“瞧你那熊样呗,这有什么不敢问不敢想的。倩倩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啊,她心肠软,可她心里和明镜似的。什么事情不能摆到桌面上说啊,你就大大方方地给她说清楚,”

何群又瞪了罗克一眼,又道,“多大岁数了,让人笑话。没出息劲儿的。”

何群先走了。

徐锐对罗克说,“老二这坏蛋,想不想揍他一顿?”

罗克说,“揍他的事以后再说吧。我倒觉着,他这个法应该试试。”

叶鸣上厕所回来,也说,“老二这王八蛋,明明是老四媳妇做的不对,他把人家老四熊一顿,有这个样的吗?”

徐锐道,“怎么样,把老二揍一顿,”

“揍他倒不至于,不过你和老四要揍他,我肯定偏向你们。”

罗克在家一边和妞妞玩,一边等着倩倩。倩倩回来,对他笑了笑,脸上似乎有些歉意。两个人没说话,一起吃完饭,罗克去刷碗。倩倩让他放着别动,自己去刷。

罗克说道:“我知道你往谁谁谁那儿去了。也不告诉我一声,神神秘秘的,怪讨厌的。”

倩倩一笑,“唉,这事怪我。早该告诉你的,可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个建新,他怎么了?”

“他可怜透了。他媳妇网恋,跟一个小伙子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也三十多岁的人了。”

“那建新呢?”

“唉,他妈脑血栓,瘫在床上一年了,这不他岳母又气病了。孩子孩子要照顾,老人老人要照顾。可你说他吧,和丢了魂似的,每天就知道喝酒。我听人这么说,就想去看看他,不知道能不能帮他一把。可去了才知道,儿子成天吃方便面,家里乱得不成样子。我怕他再这样下去,整个家就毁了。就答应他,只要不喝酒,我帮你照顾照顾家里。他倒是真的就不喝酒了。我这几天,也犯愁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毕竟我们有过一段。”

罗克道,“小瞧人哪,我罗克心胸就那么窄吗?这有什么,我知道你好心。这样的时候你不去帮他,我倒不乐意了。这样,明天我也去一趟,帮你劝劝他,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样也好,我也怕他胡寻思别的。咱俩一块去,就当是朋友帮朋友呗。”

第二天,两人一起去建新家。看到罗克,建新一愣,罗克忙道:“我是倩倩的爱人,一块过来看看。”

建新的儿子比妞妞大些,个子不小,很有礼貌地问叔叔阿姨好。罗克把一瓶红酒放在桌上对建新说,“让倩倩炒两个菜,咱哥俩喝两盅。”

罗克勤快地帮倩倩忙这忙那,建新却仍是一付潦倒的样子,坐在那里发呆。

饭桌上,建新道:“倩倩是个好姑娘,你一定要好好待他。”

“知道,”罗克给建新倒上酒,只倒了一人一茶杯,道:“酒这东西多喝了不好,说实话我不喜欢那种天天找酒场,每天喝得晕晕的人。咱兄弟就这一杯,多了不喝,主要是说两句话,行吗?”

建新点了点头。一边吃,一边说,“人哪,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也塞牙。我现在明白,老辈子人说的这话真是一点都不夸张,”

罗克道:“是啊,做人都不易着呢。谁都会赶上不顺的时候。”

“这话说是这么说,可你真体会不到我现在的感受。天塌了一样。你体会不到我这心情啊,我这后悔啊。”

“老弟我劝你一句,哥,既然已经这样了,你想没想过比这还差的情形啊?”

“不会比这还差了,单位上受排挤,家里乱成一锅粥,不可能比这再差了。”

“不对,哥,比这差的情形还有,就是一年后。如果你还这样以酒消愁,一天一天地这样过,那个时候你就会觉得比现在还要糟糕一百倍。”

“兄弟,你说的这个意思我明白,可我就是从这里面跳不出来。我这心里就和没心气了一样,上街

我都觉得抬不起头来。”“哥,我以前有个怪毛病,不敢坐电梯。不仅不敢坐,一想到电梯,我就害怕得不得了。我心里也知道不对,坐电梯有什么可怕的啊,人人都坐。可就是莫名其妙地恐惧,这个坎啊,好几年就是过不了。可我现在呢,我也害怕,我也难受,可我非坐电梯不可。我知道我不能怕它,我要怕了这种感觉,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由了。这就是心里的障碍,这个要跨不过去,你就画地为牢了,你就把自己禁锢起来了。这个坎再难,你也得过去,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要不就完了。”

“兄弟,说得好,我也试着劝自己,可没用。还是你说的好,劝到我心里去了。对,这种坎一定要跨过去,我不能再这么消沉了。”

罗克终于长大了,这一点罗爸爸和罗妈妈也看在眼里。这天,罗爸爸把罗克和哥哥都叫去,坐在院子里,许久也不说话。哥俩就陪着他,也不说话。罗爸爸突然问罗克,“老二,你能用一句话形容一下现在你老爸的心情吗?”

罗克想了一小会儿,“爸,可不可以用‘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罗爸爸大笑,“好小子,漂亮,说得好。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你们两个翅膀都硬了。老二,我前几年还挂着他,现在看,小瞧他了。老二,要是我分遗产一分钱不给你你不会怨我吧?”

“不会,爸,我得了这场病,倒反而是个好事,让我明白了一些做人的道理。钱真的不重要,人在世上,最大的幸福莫过于精神上的自由自在。前一段时间我也狂过,可现在看看都很可笑。要别墅,要游泳池,要美女,还要大汽车,这种想法,我也有过。可想想,还不如和老和尚一块聊聊天,喝喝茶,又风雅又飘逸。”

“儿子,我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你境界高呢。你说的那一切,我现在都有了,可心里真累啊。一点不像年轻时想的,要是我有什么什么,我就太幸福了。我没有那种感觉,你说的好啊。你和哪儿的老和尚聊天了,介绍给我,也一块聊聊。”

“我二哥,你见过,他爱给我们讲理论,我们现在都叫他‘老和尚’。”

“就是何群吧,什么时候把他请家里来,我们一起聊。你这些朋友不简单,你跟他们在一起,长进不少。”

哥哥道,“爸,你以前最瞧不起我弟了,说过好几次,‘我怎么有这么个不肖的儿子’,现在我可觉得他比我强太多了。”

“那是以前,他那得病的时候,这话我真的说过好几次。”

“爸,不是得那次病,我真的不会悟出这么多道理来。”

而这几年,说到徐锐家,则是一件接一件地发生着不幸。君毅的妈妈得病,一时病得很重。徐锐君毅二人将大宝托付给何群,回老家侍候了两个多月。虽说老人还是走了,可到底自己在床边守了这些天,也算尽了些孝心。

徐锐在妈妈得病到去世的整个过程中,表现得完全像一个男子汉。处理起事情来没有丝毫慌乱,考虑得周到得体,需要下力的地方,又能身先士卒。君毅和爸爸悲痛欲绝,不是有徐锐在那里撑着,事事不用操心,他们两个非得也累病了不可。

君毅挂着老父亲,怕他一个人孤单,好说歹说想劝爸爸一起到自己家住一段时间。徐锐话不多,但沉甸甸的,“爸,你去住两天,不舒服了你就回来。”

可小两口细心周到,大宝乖巧懂事,这一住就是大半年。老人家倒把自己的家忘了,干脆就把老家的房子卖了,打谱在这里长住下去。却哪里想到徐锐又给老人家介绍了个对象,一相处,恰是再合适不过。君毅也很高兴,竟很快结了婚。

可这边刚安稳了一些,徐妈妈又得病了,竟也是绝症。这边徐爸爸各种慢性病缠身,两个人竟一起住了院。徐妈妈从小疼孩子,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徐锐和姐姐对她的那份感情是极深的。两个人几次抱头痛哭,骂这可恨的老天爷真的对妈妈不公。

徐妈妈去世,徐姐姐却因为在这照顾妈妈的半年里,太过伤心,竟得了甲状腺癌。虽说做了手术,一点点地好转,毕竟这一大家子人还是心惊胆战的。可这边徐爸爸却一点不消停,非闹腾着也要再婚

。有个人能照顾他疼他,大家自然也不会拦着他。可就怕他一身的慢性病,好多老太太是图着他的钱来的。介绍一个不行,介绍一个又不行,徐爸爸的脾气又大,怪了姐姐怪徐锐。唉!幸亏这徐锐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徐锐了。打碎了钢牙往肚里咽,他是个什么也不怕的铁汉子。三

何群的赛乐特吃了一年后,觉得该减一减了。可没料到情绪又有些失控。这药对情绪的影响确实是大。

这天,在路上,一个毛头小伙子骑车子快,何群躲让不及,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本是小伙子的不是,可正是二十岁出头,血气方刚的年纪,爬起来却骂起何群来。何群心里的火一下子摁不下去,搂住小伙子的脖子,两个人就摔在了一起。可打了两下,何群的心里就慌了。不是说打不过,而是突然觉得这样在大街上打架太不对头。

小伙子却义愤填膺,紧抓住何群的脖领子不放,还打电话把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叫来了。一时,110赶来,将二人请到了派出所。

何群突然哭了起来,说,“今天的责任都在我,我不该动手,没那小伙子的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吧。今天怨我。”

叶鸣赶来了,徐锐出来了,罗克也跟来了。何群哭得大家都很难受。

叶鸣道,“别哭了,兄弟,我觉得,你的药调得还是有问题,不行,你还是上北京看看去吧。”

何群点点头。

徐锐上来,拍了拍何群肩膀,“别当回事。”

罗克也道,“没事了,江嫂子跟那一家熟,已经没事了。”

大家知道是何群情绪不稳,没有一个埋怨他在大街上打架的,这反而让何群更是不安,哭的声音更大了。

何群又来到北京,还是北医六院,这次却找了一位姓舒的教授。听说,挂她号的病人是最多的,她的号一般抢不着。

舒阿姨也是慈眉善目的,可也确实有水平。仔细地看了一下历年来的病历,一下子就找到了何群现在的关键问题。“你躁狂过,虽然是抗抑郁药引发的,但国内外的经验,这也是必须进行药物治疗的。你在大街上打架这事,应该就因为没有进行这方面的有效治疗引起的。张教授就曾让你吃过丙戊酸钠,你没有按医嘱吃,是吧,这个还是必须要吃的。德巴金是缓释片,一天一片就可以。其他药你吃着有效,就暂时不要动。还有一个事情,你的治疗不系统。药吃一段时间,一定要再来调整一下。你看你有时是三年来一次,时间隔得太长了,大夫就没法进行针对性的治疗了。”

何群的病终于开始平稳下来。

几年里,不仅这兄弟几个的关系越来越好,就连江渔、林璇几位也常走动,一时竟也亲如姐妹一般。林璇的QQ只要一开,就肯定不是同君毅聊,就是同倩倩聊。江渔也经常打电话下指示,“哪儿哪儿,几点几点,一块逛街啊。”这番场景,让四兄弟很是酸溜溜地,“都说我们四个兄弟比亲兄弟还铁,她们几个倒比亲姐妹还亲了。这年月真是什么事都有。”

何群问林璇,“你们几个怎么越走越近了?”

林璇道,“一点没什么好奇怪的,关键都是多好的人啊。老大媳妇仗义,老三媳妇敞快,老四媳妇热心肠,老二媳妇厚道,唉,不成姐妹,老天爷都会不开心的。”

“老三媳妇敞快,觉得她以前挺不爱说话的,怎么得了个敞快的评价。”

“笨笨,那是以前了,现在的她,只要我们几个在一块,她就老说老说的,有什么说什么。她头脑又快,反应又灵敏,经常性地,她一开口说话,就没我们的份了。”

“老天奶奶啊,这可还是徐锐当年心里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吗?”

“都老娘们了,还装什么女神啊,累不累啊。前两天,可把老三媳妇得意坏了。”

“什么呀?”

“我教的那招,就是那招老公心里哪块最软,偏偏就捅他哪里,”

“这你也教啊,这招可够损的啊!”

“你不知道,效果可好了。再说了,按照你们的意思,人家老三媳妇把家庭最终裁量权都让给老三了,家里什么事都是他说了才能算,就不兴人家玩点高兴的。”

“那老三心里哪儿最软啊?”

“他初恋呗。”

“这个不好玩,再伤了老三的心。”

“你不

知道有多好玩,老三媳妇说这个事的时候,眉飞色舞的。说老三在路上偶然见了初恋怎么脸红,她又是怎么思量了好几回,才决定逗逗他,又说徐锐什么反应,生了多大的气,最后却想过来了,两个人又怎么拿这事互相挤兑,互相开玩笑。瞧瞧,我这招妙不妙啊。大笨笨,你说我聪明不聪明。”“聪明,大笨猫不聪明,谁聪明啊。这招也好,那个伤口真不在意了,心里才能真正自由自在,老三这病,真的不用再怕复发了。”

“不过,你说我们几个里面谁最聪明?”

“老四媳妇。”

“你怎么知道的,你这个家伙眼还真贼哩。”

“老三媳妇心细,可胆子小,老大媳妇胆大,可心太粗,你嘛,有头脑可从来不用,这老四媳妇,敢说敢做的,就数她了。”

“对,说的有道理。你知道她办了什么大事吗?”

“什么大事啊,不是她最近一直在照顾罗克的奶奶嘛?”

“是啊,老太太最疼这个小孙子媳妇,又喜欢她说话办事牢靠,就非得让她来照顾自己,你知道最近发生了点什么大事吗?”

“什么事啊,老太太不是九十多了,身体还不错吗?”

“老太太把自己以前藏的手饰都偷偷给老四媳妇了,什么金的银的,翡翠的玛瑙的,唉呀,值老鼻子钱了,说光那个翡翠镯子就值,反正现在市面上都看不到那么好的镯子,说是什么老坑的。”

“老太太偏心眼啊,大孙子媳妇知道了,该闹了。”

“你都想象不到,老四媳妇把这些背着老太太都给婆婆了。”

“不得了,可是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不这样做,保不齐哪天就会出事。”

“最近又出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啊,你这现在学会卖关子了!”

”老叶几年前和罗克他爸在一起聊的时候,就说中国人觉得好,以前没钱买的东西以后都会大大地升值。”

“这个我知道,老大那东西光根据这个思路就挣了不少钱。那些古家具放了这几年,比卖家具挣得还多。”

“你知道罗克他爸买了什么,花五六十万买了两块钻石。”

“是吗?”

“前两天,高兴。一吹牛,拿出来了,说自己多有多有眼光,买的时候是三十万,这一件已经是五十多万了。罗克他嫂,眼睛都直了,当着面就非要要一块。”

“老头作难了吧,吹牛啊,这回老婆和俩儿媳妇,这怎么分啊?”

“就是。罗克他妈妈心宽,一个儿媳妇一个。可倩倩说什么也不要。”

“这倩倩肯定葫芦里藏着什么药。”

“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场戏还很有看头哩。”

“这老四媳妇真不得了啊,光这两回就让人尊重,不是爱贪小便宜的人。那她会有什么想法呢?”

“房子。”

“房子?”

“罗爸爸开发的一处小区,位置,户型都是极好的,她跟自己妈妈以及江渔、林璇、君毅都商量好了,一人一套,大家住在一起,岂不热闹。”

“天哪,这主意太天才了。”

这天,约好了四个人去玩,徐锐带着大宝,去爬区里最高的山。还是不开车,坐公共汽车。

车上人不算多,却看到一个男子正不怀好意地贴在一个女孩身上。那女孩不敢吱声,一车人也都敢怒不敢言。本来四位正聊得开心,何群先看到了这一幕。仔细地盯着看了一会,确定是那男的耍流氓,就一下子站了进来,“我是便衣,我们已经注意你很长时间了。你的姓名、单位、年龄、住址,你有权保持沉默,不过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叶鸣却气急了,道:“给他罗嗦什么,先揍一顿解解气再说,”叶鸣、徐锐、罗克上去就是一通乱揍,打得那流氓嗷嗷叫。

何群却抬起手捂住眼,道:“不能当着我的面打人啊,这违反政策的。你们住手,你们住手。”

那三位却打得更狠了。车到站了,车门一开,三人一人一脚,把他踹下了车。

那个女孩气得都哭了,一边谢他们,一边问何群,“你是哪个派出所的,我给你们写感谢信去,”

何群闷了一会儿,道:“我只说我是便衣,没说我是警察。”一车人都笑了。车上一个女孩,何群觉得在哪儿见过,笑得格外灿烂。

下了车,那位何群似曾相识的女孩也下了车。这五个人就一边闲逛一边爬山。忽然,那女孩匆匆忙忙地走

过来对何群说,“快救救我,有人跟踪我,”何群还纳闷,怎么今天光碰上这样的事了。可一看,真有一个小伙子远远地跟在这女孩后面。她上哪儿,他就跟到哪,鬼鬼祟祟的,不像好人。何群就走过来,问:“你老跟着人家干什么啊?”

“我跟谁了,没你们事,你们赶紧走。”

“怎么没我们事啦。你这家伙还不老实。”罗克道,

徐锐也道:“你这都跟了人家老长时间了。信不信你再不老实我揍你,”徐锐就要揪人家脖领子。

“你们敢,我是警察。”

“打得就是……”

“你是警察?”几个人都愣住了,

“好,好,你们敢妨碍公务,你们等着,”

“你是警察,你也得拿出证件我们才信啊,”何群道,“就是,你得拿证件。”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这警察也急了,“让你们看,让你们看。”拿出小皮本来让他们看。“见习警员,你还是见习的啊。”

“见习的也是警察,你们把目标放走了,你们都跟我走一趟吧。”围着的人一片哄笑。

“走一趟,上哪儿?”

“上所里去。跟我走,都跟我走。”

一边走,一边大家都埋怨何群。“你今天当英雄当得上瘾是吧,英雄救美啊,你也不能玩两次啊。”

“这回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都别说话,都上警车,”一看还真是辆警车。

五个人好不容易塞进了车,大宝一个劲儿地瞪他二伯,“这回高兴了,连带大家都跟你受这洋罪。”

一路上,这几个人就不闲着嘴,“我怎么说也是一著名企业家啊,好么上警车了。”

“我也是市里有名的非物质遗产传承人,也经常上电视露个脸兀的。我招谁惹谁了。”

大宝道:“我爸爸是一著名爸爸,我们学校同学都知道他,再说了,我们今天一下子丢俩脸。”

“就是,还有我儿子呢。儿子,这辈子头回坐警车吧。我今天也是头一回。咱不生气啊。”

“都是二伯惹的祸。”

何群却不吱声,还在那儿琢磨,问警员,“那个小姑娘,就你跟的那个,是谁啊?”

“我刚接了命令,我也不认识,你认识啊?”

“好像在哪儿见过。”

“你怎么还惦记人家小姑娘啊,你脑子进水啦?”

“你脑子肯定和驴蹄子进行过亲密接触。”

大家把火都发到何群身上。

何群还在那里发怔。“不对,肯定见过。”

到了派出所,何群突然想起来了,“高,高,叫高什么来着。”

“谁啊,”大家都问他。

“高,高,想不起来了,就是那个借给咱们森田书的那个,那个小姑娘。”

“高阳阳,”叶鸣先想起来了。

“对,就是高阳阳。”

“是有点像啊。”徐锐和罗克也觉着像。

这边见习警员就把他们领到办公室里。一看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着整理户籍资料,何群过来问,“给我们查个人行吗?”

“我们资料都是保密的,你找谁啊?”

“高阳阳。”

“哪个高阳阳啊?”

“一个小姑娘,二十六七岁吧。”

“噢,她啊,女,二十七岁,未婚,某公司软件工程师。”

“等会儿,等会儿,”何群突然道,

“又怎么了?”

“高月月。”何群指着办公桌上的号牌说。

“高月月,就高月月呗,又怎么了?”

“长得不算太像。”

“对,你猜着了,双卵性双胞胎,我们俩确实不是太像。”

正说着呢,进来了一个大块头警察。一进门,高月月就道,“老计,他们要查高阳阳。”

“是吗,那先握个手吧。”

何群就伸手过去。

叶鸣一下子把他挡在身后,“他能捏死你,”

何群忙把手藏在身后。

“怎么回事,小张,他们几个怎么回事,”

“我去完成你交待的任务,他们胡掺和,让目标跑了。”

这姓计的警察突然低声道:“不是这个任务不让你给任何人说吗?快点儿,把他们哄走。”

“怎么回事,计哥。”

“让你办,你就快点儿吧。”

小警员摸不着头脑,对何群他们道:“你们可以走了,没你们什么事。”

那四位都长舒了口气,只有何群还说,“等会儿,有点乱,有点乱,你让我梳理一下。”

高月月却突然道:“老计,不会是你让小张跟踪我姐了吧。追我姐追不上也不能出这种馊主意啊。”

老计道:“别胡说,没有的事。”

“你也真行,人家小张第一天报到,你就

安排这么个缺德任务。”“别说了,行不行啊?就你明白。”

“噢,问题的答案在这儿啊。”几个人一起看着老计。

老计忙陪笑,“没事,没事,没大家的事,一场误会,小误会。”

何群却来劲儿了,“打电话,问问那个高阳阳,为什么算计我们,我们老实巴交的。”

“别打了,今天算我不对。”

“必须打,我们必须问问,干吗算计我们。”

“你们认识高阳阳啊?”

“也算认识吧。”

“打吧。”高月月又瞪了老计一眼。

老计打了她不接,高月月只好又用所里的固话打,“你今天怎么回事啊,什么怎么回事啊。老计糊涂,你也不能算计人家,人家五个人在这儿呢,人家说了,一定要问问你,为什么跟人家过不去。”

“你让他们等一会儿,等会儿我过去。我当面给他们赔礼道歉。”

“那行,等着你啊。”

老计又是道歉又是递烟。可只有何群还给他搭话,其他几个都不理他。一会儿,他就把何群拉到外面说话。

叶鸣、徐锐、罗克都蹲在地上。这也是在精神病院养成的老习惯了,没事就老蹲着。

“何群要是生气了,能把他忽悠瘸喽。”

“不可能吧,那警察挺机灵的。”

“什么啊,恋爱中的男人都是傻瓜。”

“不能,你们还是不了解老二,他得帮他。一会儿,你看着,他肯定帮那老计追高阳阳。”

“你说得有道理。”

一会儿,所长风风火火地就进来了,一进门就说道:“蹲好喽,蹲好喽,蹲也没个样。”

回头再仔细一看,都认识,“哎哟,叶总,怎么是您哪,哎哟,罗总,怎么你们都上这儿来了,我没看清楚,我失礼了,快别蹲着了,快屋里坐。”

让他们几个坐了,又冲老计说,“老计,今儿你要给我这面子,这几个都老熟人,有什么小小不言的事,你就担待着点。”

老计正和何群聊得热乎,回头道:“没事,人家是来帮忙的。”

“没事就好,中午别走了,我请客。”

正说着呢,高阳阳来了。

四个人包括大宝都横眉冷对。

“怎么这么个眼神啊,老熟人啦,也不认识人家,还没找你们的不是呢。在这儿干吗,上饭店,我请客。”

“小高,你们也熟人啊,今天我请客,一块儿吧。”

“今天她请,不用你破费。”何群道。

老计也跟着走,高阳阳道:“你跟着干吗,又没你什么事。”

“一块儿吧,一块儿吧。”何群道。

“让他去干吗?”

“朋友,都是朋友。”叶鸣、罗克、徐锐差点儿就笑喷了。

“说吧,今天谁先想起我来的?”

“今天不是我二哥,我是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我跟你说,我们就见过那一面。虽然当时记忆挺深刻的,可这么多年了,真是想不起来了。”

“快八年了吧。”

“八年多了,我最晚,也是七月就出院了,这都九月了。”

“可不是吗。”

“在哪儿发财,你妹妹说你是软件工程师。”

“一个公司里的小职位。”

“现在是开发部经理。”老计道,

高阳阳又瞪了他一眼,又道:“我老早就有一个想法,可是孤掌难鸣,找不到帮手,不知道你们有兴趣吗?”

“什么想法。”

“我跟你们探讨一下,你看能不能建个网站,咱们请一些有名的大夫,进行网上咨询,而且有必要的时候,可以请多位专家进行会诊。只要网友在这个网站注册了,我们就对他们一帮到底。”

几个人都觉得是个好主意,只有何群道:“这个恐怕不易,我注意过那些已经开展这项业务的网站,人是不少。可我看,患者问的,都是一些很模棱两可的问题,不连续,描述也不准确,对他们帮助并不大。”

“我们可以对网站进行技术升级,”

“升级也没用,在网络上没有人知道你是不是一条狗,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假的。大夫即时回答问题,那还不如直接去挂号。”

“这个网站是以病友为主导,同门诊以大夫为主导,有很大的不同,”

“这样虽然形式变了,可大夫的难度也增大了,你到底想让大夫治病,还是想给病人回答一些他自己觉着很重要,可实际并不是核心问题的东西呢?”这句话够长,憋得何群直喘气。

高阳阳生气了,“我说一句,你就堵我一句,太气人了。”

老计道:“

就是,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啊?”高阳阳又道:“你知道你们为什么得病吗,就是因为你们太拧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得病吗,都是你们气的。”恨不能掉眼泪的样子。

“你还是让我说说我的想法吧。”

“说吧,洗耳恭听。”

“我的意思是在网建立一个平台,论坛也好,QQ群也好,让各地的病友们互相联络,相互帮助。在此基础上举办神经症培训班,或叫健康人生培训班。这种班可以在网上办,也可以在现实中办。都要病友自动组成,主动参加,管理都是由病友来完成,大夫只负责讲课,费用均摊,财务公开。让专家教授们写培训教材,比网上咨询更能发挥他们的优势,还可以推荐好的读物,让人们学习健康人生的一些理念。”

“培训班这个方式倒不错,你让神经症住精神病院不是一个好主意,可培训班,恰恰解决了这样一个难题。你再说说健康人生,有什么新想法吗。”高阳阳道。

叶鸣道:“这事就越说越大了。”

“我的想法,健康人生应该有六个必要的组件,当然还有别的一些有效的方式方法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增加,但我觉得这六个组件不可或缺。这六个组件也就是六门课程。第一,劳动,做家务也好,做一些手工也好,劳动是必须的,不用多说,第二,帮助别人,佛教讲布施,其他宗教也讲行善,帮助别人可以最大程度上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帮助别人其实就是帮助自己。第三,制怒,忍辱。一个人要有精神上的自由,不能不制怒,‘觉人之诈,不形于言,受人之侮,不动于色,此中有无穷意味,亦有无穷受用。’一受委屈就蹦,这样的人生健康不了。第四,听新闻,新闻是让精神世界去了解物质世界的一个很好的渠道,是心灵体操,”

罗克道,“可以唤醒沉睡的脑细胞。”

何群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你看一些爱听新闻的老头老太太就是比同岁数的人思维敏捷。一天最少要保证四十五分钟以上的时间听新闻。”

高阳阳若有所思,道,“这也倒是,”

何群的长篇大论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第五,选择一项体育运动,但太激烈的不要,这些对神经症的人来说都不太适合,最好是一些有氧运动。我强烈推荐的是太极拳和舞蹈。什么舞都可以,你发现没有,神经症患者的平衡协调能力都比较差,通过肢体的训练可以提高他们的协调能力。这里要注意,神经症患者学太极拳舞蹈都肯定比较慢,比较笨,要有耐心,一点一点地教。第六,学一点艺术,书法也好,绘画也好,音乐也罢,坚持下来,持之以恒,对提高人生的质量很有益处。”

徐锐在那里跟大宝说,“这个饭店的厨师手艺不错,跟你老爸有一拼。”

大宝道,“嗯,有一拼。”

徐锐又说:“儿子,你也多读点书,你看你二伯,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多拽啊。”

“二伯,就是太絮叨了,有点像唐僧。”徐锐点点头。

“健康人生还要推广‘带病生存’‘带病生活’的理念,不要非得把病治好了才去工作才开始生活,而是在带病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学习和工作,这也就是森田所说的顺其自然、为所当为。”

“老何,你这个想法好是好,就是太大了,不是建个网站就行的。”

“建网站是第一步,逐步推广吗!”

“不一定好办。”

“大家一起动手,试试吧。”

“我们去找几个大夫看看他们能不能帮我们行吗?”

“你们几个都听着,怎么一点表示没有啊。”

“赞成,一万个赞成。咱们都是从神经症走过来的,只要对病友们有帮助,肯定鼎力相助。”

“我们不是不吱声,就是烦老二,说起话来太罗嗦,听着费劲。”

“这事,算我一份啊,”

老计跟着罗克,道:“也算我一份。”高阳阳道:“什么地方都有你。”

儿媳妇懂事,又照顾老太太,立了大功,罗爸爸自然不能小气

。楼一共是六层,连顶层也算在一起,给你们半个单元,六套,只收你们的成本价。一算价格,几家都乐得合不拢嘴,同市场价格比,和白捡差不多。一时,又命令徐锐负责设计,罗克负责装修和家具,几家都忙得不亦乐乎。说话,房子马上就能入住。而何群林璇的结婚纪念日也快到了。

何群打算和林璇再照一套结婚照。可何群多了个心眼,想着和那三家一起照。四家一合计,同意。找了一家不大的像馆,不讲究铺张,只讲究效果。

四位帅哥一色的国产名牌西服,国产名牌皮鞋,穿上正美呢。何群看着那边已换好婚纱的几位女士,说了一句,“还挺拉风的呢!”

罗克道,“是,在家没觉得这么俏啊。”

徐锐道:“这要到大街上,就是电视上常说的一句话,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叶鸣看着自己媳妇道,“多少年不见这个风采了,当年的校花风韵犹存哪。”

“我们四个先照,”

“让他们先照,我们看着。”

四个人,一人一个小皮箱,摆好了造型,

江渔道,“这是哪来的四个卖保险的啊,”叶鸣差点背过气去。

四个人叨上雪茄,又摆了个大亨的造型,张君毅道,“这不是几个黑社会的小流氓啊,”

四个人一下子精气神就泄了。

何群道,“还是让鲜花上吧,光照绿叶照不出彩儿来。”

一对一对的,男女一搭配,这摄像师拍得也高兴了,一个劲的OK,OK。

搬新房喽。

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你就知道日子过得有多快了,妞妞转眼已经是五岁的姑娘了。而宁宁、大宝和妞妞也特别爱在一块玩。宁宁老说,“那大宝只要和妞妞在一起,就和一只老母鸡似的,又是怕他妹妹碰着了,又是怕他妹妹渴着了。”而三个孩子最喜欢的是在二叔家碰头。何群喜欢和宁宁、大宝、妞妞在一起的感觉,她们三个也喜欢这个傻二叔。何群经常跟她们说傻话。

接下来就是元旦,四家合计着在一起庆贺一下。何群恰巧把何妈妈接来住几天,就决定在他家里聚餐。

可一进门,妞妞就给了林璇个没脸。

林璇上来要抱她,她一扭脸不让抱。

倩倩道,“不是二大妈妈是最好的人吗,二大伯也比不上二大妈吗,今天怎么了,这是?”

气得林璇心里发狠,“你等着。”

大宝来了,何群上去拍了拍他的胖屁股,对徐锐道:“老三,你可不能再让大宝这个吃法了,这都横着长成什么样了。”

“没事,我正让他锻炼身体呢,再说了费翔小的时候,也胖到二百多斤呢。”

上午四位女士包饺子。陈倩倩道:“咱们几个也挺好的,咱们也不叫嫂子了,就叫姐吧。大姐,二姐,三姐,多顺口啊。”

张君毅道,“你可别乱叫,我比她大。”

林璇道,“就两个月的事,你记那么清楚,”

“两个月也不行,两个月也是我比你大。”

倩倩道,“那可真不能乱叫。”

江渔道,“哎,老二家的,你们生孩子的事,也试过什么偏方吗?”

“试过,”

“什么呀?”

“人肉饺子。”

倩倩一甩手,“什么呀,挺好的饺子,还让不让人吃啊。”

张君毅问,“到底是什么啊?”

“胎盘。”

“胎盘,你说胎盘啊,还人肉饺子。”张君毅道,

“她和老二都一样,你刚觉着他说的特有道理,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时候,他非给你来两句不着调的。”

何群来问,“你们喝不喝水啊?”

倩倩道,“不用你管,我们几个大人,还能缺了水了。”

“要小心啊,倩倩,有些人啊,你说她没事,你说她老公,她会记仇的。”

“不会吧,二嫂子,我年龄小,我以后改还不行啊。”

林璇笑道,“你听你三嫂胡说哩。”

张君毅道,“大嫂,宁宁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

“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大前天,我一个舅来了,她和她舅姥爷聊得那个开心啊。也怪,她什么都知道些,知识面是不窄,舅姥爷可喜欢了,非要认她做徒弟。她就跟我说,‘妈,舅姥爷收我做徒弟,咱俩不就平辈了,’我说,‘你跟谁都能平辈,就是跟你妈不能平辈。’”

“你看你这当妈的胡说什么呢。”

“就是,哪有这样对孩子说的。”倩倩问,“妞妞怎么啦,今天?怎么那样对她二大妈啊

?”张君毅道,“这事,得怨她二大妈,多事。”

“我好心好意的,怎么成了多事了。”

“什么事啊?”张君毅只是笑,也不说话。

经不住倩倩一遍遍地问,张君毅道,“你问她二大妈?”

林璇道,“我成了多事了,我才不吱声呢。”

张君毅道,“瞧瞧,她还生气了呢。她要保媒,让我们两家订娃娃亲。”

倩倩道,“谁,咱们两家啊?”

张君毅一点头道,“就是大宝和妞妞,这么不明白。”

“二嫂,你可真逗,孩子才多大啊,”三个人笑得前仰后合的。

林璇却道,“笑什么笑,现在这孩子难得这么知根知底的,两个孩子什么品性,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订的话,也可以朝那方面使使劲,让他们多接触呗。”

倩倩道,“现在孩子们谈恋爱,当父母的有几个能管得了的,你这好几百年前的做法,孩子能听吗?”

“人家孩子都不听,咱们才反其道而行之啊。再说了,试试又怎么样了,孩子们不听,那是孩子们的事。我们又不强迫,我们为他们创造条件吗。”那三位笑得直不起腰来。

倩倩道,“二哥二嫂,你们俩怎么碰到一起来的。都是几千几万个人里头才有你们这么一个人才。你们俩又碰到一堆,太难得了。”

林璇也不笑,张群毅想想就笑得肚子疼,倩倩停了一会儿,又道,“再说了,人家大宝说不定弄个姐弟恋呢,”

江渔只顾笑,也没反应过来,林璇碰了碰她,“说你呢,”

江渔这才反应过来,道,“噢,我们家宁宁啊,”

张君毅笑岔了气了,打了林璇一巴掌,“都是你惹的,你就不能不惹我们笑啊,肚子都疼了。”

何群拿了冰淇淋让大宝和妞妞吃,何妈妈也抢了一块,何群要抢回来,她还不给,何群道,“让孩子们吃的,你吃了再伤了胃。你怎么回事,好赖话不听啊,妞妞过来,打你奶奶一顿。”

大宝跑过来就要打,何群一把拦住了,“你就别打了,你这老拳和泰森似的。”

妞妞就来劝奶奶,“奶奶,二伯都是为你好,你看你这么不听话,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好呢。二伯让我打你,我也舍不得,你要是改了,我就求求二伯,就不打你了,可你要还是不听,我就只好轻轻打两下了。”

叶鸣听着妞妞说了这一串话,对罗克说,“哎哟,老四,这女儿你怎么养的,翻过来倒过去,都是她的理。没她一点关系,不得不打,好吗,这古灵精怪的。”

“随她妈,我要心眼也这么灵活,我就不认识你们了。”

倩倩在外边听了,道:“去去去,有这么说话的吗。”

何群又劝大宝喝水,大宝不喝,何群熊他,“你属骆驼的啊,一点水不喝。”

大宝顶嘴,“你属大狗熊的啊。”

张君毅听见了,说:“大宝,你怎么说话呢?”

徐锐道,“跟他二叔,就得这么说话。”

张君毅道:“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徐锐道,“二哥,是老实人哪,你可看错了。”

张君毅道,“是不是你教得孩子这个样?”

徐锐道,“这个样就对了,对老二就得这个样,大宝,记住啊,这世上谁都不能欺负,就能欺负你二伯。”

张君毅就急了,“你怎么这个教育孩子法啊。”

徐锐道,“你看你多事,你以为老二就治不了大宝了,他有的是法,你不用管。操那么多心呢。”

一会儿,大宝看到宁宁姐练钢笔字,也有些羡慕,就让姐姐教,宁宁说,“你还是找二叔去吧,我都是他教的呢。”

大宝果然来求何群,何群道,“我属什么的啊?”

“属大老鼠。”

“你呢,”

“我属小骆驼的。快点吧,还拿架哩。”何群就从坐的姿势和手拿笔的姿势教起,让他先把姿势拿好,这样才能写出好字来。又教腕上用力,不能手指用力的窍门。大宝学得那个认真啊。

叶鸣把徐锐叫到阳台上,问他,“你前几天老嚷嚷着揍老二,为什么啊,老二这家伙心善,不会做错事,可能就是说话得罪你了。”

徐锐道,“他让我再要一个孩子。”

“傻啊你,真是狗咬吕洞宾,你不识好人心。该要,怎么不要啊。跟你媳妇商量一下啊,这事还用老二说啊。”

“可我怕我媳妇不同意,”

“你问了吗,你自己以为她不同意,你别把人家都想得那

么狭隘,好不好,你媳妇那是很深明大义的一个人,”“那我好好跟她说说。”

“你不说,我和你二哥说好不好。真是的,没个男子气。”

林璇还在生妞妞的气,让何群把她抱到里间屋里。妞妞发现不对,笑着说,“你们这是干么啊。”

何群道,“打你,说你为什么气你二大妈啊。”

林璇道,“别说了,先扭他一把再说,”

妞妞道,“我改,我改,我真改,二伯,你就别扭了,我真改,”

“孩子说她改,咱就让她这一次吧,”

“不行,就得扭她,让她气我。”

妞妞又说软话,“二伯,我以后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你就轻点儿吧。”

倩倩却发现了问题,进来了,何群忙道,“妞妞,你怎么也越来越胖了啊。”

倩倩和妞妞出来了,道,“这个傻二哥,老三要揍他,他却来算计俺闺女。”

张君毅却听见了,“老三要揍二哥,我怎么不知道啊。”就起来去问徐锐。

这边客厅里,何群刚坐在沙发上,宁宁就过来要往他腿上坐,何群一推道,“这么大了,怎么还往腿上坐啊。”

宁宁跟叶鸣撒娇,“他推我,”

叶鸣一把抱过女儿,“有一种男人啊,有一种病,叫恐妇症,”妞妞却找事,一下坐到了何群腿上。

宁宁不干了,道:“你故意气我,”上来就要拧妞妞,林璇却趁势扭了妞妞一把,还道,“就是,这么坏。”

何群没看到,妞妞却哭了起来。何群道:“哎呀,姐姐跟你闹着玩,怎么还真哭啊?”

叶鸣道,“姐姐没扭着,二大妈扭了一下。”

何群站起来道,“这怎么行啊,我去揍他二大妈去,”

妞妞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打她,打二大妈,”

叶鸣道,“妞妞,你相信,你二伯会打你二大妈啊,反正我不信。”妞妞又哼哼了两下,不哭了。

晚上,去饭店。

老太太居首,何群坐在副主陪的位子上,男士在右边,女士在左边。几位巾帼英豪让男士们开了眼,一人三四瓶啤酒都下肚了,还没喝够。

倩倩拉了拉罗克的衣袖,出来对他说,“不行了,我不能再喝了。”

“你们可喝了不少,都较上劲了。咱们可不能认熊啊,你不能输给她们。”

“不行,老大媳妇越喝越威风,老二媳妇越喝越有优雅,老三媳妇越喝越妩媚,我是不行了,”

“你越喝越俏丽,我跟你说啊,老大媳妇一看咱就没戏,老二媳妇深不可测,你也就和老三媳妇有一拼,你就朝她使劲吧。”

“行。”

倩倩又要和张君毅喝一杯,

张君毅道,“怎么还喝啊,没够了是吧。”

大宝站起来说,“不能再让我妈妈喝了,四婶,我跟你喝。”

妞妞却道,“我妈妈也不能喝了,你要喝,咱俩喝。”喝了一口,又吐出来,“呸,这么苦。一点也不好喝,喝它干吗。”

何群道,“再闹,我们家老太太也要上桌子了。行了,今天我们都见识了,酒喝多了也没意思,到此为止吧。”

又到歌厅里唱了好一会儿,大家才都回家。竟也不打车,都走着。

何群道,“从前老太太说,这一过元旦啊,天就发亮了,心也觉得亮堂,我观察着,确实是这种感觉。”

一片叶子在寒风中落下,徐锐道,“你说这是不是最后一片落叶啊?”大家都抬起头来看,月光下,树上的叶子真没几片了。

罗克道,“你们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第一只燕子啊?”

何群道,“我觉得是春分,”

宁宁道,“第一只应该还早,春分大批燕子就回来了。”

叶鸣道,“真想做一只可以飞翔的鸟啊,”

徐锐道,“我想做一只草原上的狼,”

罗克道,“我想做一片云彩。无牵无挂。”

倩倩道,“没心没肺好吧。”

又是新的一年了。

何群的妈妈也去世了,何群又念着老岳母一个人怪孤单的,让她搬过来三人一起住。两个人照顾得老岳母整天乐呵呵的,逢人便说,“赶我走也不走了。好好享两年福。”

眼瞅着老二病情稳定了半年多,各种情况都不错。恰巧又听说小陈大夫在国外读博士后回国,安排在了省精神卫生中心。何群忙跑去她那儿咨询。小陈大夫说的大体上跟舒教授说的差不多,何群心里面更是如同得了一个什么样的大靠山一样,那颗不安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的安稳过。

三兄弟见他还是没意思到厂里来工作,十分地气恼。也跑到小陈大夫那里打探消息。“他啊,就是太安逸了。你想想,大厅工作,不用动脑,一人一台电脑,看看新闻,看看体育节目,舒坦,太舒坦了。他哪舍得上你们那儿劳神下力啊!”

“果然如此。”小陈大夫的话吻合了三人的猜测,不禁让三人恨得牙痒痒。

四个人在一家西餐厅一起喝酒。

“你说现在这小姑娘啊,好多真的受不了,太放得开了。”罗克道,

“可不是吗,真死乞白赖地往身上扑。”何群道。

“谁死乞白赖地往你身上扑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徐锐白了他一眼。

“咱们都老了,跟不上时代步伐了。”叶鸣道。

“我听说,现在小女孩都可直接了,有什么性暗示。”罗克道。

“你们听说过量中指的吗?”

何群说了这一句,却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地方可能露馅了,连忙起来上厕所。

“量中指啊,我的天,老二太神了。”罗克道。

“你羡慕了?”

“羡慕,我只是听说过,人家老二都有人往身上扑了。差距啊。”

“回来他必须说实话。要不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老二一从厕所回来,看到那三位都是一付瘟神脸,没有一丝的笑容,还笑道,“厕所人太多了,排队,时间长了点。”

一看,老四拿着牙签,老三拿着叉子,老大手里没东西,还是老大仁慈点。可哪想老大一扭身,手里却赫然多了一柄餐刀。

“我的妈呀,”何群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主动道,“我说,我交待。”

“大厅一小姑娘,真的那天量我的中指来着。”

“小姑娘漂亮吗?”

“漂亮,和芭比娃娃似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喜欢我的,后来我听说,她每到一个单位,喜欢给那儿的男人排队,根据性格啊长相啊,有没有钱啊,排队。我们大厅不是小姑娘就是糟老头子,小男孩不多,这不就把我排头里了。”

“然后就量中指?”

“是啊。”

“人家兴许真的是想给男朋友买戒指,让你给试试粗细呢?”

“拉倒吧,老四,量中指,谁不明白啊。”

“是啊,她还给我留了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号,她一般不给人的。还有一天,非要用车捎着我,我也没敢坐。”

“老大我太嫉妒了,什么好事都能让这熊老二碰上。”

“嫉妒个狗屁,再往下说。”

“没有了。”

“没有了?怎么可能没有。”

“真没有了,我装熊呗,装傻,装什么都不知道,装什么都不懂。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妹妹呗。”

徐锐又一次十分夸张地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

不久,杭州举办家具博览会。三人非得让何群也请了假跟着一起去。

何群没去过西湖,喜滋滋地跟着就去了。哪知道到了地方,却哪儿也不让他去,只让他看着展台,三个人说去谈业务,早不知道到哪儿逍遥去了,弄得何群很不开心。

不知何群走了狗屎运还是厂子的家具太出色,抑或是何群的三寸不烂之舌发挥了巨大的威力,他们的货一天的时间居然就卖空了。

三个人抬了几件明式红木家具回来。可回来一看展台空了,都惊讶地看何群。

何群很是骄傲,还丢下一个名片,“大公司的经理,看中咱的家具了,后天让咱们去谈业务。这才是谈业务呢。这才叫本事呢。你们忙一天忙的什么,就这老家具,落后。不仅家具落后,关键是意识也落后。”

罗克徐锐听不得他挤兑,这就撸袖子要教训他,叶鸣道,“攒着,都给他攒着,时候到了,叫他知道马王爷不只是两只眼。”

第二天,又是何群看场子,三人出去。可让何群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是,他的运气又来了。一位大经理竟连展台上唯一剩下的那套明式家具也看上了,非嚷着要用大价钱买下来。

何群臭脾气上来了,“不卖,”

“不卖,我出这个数你卖不卖。”伸出厚厚的手掌比划了一下子,又比划了一下子。

“我的天啊,”何群知道这数比叶鸣收这家具多了20万,不禁一阵犯晕。

何群沉住气,道,“我得问问老板,我就一伙计。”

“赶紧问赶紧问。”

“卖吗,这个数,二百四十万。”

叶鸣他们正在看几台新式木工车床,一听电话,都觉得何群的命真不是一般的好,有

些哭笑不得。“卖啊。黑酸枝,让他别当黄花梨买了。”

“人家也是行家,你操这份闲心呢。”

叶鸣开玩笑的一句话,让何群一句给顶回来,噎得他上不来下不去。一个劲地嘟囔,“攒着,都给他攒着。”

下午,场子也不用看了,干脆一起去西湖游玩一下。

何群心里这个得意啊,满面春风,“你说你们,啊,三个人,到杭州来干吗的,就打着来看西湖的吧,啊。我一个人,全给你们卖了。”

徐锐道,“你是把我们全卖了。”

何群根本没发现危险,“不是说卖你们,我是说卖家具,这都不算嘛,关键是,咱揽了一个超级大客户,你知道人家家具出口商,人家一年销售额多少个亿,说出来吓死你们。”

“多少个亿啊?”

“非得问这个呢,我不知道,反正多了去了。虽然我不在厂子里,可我的贡献是无处不在的。”

罗克突然回头说了一句,“就到这里吧。”三个人抬肩膀的抬肩膀,抬腿的抬腿,旁边就是西湖,一使劲就把何群扔到了西湖里。

叶鸣赶紧把钱包手机往岸上一放,招手道,“快点,这小子真不会水。”一纵身也跳下了西湖。徐锐也忙手忙脚地往下跳。只有罗克道,“淹不着他,喝两口水是应该的。”

哪料到却一下被徐锐抓住胳膊,拽下了水。

罗克埋怨徐锐,“你拽我干么呀?”

三个人使劲把何群抬上岸,叶鸣却对罗克说,“你三哥拽你就对了,就你一人没下水,不公平。”

徐锐看着满脸哭丧样的何群,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天,四人来到了那家大公司。对面竟是一位女经理。

给他们大致讲了一下这笔业务的情况,叶鸣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单子太大,自己的年产值还不到它的四分之一,人家可是要半年完工的。干不了,叶鸣不禁有些丧气,但还是开起了玩笑,“要是完不成,这违约金是多少?”

女经理笑笑说,“这个你就别问了,你们厂子卖了也不够。”

叶鸣起身同女经理握了一下手,“感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们,可我们恐怕做不了这个单子。”

女经理道,“你们产品的质量倒真是不错。不能同你们合作真是很遗憾。”

三个人起身就想走,叶鸣回头却看到何群仍赖在那里念念不舍地看那份合同。

叶鸣突然来了一股勇气,拿起那份合同又拿起笔,瞪着何群道,“我问你一句,你实实在在的回答我,这个单子我们做还是不做?”

何群从一进来就一句话没说,此时的话也哆哆嗦嗦的,“大家努努力,兴许能完。”

叶鸣一听,二话没说,就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何群一下呆了,道,“慎重,慎重。”

徐锐和罗克也惊呆了,道,“哥,你可想好了。”

叶鸣又去签另一份,何群完全失魂落魄,道,“合同你们还有,是吧?我们把这份撕了没事,是吧?”

又去拦叶鸣,“会破产的。”

字签完了,叶鸣又拿出单位公章,认认真真地在合同上盖了章。

女经理看到这一幕,莞尔一笑。

回到了宾馆。

叶鸣对何群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清楚吧。”

何群恨不能哭出来,“欺负人没完没了,是吧。”

“把人扔水里,还拿这个吓唬人。”

徐锐道,“二哥,你也该出山了,我们三请诸葛,你都不出山,我们才想起这一出。老大也是为了你。”

“病治的差不多了。人活着干么啊,你治病又为了什么,不就是想活出个精彩的人生来啊。再这么下去,你就完了,知道吗,不扔你西湖里,你能清醒啊。”叶鸣道。

“老二,你倒说说看,我们怎么才能完成这个单子。”

老二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一个文档。竟是一本几百页的质量管理手册。那几位一看就傻眼了,真不知道这傻老二什么时候弄出个这么个东西来。从管理方针、未来计划,到设备、人员,产品流程、供应链,都在这几百页的手册中全面而详细地规划出来。

“智慧啊,老二的智慧闪光哩。”

“难为了,大傻熊,你怎么把这东西出来的,这得费多大力啊。”

“服气了,咱们那点东西都是野路子,人家这才是正规军呢。”

显然,在这两年里,何群并没有闲着。

叶鸣又道,“当时,我就觉得,单从这个合同看,多买点机

器,多招点工人,加班加点,也不是没有可能完成。可以后呢,没有这样的大单子了,我们的设备和人员可不能闲着啊。”“就是啊,从长远眼光看,这个赌博我们能赢吗?”

何群对兄弟几个说,“我们不能只瞄准中高端市场,要学会两条腿走路。现在中低端家具市场有很大的市场需求,好多人都知道密度板不环保,污染空气,可现在市面上还是到处都是密度板,早该淘汰了。我就想加工松木和榆木,这个主要是因为这几种木材还不算太贵,大多数人承受得起。再就是多设计一些新样式,符合现在结婚的小青年的想法,我觉得不愁找不到销路。”

叶鸣很同意这一建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这个市场同目前我们的经营策略和方向是完全不同的。以前我们是要求把家具当艺术品来做,现在这个是要求机械化流水线生产。只有这样才能把成本真正降下来。这就需要有很多核心数据,比如含水量、缩水率、尺寸等。我们必须有高灵敏度的计量仪器,经过大量的试验,建立一个相当成熟的数据库,我们才敢向这一方面进军。而且,经过这一些试验,对现在中高档的家具生产也会有一个很大的促进作用。所以在完成这个单子的同时,建设数据库的事是刻不容缓的,没有这个,我们就永远是一家手工作坊。”

叶鸣、徐锐和罗克不禁拍手称赞,“好小子,这事真离不了你了。”

“回去我就把职辞了,我还真不信完不成这个单子。”何群一拍桌子道。

徐锐拍了一下何群的脑袋,“等到你这一天真不容易啊。”

罗克道,“我的好二哥唉,你办事总是这么心惊肉跳的。早有今天,何必扔你到西湖里洗澡呢,水那么凉。”

何群真生气了,罗克忙躲到叶鸣身后。

四人又到广东转了一圈,参观了几家大型的家具公司,还订购了一批设备,这才回到家乡。

然后就是招人。不光招了一批工人,何群觉得还必须找几个高素质的大学生做自己的助手。正好是7月份,大学生毕业季,他们就发布了招聘启示。

何群忙得焦头烂额的,面试的事就全权委托给了林璇。

林璇领着四个大学生到办公室来,何群正在看他们的介绍资料,并没有看到四个大学生已经到了。一边嘴里还嘟囔着,“大姐,你就知道找俊男美女啊。”

又道,“还有,武思莹,小蝇子,贾强,小强,还有冯浩,孙雯雯,你总算把四害给我凑齐了。”

这边林璇一把抢过资料,道,“还真是,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那边何群却看到四个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有些不好意思,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坐,坐,坐,坐沙发上。”当了经理,他仍然改不了紧张又殷勤的待人接物方式。

四人不免觉得好笑。

林璇有些担心,这四个大学生没准只是随便看看,不会真正留在这里。“咱这个小庙留不留得住这几个大菩萨”,很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何群却似乎并没有把这个顾虑放在心上。领着他们在整个厂子里转了一大圈,又到会议室如实地介绍了厂子的目标、规划以及能够提供给他们几个的工资待遇情况。

“厂子会专门给你们装修两间单身宿舍,电视、电脑、空调一应俱全。我们的态度是很诚恳的,希望你们留在这里,跟着我们一起打拼。”

让林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四个大学生全部签了合同。林璇觉得何群真心诚意的态度在里面起了关键的作用,整个过程中就没说一句虚头巴脑的话。大胖熊做得真地道。

冯浩做网管,贾强,武思莹,孙雯雯是项目经理,到底是大学生,学什么都快,工作那是没得说。

准备工作做得好,工厂的那个大单子也并没觉得压手,每天都是按进度有条不紊地完成着。半年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办完了最后一批货的交货手续,叶鸣宣布每人一个红包的一刻,好多人眼里都泛起了泪花。

孙雯雯这天从外地培训回来,听人说何群带着武思莹也去外地学习了,大惊失色。

跑去找到徐锐,语无伦次地道,“怎么能让他们俩一起去呢?谁出的这馊主意。”

“你不是学习去了吗?冯浩又走不开,再说了,能出什么事啊?看把你

急的。”“我说的话,你不许给第二个人说。武思莹挺疯的。”

“挺疯的,什么意思?”

“她私生活不检点。”

“真的。这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不过,这也没什么,何群是谁啊,大家都叫他老和尚,没事,能有什么事!”

“武思莹早就说过,何总是个人物,她早就看好他了。”

“哟,这还真是个事啊。何群命大,兴许没事。再说,这都走了两天了,咱们着急也没用啊。”

何群领着武思莹来到一家宾馆。

“有房间吗?”

“有”小服务员麻利地开好了一间房。

“不,不不,我们要两间。”

“两间?”小服务员觉得这反而有些稀奇。

武思莹道:“我无所谓,一间两间都行。”

何群道,“别闹啊,我年纪大了,心脏不好,受不得刺激。”

小服务员抿嘴笑了起来。

晚饭。

“这里是我的家乡。”

“哦,我还真不知道呢。你们小孩子们的事,我都不敢打听,好多事我都不知道。”

“打听什么,我这人经不起打听。”

看小武神情有些抑郁,何群不免有些心惊。

“我一直把你当我的哥,我看着你这个人做事和他们不一样。我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你可别让我失望。”何群点了点头。

“我也是那种特别疯的女孩,”

“在大学里?”

“从高中就开始了。”

小武吃不下,一边扒拉着米饭,一边道,“初一的时候,我爸爸和妈妈两个人都被逮捕了。他们原来都是官员,这对我,根本就像天塌下来一样。”

“我寄宿在叔叔家,婶子对钱特别在意,一分钱能掰成两半花。我一年到头只有两条裤子。”

“然后,我就学坏了。”

“你知道我在大学里疯到什么程度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说着玩呢,用不着这么伤心,我都不伤心,你看你。”

“我那时候,3P4P的都不算玩。”

何群手一抖,菜掉到衣服袖子上,狠狠拿眼瞪了小武一下。

小武却笑了,道,“这几天,我和你在一块,特别想看看你是个真圣人还是个假圣人。”

“我也不是真圣人,也不是假圣人,可我做人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真的吗,我要试试看。”

“别闹啊,小武,我真是把你当妹妹的。”

“明天我那些姐妹们要在一起聚一聚,你也要去。”

“我不去,你们小姑娘聚会,我去干什么。”

“让她们见识见识我的大圣人。”

“别恶心我啊,我不去。”

“你不去我就赖在你房间里不出来。”

“不出来,就不出来,我还能怕你不成。”

“行,何老二,这可是你说的。要是这两个礼拜,咱俩都住一屋,你不对我起一点意思,我就真服你了。”

“行,这个赌我打,但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哥,我说的话你必须听。”

“真的?”

“真的,一言为定。”

小武傻了。嗫嚅道,“我哪好意思再把你的名声弄坏了呀,我服了。好吧,我把你当哥,还不行啊,可你明天一定要去,我都说好了。”

一家卡拉OK厅的豪华包间,六个花枝招展的女孩,何群不免有些晕。

“这就是小武的哥啊,过来,来,喝一杯。”这个拉左胳膊,那个拉右胳膊。

何群道,“都是妹,那是妹,我喝酒不行,我就喝点饮料,好不好。”

“唉呀,大叔,你多大年纪了,还叫我们妹。”

小武道,“给我留点面了啊,这家伙我真认了哥的。”

“是吗,什么哥,是那种亲亲的哥哥吗?”

一个女孩这就要往腿上坐,何群忙道,“底线,底线,我做人有底线的。”

“我非得碰碰你的底线不可。行不行,小武。”

“姑娘,咱们唱唱歌,说说话,好不好,酒少喝,喝醉了不好,对身体不好。”

何群开始大谈自己在大学时经历的各种传奇故事,说得是吐沫星子乱飞。各个女孩的面子都照顾到了,自己还保留着自己的底线。

小武的死党们觉得这家伙一面是油盐不进,一面却又风趣幽默,也就任着他胡说。

回宾馆的路上,小武对何群道,“从今天开始,我就真的叫你哥了。我这声哥不是随便叫的,从此以后,你就是我亲哥。”

“你是我亲妹。好妹妹。”何群眼圈也红了。

“你说,我以后怎么办啊,哥。”

“学好呗,你哥看不得你疯。”

“可我已经这个样了,还会有

人真心喜欢我吗?”“会的,你知道卢梭吗,华伦夫人的情人一大堆,可卢梭却爱她爱得那么痴情,你就等着你的卢梭吧。”

“会吗?”

“会的,会有的。”

厂子的松木、榆木家具成了市场上的畅销品,这边外贸公司的订单也雪花般飞来。张君毅又发现自己怀孕了。真是喜上加喜。

这天晚上,何群却拦住了孙雯雯。

“何经理,你找我?”

“我想跟你谈一谈。”

“你别怪小武,这事确实是她提醒我的,她也是基于对我的信任,也是基于这件事对我们,对你都特别重要,才告诉我的。她不是告密者。而且,以后,你会感激她这样做的。”

“我知道。”

“雯雯,喜欢一个人无可厚非,而且我知道你什么都没做。可我老担心,你现在经常同老三在一起工作,你会不会……,我只是担心,替你担心。老三这个人又重感情,这样的结果你们都承担不起。”

“何经理,我知道你的苦心,可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任何过分的举动的。”

“雯雯,这样很苦的。何必呢?”

“我愿意,喜欢一个人为他受些苦又何妨。”

“傻孩子,你换个环境吧,去小武那儿帮忙吧!”

“不行,我哪儿也不去。”雯雯竟这么执拗,何群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对她说。

“你这样的苦恋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你要考虑一下这样的成本。”

“何经理,你谁都不能说。”

“傻孩子,纸里包不住火。人们的眼睛啊,就爱盯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哪天如果你一丁点儿过分的举动,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的。你不害怕吗?再说,你就能保证老三一点点都看不出来,他不是傻子,你想得太天真了。”

“在这条路上滑下去,你会后悔的。”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远远地祝福他吧。不去打扰他,让他有一个好的生活。自己也不让他挂念,也过得好好的。我觉得这也是一份爱。”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这份感情。”

“这才多长时间你就舍不得,时间再长点,你可怎么办啊,到时候,你可真没法全身而退了。你回去好好想想。过天咱们再聊,我走了。”

过几天,雯雯终于答应到小武那儿帮忙。而心里一直喜欢着她的冯浩也鼓起勇气向她告白,只是雯雯暂时并没有答应。

小青年们没有一个省心的,贾强有个女朋友,觉得不合适,可一说分手,那女孩就要死要活的,贾强不知所措,就一直拖着。何群觉得两个人心里都稍微有些障碍,就劝他们都去小陈大夫那儿做心理咨询。

宁宁考上了一个好大学。何群和林璇年纪大了,要孩子的事也就放下了,除了工作,只是每天照顾老岳母和妞妞、大宝他们。

我们的故事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

另一个很极端的主意抓住了他的心,“住院吧,住精神病院”。叶鸣放下水杯,想起了这个主意。他尽量让自己清醒一些,“再这样下去就完了,必须做出抉择了”。

“住院,只有他们有法儿把安定的量降下来”,他知道,大剂量镇静剂骤停骤降,比戒毒的滋味还难受。自己到底是什么病,也需要系统的治疗一下。

“很可笑吧,居然先想到减药,然后才想到治病,这是一种什么逻辑?”

“吃这么多药本身不就是病吗”,他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我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他有一个感觉,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不是真的,但倏的又消失了。

他继续努力地梳理着那些想法。“离开这儿,休息,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他觉得整个人虚脱得像秋天里一片随时可能落下的枯叶,再受不了任何一点刺激。

一想到江渔的眼神,他就一阵发冷,“对,只有住院才能逃离这儿,”他想先打个电话给单位,可该怎么说呢,江渔那儿又怎么说,叶鸣发现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太多了。而这每一个问题都像是要揭下他的一块皮来似的,血淋淋的,叶鸣犹豫了一下。

“住了院,吃药就系统了,人家让怎么吃就得怎么吃,自己在家里,性急,又得乱吃药了。”这也成了叶鸣的一个理由。猛然间,叶鸣坚定了这个决心,越发觉得只有住院才可能解脱,其它事根本顾不得了。

面对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教授,叶鸣在路上想了一遍又一遍的话突然一句也想不起来了,脑子像一片真空,只好跟着大夫的话走。

“哪儿不好呀?”

“我睡不着觉,自己吃安定,现在一天吃30片。”

“30片?”

能让见多识广的老教授也十分惊诧,他意识到自己办的傻事有点出格了。

“为什么吃这么多?”

“慢慢加上去的,加了不顶事,又加。”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觉,是有心事,还是兴奋过度?”

叶鸣停了停,虽然知道无论如何必须给大夫说实话,但他还是觉得难以启齿:“我有一次不洁性行为,后来我怀疑得了性病,治了很长时间,后来,妻子知道了。”

“妻子知道了,对你什么态度?”老教授见叶鸣停了问道,

“冷言冷语吧,原来我们感情很好的,很幸福的。”

“那你有没有得性病?有没有去过权威的大医院?”

“两家大医院查了各项指标都没事,可我觉得不太对,吃了一种进口药,这一段时间,那个地方,好多了。”

老教授说话很慢,手底下写字却快得很,了了草草记得很详细。叶鸣还想说说他的一些感受,自己不光是睡不着觉,胃里、心里、脑袋,这些地方,是如何如何感觉不舒服,而这些感觉又是如何把他折腾得够戗,都想详细地说给大夫听。

但大夫已经开药方了,“你吃上这种药,慢慢地把安定减下来。”

这显然同自己的想象不太一样,叶鸣不免有些慌神。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大夫,我想住院。”

老教授看了看他,“你这个病不至于住院,”

“我心里太累了,想歇一歇。”

“那也不能到精神病院歇呀,精神病院也不是疗养院,对不对。”

“我想彻底治好它,然后好好生活。”

“你这个病不算重,但治疗得有个过程,不可能住两天院就好彻底了。”

“大夫,我现在不敢见到妻子,一回家,我心里就发怵,说实话我死的心都有。”叶鸣从小就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此时又激动了起来,满手是汗,声音也是颤着的。

“我们医院本来有一个病区,管理松一些,都是轻病号,和普通内科病房差不多。可现在盖新病房楼,这个病区就没了。而且现在大部分病号都分散到各区的小型精神病院了。病房都管得很严的,不能随便进出。”

“行,大夫,我能承受,我不想一辈子毁在这个病手上,只要能治好这个病,再难我也能扛过去。”

“你要非得住,也得把家属叫来商量一下。”

叶鸣走出诊室,有点最后一点劲已经用完的感觉,可想一想还要办住院的各种手续,还有不知多少事等着他,不禁叹了口气。恍惚里,看到十几名穿着病号服的病人排着队,手里拿着脸盆,像是去洗澡的样子。心里想,我

连他们都不如,看他们都说说笑笑,我什么时候才能从现在这难以忍受的境遇里走出来。徐锐的大学辅导员刘军带着他到了校医院,去找一个大家叫他罗主任的大夫。

“这个同学,平常学习呀,同学关系呀,都不错。昨天找到我,非得要休学不可,真吓了我一跳。这都大三了,没什么压力了,不用太大劲也能毕业呀。”

“怎么不好?”

“睡眠不好,老是早醒。每天都是睡到一点多就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了。”徐锐语速很慢,脸上是愁苦的表情。

“比以前瘦了吧?”

“嗯,这几个月瘦了十多斤。”

“心情怎么样?”

“我也知道自己没什么不好,可我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干什么都没兴趣。”

罗主任拉着刘老师到了隔壁。“你带他到精神病院看一下吧,我看像抑郁症。”

“精神病院,去那儿多那什么呀,到省医院神经科不行吗?”这位很负责任的大学辅导员对神经科和精神科之间的区别也并没有太多的知识储备。

“完全不是一回事,唉,他家不是本市的吗,要不给他们家人说一声吧。”

徐锐的爸爸一路上不停地骂着徐锐,好像是要把他骂醒:“你把老徐家的脸都丢尽了。一家人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什么事不让你操心,指望着你有个出息。你能有什么愁,什么苦,天底下最恣的人就是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还觉得活着没意思,有你这种人吗。天底下第一号大笨蛋,窝囊废。”

“孩子,你别想那些不如意的事,你往好里想。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呀。打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就你争气上了大学,咱不能光想不好的事。咱老往好里想,慢慢地就好了。”爸爸骂完,妈妈又一阵子劝说,徐锐似乎觉到了一丝烦,脸上却还是木然。

徐爸爸托人找了省精神病院的副院长,一个很有名的专家,单独问了问徐锐,又把爸爸妈妈叫了进去。

徐锐的爸爸妈妈还想把自己的理论讲给院长听,院长摇了摇手:“这个病不是劝一劝,往好里想一想就能好的,而且他又有自杀倾向,我觉得还是住一段院,系统治疗一下好。他这是第一次得病,马上治疗,效果会很好。如果耽误了,就很难说了。”

罗克还沉醉在音乐里。最先进的先锋音响放出的音乐确实动人心魄。罗克手里拿着可乐,盘着腿坐在地毯上,头随着音乐摆动着。身上的T恤和裤子脏得令人作呕,头发也几个月没理,脏兮兮的炸蓬着,脸上身上没一块干净地方。地毯上也是一片狼藉。

猛然间,闯进来几个五大三粗穿着白大褂的人,架起罗克就走。罗克害怕地大声喊,回头一眼看到了哥哥罗强,“哥,救我呀。”

“别怕,带你到医院看看。”

“我不去,我不去,哥。”罗克被塞进一辆急救车,送到了精神病院。

病房里何群还被捆在床上,到今天已经是整整七天了。药物加量之后,这两天他的表现非常平静。

猛然间,像小鬼一样的罗克被架着送进病房,按在对面的病床上坐下。

罗克看见何群,何群看见罗克,都吓了一跳,“你是谁呀”,两个人都尖声惊叫了起来。

尹护士长进来了,罗克依然很害怕,指着何群说,“不听话的,都被绑在床上呀?”

尹护士长心里乐得:“那是,只要不听话,马上绑”。

罗克连说,“我听话,我听话。”

尹护士长撇了下嘴,“一个二十多岁该谈恋爱的大小伙子,弄得和叫花子似的,恶心不恶心呀。去去,立马去洗个澡。”

“别绑我,我去。”

刘宇大夫和宋大夫在医生办公室商量了一会儿,一起来到何群的病房。“小何,觉得怎么样?”

“好了,没事了,大夫。”

“不再胡思乱想了吧?”

“嗯,不难受了,没事了”

“那就起来转转吧。”

“老杨!”杨健民马上跑了过来。“大夫,叫我啊?”

“你用绳子绑着他的手,带着他到处转转。”

“唉,好嘞。”老杨是病房里的老病号,用莫大夫的话说,比正常人还正常。病区里的一些活计都让老杨帮忙,很让人放心。

绳子捆着何群的手,老杨拽着绳头,俩人就这样在小院里转了一圈儿。

这是某省城的一个区精神病院,一套五十年代建的老式病房。病房

朝东,前面一个小院,高高的围墙。病房的中间是餐厅,长条的餐桌长条的椅子。一条南北的走廊贯穿了整个病房,走廊的西侧是病房,左右对称南北各有三小间,走廊头上各有一间大病房。餐厅以南是女病房,以北是男病房。走廊的东侧是几间护士办公室,餐厅的后面是洗涮间,平常有热水,还有一间活动室,有电视。院子里一溜几间小屋是大夫办公室和药房,还有一间是接待室。躺了七天,何群的腿有些软,一边走一边和老杨说话:“杨哥,我绑了五天吧?”

“五天?今天是整整七天了.也怪了,大家伙都怕给你接大便,你居然七天没大便,真邪了。”

“对,我一会儿找大夫要片果导,真的该上趟厕所了。”

罗克洗了澡,换了病号服,“挺帅的一个小伙子,过来,我给你理个发。”尹护士长有一套理发用具,长期病号的头发都是她给剪,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常院长抱着膀在旁边看,笑着说:“小尹这手艺可以开个理发店了”。

正剪着,叶鸣江渔走了进来,江渔准备了两大包东西,老王护士说:“一块毛巾,一块肥皂,一个牙刷,一管牙膏,一瓶洗发水,一个水杯子,这些水果留着,其他这些东西都不能留,都带走吧。”

“换上病号服,新病号也上三号屋吧。”老王护士是返聘回来的老护士,几十年的经验了,分配起工作来有条有理。

在接待室看着叶鸣换上竖条纹的病号服,江渔心里突然泛起一丝心疼,眼睛也一下子酸酸的。可她是个女强人,律师事务所的人都这么说。于是,转过身来,已经没人看出任何痕迹,脸是冰冷的,口气也是冰冷的,“在这儿,见不着我们娘俩儿,不会烦了吧。好好养着,养好了,再闹腾去。”

自打知道叶鸣去嫖过娼后,一口气就堵在胸口,说不清是恼是惊是悲是愤。十年的恋爱,五年的婚姻,一切曾经美好的东西,统统成了被欺骗被伤害的反证。即便叶鸣落到这步让她心疼不已的田地,但她依然没打算原谅他。

叶鸣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那几瓶进口药,一边找一边对江渔说:“你走吧。你照顾好孩子就行,别带宁宁来这儿。”

“唉,这病号说不来不来,一来就连上溜了,又来一个,”于小梅说着,徐锐和爸妈也进来了。徐锐也被安排在三号屋。

原来只有何群一人,一下子四个人的小屋就满了。徐锐进去之后就呆坐在病床上,爸爸想走进屋再叮嘱他几句,却被赵大夫拦住,“家属不能进病房,有什么话,探视的时候再说吧。”

叶鸣拿着药找到他的主管医生莫大夫,“这个药,我一直吃,效果很好,进口的。”

莫大夫看了叶鸣一眼:“你来这儿,就踏踏实实的听我们的话,该吃什么药,你不用操心。好不好?”

“我的病好不容易控制住了,不吃这药,再犯了怎么办?”叶鸣有些着急,但心底里更多的是害怕。

“你的病我们都了解,该不该吃这药我们心里有数。亏你还是一大夫,这个让你媳妇拿走。”

叶鸣知道再纠缠下去也没用,在这里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不禁心里一阵冰凉,“嗨,我非得住哪门子精神病院哪。”

我们的四位主人公,就在精神病院三号病房里聚齐了。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精神病院是个十分陌生的地方。那,精神病院里头到底什么样呢?

见过许多描写精神病院的电视和电影,不敢苟同。倒不是他们描写得根本不着边际,而是他们的描写太片面太极端。有的极写病人受到的迫害,仿佛那是集中营(压制是有,可也没那么露骨);有的极写病人的各种怪态,仿佛是喜剧演员在上演经典剧目(怪肯定有,可天天如此,就根本没什么可乐的了),有的极写病人原来很聪明,可吃了药就被治成傻子了,(是真有病还是真天才,是病让他脑子有问题,还是药让他脑子有问题,拜托编剧先搞清楚好吗!)。

我要说的是,如果你真有兴趣,不妨在精神病院里弄个摄像头仔细观察一下,那你肯定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精神病院里头的故事实际上平淡得有些乏味。

精神病分急性的和慢性的。急性的闹得凶,大喊大

叫,又吵又闹,可经过治疗好转得也快。慢性的虽只是显得稍微糊涂些,并没有大喊大叫的闹腾,可好转得过程则要慢得多。还有些人则完全退缩了,不说话,除了吃饭、洗涮,就只是呆坐着或傻站着。

下面这些小小的故事,并没有激烈的冲突与不可调和的矛盾,但大家一定能够觉察出一种淡淡的人情味。而为了给大家还原一下精神病院里头的真实场景,笔墨不免会啰嗦一些,希望读者能够体谅。

叶鸣的主管医生是莫大夫,管徐锐的是刘宇大夫,罗克则是宋大夫。新病号一个个被叫到医生办公室问病情,写病历。

何群心里有些嫉妒,这几个大夫哪个也比自己的主管大夫冯萍强。住院十几天了,除了入院,从来没有一次找何群单独谈一谈,了解一下病情。

他觉得一个大夫,水平是其次的,责任心不强绝对不会是一个好大夫。莫大夫的病人到了减药或加药的关头,即便是休息日他也会专门过来看看;刘宇大夫是副院长,经常和病人聊天,那种耐心和体贴,让人觉得不像个大夫,倒像是自己家的大姐姐;宋大夫则是返聘回来的老大夫,经验没的说,而且一些小问题经过她一分析,能一下子剖析出长期困绕自己的心理问题的本质,心境一下子会变得豁然开朗。那绝不是一时的心理安慰,很多话也许一辈子都有用。

十一点半,开中午饭,大米干饭,炖土豆片,菜里有几小块肉片。四个人被老王护士安排在餐厅最靠后的一个长条餐桌旁。

罗克在家哪吃过这种饭,愁眉苦脸的叨了几筷子肉片,吃不下去。何群劝他,“吃点吧,”把自己的菜盘子往罗克推了推,“这肉片你吃了吧,我还没动筷子呢。”罗克和何群还不熟,赶紧说“不用不用”。何群怕他还是嫌脏,不再劝,自己吃自己的。好在大米做的不软不硬,罗克扒拉了大半碗。

完全莫名其妙,自己居然会被丢进了精神病院,太不可思议了。病房里大多数病人看不出什么异常来,只是有两个病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看着就瘮得慌。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太恐怖了,罗克更没心思吃了。

饭后接着吃中午药。于小梅端着一个专门做的木盘子,每个人的药摆在一个小塑料盒里,每个小盒子卡在木盘子上的小窟窿里,小窟窿的旁边则用阿拉伯数字标着每个病人的床号。

大家都排着队,很有秩序的领药吃药。尹护士长看着叶鸣、徐锐、罗克三个人愣在那儿,叫他们:“新病人,发什么愣呀,过来排队吃药。”

何群走在罗克前面。他的药最多,黄的红的黑的,一小把,少说也有三十颗。罗克叫了一声“天,这么多呀!”何群却像是很习惯了,并不在意,把药放进嘴里,端起缸子,一仰脖全吃进去了。

叶鸣、徐锐、罗克三个人药都不多,每人都是半片白色药片,他们互相看了看,于小梅说了一句,“看什么,吃吧。”罗克不想吃药,可一看情况不对,护士都看得很紧,估计是躲不过去,皱着眉吃了下去。

一瞅人不注意,罗克赶紧跑到洗刷间,想学电影《追捕》里的杜丘把药吐出来。可抠了半天,药也吐不出来,又怕声音大了,让护士听见,很懊丧地回病房了。何群恰巧看到这一幕,并没有吱声。

两点半,于小梅大声地嚷嚷着:“吃水果来,吃水果来。”病房里规定,上午下午各有两次抽烟的时间,晚上还有一次。吃水果则是上午、下午各一次。

探视的时候,家属们一般会带来一些水果和烟,都放在病号自己的袋子里,统一储存在餐厅靠门的柜子里。于小梅一手拎着袋子,一手扒拉着找名字。四个人都走出三号病房,围拢到柜子前。

何群一个礼拜没吃水果了,怕爸妈给买的好东西都放烂了,指着一个绿色的兜:“那个绿色的是我的”,于小梅瞪着眼呲了他一句:“知道绿色的是你的。”偏偏不递给他,何群很尴尬的站在那里。于小梅给别的病号发完了,才把绿兜递给他。何群自杀让病房里的不少大夫护士都扣了奖金,于小梅对他没好脸并不是很难理解的事。

吃完水果,四个人回到病房里。他们不再一句话不说,互相问着

住哪儿,多大了。叶鸣三十了,女儿三岁,何群二十五,徐锐二十二,罗克二十一。四个人的脸都是蜡黄蜡黄的,本应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一个个都像霜打了的茄子,眼神里没有一丝精神头。

本就是同病相怜,叶鸣说了一句:“以后,咱们几个就是伴了。”一句话更让几个人抛去了陌生感,一下子打心底里亲近起来。

叶鸣问徐锐,“你哪儿不好?”

“抑郁,”徐锐一个字也不多说。

叶鸣叹口气道,“我弄不好也是抑郁。”都说隔行如隔山,医学这行,隔科就如隔山。叶鸣的精神病学知识并不比三个兄弟多多少。

何群道,“你不像,你一看就和他不是一个类型,”何群在北京住过四个月的院,不同类型的病号他都见过一些。

“那,你呢?”

这一问问的何群不知说什么好。他先是没有勇气说实话,可又不愿欺骗这几个新来的病友。毕竟,他十分期盼能同他们建立起真正的友谊,于是,怯懦了半天,开口道,“我分裂了。”

“什么狗屁分裂,我看我们几个都没病,这医院就是为了挣钱。”谁也没想到,年纪最小的罗克说出话来竟这么冲动,几个人都愣住了。

何群道,“小罗,别着急,你慢慢说。”

罗克道,“我没病,我看你们也没病,我是让我哥抓到这儿来的,我怀疑是不是他有什么阴谋。”

何群一下子明白了,这兄弟病得不轻,在精神病院里,有病的人都怀疑是别人陷害自己的。看来他也分裂了,何群轻轻地叹口气,为罗克也为自己。可他分明地觉得心里有一种释然,他想那是因为有人同他做伴的缘故。忽尔又觉得自己太卑鄙,不盼人好,倒盼人病得更重些,真的太不厚道了。他埋怨自己。

“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都是兄弟,能帮你我们肯定帮你。”叶鸣道。

罗克眼睛里都是火,“我爸爸有钱,我妈疼我,我哥哥可能是怕爸爸把公司给我,就说我是精神病,把我送到这儿来了。这样,我不就没法到公司接爸爸的班了。”叶鸣将信将疑,何群却更坚信自己的判断。

四点了,护士换班。护士们分四个组,每组两个人,8点到下午4点一个班,4点到晚8点一个短班,然后是夜班。尹护士长是长白班。

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长相端庄秀丽的护士,一边把护士帽别好,一边说着:“是吗,三个新病人,都在三号呢?”叶鸣觉得眼前一亮。

护士看了他们一眼,“都在这儿呢,别动,一会儿查完数,你们再动。”言语里透出一丝温婉可亲的态度,让人听着很是舒服。

护士交接班的时候都要查一遍病人人数,小黑板上也要写清楚,新来的、出院的,不能有一丝马虎。于是大家就看到一个更年轻的小护士飞速地从一个屋转到另一屋,很快查完了,嘴里说话也是很快,“正好正好,新来了三个,三十一个,正好。你们下班了。”

两个护士,小的叫邓欣,那一个叫苏薇薇。于小梅同小邓护士打闹着,老王护士则拉偏架,打了一把小邓,“小妮子,就知道闹。”

“王阿姨,这几个新病人闹吗?”苏薇薇背地里问了一句。“行,都是轻病号。何群你可盯紧了,今天头天放开,小心再出事。”护士们到了一起,都是叽叽喳喳的,一会儿家里,一会儿病人,一会儿头发,一会儿衣服,说个不停。

吃了晚饭,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何群去看新闻联播。说是看,没有眼镜,只能是听。作为自杀划伤手腕的凶器,眼镜被收缴了。

何群听宋大夫说,听新闻对恢复大脑的各项功能有很好的效果。而宋大夫也给常院长建议过,病房里弄个广播,每天早上让病人听“新闻和报纸摘要”。可常院长觉得费事,又不一定有效果,含含糊糊的答应着,却没行动。何群却听在心里,今天一到七点就第一个坐在电视机前。苏护士惦记着何群,找了一圈,没寻思何群在这里看电视,才放下心来。

8点钟,护士换班,查人数,吃药。病号有的洗漱,有的看电视,莫大夫招了几个老牌友,打扑克。

小徐护士订婚,苏护士替她的晚班。看到何群忙完了洗漱,苏薇薇过来招了招手,叫何群:“小何,你过来一下

。”苏薇薇比何群大两岁,何群叫她苏姐。俩人坐到走廊的一排连椅上。“好些了吧?”

“好多了,”

“心里不起急了?”

“嗯,”

“小何,我跟你说,我学了心理咨询的一个班,马上就能拿到文凭了。我真的特别想找你聊聊,你信你姐不?”

何群认真地点头。

“你不是那种特糊涂的病人,就是太较真。前两天,我听大夫说,你这次出这事,主要是觉得自己没希望了。怎么会没希望呢?

这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了!我昨天看一报道,说美国有一先进技术,用激光给精神病人做手术,有效的百分之八十多呢。千万别灰心,你才多大呀,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另外,一定要学得坚强,我前几天,脚腕扭了,疼得我老是着急,给你哥急了好几回。后来一想,比起红军过草地,比起受酷刑的革命先烈,咱这点痛算什么呀?你说对不?”

苏薇薇是第一次尝试做心理辅导,睁大眼睛,认真地把自己学到的和想到的都说给何群听。说实话,她的水平同宋大夫相比差了很多。但何群觉得,比起这次心理辅导本身,他感受到的更多的是温暖。

何群觉得自己被深深地感动了。每每这样的时候,他都会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想哭却哭不出来。此时此地,他也不知道如何感谢苏姐,点着头咬着嘴唇说:“我知道了,苏姐。”

“好好的,别胡思乱想。整个病房里,你是最有希望的。记得姐这句话。”何群心里热乎乎的。想,也不能说自己命不好,其实不论到哪里,总遇上好心人也是一种幸福。

6点半,起床的哨声就响起来了。洗漱,吃饭、吃药,七点多,所有的病人就都被赶到院子里,坐着的坐着,蹲着的蹲着。

精神病院的病号,疗程一般会比内科外科长。急性精神病好转得快,也要两三个月。对病号来说,让他们晒晒太阳透透气是必须的,这不仅是心理上的,而且是生理上的需要。即使是冬天,如果天好,有经验而且好心的护士也会一人发一个棉大衣,把他们轰到院子里晒晒太阳。

四月的天气,不冷不热,天也很晴。在病人的眼里,住精神病院,比住监狱,好不到哪里去。于是,能看见蓝蓝的天,也是一种享受,比像沙丁鱼一样挤在病房里的心情,好得多。

苏护士看他们四个也蹲在地上,就道,“小伙子们,别老蹲着,起来做做操,活动活动。”

叶鸣也觉着老蹲着不是个事,活脱脱像几个囚犯。拉着徐锐站起来,“做做广播操。”

“都不会了。”罗克天生是个懒虫。

“随便活动活动也好”,何群呼应着叶鸣的想法。

几个人弯腰的弯腰,踢腿的踢腿,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院子里所有病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越发觉得不自在。

“都说我们病大,这几个比我们病还大。”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病号说。

却听另一个瘦得差不多的说:“你知道什么啊,我听大夫说了,新来这几个都没分裂。这么说吧,他们是神经病,咱们是精神病,不一回事。”

罗克本来就不想做操,一听他们说的新鲜,过来和他们搭拉话。

另一个戴眼睛的,都叫他老商的,争辩道:“你们分裂,我没分裂”。

两个瘦子一个姓刘,一个姓曹,恶心老商:“把自己家都砸了,你没分裂,你分裂得最彻底了。”

老商急了,“你们知道什么,那都是厂子里栽赃陷害,不信,你们都吃精神病药,我就没有。”

“拉倒吧,坑过我们一回了都。你是不吃药,可你打长效针呀。”

老商灰溜溜地走了。

罗克问姓刘的病人:“老哥,你住院多长时间了?”

“长了,十三年喽。”

“十三年,那不得把人熬死呀。”罗克瞪大了眼睛,下巴颏都快被惊得掉地上了。他原以为住院两三年就算长的了,没想到遇着个超级长的,一下子突破了他想象的极限。

“你呢?”他回过头来问老曹,

“我比他强,我出去过,他没出去过。”

老刘打趣他,“是啊,他出去八回呢,又进来八回。”

罗克刚合上的下巴颏又惊得掉地上一回。

“老曹,咱俩谁也别说谁,都一样,这辈子都没娶媳妇的命。”

“你不能跟我比。”老曹神秘地挤挤眼。

“老坏蛋,让你得性病

。”老刘摇着头,指着老曹说。“谁给你们交住院费呀?”罗克又问。

“老天爷在这点儿上对我们还算仁慈,他是部队文工团的,我是大国企,要不有这依靠,谁家里交得起这钱呀。”

“你应该说你老爸对你仁慈,你得病以后,不是你爸托关系让你装没事混进了大国企,你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呢?”

“行啦,我这病就是他生的,我十八九就得病,我招谁惹谁了。”老曹和老刘天天就这么互相挤兑,默契得很。这也是病友们打发这无聊日子的一种方式,但大多数人还是无法想象老刘这十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应该说能住进医院的精神病人反而是有福气的。同大街上流浪的精神病患者相比,他们不仅衣食无忧,而且通过吃药,保持着做人的尊严。

刘华的福气快到头了。他原来所在的地毯厂已经有四个月没为他交住院费了,而且听他们说,他媳妇也正办手续和他离婚。刘华却似乎并不知道这些,对他来说,能在地上捡个长点的烟头,才是最幸福不过的事。

杨健民可怜他,每每烟卷只抽一半,然后,把剩下的一半烟屁递给刘华。刘华也不说话,使劲点着头,意思是谢谢,然后美美的抽烟。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他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杨健民经常说,“都说刘华傻,其实刘华不傻,刘华什么都明白。”刘华很少说话,眸子里也是一片茫然,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真不知老杨是怎样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个姓马的女病人,过来跟徐锐他们说话:“你们是大学生呀,那你们知道星期一到星期天的英文都怎么说吗?”徐锐叶鸣都觉得莫名其妙,尹护士长过来扯了扯徐锐的衣服,“糊涂着呢,别理她。”见没人理她,姓马的女病人独自跳起舞来。

何群脑子里老是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理论。最初他曾经认为好人才会得精神病,只有好人才会自己为难自己,也就是完美主义者才会得精神病。而后来住了院,他知道这个理论完全错误。

老天爷是公平的,得病与好人坏人无关。病人里面有完全世俗气的人,也有极清高的;有很油滑的,也有很较真的;有很善良乐于帮人的,也有以欺负人为乐的。精神病人还有一种现象,同一个人,得病的时候和吃药好转后完全两种人格。老郭郭援朝是个明显的例子,刚住院的时候,脾气怪僻,找事挑事,唯恐天下不乱,“好人”这个概念与他没什么关系;但后来吃药病情稳定下来,一下子成了病房头号大善人,关心照顾病号再没人比他细心。

罗克眼一直瞄着医院的大门。绿色的大铁门并不是始终锁着的,一会儿药剂室的老孟骑着三轮进来了,一会儿换班护士来了。朱师傅负责开门,可他还帮小王师傅打扫卫生,门就虚掩着。悄悄的,罗克脚上的拖鞋换成了一双步鞋,谁也没发现。

像个发动袭击前的野兽,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瞅准了才能跑,不能慌。大门外对着的一道围墙,应该有四五十米远,翻过墙头,就应该是马路,租个车就能回家。他还想了其他几个方案,但觉得这个最有谱。

他装作没事一样地去搬一个靠近接待室的椅子,那儿离大门只有十米远。突然,罗克猛地窜了出去,飞快地打开大门,撒丫子奔向围墙。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老杨和另一个老病号王尔谌却早已追了出去。

“好家伙,一下子跑了仨病号,这事大了。”老孟无可奈何地打趣道。他腿不好,虽然他的药剂室离大门最近,可他无能为力。

不一会儿,老杨和老王押着罗克回来了。“小兔子还是跑不过老猎犬啊。”老孟笑着说。这边常院长心放下来了,一想到这一段时间连续出这类事,心里很有些窝火。

“开电针,”常院长黑着脸说。电针是精神科独有的一种仪器,已经有很长的历史,对很多病症有一定的疗效。可病人们从不肯这样认为,他们觉得这就是个精神病院惩罚人的东西。

“一通电,哇,全身哆嗦,疼着呢。”叶鸣问老曹电针是什么,老曹连比划带说的。

另一件精神病院特有的护法工具也被请了出来,捆绳。捆何群就是这个。长长的白色布条,很结实也很柔

软,长时间绑住手和脚也不至于弄伤了皮肤。捆病人也是个技术活,老王护士是公认的高手。什么牛角扣,双眼扣,学问多得很,她绑住的人,越使劲挣扎捆得越结实,而且两条捆绳就可以把人捆在床上,不能动弹。水平高的再就是尹护士长了,可她用了三条捆绳。

床上有几个铁的把手,一条捆住左右手拴在把手上,另两条拴住脚脖子系在床头的栏杆上。罗克就这样绑在床上。更恐怖的是尹护士长拿了几根中医针灸的针,消了毒,人中上一根,左右腿足三里上扎一根,手腕上外关穴各一针。然后从一个比万能表大点也有指针的小盒子上引出五根线来,线头处各有一个小圈,套在针上。

还没通电,罗克就害怕地哆嗦起来。帮忙的护士、大夫不愿听病人的嚎叫,纷纷退了出去。屋里就只剩下尹护士长一个人。

何群探着头,向尹护士长求情:“尹护士长,你轻点,他平时挺好的,再说他还小。”尹护士长嘴角上长了一颗大大的黑痣,位置和说相声的明星笑林差不多。眼睛一瞪,嘴角一撇,那颗大黑痣也一挑,冲着何群说:“知道了,真是哪儿都有你,上回扎你也没这么求情。”转过头来,一下把档位打到2档。罗克大声地嗷了一声。

一共五个档,表盘上的指针也只打到三分之一处,常院长没在旁边,尹护士长算是手下留情了。尹护士长对罗克说:“听见了吧,今天要不是你何哥给你求情,非得照死里扎你不可。”尹护士长说话让你觉得似乎是恶狠狠的,可又似乎是开玩笑,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罗克以为还有第二下,哆嗦得不行。

一会儿,尹护士长把线撤了,罗克知道护士长开恩饶了自己,“谢谢护士长,谢谢护士长”地说了好几声。刘宇大夫走进来,等尹护士长把捆绳解开,把罗克带到了医生办公室。

“小罗,你得明白,这儿是精神病院,是有强制措施的。比你闹腾厉害好多倍的病人我们也经常见,跑啊闹啊,这都没用,你必须知道这点。”刘宇大夫说话嗓子哑哑的,好像是咽喉有病,其实不是,她天生就这嗓子。这几句话说得很严厉。

看着罗克脸上表情有所转变,刘宇大夫继续劝他:“小罗,你说你没病,我们也不可能把你拘到这儿。你哥和你妈找的大夫一听说你自己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半年多不出去见人,光听音乐,当时诊断是分裂症。幸亏你的大夫是宋大夫,那是最有经验的老大夫。昨天一天找你谈,找你哥谈,找你妈谈,最后把这个结论给你否了,你够命大的了你知道吗?”

罗克听着,知道句句是实话,也不说话,仔细地听。“既然住进来了,你就配合治疗,你要真是没病,我们一天也不可能让你在这儿多住,我们不可能那么没良心。”

“你说说害怕坐电梯和心脏病怎么回事”,刘宇大夫一下子打中了罗克的要害,罗克慌了,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这两件事,是他心底里最害怕提起的事。他怕坐电梯,就连有电梯的高楼也怕去。记得两年前的时候,有一次他一个人坐电梯,突然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电梯稳稳当当的,他却觉得好像电梯马上就会掉下去似的,喘气也喘不上来了,心脏嘭嘭地也像是要跳出来了。他想叫却又叫不出来,也不知道按下按钮停下电梯。直到电梯门开了,他才疯了似的跑了出去,大声地哭了一场。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他是越想越害怕,从此就坚决不坐电梯了。

还有一次,他到爸爸的公司玩。本来好好的,他却突然觉得自己心脏跳得特别快,身上也一下就没劲了,有一种被什么人扼住了喉咙,快要窒息的感觉。他怕极了,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一位职员发现他身体状况不好,马上打了120。那家医院的大夫诊断他是冠心病,不做手术会很危险。好在爸爸社会关系丰富,找到一位省里的权威心内科教授。做了很多项检查之后,结论却是心脏没有任何器质性病变。后来,这种情况,又发作了几次。这半年,他就干脆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连家门也不出了。

“你小时候,有没有受到过特别大的

惊吓,比如被大狗咬伤之类的。”刘宇大夫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罗克摸不着头脑,认真想了想,回答说:“大狗咬倒没有,就是我上初二的时候,老是得扁桃体炎。我妈听说了一个偏方,就带我去医院的太平间,拿一个死了的老太太的手摸我的下巴。我第一次见死尸,而且那只手冰凉冰凉的,我怕得要死。晚上做梦,把大便都拉到床上了。”

罗克的话证明了刘宇的猜想。“小罗,你是个明白孩子,我就给你说实话。你这就是神经症的一种亚型,虽然这病不算严重,可也足以把你一辈子全毁了。你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呆在小屋里听音乐吧?”

这两天心里的恐慌和怀疑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答案,罗克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是的,不是哥哥要害自己;是的,自己半年没出家门是不太正常;是的,这一辈子不能这样过;是的,这奇怪的病如果能治好,能像同龄人一样活蹦乱跳地生活,那该有多好。”

三号屋的四个人,已经无话不说了。

何群和徐锐在大学时,也是喜欢听歌唱歌的,但同叶鸣和罗克这两个地地道道的音乐虫子相比,差距还是不小。叶鸣的吉他弹唱在校园里是很出名的,但他老是忘歌词,经常唱着唱着就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词了。大家本来听着很上瘾,却一下断电了,不免哄堂大笑。这时,你才知道罗克听过多少歌。歌名、歌词,歌手,他说起来,如数家珍。一首谭咏麟的不知名的歌,叶鸣只记得其中一句的歌调,罗克却马上把整首歌唱了出来。

“最喜欢谁的歌?”罗克问叶鸣,

“罗大佑,这歌真的能百听不厌,就是他了。”

“你是说作曲,我问的是歌手。”

“那多了去了,周华健、齐秦、王杰都挺喜欢的。”

“我大学的时候,男歌手最火的是郑智化,女歌手是孟庭苇。”何群插了一句。

“老徐,你呢?”

“蔡琴。”

“她的歌是不错,可你应该多听点欢快的歌。”

何群开心极了,在北京住院的时候就没有这样的伴。人生的旅途中,能碰到几个有共同语言的朋友,是最值得珍惜的事情。而住精神病院时,竟有这样趣味相投的兄弟做伴,简直是老天爷对苦心人的恩赐。但何群也担心,怕他们几个出院早,到时候又得独自忍受这难打发的日子。

叶鸣细细地观察这几个兄弟,“行,不错,都是有正义感的好男儿“。

看那何群,成天傻乎乎的,可心眼是真好,谁的忙都要帮。他似乎不知道,这世上做人,太实心眼了并不好,好多人最喜欢玩的把戏,就是树根杆让你爬,挖个坑让你跳。他又成天喜欢考虑点哲学心理学,做什么都丢三落四的,不专心。唉,活脱脱像只憨厚可爱却又能把人气死的大狗熊。

徐锐看上去很冷,但他不是木,一切的一切他都看得真真的,他反感一切虚伪的东西。太过了,圆滑些就好了。唉,一只愤世嫉俗的大灰狼。

罗克还小,懵懂少年,就是太懒了些。必须逼着他多干点活,他这病,多干点活就好了。这是一只爱惹事生非的小豹子。

自己呢,当然是虎大王了。一定要把这支革命的队伍带好。一瞬间,叶鸣竟忘了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以及到底为什么要到这该死的地方来的原因了。

吃完饭,徐锐找到尹护士长,“这条裤子松紧带坏了,老掉。”

旁边突然伸出一只大手,使劲拽了徐锐的裤子一把:“自己往上提溜提溜不就行了。”

“董国庆,这儿没你什么事,你管那么多干吗?”这霸道的举动不仅惹得几个病友怒目相向,尹护士长也烦了。

这董国庆是病房里人见人烦的一号人物。他号称是本院唯一住过日本国精神病院的病人,中日精神病院的差距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还能唱一首曲调像“拉网小调”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之歌”。他也是少见的奋乃静吃到100mg这一极量的病人。80mg,一般是奋乃静用量的最高量了,吃到100mg的,很多大夫都没见过。

病情已经大为好转的他,却赖在医院不出院,“反正是国家报销,我得让厂长给我磕一个再出院”的名言出自此公之口。长得高高瘦瘦的他,不仅油滑得可以,牛皮也是吹得

响当当的。这两天更是没事找事,惹得几个护士恨得咬牙,一致认为,“该给他加点药了”。 吃中午饭,大家都刚坐好,杨健民和王尔谌帮护士发筷子和碗。何群拉肚子,大夫让他吃流食,他就到饭厅的餐车旁,问有没有自己的大米稀饭。正在此时,董国庆的筷子掉到了地上。只见他拿起筷子在衣服上蹭了蹭,反身拿起后排坐的徐锐的筷子,满不在乎地把刚才掉地上的筷子扔在徐锐的面前。

叶鸣、徐锐、罗克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叶鸣一把提起董国庆的衣服领子,徐锐一拳打在脸上,打得董国庆一个趔趄。不算宽的过道,罗克挤不到前面,在底下踹了董国庆一脚。

叶鸣和徐锐还要打,何群斜刺里出现在董国庆的身前,挡住了徐锐的一拳,“别打了,别打了。”把三位壮士安抚下,回到座位坐下。

这边的董国庆狼狈不堪,他本以为这打病人的事,怎么也得扎他们电针呀,看看大夫看看护士,无动于衷,继续安排吃饭。其实大夫护士们心里这个舒坦呀,“老天爷真是开眼了”,“这何群,讨厌劲儿的,你拉什么架呀,再多打两下,我心里才解恨呢!”

何群有些个行为,不说一般人难以理解,就是他自己也琢磨不清:董国庆是自己最烦的人啊,站在大家的对立面不说,还挨了徐锐狠狠的一拳,我这么英勇,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何群这个二十五岁的男人的身体里,顽强地跳动着一颗孩子般纯真的心。这颗心似乎不可教化,傻傻到极致,聪明又聪明到极致,兴趣所至、愤怒袭来,他觉得自己根本控制不住。每每做出自己都不可思议的举动,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两周前,他来到这儿住院,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住精神病院了。第一次在北京住了四个多月,一位大教授说他是精神分裂症,抗精神病药奋乃静吃到一天66mg,好了,出院了。

上了两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个机关单位工作。当时他以为自己彻底好了,就拼命学习,背英语单词,想考个研究生。后来情况又开始不好,越来越难受,只好找到省精神病院。哪知一个教授说他患的不是分裂症,让他换药,把吃了几年的奋乃静换成舒必利。一个月下来,不仅病没好,反而更严重了,又出现了想自杀的症状,只好到这儿住院。

七天前的下午,他实在难受得受不了了,找到值班的刘宇大夫,“我难受得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刘大夫也愁得没法,这毕竟不是自己的病号。在所有的医院里,不能轻易管其他大夫负责的病号,这是谁都知道的规矩。再说,对何群的病,她也不是十分拿得准,就道,“你说说你到底哪儿难受?”

“我说不清,我真得说不清,我心里难受,我全身难受,我憋得受不了,我头也疼,我全身的肌肉都发紧。”刘宇知道这是焦虑的表现,她知道加上点阿普唑伦之类的药,他就会好点,可她不敢随便加。只好劝他,“你不行,就上床上躺会儿吧。”

何群歇斯底里地捶着自己的头,“我躺不下,我受不了。”刘宇一筹莫展,一边的赵大夫却看不下去了,道,“要不,拿绳子把他捆到床上吧。这样闹腾谁受得了啊!”几个护士拽着何群就往屋里走,刘宇叹口气道,“不用那么多人,他挺配合的。”

可这次不一样了。何群想,这样绑我又不能治疗我的难受,你们不给我治病,绑我干什么,就开始挣扎。几个病号也来帮忙,把他按到床上。何群急了,“你们绑我干什么啊,”伸出一脚踹在一个护士脸上,那护士疼得大叫了一声,“哎呀,”杨健民大叫道,“打护士,他打护士。”几个人一起把他死死捆在床上。几个大夫也都到了,常院长道,“开电针吧。”何群还在床上痛苦地叫着,“我难受,我难受。”

电针的指针几次打到了最高限上,何群全身抽搐,却咬紧牙关,并不大声叫出来。可他的心在大声地叫着,在呼喊着,“谁啊,谁来救救我,我苦啊,我受不了啊。”当电针撤去,他那心里的呼

喊,却已经耗尽了他的所有的力气,终于在牙缝中挤出了一句,“我不活了。”还绑在床上,何群心也灰了。想一想已经第二次了,如果老是这么住院,这一辈子还有什么劲呀,还不如一死百了算了。

决定自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个人都有着天然的对死亡的恐惧,对生命的渴求。他忍受如此剧烈的苦痛已经一个多月了,这苦痛的程度和时间长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耐受限度,在这期间,他也数次想到过死,可那种天然的自我保护机制每次都把他又拉了回来。毕竟只要有一线生机,谁都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但这一次不同了,他觉得没希望了,彻底丧失了信心,冲垮了他的那道防线。活下去的勇气,瞬间成了一种一定要死的疯狂。

晚上,他偷偷地从床上爬起来,把眼镜片砸碎,用玻璃茬子划破了手腕。可那根平常测心跳的动脉并不那么好找,根本没有像他想象得那样,血一下子就会喷出来。血只是滴出了一条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正在此时,老王护士听到有声音,走了进来。这何群才算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转眼就到了星期四下午,两点钟,探视的时间到了。虽说不如星期天探视的人多,但盼了四天的病人和家属仍挤满了小院。

杨健民没有人来看,王尔谌的姐姐一个多月才来一回,但他们也被允许呆在院里,看能不能混颗烟抽。

何群的爸爸妈妈这一个星期过得算是什么日子呀!何群自杀两个人本就慌得不行,上星期四和星期天探视大夫又没让进,每一刻都好像是煎熬。

两个人偷偷来医院好几次,到了医院大门口却又不敢进。等护士大夫出来,赶紧打听打听孩子怎么样了。

一次,让老王护士碰上了,说了他们几句。“孩子在这里不放心啊,不放心你赶紧领走,这么点病怕什么,我见得多了。好好在家待着,几天就好了。别老来老来,烦不烦呀。”其实是劝他们稳住神的话,他们也听不进去。

回到家,两个人不是哭就是吵架。直到星期一,宋大夫碰到他们说,何群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这战战兢兢悬了一星期的心才孬好放了下来。

眼见着病房门就在眼前,何妈妈全身一下子像过电一样酥了一下,何爸爸的脸也瞬间变得焦黄。刚才是巴不得车快一些,能快点见到孩子。这一刻看到病房近在眼前,却又不自觉地发怵了,“唉,也不知道儿子会不会出别的情况。”

进了大门,何群正在病人中间探着头看,一见爸妈来了,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爸妈的心呀,一下子坚强起来,什么都不再顾虑。把一个热乎乎的炸鸡腿递给何群,看何群大口地吃着,三个人脸上都乐开了花,只是盼着这两个小时的探望时间能长一点,能多说几句话。

医院,是这世界上最特殊的一个地方,生老病死,人生的四苦有三个在这里发生。不到医院你很难想象有那么多处在痛苦中的病人和家属,不到医院你也很难见到如此催人泪下的亲情。如果真的有神灵,医院的每一块墙砖一定都可以照见一个呼喊着“太痛苦了,太痛苦了”的脸庞,并为我们讲述一段令人唏嘘不已的故事。

徐锐的爸妈也来了,罗克的妈妈哥哥也来了。到底是哥哥心细些,带来了一个电动剃须刀。罗克的爸爸是个大款,剃须刀自然也是名牌。见弟弟安稳下来,哥哥高兴了,非得自己亲手给弟弟刮胡子不可。这就是亲兄弟啊,那份情义看着就让人感动。

何群是个好事的家伙,给爸爸妈妈介绍罗克和徐锐,说这是自己的好兄弟。一会儿,又问爸爸要了两颗烟,递给老杨和王尔谌。

70mg奋乃静所引起的锥体外反应,明显地表现在何群的身上。静坐不能,他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在爸爸妈妈身边,他能体验到一种既兴奋又安稳的特殊心境,如此地让他依恋。

他摸了摸胡子,“一星期没刮,居然不算太长。不过,名牌剃须刀是一定要用一下的,这东西新鲜。”看罗克的哥哥给罗克刮完了,他走过去,很客气地说,“哥,我也用一下剃须刀”。

可是,他的手哆嗦得太厉害了(这也是药物

反应),怎么也刮不好。罗克上来一把抢走剃须刀,说了句“和狗啃的似的,我来”,仔细地给何群刮起了胡子。不一会儿,这几家的家属也互相之间拉起了家常。徐锐的爸妈和何群的爸妈,都觉得罗克看上去不像有病的样子,就向罗克妈妈打听。罗妈妈却不肯说实话,含糊地说只是来观察观察,反过来问徐锐的病情。

徐锐暂时并没有太大的好转。药物起作用总得有个过程,即使剂量合适了,也要三天到十天的时间,才能看出变化来。更何况一开始吃药总得从低剂量慢慢往上加,医生也要逐步摸索病人合适的药物剂量。

不过儿子住院这几天,徐爸爸徐妈妈反而心里有底了,“一切听大夫的,我就不信治不好”。

“听大夫说,我儿子这也就是得了一次心理感冒。”这句话看来对徐妈妈是个巨大的心理安慰,给何群的爸妈说这话时,刚才还有些犯愁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些许光辉。

“是啊是啊,得这病的人不少,人家都能治好了,咱也能治好。”何爸爸在安慰别人,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何妈妈叹了口气,“孩子刚得病的时候,一个老同事劝我,咱也没作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什么事都能悬崖勒马。可真是应了这句话了。”

江渔没有来。叶鸣在病房里不安地走了几十个来回。他料得到今天江渔不会来,她毕竟得上班。让叶鸣心里不安的是星期天她会不会来。还有小宁宁,他那么想见她,哪怕能远远地看一眼也好。但心里又极不愿她来这儿,“这种地方邪门得很,还是不让孩子来的好。”这种矛盾心理实在是纠缠不清,搅得他心里更加烦乱。

人这种动物,现实的痛苦大多数反而都能承受,对于未来的恐怖不安才是最不堪忍耐的。

四点到了,探视的人走了,小院又逐渐恢复了安静。何群仍有些兴奋,傻乎乎地帮小王师傅拾掇着,一会儿搬椅子,一会儿扫垃圾。

其实只不过是4mg奋乃静的差距,他自杀那天的用量是66mg,这几天是70mg,他的感觉却是天壤之别。什么都先不做考虑,仅仅为了能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他的心里充满了甜蜜,甚而充满了感激。

病房的大门正对着餐厅,门上并没有玻璃,是个木头门。关过来,插上销子,再拉上推拉式的铁栅栏门。栅栏门不好用,护士们拉不动,何群看在眼里,过来要帮忙。

大家都知道何群是个热心肠,可是热心归热心,他做起什么事来却往往是越帮越忙。护士们怕他手脚重,又没准头,再把栅栏门弄坏了,拦住他,道,“你歇歇,刚好了,别累着了。”

“我不累,真不累,没事,我来吧。”弯下腰伸手就要搬铁栅栏。

护士们哭笑不得,可巧这边已经把杨健民叫来了。众护士忙劝何群,“让你杨哥弄吧,你歇歇。”这回卡得紧,杨健民也费了好大劲,好不容易才弄好。大家都忙完了之后,何群还兀自呆呆地站在那里,为自己空有一身的力气却没帮上忙遗憾不已。

病房里所有的设置都要预防病人自杀和出逃。电线都从天花板走,电灯拉盒离地足有三米半高,普通人跳起来也碰不到。开灯都要护士们拿着铁勾子拉盒子下的一个环。拉绳的环很小,有时光线不好,护士们经常仰着脖子半天也拉不开灯。护士们常有些事让病人帮忙,但开灯这个事却不能。这是规定。

窗户也开得很高,用的是有机玻璃,小小的,不能推,只能透透光,也用铁栏杆围着。

洗漱的水只是温的,别说这水,病房里喝的水永远也不能超过七十度,以防烫伤。

电视用了一个电视机橱罩着,前后左右都用铁皮包着,而且和后面墙上的铁架焊在一起,是挪不开的。橱子平常锁着,打开两扇窗,只能看到屏幕,机身和橱子贴得很紧,手伸不进去,电线和天线病人是够不着的。

电视也买了个特殊的,机身前面没有按键,按键都在机顶上,病人也摸不到。吃完晚饭,护士们才把橱子打开,十点就关了。想调台,必须找护士,让护士用遥控器调,遥控器病人也是不能动的。碰上白天有

标签: 喜剧剧本

相关推荐

添加新评论,含*的栏目为必填